卒中治疗
——别了,没治主义
2018-01-18
历史上对很多疾病,尤其是神经系统的疾病,特别是卒中,医生和患者的观点是一样的,就是“没治了”(图1)。一听说谁得了卒中,人们心里立刻出现“没治了”三个字。没治了,是患者的哀鸣;没治了,是医生的无奈。
由俗入雅,在学术上我暂称这个观念为“没治主义”或“无治主义”。
美国的JOSE BILLER曾提到对卒中治疗毫无信心的过去,称之为Nihilism。拉丁文的Nihil是什么都没有或虚无的意思,Nihilism可以称之为虚无主义。
如果不相信治疗会有效果,那么对卒中的态度就是放弃,因为毫无办法,束手无策,所以前景暗淡,不值一搏。
在过去的二千多年,人们对卒中治疗就一直抱着毫无能力、束手无策的态度,属于虚无主义。对卒中治疗来讲,我喜欢用“没治主义”。没治主义就是二千多年来卒中的治疗文化。
卒中不能治疗,无方可用,无药可下的文化,起源于古希腊的“西医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370)。希波克拉底发明了卒中(Apoplexy)一词,语义是患者被外力快速打倒,像被雷电打击一样。
那么外力来自何处呢?希波克拉底的命名为卒中增加了神秘色彩,Apoplexy像雷电,是上天的赐予,而不是机体在生病。
1599年出版的牛津英语大词典解释了Apoplexy,并且将其翻译成英语——Stroke(Strike)的被动式,意思也是被打倒,是打击。词条也给出了“外力”的解释,是“上帝之手的打击(stroke of God's hands)”。因此,卒中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上帝对人类的干预和惩罚,所以人力和药物是无法对抗的。这也就是卒中没治主义或没治文化的根源。
图1 没治主义
无独有偶,中医的卒中/中风,也是被打击/打倒的意思,而且卒中和Apoplexy几乎同时出现在历史里。但中医没有指出是谁或是什么把患者打倒了,也是一个千古悬念。
在治疗文化上中国与西方是一样的,都鼓励患者和家属求神拜佛,以求解脱。中国患者往往发誓许愿,散尽家财,重塑金殿,来祈求神佛的保护。西方人则去庙堂拜医神,顺便把所做的亏心事讲出来,以求宽恕。
虽然中医与西医不一样,中医坚信卒中有治,每个医生都会倾尽全力进行救治。西医坚持没治主义,但是仍然用放血、催吐和促泄来救治患者,还相信会有患者“自愈”。中医西医,口头相反,行为一致。
后来人们的认识提高了,在JOHANN WEPFER(1620-1695)的启发下,知道卒中与脑血管有关,脑血管意外(cerebrovascular accident)一词出现了。意外是无法预防的,仍然有没治文化的影子,上帝的干预观念尚未清除。
以前讲过,希波克拉底对卒中治疗是悲观的,他认为严重的卒中是必死的,即使轻度卒中也难以生存。请注意当时的医疗条件与现在不一样,褥疮感染就足以令患者致命。
希波克拉底的追随者如ARETAEUS CAPPADOCIA和PAUL AEGINA,甚至到了1892年加拿大的WILLIAM OSLER(1849-1919)都对卒中治疗持悲观态度,认为即使轻的卒中,如偏瘫失语,也要告诉家属预后不良。这应该不是卒中是否恢复的问题,而是整体医学水平低下的问题,任何并发症都可能致患者于死地。虽然有些偏瘫患者卒中后生存几个月了,OSLER仍然认为医生应该告诉家属,患者已经没治,药物和那时使用的电刺激无益,没有任何恢复的希望。
几千年来人们对卒中的治疗没有急迫感,反正没治,什么时候看医生都是一样的。甚至几年前在美国,尤其是轻的卒中患者,也常常先睡一大觉,或者等子女回来,开了家庭会议,才能决定是否求医。其实医生几千年来也是如此,一旦发现患者是卒中就立刻消极了,没治之言马上就传输给患者家属。医生对卒中治疗不抱任何希望,诊断与治疗都不积极。
想想我三十年前值夜班时,对卒中患者也是如此消极。医生患者相互影响,互相促进没治主义的卒中文化。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人们对卒中更了解了,诊断更方便了,甚至知道如何预防卒中,比如控制血压,于是对卒中的治疗试尝也越来越多了。
当时的医生们似乎都有唐代刘禹锡被贬后的心态: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对卒中治疗的试尝也留下满目沉舟病树。
在古代人们用水蛭来吸血,是一种放血疗法。但是水蛭分泌Hirudin有抗凝作用(图2)。
在1930年开始对卒中患者使用肝素和法华林来抗凝。虽然抗凝是否有效证据不足,但人们在情感上需要治疗,所以仍然广泛地使用。至少抗凝与控制血压一样,有预防卒中的作用。
内科无药可用,人们的视线转移到了外科。颈动脉内膜剥脱术在1950年开始了,高峰时每年在美国有十万例内膜剥脱术手术,似乎对卒中预防效果不明显。然后颅内外搭桥又开始了,但是仍然无明显疗效。
有时临床试验失败是因为技术不成熟,或选错了患者。后来又发现颈动脉内膜剥脱术对狭窄70%以上的短暂性脑缺血发作或小卒中有比药物治疗更好的效果。现在有国内的医生把完全闭塞的颈内动脉重新打通(晚通),也是一种治疗试尝。临床试验的历史是不断重复,不断反复。经过对卒中治疗的各种探索,在1990年后人们开始达成共识。
第一,急性卒中有一个数小时的治疗窗口,理论上可用药物和手术干预。这个概念使卒中从一个慢性病变成了需要尽快诊疗的急症。时间就是大脑(图3),这个共识开始改变卒中文化,冲击卒中没治主义。
图2 放血疗法
第二,验证治疗的最好方法是随机、双盲、对照和多中心临床试验。
图3 时间就是大脑
第三个新观念是药物治疗与血管再通结合,甚至使用多种药物通过不同机理来治疗卒中。
然而,在过去的几千年,对卒中治疗的由下而上的实践,证明医生或者医院在卒中面前是几乎无能为力的。近二十年来虽然有了阿替普酶和各种取栓器材,但大多数医院实际上无法运行,因为急性卒中的治疗需要急诊、神经病学、放射、麻醉多学科的协调,需要有卒中诊疗的专门设备。同时还要教育医生和患者:卒中是可治的,卒中是急诊,治疗有风险,哪些医院有条件、有卒中团队等等,都必须从上而下,由政府直接干预,动用国家力量,才能解决。
最早的政府干预疾病发生在罗马帝国,在1518年的一天,突然城里数百名女性不明原因开始歇斯底里的跳舞,不停地跳,几天后有多人累死。
政府找医生问方,医生按古希腊Galen的医学理论,称之为“血热(Hot Blood)”,但处方不是放血(那时已经开始不相信放血疗法),而是找男人和乐队一起跳舞。可惜在这种治疗方法之下,累死的人更多,最后把女人拉到教堂去祈祷忏悔才安静下来。在错误理论指导下的干预失败了。
1950年后,美国的MARY L ASKER(1900-1994)说服了当时的总统,建立了国家神经系统疾病和卒中研究所,用课题控制来干预卒中的研究和临床转化。美国成了卒中诊疗的核心,阿替普酶和介入取栓都发扬光大于美国。但是美国在改变卒中文化、改变没治主义的观念上花了二十年,换了一代人才完成。
现在,历史上对卒中进行的规模最大、组织最完善、效率最高、成果最显著的政府干预是由中国的王陇德和巢宝华发起、组织和推进的。他们用4年走了美国二十年的路程。他们的中国经验将改变卒中文化,改变卒中世界。
王拥军十几年来组织的天坛会议为中国卒中教育的普及,与西方卒中文化的接轨和卒中文化的变革,起了无法估量的贡献(图4)。
图4 天坛国际脑血管病会议
现在中国的卒中文化,更像是唐人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至少现在卒中治疗的大船已经驶出了万重山。我们终于可以宣告,卒中的没治主义开始落幕了。
别了,没治主义。
卒中可防、可治甚至可以治愈的新文化开始破壳脱茧了。
各种再通和细胞保护方法们,早上好。
我们荣幸地站在这两个文化,没治主义与可治主义的交接时代,目睹中国领先世界的卒中新文化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