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架的河流
2018-01-15简心
简心
一个地方,若有条河流过,是富有的,尽管这种富有常常会忽略不计。这样想着,我已在河边独自坐了一个上午。
河在郊外,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单位是所学院,二十年前,我在这所学校读书,后来,我在这里工作,结婚,生育,更多的时候,我在这里读人、阅世,甚至读这样一条乡民般的小河。
已是初夏,两边河坝外,除了刚刚塞行的菜畦,便是插满秧苗的水田,有妇人在阳光下埋头刨着菜土。河滩不宽,青芜芜长满了草,一溜烟抹着小花,拥向一片长长的蒺藜林子,两岸的风景便无声退了出去。河的上游是几蓬黄竹,水一群群从那里游出来,在小桥下波光一闪,掠过河滩时,迟疑了一下,轻轻一绕,笑声淙淙地走了,河滩便被水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想这些水,正在赶着一趟远游,如同旅途上的人,心里装满了期待和快乐。能够拥有心有所待的快乐,很好,我不忍打搅它们,握着相机发呆,陪着我的,是草尖上的几只小蝶,还有身后一地阳光。
河床十来步宽,水底爬满了小石块,乌溜溜的身子,偶尔也有赭色的和白色的。那些水,青绸一样滑过,将石块养得安安静静,像在孵化着日子,乍看过去,表情非常相似。有些大个的从水里探出头来,不太安分的样子,愣愣地瞅着水外的世界,它们的头顶,总会狼狈地绊着些枯枝叶,或者水草。这些石头,来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那是小河的源头。它们被水流搓揉着,裹挟着,跌跌扑扑滚到这里,挪了几十公里,不知走了多少百年。它们能抵达多远呢?或许,直到被水研成沙粒,仍旧走不出一条小河。在生活的河流里,我们就是那些静静的石头,敛着气蛰伏水里,沉默一生,尽管,仍会有一片片头颅,挣扎着露出水面……
水绕过河滩时,偶尔会留下一些小礼物,比如一片菜叶、几茎苇草,或者一只红袜子……它们浮在河滩上,被几根探入水里的枝桠挽着,披着几朵浅白的泡沫。枝桠抹着嫩叶,上面攀着几蔓细碎的金银花。一只瓢虫从花芽上挪下来,沿着一根苇草,一点一点向菜叶挪去。风轻轻吹过,苇草晃了几下,泡花一闪,碎了,瓢虫跌入水流里,仓皇得没了痕迹。红袜子流浪在这里,大约有一些日子。它的身上,爬着一层湿漉漉的泥沫,仍然掩不住原本的鲜亮。这是一只遗失的红袜,似乎没穿过多久,看得出主人在购买它时,那种内心的柔美。或许,它是在上游的一块青石板边,从几件搓洗的衣物里,被河水悄悄叼走了。可是另一只呢?它的主人在哪?也流浪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们被日子握在河流里冲洗挑拣,往往不经意间,一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就这样从指缝里悄悄流失了。
有一种礼物是隐秘的,河滩把它们一点一点积攒下来,不动声色地铺成一片柔软的沙床,那些滑溜溜的水草,就不知不觉地粘上去了。水草长得疯狂,软滑的茎,苍绿的叶,绵密一片。它们将根扎在浅浅的沙层里,追着水纹,迢迢地舒展身躯,一丛丛潋滟而舞。它们的一生,被水流牵得纤长,柔媚。水草大概是一种聪明而世俗的植物,它们在长长的河段里,阅尽千湾,了解河深河浅,知道水缓水急,于是尽可能将身子匍匐下来,避开滩石,避开水浪,浅浅招摇,实在抵不住水流,甚至把根和影子抛下。生物原本是逐利的,哪怕是一株水草,也懂得在水底断尾求生,不动声色地保全自己。尘世是一把隐形的水梳,它梳筋理骨,使众生的潜伏,呈现出惊人的柔顺和一致。我想河水或许也是一种文化,否则,这些牵牵缠缠的水草,何以在水里匍匐得如此柔顺一致?
相比较而言,那几枚绊在水草丛中的竹叶是窘迫的。竹叶苍黄,水漉漉的,透着几脉叶纹,轻巧得像只蜻蜓,大约离开枝头没有多少日子。它们泅着波光,被水流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在水草缝隙里游移,左扑右闪,怎么也游不出去。而那些水草,则像调戏一只蚂蚁,把竹叶一丝一缕围住,一点不动声色。我不知道这几枚竹叶,是被怎样的风,很不经意地吹落在河流里,然后偶然地经过沙床,它只想从这里轻轻漂过,可是,这个沙床却已生灵密布,它进不去。有时,一群简单的水草,就是一片难以穿越的森林。这几枚竹叶,就这样被无声地网住了。世界何其大,但分给每一个生灵的空间,有时却那么小,小得只剩一些人心缝隙。在水草里游走,其实就像人在尘世夹缝里寻求开阔的过程,你可能拥堵了别人,也可能被别人拥堵,甚至,被一群水草绑架。
牛在不远处望着我。它充满定力的身躯,撂在河边,充其量是块礁石。它将影子丢进河里,卧在岸滩上,举着头,像在静听流水,又像在淡忘世界。背后的蒺藜林子,挡着它耕了一个春天的禾田。那些禾田,是这条河的沃野,属于别人,上面踩满了它的脚印,可是,它不记得了。那是一种平淡无奇的表情,安静,隐忍,负重,深深犁入人的内心。它能得到什么?一把鲜草,一声吆喝,或者,春耕时主人的一潲桶稀饭?也不知牛活到哪里才是目的地,被一根绳子牵着,一张犁套着,一辈子,循环往复。牛是一种糊涂而聪明的生灵,它走在人世里,力拔千斤,却从不走出那一片手掌。
小桥下面的青石板上,蹲着一位戴草帽的妇人,她埋着头,哗啦啦地洗着菜蔬,岸上,撂着一担空空的粪桶。那个被菜蔬塞得满满的大篮子,放在草丛里,挨着她硕大的臀,就像自己的小孩那么贴切。她大约在菜地里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但蹲在河水里,仍像一张安放妥帖的磨盘。她将菜蔬一把一把取出,握在水里冲洗,再摊开来,一叶一叶挑拣,很整齐地放回篮子里,麻利得没有任何表情。河坝不远处就是她的村子,还有好几座上百年的祖祠。村里的屋子老得和她一样粗糙,内里住着炊烟,锄头,饭桌,公公,婆婆,叔伯大婶,以及一窝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些男人、后生和妹子们到哪打工去了呢?广州?上海?或者是地球上某个遥远小镇?而她,则像水草一样被牵绞着,拖拽着。也不知她结实的背膀里,埋伏了多少辛劳庸常的日子,可是,生活的期待,仍旧止不住地钻出来,细细碎碎爬满了衣袖。可她知道,就在自己俯身细数的时候,一些最美丽的阳光,已悄悄泅到对岸去了,她追不上。
小河在坎坝冲出一个塌口,拐个大弯,沿着葱绿的稻田,直扑向出水口——那是条吞吐了无数溪水的江流。或许过于长途跋涉,章江刚刚冲出大C形豁口,猛然被小河一个冲撞,有些不知所措,几秒钟后,仿佛点穴一般,一片苍苍茫茫。堤树逶迤阔遠,草滩青芜可鉴,渔民拄着长篙在江上放排,采沙船突突往来自在地劳作着。有老人蹲在船舷收网。我无法想象江底的富饶与丰足——翘嘴,扬鲣,鲩子,鲶鱼,河鳗,鳜鱼……一一被打捞上来,他默默挑拣,不时一个甩手,鳞光闪闪丢进水箱里。
城市踞立在河的下游,就像一个硕大的葫芦,那是我安身立命的居所。
也不知我何以将自己搬运到那里,就像河里的石头,从自然山体脱落出来,顺着自己逻辑跌跌撞撞漂流而下,渐渐地,却被尘世打捞,被钢筋、水泥,还有所有一切,安身立命。这让我想到渔夫、农妇、耕牛、瓢虫、水草、鱼,以及亲人、朋友,还有所有在城市豪迈奔走的同类。我们是安稳的,有饭食,有衣穿,有榻眠,人生何处不安好?可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分明觉得,仍旧有个窟窿,正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泄漏而去。我们都活在各自的生存世界里,被一条河圈养着,绑架着,尽管,有时会石子似的,一颗一颗挣扎着露出水面,甚至,借助水力流浪到某一所在。城市是块平地,山里人走入城市,以为走向了开阔,其实,那是个长着平地的高山,就像石子走入大海,以为走向了平坦,其实,那是个长满不平的江湖。
横冲直撞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来东西,就这样不经意地流失了。
大地暗下去的时候,妇人走了,渔人走了,水牛远去了,而我,也不得不离开这里,回到我的城市。江河有些冷,它们将暮色团紧,深深陷了下去,嵌入大地的怀里。它们将流向何处呢?一个湖?一座海?或者更遥远深刻的所在?
前些日子,我和一位朋友聊到深夜。他说你看起来是个顺利的女人,我说是,一直在表扬里长大,被老师,被同事,被亲人……他说你被绑架了。
我一悚,他笑笑,转身吐出两个字:文化。
当我听着这俩字的时候,看见窗外不远处,有一条叫赣江的河流正滔滔流过。
是的。文化是条河,没有人不在它的磁力线上走,就像基因,深植于肉体,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们的前世与来生。
其实,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条这样的文化河流,它养育着我们,裹挟着我们,绑架着我们,朝着一个深晦遥远的地方,奔去。那个地方,叫江山,也叫江湖;叫过去,也叫未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