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奈美
2018-01-15冯秋子
冯秋子
中山奈美是日本人。
我和奈美之间发生过一件事,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有一天在饭店的餐厅用早餐,她拿出烟自己点了一支,又递给我一支让我吸。我说谢谢,现在不。那天,那个时间,我不想吸烟。而且吸的话,我只吸内蒙古家乡的“昭君”。我吸烟没有瘾,想吸时、环境又合适就吸一支,不想吸,几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不吸。我从一九八七年开始吸烟,那时刚把几个月大的孩子送回内蒙古,返回北京上班,我想孩子,工作一天回到家,有点沉默寡言。小孩父亲吸烟,他吸烟时递一支给我,让我跟他一块儿吸。他也想孩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们一起说说孩子,半岁大的孩子揪着我们的心。刚开始,我不接他的烟。他下回吸的时候仍旧递给我。递的次数多了,我试着吸了一口、吸了一支。然后,他和我面对面坐在那间小房子里的沙发上,守着一只老的雕花铜钵烟灰缸,像两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说着话,吸一支烟。
说起来,我吸了十多年烟。后来想法有变,不想吸烟,就戒掉了,觉得在自己身体尚好、能够帮助自己的时候,应该承担责任,该做的不能不做,如果到了身体真的不好,想帮自己的忙而帮不上,一切为时已晚,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把烟戒掉十多年来,不曾想念。过去吸烟的年月有一个嗜好,喜欢给别人,和别人一起分享,我带着烟,很多时候像是就为了让没带烟的人抽。一包烟很快用完。这比我一人用更让人高兴。就像吃好的东西,我一人,那个东西放在那里,不会去动,好东西大家一起享用,才真的快乐。所以,我在国内时,奈美从日本过来了,给奈美抽我的烟,她说这个烟好抽。我就给她一整条“昭君”。平常一包两包的也给她。所以那天早上奈美的脑子转不过弯了。过了一会儿,她转向文慧,问文慧:“中国人,本来她抽烟,可是她说不抽,是什么意思?”文慧说:“冯是现在不想抽。冯不想做什么,她就不做。换一个时间,她想做了,她就去做。她一直这样。”奈美看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到“为什么”。我看着她笑,没说话。可怜的奈美。她是个非常敬业、善良,也很固执己见的女子。
中山奈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初,从日本赶到北京,直奔我们在全总文工团排练厅的工作现场。那回她在北京待了三个星期,早晚都在工作,没有人催她,是她自己认为要把这件事做到最好的信念使然。我有时候想,信仰也应该是有道德概念的,即信仰道德。信仰自有信仰者的道理,但不一定是道德的。奈美的日本国,二战时期几乎是全体国民、也差不多是一致拥戴发动战争的天皇和他的“拐杖”军队,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了对亚洲邻国和东南亚以及南亚各国人民残暴的侵略战争,他们的信仰是建立在他国的灾难和痛苦之上,天皇和他的军队,及其民众,是不道德的,对人类犯下深重罪恶的。奈美的妈妈曾经对她说:“选一个你想做的事情当职业吧。”她认认真真想了好久,选择了灯光设计师的工作。在剧场,她从为人提灯做起,然后专程去美国、德国留学,学习灯光设计,学成之后回到日本,做了一名自由的职业灯光师。她投注了最大热情和能量,确实也做到了最好、最职业的水平和状态,这种社会和平秩序下正常的职业追求和专业精神就是道德的。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们在人艺小剧场的演出结束以后,十二月初,一同起身去荷兰,参加在阿姆斯特丹举办的国际艺术节。走之前,技术总监苏明自告奋勇陪同奈美游览了一回长城和秀水街。而奈美早在来中国以前,在中国地图上画好了想要亲自去见识的地方,但为了工作,她没有说出自己想要参观浏览什么,没有个人的任何麻烦产生或者表达出来。在北京的首演圆满结束后,她的放松、幸福,使她整个儿地美丽又动人,脸上似隐似现地不时闪烁出两个酒窝。
在人艺小剧场,她花多日输入电脑的控光数据,演出前两天,人艺剧场的年轻女孩,灯光控制台的操作员,糊里糊涂不知道误按了一个什么机关,把奈美的设计全部清洗掉了,消灭了奈美一个多星期的劳动。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要命的是重新做这部分工作,已经没有时间了。奈美和剧组的人,即使连着两天不睡觉,到正式演出那天、那一时刻也赶不出来。而我们全部人马都已累得人仰马翻。装置和舞美设计宋冬,前几天的晚上刚从印度回到中国,从机场直接赶到人艺小剧场是晚上九点,他得马上投入工作。那几天,他一坐到椅子上就睡着(他是北京出色的装置艺术家,表述感觉总是很到位的一个小胖子,一年里约有一半时间在国外,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小时候玩儿过的一个胖布娃娃,他给他起名叫“我”。一路上,比如从机场排队出关起始,就给“我”拍照,拍“我”的旅行全程,也拍“我”和宋冬的旅行。看起来,有点荒誕,其实是宋冬的行为艺术创作。我们在海牙演出前一天,专门从比利时安德卫普的剧场赶去海牙看演出用的剧场,在海牙待了几个小时。从剧场出来,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观看了海牙国际法庭,瞻仰了广场上的二战纪念碑。宋冬在国际法庭大栅栏门外,从书包里拿出“我”,放到铁门基座上给“我”拍照,然后宋冬和“我”一大一小、一真一假,虚虚实实地,并排正襟危坐,在那个特殊背景下拍了合照。宋冬在阿姆斯特丹遇到来看我们演出的荷兰一位很有名的装置和行为艺术家,他们互相知名,但是第一次见面。那位也在为一件多年前伴随他的玩具拍照,拍他们两个之间不同时段的照片。宋冬应约前往那位的住处,互赠了一整套“我”和“他”的图册,并约定什么时间,“我”和“他”一块儿做一个展览)。宋冬也是必须伴着奈美干活的人之一。可见丢失灯光设计数据这件事发生得实在没轻没重,残酷无情。
当时我们正在剧场走台,突然听见奈美惊叫一声,捂着脸,从二楼控制台跑向一楼卫生间。她反锁了卫生间的门,在里边哭了十来分钟。她走出来时,眼睛是红肿的,而脸上,重新露出大病后的笑容,一副大难已经来了,又已经过去,除了调整出此时最该有的状态,别无选择,没事啦,没事啦,对不起……的表情。可怜的奈美。那个剧场灯光控制台负责操作的女孩,事态发生以后,才从我们的疼痛里看到一点她的行为导致的后果,知道的确有些严重。但她只是在楼台上边的控制台那里站着,没说话,不像奈美和文慧那样泪流不止。她确实没见过像奈美这样敬业的灯光师,没像奈美那样学做灯光师的过程被人像使铁锤子一般使用过。她给奈美打下手,因为业已习惯了精力和热情不备至充足就应对工作,因而极不适应,极不自在。她常常脸上没有表情,到点就去吃饭,到点就进到一间办公室和她的伙伴们说话去了,到点就拎包走人,后来和他们说好,加班的话,剧组支付加班费。这回大家都心安理得了一些。当这个作品的演出告一段落,奈美回国了,那个女孩会不会还原回过去?从她的脸看不出来她对自己这份工作产生的热情,更谈不上信仰工作之道德议题。那天,确认奈美的灯光信息全部消失已成定局以后,文慧拥抱着奈美,放声大哭。我们每个人都难过不已。是奈美以宽广的笑容反过来安慰我们的。我们很默契地,互相不再说这件事,但每个人都在想办法减少自己的“困难”,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同时尽可能多地承担额外的工作,用心和行动来协助奈美,协助导演文慧。终于,在最后的时间里,奈美抢救了自己对这部作品的灯光设计理想,承受了不可想象的工作负荷,最终圆满完成设计,演出如期进行。业内人士对《生育报告》这部舞蹈剧场作品,以及灯光、装置、影像,还有演员的表演,都说了不少由衷的欣赏话语,给予了很高评价。endprint
可怜的奈美。我每回看着她,跟她笑,心里都涌出这句话。
那次来中国,奈美拖着行李去了日本东京的国际机场,过海关时,海关工作人员指出,她没有办理签证,奈美才恍然大悟,因为走之前全力投入设计那部剧场作品的灯光,她竟忘记了要去驻东京的中国大使馆办理签证这道手续。同样的失误重复发生,二○○二年四月十四日,她计划来中国玩一个星期,我们几个人早早说好,奈美来,我们在十八日那天齐聚文慧家,开一个Party,结果,还是在东京的机场,奈美被海关人员指出没有办理去中国的签证,她又忘记了,那回是因为什么事忘记办理签证,现在我动手写奈美的时候,已经想不起原由。那天,文慧在电话里跟我说:苏明开玩笑说,奈美也忒小看中国啦,怎么样,把她退家了吧!
我记录下关于奈美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二○○一年二月,我们到达比利时列日老城的第三天,為演出舞蹈剧场作品《生育报告》,正紧张排练。
灯光师中山奈美要求在她进入剧场前,即她尚在日本时,导演和舞美设计就交给她关于这个剧场的设计图。她在日本,在美国、英国,尽是这样,在计划中、在规则中工作,但和中国艺术家打交道,她原本结实的装备一下派不上用场了。中国的艺术家比较能修缮自己,经常是接触现场后又陡生灵感,抓住工作环境的可能性加以发挥,于是感觉着,变幻着,在满意和相对满意的最后时刻,一锤敲定结果。可是那样的话,对于奈美,对于奈美所认定的做事规则,做灯光设计必要的前提准备,都是极玄乎和虚妄的,挑战有些出其不意,应战是在仓促之中拼了命抵达所谓的生命意义中至美至善境界的。奈美曾经说:即使你给我一百个剧场的设计图,我都不怕多,我根据你的设计图能做出一百个灯光设计。但是现在,你一个都不给我,你还要变来变去。
这些灯光,确实是在非理性中求得明暗与谐和的。奈美身上挂满工具,手里握一个手电筒,一会儿爬上高高的升降梯,一会儿爬上屋顶,随时把传令用英语发送到控制台。满场都响动着她的声音:第几号,如何。她等待着,坚持着,然后“Ok……Thank you.”“Ok啦。”她的灯位,百折不挠地,随着文慧的声音而变动,输入电脑,改动,再输入,极有可能再次改动。显然,她做了非常态的、最大限度的努力,去适应中国艺术家的工作方法。我能看见的,就是奈美一夜一夜不睡,在她的房间或者我们住的船上旅馆的客厅兼餐厅的地毯上,铺展开电脑,笔、纸和书本,规划和设计她的灯;看见奈美和文慧,奈美和文光,奈美和装置设计尹秀珍(宋冬的妻子,艺术感觉和创造力都很出色的装置艺术家),和剧场工作人员,为工作来回来去地争取,然后,在夜晚,结束剧场一个整日的工作,返回旅馆途中,奈美和文慧因为工作上的不同意见,互相之间继续沉重着,去到一个酒吧,一边喝酒,吃一点东西,一边进行她们的工作谈话。那是非常直接的,面对面的交锋,是把什么都说出来的没有客套的对话,很残忍,但是坦率,也很诚实。等回到驻地,她们有了一点点松弛的笑容,满脸、满眼的缝隙里,都像是和对手刚打过一仗,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日本女人,哭过以后,为了各自的所爱——就是舞蹈,就是剧场灯光,疲惫地,执著地,迈过复杂和伤痛,达成备忘和解。
上述这一次,是她们俩第四次合作。第一次合作是一九九六年,在伦敦环绕东方艺术节,文慧演出《餐桌上的1997》,奈美担任灯光设计;第二次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下旬,有我们参加的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的《生育报告》;第三次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去荷兰阿姆斯特丹、海牙和比利时安德卫普演出该作品;现在是第四次,二○○一年二月,在比利时第三大城市、列日省会列日市,比利时曾经的纺织、煤炭、冶金工业城市,演出《生育报告》。我问过文慧,和奈美沟通困难,奈美和你沟通也困难,冲突不断,你以后还会请奈美合作吗?她想了一下说,还请奈美。我看着文慧。这个女子,确实和奈美有同一方向的内容,确实有往深处走、往远处去的质性和耐力。到那时为止,我和文慧认识十几年了,对她还算了解,这是她经过痛苦作出的选择。文慧告诉我,因为奈美视灯光设计为生命,她愿意为设计灯光倾注全力。因为奈美设计的剧场灯光是一流的。这之外,她觉得,奈美骨子里善良,日久天长觉出来的,她想把那些东西留住,留在我们这个空间,能多长久就多长久。
是啊,千难万难,每一次突围,那些积累和历练都难以忘怀。文慧和奈美,奈美和剧场作品,她们和我们,仍然愿意走到一起,共同完成这件创造性的艺术作品,说明工作方法、文化见解上的冲突之于这件事,之于这种艺术实践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不可以逾越的。而挚爱这件事,希望使这件事达到当时所能达到的最佳艺术高度和艺术境地,是神圣的不可动摇的。至关她们的生命,至关我们的艺术理想,以致双方都逼使对方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学会妥协,学会心平气和,学会珍惜,懂得敬业是些什么内涵,懂得物事人仁之中的境界和工作质量,这是多次冲突以后换来的更为珍重的内容。
我们和奈美的感情,就这样在生活舞蹈剧场中磨砺出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