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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海丹忠录》史料价值评析

2018-01-15庞广仪

中州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后金努尔哈赤辽东

庞广仪

(广西经济学院 工商管理系,南宁 530007)

《辽海丹忠录》(以下简称《丹忠录》)是明末陆人龙兄弟所著的时事小说,其所叙之事大多有史实依据。而同样的史实,当前学界更多采信于清朝官修的《明史》《满文老档》以及朝鲜李朝编修的《李朝实录》。但是,笔者通过对《丹忠录》和相关历史事件的描述进行比较之后,得出一点拙见:其一,《丹忠录》虽失于立场偏颇(为毛文龙申辩),但大量原文引用了“邸报”(明政府刊行的时事资料)、“塘报”(前线战报),故仍然能从近距离揭示明末辽事演变过程;其二,《明史》和《满文老档》成书或整理都在“文字狱”最为盛行的时期,《李朝实录》叙史格局又偏于狭小(以朝鲜存亡为中心),《丹忠录》反而可以佐证其真伪。

兹就摘取《丹忠录》描述的相关史实来评析其价值,以求教于各位同仁。

一、为研究后金崛起提供参考视角

按照清朝官方的史料,努尔哈赤在目睹明军持强凌弱残杀亲族之后,暗中储备力量,以祖上所遗的“十三副甲”起兵征伐,在统一女真各部之后,顺天应人发布“七大恨”起义伐明。《丹忠录》以事实揭露这一流行说法是清朝的单方面说辞。

如“七大恨”的第一条就是明廷“将我二祖无罪加诛”。《丹忠录》则如实描述努尔哈赤早年发迹史:“这奴酋原是残金子孙,世居辽东塞外建州地方,背枕长白山,西临鸭绿江,人生来都狡猾强悍,国初归降,曾封他酋长做都督,其余部下,各授指挥千百户等官。他远祖姓佟,也世袭指挥职衔。后来成化间都督董山作乱,万历间都督王杲作乱,都发兵剿杀。剿王杲时,他祖爷名唤叫场父塔失,也都效顺,为官兵向导,死于兵火。此时哈赤同兄弟速儿哈赤都年纪小,不能管领部下,辽东总兵李成梁怜他祖父死于王事,都收他在家,充作家丁,抚绥他也有恩。这奴酋却也乖觉,就习得中国的语言,知得中国的虚实,博览书史,精于韬钤,武略过人,弓马纯熟,后来也得李总兵力,袭了个建州指挥。有了官衔,便可驾驭得人,他便将旧时部下温语招抚,不服的便发兵征讨,海西一带,渐已畏服他。”[1]2

分析上文可知,作者所言有理有据:其一,努尔哈赤家族在明初便归顺朝廷,世守边陲;其二,努尔哈赤祖、父死后(清方认为是无罪加诛,明方则认为死于乱兵),名将李成梁收养其兄弟(努尔哈赤兄弟与李成梁之子李如松、李如柏等情同手足),并举荐其承袭祖、父之职,但这实际上也含有明廷致歉之意;其三,努尔哈赤得以统一女真各部,实亦明廷器重之结果。

“七大恨”有三条是控诉明廷调停女真和蒙古各部失当:明朝偏袒叶赫、哈达,欺压建州,纵容叶赫部将曾与努尔哈赤有婚约的女子转嫁蒙古。《丹忠录》的记述则是努尔哈赤蓄谋侵犯叶赫、哈达等部,破坏明廷平衡东北各部的政策。

“七大恨”有两条是控诉明廷违背允诺建州地区“高度自治”的盟约:明方人员违背“汉夷分治”原则偷越边界,被建州女真杀害之后又强令努尔哈赤杀人偿命;逼迫努尔哈赤退出已垦种之柴河、三岔、抚安之地。《丹忠录》则揭露努尔哈赤违背盟约越界滋事,觊觎开原、辽阳等朝廷流官管辖地,受到朝廷和蒙古、女真各部强烈反对。《丹忠录》还透露努尔哈赤之弟舒尔哈赤因指责其对朝廷不忠而遭致杀害之事。[1]2结合舒尔哈赤曾被明朝册封为建州右卫首领、与李成梁之子李如柏结亲以及多次输诚于明廷的史实,可知《丹忠录》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反倒是清方史料对于努尔哈赤胞弟舒尔哈赤的记载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比对双方的材料,我们应该得出更中肯的评价:明廷和努尔哈赤都有各自的利益和诉求,也都有举止失当之处,造成摩擦在所难免。另外,明清史专家孟森指出所谓“七大恨”版本众多,现存版本是经过反复修改后在乾隆年间成文的。[2]157清朝修改“七大恨”的原因应该是:努尔哈赤身为明朝边将、眷顾优隆却蓄意谋反,与清朝入关后“以儒立国”的意识形态相悖。

值得注意的是,《丹忠录》还揭示一个耐人寻味的史实:明廷早知努尔哈赤怀有异志,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抚、接济建州女真部。如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李成梁为照顾建州山多田少的困境而将土地肥沃且朝廷屯垦日久的宽甸六堡移交建州,此举尽管遭致辽东巡抚熊廷弼反对,但明廷依然采纳李成梁意见以示安抚。1613年,开原参议薛国用又提出收回宽甸六堡以削弱并警示异动频频的建州女真。但是,“这时抚臣还怕失哈赤心,不欲。”[1]2甚至在努尔哈赤起兵反明的前一年(1617) 年,明朝政府依然将救济谷物运往建州。除了对建州女真之外,明廷对其他游牧部落也尽心安抚。《丹忠录》提到,袁应泰不顾军民反对,大量接济、收容蒙古部落。袁崇焕更是在关宁军因缺饷而屡屡哗变的情况下力排众议接济首鼠两端的蒙古部落。

对于这种现象,《丹忠录》未能做进一步剖析。今天我们应该结合相关史实弥补之。明朝对边疆游牧渔猎部落的一贯做法是:根据儒家“怀柔抚远”的思想而给予边疆少数民族高度自主权,并多方招抚、善待。如努尔哈赤家族世代都是明朝的臣属,“以接受明朝廷的封号、官职、敕书为荣;明朝的汉族皇帝从来没有强迫女真族蓄发戴网巾,遵从汉制,难道不是铁一般的事实吗?”[3]78对于自愿接受汉地流官管理或者投入明军的蒙古、女真壮丁,明政府甚至以“双粮厚赏”招抚之。[4]79

应该说,明廷的“羁縻之策”成效显著。诚如《丹忠录》所指出的,辽祸初起时,蒙古、东北各部落或者为明朝助战,或者道义上支持明朝。蒙古族名将满桂勇冠三军,在抗金(清)战场上功勋卓著;明军主力关宁军的骑兵部队诸多骨干就募自蒙古各部。但是,“怀柔”之策是以中央政府强大的军事、政治和经济力量为后盾的。在“怀柔”政策之下,游牧渔猎部落首领虽是明朝的边将,但又是主宰部落军政大事的汗王。一旦中央政权军力衰微,又或者中央政权陷入财政危机难以自拔,他们很容易号令全族,挟其军事优势劫掠农耕地区以解决生存问题。

万历末年,明朝陷入了军事和经济双重危机:军事上,旷日持久的抗日援朝战争使辽东军民损失惨重,被明廷倚重的名将李如松又于1598年阵亡;经济上,史上罕见的“小冰河时期”强烈来袭,全国各地受灾严重,饥民频频起义,遂不得不大幅度减少对游牧渔猎部落的接济。因此,深知明朝虚实的努尔哈赤起兵反明,这既是其蓄谋已久之事,也是解决部落生存问题的必然选择。

二、还原明金(清)战争实况

观诸清朝史料对于明清(后金)战争的陈述,往往给人如此印象:后金(清)诸将士如同神兵下凡,攻城拔寨、斩将夺旗如同探囊取物。诚然,游牧渔猎部落之间为了争夺生存空间而长期攻伐,勇士自小经历铁血磨砺,组织动员严密有力。但是,明朝军民在经过前期的混乱之后,迅速地提升自身战斗素养,与后金长期拉锯于辽东,这是清方史料故意忽略的。

《丹忠录》根据塘报还原了战场原貌。如浑河战役中,《丹忠录》的描写字字精炼却又有根有据:

沈阳陷没,军民逃散。报至,周游击(注:敦吉)大怒道:“我等不能杀贼,救全沈阳,朝廷何用养我们,我们三年在此做什么?”众将俱各愤怒。石柱土官秦邦屏道:“贼兵前次攻陷开、铁,都沉醉而去。今得沈阳,毕竟也如此。我们何不杀击他惰归!”便率本部渡浑河前,周游击也挥兵前行,只剩总兵戚金、张名世两个,屯营河南做后援。众兵才渡得河,不期奴酋达番竟与前不同,只留老弱守着沈阳,其余精兵,都带了沈阳抢获火器,向辽阳杀至,两边迎着。秦土司、周游击两个,奋勇砍杀,无不以一当百,首先杀死了他三千多人,奴兵退而复进者三次。怎奈奴酋兵多,分番来杀,南兵大战竟日,不免饥疲,被他驱率铁骑蹂躏。秦土司、周游击虽又拼死砍杀他数多,终久寡不敌众。还有一个张神武,他见势已败,不肯退步,与周游击道:“莫负熊经略识拔你我的心!”率麾下八千人死战,与吴文杰四个都遭杀害,死在沙场。 ……那奴兵已风雨似渡河来了。戚总兵(注:戚金,戚继光侄)在寨,吩咐莫乱动,将火器打去。寨外地宽,打去时,奴兵却走散了,他驾着沈阳炮车来打时,寨中反不能避。彼此交打了几阵,南兵火器又尽,寨已打坏,戚总兵道:“厮杀罢!”张总兵(注:此处有误,总兵应陈策)便督了众军,舞动团牌长枪狼筅,一齐狠杀,也杀够四个时辰,挡不得他的火器,全营覆没。[1]37

从以上描写中我们可以获取以下信息:其一,后金兵虽彪悍,但面对久经战阵的明朝川、浙兵,即便是以多打少、以骑战步也未能取得碾压性优势;其二,后金兵是人而非神,刀枪弓马和火器同样也会给他们造成大量杀伤。《丹忠录》的记述得到了各方史料的印证。《明熹宗实录》记载,此役后金兵近10万余人围困川浙兵1万余人,恶战之后双方伤亡大体相当。[5]246第三方朝鲜的《李朝实录》的记载与《明熹宗实录》大同小异。《满文老档》中虽然将自身损失略去,但也承认:“明之步兵,皆系精锐兵,骁勇善战,战之不退。”[6]457

除了浑河之战外,《丹忠录》 所记载后金(清)兵损失惨重的战役还有“罗一冠死守西川城”“袁崇焕宁远、宁锦大捷”以及毛文龙指挥的东江诸役。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宁可失于文采也不随意改动塘报原文。兹举“牛毛寨大捷”中众将报功的片段:

中军游击王三荐,斩首十四级。游击王承鸾,斩首五级。前军游击马应魁,斩首六级。后军都司杜贵,斩首五极,生擒一名。左翼参将陈继盛,斩首七级。游击王甫,斩首十五级。右翼游击毛承禄,斩首十五级,生擒三名。都司张魁,斩首三级。从征镇江游击尤景和,斩首三十五级。宽奠参将易承惠,斩首十级。游击曲承恩,斩首三级。都司沈世魁,斩首三级。守备武学,斩首三级。江淮参将许日省,斩首三级。游击朱家龙,斩首二级。共斩首一百二十九级,生擒四名。[1]100

如此记载,在《丹忠录》中俯仰皆是。

对于《丹忠录》的记载,曾有学者征引清朝史料予以反驳:小说借鉴《塘抄》叙述策略,以浮夸数字先声夺人,营造强悍的战斗氛围;再以补充数字理性修订,证明其实录精神。[7]218其实,清方史料所留下的史料,本身也是需要其他史料予以佐证的。兹根据《丹忠录》的记述并结合相关材料,探讨清方史料出现的以下普遍问题:

首先,清朝史书中大量缩减了后金(清)军实际人数,以营造其“顺应天意、民心,战无不胜”的神话。如《明史》中所载的萨尔浒战役,后金以6万八旗兵并大胜明朝精兵11万。但是,熊廷弼多方调查后指出:“今贼改元僭号,已并有两关、灰扒、鱼皮、鸟喇、恶古里、亏知介、何伊难一带,海东诸国兵众。又令降将李永芳等收集三路开铁降兵万人,计兵已近十万。”[8]5282熊廷弼的分析是符合常理的:努尔哈赤长期对女真、蒙古各部大肆征伐兼并,拥众十万并不为奇。《满文老档》中也如此明确记载:“四月十三日,寅日巳时,发八旗十万兵征明。”[6]496《满文老档》的记录是当时给后金统治者自己看的,没必要为了虚张声势而故意夸大兵力。[9]127《明史》编修团队主要是清朝御用汉族学者,在文字狱的高压下战战兢兢地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但《满文老档》的整理却是以宗室学者领衔的团队,属于自说自话型。两个团队地位不同,编史目的不同,接触史料的机密级别不一样,这些问题反映到著作上就是:在同样的年代描述同样的史实,具体细节依然大相径庭。

其二,后金(清)为制造不可战胜的神话,往往在战场焚尸灭迹,在史书中又压缩己方阵亡人数。如宁远战役中,后金将己方尸体集中焚毁,记载的伤亡数据更“缩水”得离谱:伤亡将领2人,士兵500人。而徐光启根据内线情报指出后金军在宁远城下“糜烂失亡者实计一万七千余人”;[10]57至于前线将士目睹炮击黄帐伤及大头目之事(毛文龙提供的情报中也指出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受伤),作为资深科学家的徐光启由于没有取得确凿情报而未妄加采信。徐光启的数据亦有待考证,但红衣大炮属于射程远、精度高、杀伤力大的重武器,当时后金兵并无应对经验,伤亡惨重是必然之事。

其三,充当炮灰的辽东难民并未列入后金(清)阵亡记录。如清河之战,“百姓万余人,强壮的都被他驱迫从军,老弱的尽皆杀害,妇女有颜色的带去,老丑的也将来杀害”。[1]12后金将掳掠的人口视同牛羊牲畜一起登记,每次作战这将他们剃发易服,编在阵前冲锋以减轻女真兵的伤亡。《丹忠录》提到明军如是辨认真假后金兵:“鞑奴剃头辫发,自少已然,辽民虽暂剃头似鞑子,若在水中浸半日,网巾痕自见,故不可混。”[1]85而明军得出这一经验之前,不知误杀多少被后金兵用作前驱的辽民,而这是导致明金双方伤亡记录误差重要原因。更多难民未及剃发易服,后金即大量驱至阵前作为掩体,明军将士一般不误列为战果。

崇祯年间,清兵数次入关,其重要原因就是掳掠壮丁补充兵源。其中1636年阿济格入关俘人畜179,820口,1639年清军蹂躏山东,俘人口25万余。按照后金(清)的一贯做法,保留青壮年男女,老弱病残丑概行屠戮,但由于女子在路上遭受摧残蹂躏后大量死亡,所以掳回辽东者大多为男丁。仅此两次入关,清军所获兵力保守估计就不下20万。1636年清朝征朝鲜,更将朝鲜壮丁50万掳入军中。今天一些学者依然以讹传讹地重复清朝“五万精兵平天下”的政治宣传说辞,但 《丹忠录》早以雄辩的事实予以揭穿。

三、披露辽东难民潮及成因

《丹忠录》对李永芳的描写耐人寻味,但却为探讨明末辽东难民潮提供切入点。

《丹忠录》前半部,李永芳以奸恶叛徒形象出现的,其劣行如下:

其一,为虎作伥,劝降明将。后金在清河、西川城恶战中损失惨重,李永芳亲临城下游说守城将士放弃抵抗。

其二,为努尔哈赤安抚后方。“努尔哈赤虽在夷人中是个杰出的,终不脱夷人性格,长于野战,飘忽如飞,拙于坚守,轻弃不顾,倒是这干背国叛民叛将,为他看守,更勤勤恋家,似个恋栈之马。”[1]37

其三,屠杀同胞,惨绝人寰:屠杀辽阳东山矿工,参与镇江屠城,死者皆以万数。

但在《丹忠录》后半部,李永芳形象大为转变,主要表现如下:

其一,劝阻后金放弃远攻北京计划。后金攻占辽沈之后,欲绕开防守严密的关宁而绕道喜峰口入塞犯京。这对于猝不及防的明朝不啻灭顶之灾。李立即以先稳定辽沈再图进取为由劝阻这一军事计划。

其二,曲护辽民。“人多传他有心中国,尝曲全辽人,尝止他入寇,愿自拔来归。”[1]178

其三,担任明朝卧底。李永芳与刘爱塔曾秘密联络毛文龙,“生负叛逆之名,死作蛮夷之鬼,也是不愿的。但我两个在这边,是个虏中大将,在中国,不过一个叛人,……除非毛帅为我讨得一道免死圣旨,我才敢放心,弃虏归国。”[1]177李永芳病亡后,刘爱塔在东江将士的接济下回归明朝,并英勇捐躯于抗击后金的战场上。

由于李永芳家族在清朝地位甚尊,所以《丹忠录》所披露其曾接受明朝策反之事是在近年来史料不断发掘后才逐渐得到证实。《丹忠录》通过李永芳这一典型案例所揭示的背景非常深刻:辽东军民迫于形势而一度降金,但内心不断挣扎并伺机反抗、逃亡。成千上万的李永芳汇成了惨烈的辽东难民潮:经由关宁逃入关内,或者被关宁将领收留屯垦者超过百万;逃亡辽东诸岛或者经由辽东诸岛浮海回内地者亦近百万,单单岛上编练的壮丁即接近20万人(毛文龙上报为20万人,明朝中央派员上岛复核为16万人)。[11]347

如同李永芳一样,很多辽东难民都有主动或者被动投降的经历。自古辽东地区政权更迭频繁,非但游牧渔猎部落遵循丛林法则,汉民也习惯择强者而事之,明末清初时期如此,溯至辽金元时期也是辽强事辽、金强事金、元强则事元。再者,辽民与游牧渔猎部落长期杂居,风俗相近,转变身份也相对容易,如佟养性家族就在女真人与汉人之间不断变换身份。广宁城陷落就是部分军民迎降造成的:“六街三市,正自挨挤不前。又是一班乱民,一时寻出剃头待诏,把头发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拦阻道:‘一应妇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赏鞑兵!’恣意抢掠,不容行路。一班贪生怕死的无耻乡绅,穿了素衣角带,秀才着了蓝衫头巾,率了些无赖军兵,都闹哄哄抬着龙亭,要出迎接,还不知跪好,打躬好,越发填住街衢。”[1]65

迎降后金的部分辽东军民本欲在强主卵翼下继续原有生活。但这一梦想很快破灭。当时后金治理汉区经验尚未成熟,再加上战争动员需要而直接将八旗制度复制到辽沈地区,令广大军民难以接受。关外生存环境极端恶劣,单个家庭或者组织涣散的部落难以存活,所以游牧渔猎部族一般采取极权制度整合部族力量以应对天灾人祸。八旗制度是部族极权制度的代表:汗王在部落中是一言九鼎的世俗领袖,掌控部族资源的使用和分配,在意识形态中通过掌控萨满教祭祀而操控部众的精神世界。旗人是部族中的晚辈、奴隶,也是军事部属和萨满教信徒,对汗王必须无条件服从。由于八旗制度政教合一、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令行禁止,所以在与明军相角之中很快弥补了装备落后的不足,发挥雷霆万钧之势。

而建立在农耕经济基础上的汉区军民难以骤然接受八旗制度:

其一,在地位上,背明降金或掳掠而来的军民是“奴才(旗丁)的奴才”。李永芳、刘爱塔、孙得功等降将的部属“随旗而不入旗”,跪求为世仆而不可得。[12]60每次战斗,既要冲锋在前以表归顺之心,战后又要坐观旗丁优先分配战利品。至于掳掠而来的壮丁,或者用于阵前做炮灰,或者发配给有功八旗将士做包衣,即负责杂役的低级奴隶。如《红楼梦》中焦大的故事,实际上是从曹雪芹先祖经历中迁移过来的,他“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得了水给太爷喝,自己喝马溺”,通过当牛做马而获得了包衣资格。

其二,对统治者经济依附传统不一样。明政府尽管横征暴敛,但辽东农民在完成交粮纳税义务之后仍然在经济上获得一定的自主权。 后金攻占辽沈之后即推行“圈地与计丁受田令”,所谓“圈地”即是圈占肥沃土地三十万垧分配给满族八旗贵族及旗丁;“计丁受田”就是将剩下的贫瘠土地按照每丁6垧分配;每3丁种官田1垧,每20丁中1丁当兵、1丁应役。这其实就是复制八旗制度的“耕战合一”作法,完全剥夺劳动者经济自主权,从而有效将辽东人力和经济资源进行高度集中。顾诚在《南明史》中比较李自成和清军进京的做法时曾指出:大顺军失败撤离北京后,清军入京立即将北京中、东、西三城居民全部逐出,下令剃头,总不会更得民心吧,为什么没有失败呢?[3]18同样道理,明政府再怎么贪腐,也不可能比清军全部剥夺辽民财产更不得民心。而后金举措之所以得以推行,主要由于极权政治和军事暴力结合所产生的“恐怖——服从”效应:史载辽民稍有反抗,即不论贫富,均皆诛戮;而恐怖统治间隙稍加宽赦,民众即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其三,文化传统不一致。辽东汉民尊崇儒学,以伦理道德维系家庭与社会:“(儒家治国)的特性便是客观的‘家庭孝敬’。”[13]127后金政权强力要求辽民剃发以示效忠,这对辽民而言不啻是离经背祖、愧对先人的行为。后金对降人家属的处置也体现了游牧渔猎与农耕文化的巨大差异。部落征战中失败的一方除了己身为奴之外,妻女也作为生育工具交由胜者支配,这是遵循优胜劣汰丛林法则以延续族群的一贯做法(即便是自身妻子,也可作为生育工具传承给子孙,俺答汗、努尔哈赤贵为汗王,死后子嗣亦继承父亲庶妻,这都是丛林法则的体现)。但辽东大部分汉民更推崇伦理观念,己身屈膝为奴当牛做马,而“主人”却在营中淫辱妻女,不啻奇耻大辱;而女子心系前夫,刺杀旗人将士之事也多有发生。为此,后金洗劫辽地时多次采取“屠男留女”之策,以断绝被掳女子之念,使其甘为生育工具。

后金强行在辽东汉地血腥推行八旗制度,激起曾经归降的辽东军民激烈反抗。据《丹忠录》描述,反抗失败的辽东军民纷纷逃往关宁、东江等地的明军据点,或者越鸭绿江而藏匿于朝鲜,这是当时辽东实况的反映。

四、反思明末国家力量整合困境

明廷所面对的后金已非来去如风的劫掠部落,而是以极权化方式整合集团意志、军力、财力、民心的部族政权。放眼世界,盛极一时的罗马、印度等帝国在极权部族政权所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共振”效应面前也应对乏力,甚至迅速灰飞烟灭。而明末以积弊之师抗击八旗飙风,虽败多胜少,但却能长期相持,实亦奇迹,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有利的内外条件。

首先,国内外各种力量给予明朝势力道义和实际上的支持。在关外,蒙古各部抗金(清)斗争一直持续到1636年林丹汗败亡,后金统治下的辽沈民众也纷纷揭竿而起。在国际上,朝鲜军感恩明朝,暗助东江军民在辽海诸岛掣肘后金,欧洲强国同情和支持明朝抗清斗争持续到清军入关后多年。

其次,明末名相名将迭出,能征惯战之士亦不缺乏。熊廷弼、孙承宗的策略事实上起到遏制后金的效果。徐光启、孙元化、赵士祯等顶级科学家团队兼取中西科技之长,所改造的火器达到当时世界一流水平。关宁军、东江军、浙军和川军作战之英勇,与八旗军不逞多让。

所以,明朝只要有效地整合国家军力、财力、民心,辽局当不至崩溃。但明朝的政治文化制度使其无法做到这一点。对此,《丹忠录》做出很有深度的思考:“辽事垂成而败者四:四路极将之宿、兵之锐,而败于迂;辽沈已有可固之势,而败于疏;广宁败于不和,而东江又蹈之。”[1]200“疏”即文官集团上疏谏议,清朝史学家赵翼曾有著名的“明末书生误国”之说,诚然,过于强势、长于议论而不谙实情,并且善于利用社会舆论的文官集团经常左右中枢决策,对前线将帅施加压力甚至直接进行“瞎指挥”;“不和”即指前线将帅内讧。

由于篇幅所限,我们集中剖析文官集团上疏谏议对战局的影响。

明朝以理学治国,形成了强势的文官集团。皇帝和百官都是理学信徒,所以当仁不让于君之事屡有发生。皇帝的旨意,如果没有内阁“票拟”视同无效;文臣因与皇帝意见相左而集体抗议之事屡有发生。嘉靖、万历常年不上朝的重要原因就是无法应对强势的文官集团。

这种情形在太平之日无伤国家根本,但在政府需要集中意见并有效执行既定方针的战争时期,弊端很快暴露。

万历晚年虽然长期不上朝,但在“万历三大征”等大事上果断决策,选拔堪负重任的将帅赴任,并努力化解朝官和舆论施加给前线将帅的压力。萨尔浒之败后,万历一针见血指出“辽东之败,败在文武不能同心”,并立即提拔熟悉辽事的熊廷弼总揽辽事。《丹忠录》记载,熊廷弼采取坚壁清野、主动防御之策,并借鉴对手“全民动员,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经验而提出“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的措施争取和动员耐寒善战的辽东军民,迅速稳定辽局。但万历去世后舆论压力直接施加到将帅身上,熊廷弼不得不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自己辩白,结果适得其反:熊经略自想历任以来,有功无过,所奏不实,如何心服,如何不辩。一辩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无谋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剑,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坏辽局推之后人,以为闻胡马骄嘶,心胆坠地的。熊经略业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缴了尚方剑,辞职。[1]33

熊廷弼再次督辽时根据辽沈陷落后的危局而筹谋“三方进取”之策:广宁为正,积极防御;登莱、天津为奇,由水路袭扰敌后方。[1]74但辽东巡抚王化贞却主张冒险进攻。朝中文官不是多方化解,而是分为拥熊和拥王两派,相互攻击。其时泰昌帝病亡,天启新立,失去仲裁的朝野舆论直接施压辽东将帅:“非经、抚不合,乃好恶经、抚者不合也;非经、抚不合,左右经、抚者不合也。当事者不悟,而旁佐者又不悟,至于坏事,岂不可惜。”[1]64

熊、王兵败之后,年轻的天启采取非正常手段整合军政力量:在内重用宦官集团钳制激进文官集团,在外倚重孙承宗(帝师兼宰辅)来节制辽东诸将。孙承宗对熊廷弼策略加以修正:以坚城利炮守关宁为“正”,以东江军民袭扰敌后为“奇”。历来学界对天启颇有诟病,但其在位期间辽东局势一度向明方倾斜。袁崇焕指挥的宁远、宁锦大捷,毛文龙的东江诸役都发生在这一时期。

崇祯继位后立即剪除宦官集团,重用激进文官集团。朝野舆论在暂时取得“高度一致”之后又分化为相互攻伐的派系,致使中央再无法整合军政力量。陆人龙兄弟一介书生却能参阅大量机密的文件,其背景是朝中文官将国家大政披露于世以制造有利于己方的社会舆论。

以毛文龙之死为例。毛文龙在辽海诸岛兵多将广,使努尔哈赤“一年数惊”。朝中文官纷纷上疏指出东江坐大后不啻“建州之后又生一建州”,但天启顶住压力授予毛文龙“尚方宝剑”以安抚东江将士之心。崇祯即位后虽对东江多方安抚,但被他寄以厚望的袁崇焕却迎合舆情处斩毛文龙,事成之后再迫使崇祯承认现实。而日后袁崇焕也因战略失误而成为舆论众矢之的,即便没有日后清朝所说的崇祯中反间计之事,举朝舆论也很难给袁崇焕生机。

崇祯后期,中枢决策进一步被朝野舆论所左右乃至绑架。杨嗣昌所提出“攘外必先安内”“四正六隅”“十面之网”等战略务实且成效显著,但激进的言官们却没有给予其足够的耐心与机会。再往后的松锦之战、明清议和、迁都之议等事件,都有文官将机密公布于众,然后挟社会舆论改变中枢决策,导致明朝丧失一个又一个挽救国祚的机会。

由此可见,明朝文官集团与社会舆论过于强势且失去平衡机制,导致中枢仲裁乏力并进而加剧国家力量整合困境。清末同样遭遇内忧外患的困境时,统治者通过对内穷凶极恶,对外议和、逃跑以及割地赔款的方式而使国祚一再延续,这种途径在强势而且道德感强烈的明朝文官集团及社会舆论那里是根本不可能通过的。

当然,明朝绝大多数文官、文人同样以儒学信仰约束自己,在国难当头慷慨激昂,勇于担当,敢于牺牲。明清易代持续了65年的战争(1618-1683,从抚顺陷落至明郑政权败亡)中,被清朝所修《明史》中列为“贰臣”的文武官员不过157人,而殉难的文官文人成千上万。虽然他们有空谈误国之失,但他们的爱国情操以及“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的铮铮铁骨仍值得对手和后人敬佩。

综之,《丹忠录》虽是一家之言,但为后人了解明末辽局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和独特的视角,其史料价值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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