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在人间
2018-01-11⊙文/阿乙
⊙ 文 / 阿 乙
日记:在人间
⊙ 文 / 阿 乙
2015·2·6 安乐林
曾经的驻外人员吴先生说:“(记得)红灯停的时候,(在)非洲小镇,(一辆中国人开的)丰田吉普车,后视镜被冲过来的非洲人给生生掰掉,他们要拿到二手市场去卖。当时,我看见汽车就像被扯下耳朵的牛一样左右蹦跶,烦躁和愤怒极了。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持续刺耳的叫声。但抢劫者已然不见。”
坚持口述的雅各·达穆尔说:“讲究是村夫和绅士之间的致命区别。模特和一般女人之间的区别,是她不会在镜头前以突然的跳跃来演示飞跃。不自信的女人,会将一些老年、陈腐、让人发笑的东西蓄在身上,而且非常固执。我觉得这是一种赌气的坚持,而不是面对美的当仁不让。”
2015·3·22 安乐林
热内在《走钢丝的人》中写:“钢丝是死的,或是哑的,盲的。你来了,它就活了,说话了。”只有一尺来宽同时不太平整的水泥道在警察走过来时就活了,就摇晃起来。道路两旁是刚刚将一名工人腐蚀得只剩骨架的硫酸池,人们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
2015·4·3 华山医院
在华山公园的葡萄架下,在我的父亲一年半后就要死去的今天,一名男医生在打太极。他还穿着湖绿色的手术服,脚套着一次性塑料鞋套。他就像在太空行走一样,朝前缓缓伸出肢体。也像一名杂技演员,总是令人惊诧地保持住自身的平衡。他的眼神专注而傲慢,无视外在,也像是瞎了。他一直这样定定地直视着某处。我真想走过去,在他面前摆摆手。在他的屁股兜里插着手机。大概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在那里,也许他和同事(上司的可能性还要大)发生了致命的争吵,也许病人刚死,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烦心事。
这名高智商男子,天之骄子,这个我爱的人啊,我不知道他在今天经历了多少事,以至于需要这样克制。他脸上的愤恨之气怎么样也挥发不走,怎么样也散不开。我一直崇拜地看着他,接受他对自己过高的认知,细心观看他神一样的愤怒。不远处同样有一人在打太极,是一名干瘦的老头,这老头就像一只戴墨镜、穿背心的猴子。
2015·7·4 安乐林
余华小说里最坚实的人物是《现实一种》里山岗、山峰兄弟的母亲。她超然于兄弟俩互相残杀的现实,仍然关注自己身体细微的衰朽,并向外诉说(类似于一种呢喃)。这种关注和诉说已经构成一种生活方式。面对老妪的这种恚恨和自怜,外人难免厌烦。我记得我的祖母喜欢当着认识的人摁手臂,说:“你看,摁下去后皮肉就塌陷了,久久不能复原,我老得不行了啊。”
⊙ 杨 勇· 摄影作品6
2015·8·4 安乐林
对话练习:
“我厌倦透了这些群情激愤的人,为了避免和他们打照面,我从那边围墙翻过来。他们占据了企业的所有道路,像恐怖分子一样向领导——那些由更高领导派来和稀泥的无辜人——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要的是一份贪婪的保障。他们要求组织以及全国的纳税人保证他们能衣食无忧地活到坟墓。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待遇,他们极为浮夸,就像诗朗诵那样演说自己对企业的贡献。应该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应当得到这一待遇……。他们是最为卑鄙的一帮人。他们通过各种阴暗和丑陋的方式,驱走了那些会妨害他们继续偷懒下去的同事。他们本来是工厂出于同情招进来的一帮没饭吃的乞丐,现在像白蚁一样把工厂蛀空。他们以主人自居,带着电锯和斧头过来,试图割走那些不动产上的东西。”
素衣女子
【晋】 陶潜
钱塘人姓杜,船行
时大雪日暮
有素衣女子来岸上
杜曰:何不入船
遂相调戏
杜阁船载之
后成白鹭,飞去
杜恶之,便病死
见自《搜神后记》,似乎这样分行读也有意思。杜忆及白鹭羽丛间、胯间的腥臊之气,以及甲板上残留的蚕豆大的绿色粪便,想必厌恶至极。
2015·8·19 安乐林
事情的真相:
母亲对仆人的尊重是出于防备的心理,她觉得尊重可能会使对方放弃下毒、纵火的念头。在长久的相处中,难保下人不会产生过激的想法。你没办法保证一个人永远不生气、不走极端,对吧。母亲一直将这种紧张的心情掩饰得很好,表现得很真诚。而她的女儿则是真正的对仆人好,是觉得自己和对方完全平等,甚至有依赖心理(这种亲热的关系类似于《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达吉雅娜和奶妈的关系)。有一天,当女儿告诉母亲,她准备和仆人的儿子结婚时,母亲浑身战栗,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恶心。
2015·10·22 安乐林
一瞬间,也许如此:
赵师傅停下出租车,拉起手刹(他一千次一万次记得它所发出的沉闷声响),然后旋开保温杯的上盖。茶还是滚烫的,冒出热气。他吹了一口茶叶。就这样,他一边喝茶,一边拉开门把手。车门打开的同时,一辆心急火燎的电瓶车冲上来。也不知道撞上没有,也许没有。电瓶车和它的主人——一名穿黑色皮裤的快要三十岁的女士——像是来到弯道的滑冰运动员或摩托赛车手,极速转向,屈身钻到正在行驶的两节公交车的后车轮下。女士的脑袋被扑哧一声碾碎,公交车因此停下。女士裸露的、浑圆、白得发光甚至是健康的双腿滑稽地跷在外边,跷得很高。赵师傅看着这一切,接着又喝了一口。这一口只是程序性的,是按照惯性喝的。一切都完了呀。
2017·1·22 平房乡
D被证明什么片子也没拍。他染指电影这门艺术已久(可以说观看、评论、探班也是染指),却一直无法进入圈子。他缺乏根本的动手能力,因此机遇也有限。越烧越旺的激情,促使他出现幻觉。一开始是做梦,后来梦与现实逐渐失去边界。在梦里,他将自己的一事无成理解成投资人强奸了他的艺术原则,而他决不妥协。他曾带着不知所云的样带去参加一个小型电影节,只有三名观众观看了他“济济一堂”的影片,在影片中间他就将庞大的演职员名单推出来,他以为这是电影史上的革新,却不料三名观众误以为影片已结束,离席而去。他最终与影星刘德华的易拉宝痛快地合了一个影。因为光线欠佳,看照片的人还真以为他和刘这名他“未来电影的主演”有了亲密的会晤。
2017·4·13 协和医院
《在曾经的合肥市》
作家,你应该把这些写下来:
在合肥市,在一些下着雨雪或月光黯淡的夜晚,
一般说来,是黎明到来前,孤独的退伍军人(他离开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的庐江县,请战友给自己在省会安排了一份工作),
现在是一名悠闲、邪恶同时具有极强反侦察能力的司机,L,
在送完本厂最后一名夜班工人后,
开着那辆可以拉上窗帘的移动断头台——
一辆米色的小客车,从东边驶向南边。
运气不好或者过于审慎的时候,
还要继续驶向西边和北边。
他将车灯全部熄灭;一只手搁在车窗外,
指尖有节奏地敲打车门,
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他在寻找那些就要死给他的女人,不论老少。
城市被划分为四十五个区,一共九十名警察
忍受着寒冷,在阴影里躲藏着,
记录一个月来所有夜行的车辆。
有三辆车“像人一样打量着人”,在统计表里
变得越来越醒目。其中两位司机是想
利用单位的车出来载客挣点收入,
而L只是以此为名。
他每个月吐露一处弃尸的地方。
供述详尽繁密,然而发掘出的证据不多。
这使他逃过死刑。
2017·6·30 平房乡
很久没有感受到荒无人烟的山脉中的孤寂
没有看见笼罩在树林上的一层寒冷的湿气
没有将冻紫的双手伸到火笼上
2017·7·1 平房乡
以前见关军写特写,喜欢用“感觉极不真实”的字眼。昨日看一九六九年意大利电影《美狄亚》时能体会到其中滋味。美狄亚是英雄伊阿宋的妻子,育有二子,可是伊阿宋却又和科林斯国的公主结婚。科林斯国王下令驱逐美狄亚及其子。美狄亚让两个孩子带着瑰丽而危险的衣冠,去恳求公主,央求后者将他们两人至少留在科林斯王国。
在献上礼物后,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伊阿宋一起走出宫殿,来到宽阔的广场,这时世界幸福、安详,阳光照向一面高耸的白色墙体,伊阿宋禁不住抓住其中一个儿子的双臂,旋转他的身体。这种感觉极不真实。因为在宫里,年轻的公主正穿上将让她被箍紧的衣服。忍受不了的她将喘息着奔向广场,慌不择路,从某个高处坠亡。她的父亲克瑞翁惊慌地跟上来,也跳下去。一切都将在几分钟甚至是几十秒内完成。
奥登的诗《美术馆》第二段这样写(蔡海燕译):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身过去;那个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太阳仍自照耀”就是一种态度。灾祸是孤独的。傍晚我骑着车,偶一抬头,看见在夜色中不停闪烁着航空障碍灯的高达一百五十米的达美中心大厦,被它所震撼。这种心情有如游击队队员见到将要解放的地方,外航的健儿穿越大气层正在返回地球。然后我想到海明威的小说《世界之都》。马德里那么繁华,一个外乡来的小孩,同时是一名斗牛爱好者,不幸死掉了。他的死没有使首都的齿轮停止运转,人们仍在热切地议论正在上映的好莱坞电影。任何一个平民的死亡也不会改变达美中心的永恒,都无从令它俯身。
2017·7·2 平房乡
围绕真实感,今天我想到窦娥冤、六月飞雪,以及孟姜女哭长城。
2017·7·11 平房乡
贝尔格莱德国家剧院的演员真是好脾气。七月九日晚,他们在北京首都剧场演出话剧《茶花女》。右区第一排靠过道那个座位——那个他们一出场就不得不看见的地方——坐着一名穿着短裤、T恤的年轻观众,将一只脚跷得比脑袋还高,并且像动物手淫那样不停地、让人抽风地抖动腿。想起这个场景我就抽搐。有不少人在演出途中拍照、摄像,或者发微信。这些人不是没有听过演出前剧场所做的提醒,他们明知故犯,是因为他们是彻底的自私自利的人。是民族败类,人类的垃圾,星球上的负担,更是上帝常常要为之掩面哭泣的逆子。唯有死亡能给这些错谬的生命漂亮的一击。
2017·7·13 平房乡
科林·威尔逊(很难想象,他在写这本《局外生存》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在分析加缪《局外人》里的默尔索时,认为对方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为漠然,二为诚实。加缪自己承认,他对默尔索这个形象的塑造,参考了詹姆斯·M.凯恩的犯罪小说。我对默尔索感到熟悉,也是因为我在小城里面接触过一些所谓的社会人。他们随心所欲,没有一顿饭是按时吃的。他们代表着全人类的慵懒,简直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动他们。最为典型的例子是Z讲给我听的,他有一个哥们儿将车开到邻省,被迫抛锚需要修理,此人就将车停在路边,自己走了,直到他的父亲去把车找回来。
局外人有一个非比寻常的性质就是诚实。在今天我突然意识到,诚实委实不是一种懒散与漠然。因为懒散、懒于做更多的运动,故而宁愿用成本更低、交锋回合更少的方式——也即诚实——来应对外在。表现出来就是对自己的命运听之任之,对一切麻木不仁。
威尔逊文中称:
“一个犯了谋杀罪的人,至少应对他自己的行为表现出一点兴趣;他如果想要得到无罪开释的最好办法应该是哭泣、辩驳,装成被这件可怕的突如其来的事吓得不知所措。但从一开始,默尔索的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让那些审讯者莫名其妙,他们只能归结为他麻木不仁。还有他母亲葬礼一事。为什么他对母亲的死是那么平静?难道他不爱她吗?这时诚实又一次出来与他作对:‘我可以说句心里话,我一直喜爱我的母亲,但这并不说明什么。’ ”
2017·7·14 协和医院
在候诊区闻聊天妇女云:“其实有时候吧,真的是——”
2017·7·17 平房乡
独处增加了心灵的丑恶。因为缺乏交流,一些本来是猜测的事情,逐渐被自己当成事实对待。我最近就有这样的倾向,我骂自己“简直是神经病”。而这六个字正好是我当初对S的评价。有一次,我和她在夜色中散步,她的房东迎面而来,径直走过去。她据此认定他非常讨厌她。我向她解释,这只是因为光线太差,而且他也没朝这边看。但她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展开对房东的报复。还有一次,在列车上,一名孩子在其母亲的鼓励下,鼓足勇气过来用英语和她打招呼,而她认为这是找她免费学英语。盛可以和她用英语交谈,她同样如此认为。“简直是神经病,”我说,“那你用汉语时,是不是想找别人免费学汉语呢?”
但在今天,独居——我指的是长时间居住在家中不去工作——已久,我也变得越来越忧虑和狐疑。这种忧虑和狐疑常常出现在深宫里的帝王身上。
我记得在一次书展里和一名作家同台,不知何故她含沙射影,猛然攻击起我来。我目瞪口呆,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后来我想,是她在想象中觉得我攻击她了,或者对她有不善的看法,因此她就在现实中猛然攻击我。这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啊。亏得她每天还要教导别人去按照清静自然的方式生活。简直像蟾蜍一样可恶。
2017·7·26 协和医院
忽然体会到在养老院度日者的孤独:没有人来探望,也没有去处(一则院方为着避免承担责任,并不鼓励老人出行;一则世界已经由陌生人和年轻人占据,没有可以一见的人),整日地赖在床上,像随着浪潮起伏却并不前行的一叶小舟。
他也许在晚饭后去狭小花园里散步,对着那厚如人之耳垂的墨绿色的榕树叶发呆,也许背着手看别人下棋,一看半小时,而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他不能再抽烟,喝酒也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有一天,他听见院方和送他来到这儿的人发生争执,是为他的身后事。前者认为由他们承办殡葬事宜会更方便和恰当,而且这是合同里规定了的。后者暗示这是霸王条款,说白了是定价太高。
他并不愤怒,只是对自己的生命深感恶心。他想利用猥亵护理人员的方式去监狱,好换个环境和活法,却始终没考虑好。晚上八九点,他都在为这么早入睡而惆怅。可是又不得不睡。在醒过来时,新的毫无希望的一天又将到来。养老院里到处是将自己用剩的可怜的老年人。
有一天他想到死去几十年的母亲,想到后者在见到他的同时弹开的笑容(像伞或烟花一样猛然弹开的欢欣的笑容),禁不住哭起来。
2017·8·1 协和医院
帝国最出色的眼目之一,通过鼾声识别出一个异乡旅人试图颠覆伟大帝国的企图。他从这浪潮般一层一层涌来的声响里分辨出对方的教育背景、性格、体能、家庭情况以及对任务的态度。异乡人缺乏那种一以贯之的警惕性,总是喜欢将任务分成几截,每当完成一截就犒赏自己以美酒。眼目仿佛听见在异乡人出行前,主公对其做严厉交代,异乡人保证滴酒不沾,若有违犯愿提头来见。眼目是名瞽者。伴随着异乡人打鼾的节奏,他敲打着自己的指头。帝国拘捕了这名旅人,审讯使之交代出帝国存在逾三百名内应。
2017·8·8 协和医院
失眠之夜,思维如一早开张的菜市,到处是喧嚣与骚动,一切都听得见。思维开放、欢腾、不可控制像网中跃上跳下的白鱼(它拼死一搏因此显得越发的强壮)。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我按不住它们中的哪一个,我感觉自己就要疯了。我束手无策,只有摊开双手好好躺着。最后天亮了。
雷雨、大雪、铺天盖地的灾害、瘟疫、死亡:
这些闪耀着平等光辉的词汇,
毁灭之实质;
有人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
来吧,来吧,
看看人类的恐慌吧。
2017·8·18 平房乡
经历在消失
趁着我活就在大面积地消失
祖先、死人的经历如今还不如空气实在那山间红色的花那花的海洋萎落
听听天边疯狂的笑声
2017·8·28 平房乡
普希金的诗《告诗友》写:“忘掉那凄凉的坟墓、树林和小溪。”(查良铮译)然而我却并不愿放下笔,我这样继续写:在夜晚,平房乡的一段铁轨旁,漆黑的小树林里穿行着幽灵一般的散步者。他们供奉健康之神,习练巫术,妄图在和死神的交锋中取得傲人的胜利。然而该死的还是死了,无一例外。秋天在今天已经成立,风和水流都使人感觉凄凉,思维慢慢触及地下的亲人。仅在昨日,烈日和高温还在使人烦恼。
2017·8·30 合肥
卡佛有一股妇女气,他的那些短篇散发着无产者试图唤起人们注意的楚楚可怜的气息。他不能算是有能力的作家,但是有一套因陋就简的本领(他说他和海明威一样,知道自己省略了什么)。他写的东西乏味,贫瘠,像一杯温开水,让很多人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不过它们反映了时代。工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天生的无聊和沉闷,习惯于被摆布,而不是像骑士那样怀有自负。
《瑟夫的房子》讲述无产者没有自己房子的凄凉。唉,房子是人家瑟夫的,地毯是瑟夫的,杯子也是,瑟夫的女儿要回来住,一对年过半百的感情复合者就得搬走了。多么绝望呀。同是寄人篱下,我比较喜欢普希金《黑桃皇后》里老伯爵夫人的养女。因为那里面讲到寄人篱下者面对爱情的愚蠢。《黑桃皇后》有戏剧性,而《瑟夫的房子》试图利用读者的情感。
卡佛只比我父亲大七岁。
2017·9·7 平房乡
不要以为老人就不是你,
不要以为自己能免于这一结局:
将假牙取出来擦洗,再安回去;
头发是那么稀少,只剩一两绺,
要辛苦地从一侧搭往另一侧,再
围着秃顶绕上一圈。
很快,这一天就将降临。
2017·9·16 平房乡
上帝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祂不能出现:祂在穷人间出现,就会换来那些富裕的献祭者的失望;在商人面前显现,就会招致那些为一块面包而向祂祈祷的人的仇视。因此祂带着尴尬的笑一一让他们自理。即使向祂祷告的人眼睁睁就要死去,也不能施以援手。祂不能以行动证明自己受了谁的贿,即使那人一贫如洗,从裤兜里什么也搜不出来。
2017·9·23 平房乡
午休时,博尔赫斯对我申诉:“我没有做过无经验的创造。”
2017·9·28 平房乡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诺与《撒旦探戈》:
——他(来自匈牙利的创造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处在半空的位置,近距离的人类描写者,略高于人类。在这部作品里,没有一句话证明他试图唤起人类在情感上的认同与承认(……那些让人倍感羞耻同时被证明是拙劣技法的煽情)。他持有的是遥远的同情。他是人类状况的调查者与判官、卡夫卡的继承人,但是要比卡夫卡多出许多幽默感。这些幽默感又和昆德拉式的轻佻、嘲弄的幽默感不同,只不过是黑暗中的一种苦笑。
——像苏珊·桑塔格所定义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是果戈理、梅尔维尔那种量级的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会是未来文学史上一个逐渐加强、煊赫绚烂的名字。他使我想起自己在乡村待过的艰涩的生活,绝望在人的血液里荡漾,视线所及,都是已经看过、已经了解、已经结束的景色与人。永生使人倍感焦虑。二十九岁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在乡村图书馆待了一年,直到一场大火剥夺了他的工作,这段经历孕育出《撒旦探戈》。我现在想回到乡村,沉浸在那种阴郁、滞缓的气氛中(只有那种气氛才会使一个作者变得敏感、细致、思维活跃并进化为一个哲人),可惜缺乏勇气。我并不在乎便士,我缺乏的只是勇气——勇气,勇气,勇气,那本来可以使一个人在文学的山脉上站得高一点的勇气。
——主人公伊利米亚什是一个骗子,却被视为弥赛亚。伊利米亚什尚未来到荒僻的乡村,他的到来还只是作为一则有待辨析、核实的消息出现,人们就已经朝他驾临的方向涌去。预备卷款潜逃的施密特夫妇、克拉奈尔夫妇以及拄杖的弗塔基,中止了他们的罪行。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等待伊利米亚什前来安排自己(“……总是他把我们从泥坑里拽出来。”)。在另一页我记录下这样的感想:与其说是伊利米亚什的如簧巧舌使乡下人受骗,还不如说是对那种相随多年的现状的不满使他们甘于上钩。
——只有酒馆老板对伊利米亚什的到来感到厌恶与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骗子,其本质与垃圾、粪坑里的蝇蛆没有区别。
——全书所写的是一个行动:村子里的人要出去。一个卡夫卡式、荒唐、受到欺骗与愚弄、最终无法实现的行动。几十万字的巨著,每一句都照耀着行动主题。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同样经典。本书的译者序提到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对塔尔·贝拉执导的电影的评论:“在这部七小时半长的电影里,除了一场骗局之外几乎没发生任何事情。”我想到一部也是纯粹描写一个行动的中国小说:哈金的《等待》。只不过《等待》的行动跨越多年,而《撒旦探戈》只发生在几天。
——必要性:我想是为了使堂·吉诃德的征途不显得孤独、乏味和在读者面前讨个没趣,同时也是为了使骑士的思想与行为获得一面反射的镜子,塞万提斯设计了桑丘这一人物。桑丘要比骑士矮、胖、笨拙。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也给清瘦的骗子伊利米亚什设计了一名忠实的随从——裴特利纳。
——在每章的结尾,作者安排了一个利落的动作或者一句干脆的对白。似乎在章节落幕时,都应该敲响一下大钹。然而仅此一声。以示只是一次规模很小、适可而止的高潮。至少在前四章是这样,结尾比前边正文要高出半个声调。
——施密特夫人对异乡人伊利米亚什的爱有一种莎乐美式的疯狂:……即便用全世界的金银财宝也不能换来伊利米亚什的一个小手指头;将全世界所有男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伊利米亚什一句话的意义……,她未曾遇到过一个能跟伊利米亚什媲美的人,无论从前,还是以后……
当伊利米亚什重返的消息传来后,兴奋充满了她的整副身心,快乐充满了她的身体。且再听听她在激情献身后所想的:“没有了你,我将怎么活下去?!……上帝啊,唉……你可以抛弃我,但是……不要现在!还没到时候……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我不管你对别人怎么样,只要……跟我!跟我……不要这样!别的不行,至少允许我当你的情人!你的婢女!……你的女仆!我什么都不在乎!你可以像对一条狗一样踢我,揍我,只是……现在你再回来一次吧!……”
——伊利米亚什另外还在精神上诱惑了霍尔古什家的小孩:商尼。商尼为了自己能和伊利米亚什走在一起,为了这一小型的特权,而自豪。(同是这个商尼,和痴呆妹妹艾什蒂说,将钱种在土地里,定时浇水,可以收获更多的钱,从而骗走了妹妹的积蓄。)我们应该注意到衣着和举止不同凡响的外乡骗子对妇女和儿童的诱惑力。
2017·9·30 平房乡
铁路时刻表读者:
俞冰夏在大三时翻译了安贝托·艾柯一九九四年为哈佛大学诺顿讲座准备的讲稿(在此之前八年和二十五年,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也为诺顿讲座准备过讲稿),后由三联书店出版,取名《悠游小说林》。艾柯提到:《芬尼根守灵夜》有模范读者,铁路时刻表照样有它的模范读者,它们都渴望与它们的模范读者合作。
我停顿下来,想起以前从不曾想起的一件事: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哥每次往返于就读的山东矿院(校址在泰安)与家乡,都要依据铁路时刻表做一番细致的推算。我翻他的行李,去找寻可能的礼物,每次,都会发现一本更新的铁路时刻表。印刷方(官方)提供的是迷宫式的条件,阅读者需要浇入自己的经验,有时为在冬天回到南方而不得不先向北方行进一会儿。
2017·10·3 纽约
《任何神啊》
任何神啊
你都应该像掌管灶火的维斯太一样
在你的仆人绝望地向你呼唤时
显现神迹:让炉膛内的火燃烧起来
而不是任死灰永远冰冷下去
既然——他们是如此虔诚
为你放弃了爱情与婚姻
将一生都奉献给你
他们,并没有向你索取多余的宠爱
任何的神啊,他们只是求你
像维斯太一样,在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
就要死的时候出现
2017·10·4 纽约
分管副市长的秘书给文化馆馆长打来电话,询问近来本市文学创作情况。几天后,副市长在馆长陪同下来到小说家W的工作室,视察了W的创作情况。W用PPT的形式向副市长介绍了正在写作中的大型长篇历史小说《泥与血》的结构:
A1 A2 A3 A4 A5 A6 A7 A8 A9 A10
B1 B2 B3 B4 B5 B6 B7 B8 B9 B10
C1 C2 C3 C4 C5 C6 C7 C8 C9 C10
D1 D2 D3 D4 D5 D6 D7 D8 D9 D10
E1 E2 E3 E4 E5 E6 E7 E8 E9 E10
F1 F2 F3 F4 F5 F6 F7 F8 F9 F10
G1 G2 G3 G4 G5 G6 G7 G8 G9 G10
H1 H2 H3 H4 H5 H6 H7 H8 H9 H10
I1 I2 I3 I4 I5 I6 I7 I8 I9 I10
J1 J2 J3 J4 J5 J6 J7 J8 J9 J10
全书一共分十章(1、2……10),每章十小节(A、B……J)。自A1至J1为一组叙事结构,上下通顺,余同理;自A1至A10亦为一组叙事结构,前后通顺,余同理。“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创新可谓前无古人。
副市长对W的创作创新给予高度评价,提出“保鲁争茅、冲击诺奖”的目标,同时指出要确保生产安全。
2017·10·9 纽约
我记得自己是一九八五年去横港的,我的父亲在那当药店经理(很多人还是习惯叫他药材站站长)。每年冬天来临时,镇北边山麓聂家村就有人送炭来。这一年来送的是新荣,我记得当他将担着的两篓炭搁在药店后院龟裂的水泥地上时,正在汰衣的我被吓得呆站着不动,从衣服里流出的水淋湿了我的鞋面。我意识到自己就站在一个比他自己烧的炭还黑的完完全全的黑人面前。他试图过来扶我的手臂,但是经验劝阻住他。他歉疚地笑,露出的牙齿像一团洁白的棉花。
他是个毛人。凡是我们有皮的地方他都长了浓密的黑毛(包括屌)。毛发的粒径是如此粗大,因此在他于十八岁的某天突然长出它们时,身体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可想而知啊。”当他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向镇上人讲述这一悲惨的经历时,听者中的老人磕打烟筒,发出如是喟叹。新荣现在讲起来轻车熟路,他说,在长毛的前夜,他的身体出现一阵又一阵自上而下、自头皮到屁眼到脚趾头,滚烫、刺人、难忍的痒痛,他尖叫着,热泪盈眶,扭曲、歪斜着身体,将背部抓得鲜血淋漓。就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搔抓了一夜,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壮如钢针的根根黑毛从毛孔里——像秧苗一样——野蛮而茂盛地生出来。从此他像穿了一件闭人的毛衣,或者铺盖了一床厚绒被,变得怕热。
我通过屡次的旁听,知道聂新荣受到这一惩罚,是因为他拒绝了山上妖女高秀旮的示爱。在古斯塔夫·夏尔克所著的《罗马神话》(曹乃云译,译林2010)里,曾形容这一类危险的女人:“……一见高尚的男子,顿时欲火中烧,难以自持,她使尽种种妖媚和迷惑手段,企图留住……骄傲的……。……眼看请求无效,便开始威胁。”高秀旮将新荣变成一只猩猩(“……我至今还记得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将我变成一只猩猩。但是那种凶狠吓不到我,我只是对着她笑。谁料到,后来我果然变成一只猩猩。”新荣说)。而那些没有经受住诱惑的人则在一种可怕的情欲损耗中,缩小为不足一米长的侏儒,间或佝偻着身体,排队行走在镇上,一言不发地为女主人乞讨一些施主知道如何施舍的食粮。在他们疲倦而丑陋的脸上,印刻着细密繁复的皱纹。这样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和活力。他们脑壳里的脑子注定被某种白蚁给噬空了。
“要么像他们一样,要么像我一样。”新荣这样说。通过他纯洁的笑,我们知道他对命运的态度。“难道没有第三种吗,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们说。“对我来说,并不存在。”新荣说。
新荣惯于穿草黄色的军衣军裤,脚套泛白的解放鞋。我记得他送来的炭带有金属的光泽,掰起来是如此松脆,以致让人产生食欲。我们都喜欢观看它在火笼里映出的橘红色火光以及不时因为炸裂而发出的弹响。有人说,他后来学会在树林里跳跃而不着地,并且长出一对獠牙。
摄 影 / 郭延冰
阿 乙:一九七六年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早上九点叫醒我》被译成多种语言出版。曾荣获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