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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画报里的女人

2018-01-09阿成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1期
关键词:珠珠鼻涕杂志社

作者简介:

阿成,原名王阿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曾获1988-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忸怩》《马尸的冬雨》等七部,短篇小说集《胡天胡地风骚》《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哈尔滨的故事》《良娼》(英文版)《空坟》(法文版)《上帝之手》等四十余部,散文集《和上帝一起流浪》《馋鬼日记》等十余部。创作电影《一块儿过年》(合作),话剧《哈尔滨之恋》(合作)等。

珠珠被丈夫抛弃了。两个人的离婚手续已经办了有一年多了。现在她是单身,仍然在那家时尚杂志社工作。

这是发生在2001年以后的事情。2001年以前的故事已经卖不出价钱来了。所以,我只好把眼光移到2001年以后,并从2001年以前旧的回忆、旧的资源、旧的体验中,痛苦地、恋恋不舍地拔出脚来,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新生活,融入新生活,拥抱新生活,向新生活敬礼。但不屈服。我己经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喜欢忘本的时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伪造个人历史的时代。我们再去坚持现实主义,这恐怕会有点问题。何况,新生活对我并没有什么偏见,感觉它还可以接受我,而且进入新生活并不需要办理什么特别的手续。

穷作家就是这点好(当然也是不幸了),他们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就得不断地点灯熬油,挖空心思地去写,而且要不断地更新“观念”,把写出来的东西设法卖出去,这才是最大的“政治”。当然,这种样子看起来并不高雅,似乎灵魂也有问题了,是值得他人不屑与发怒的。但是,我想这并不是穷作家的错,而是生活的错。穷作家总是担心那种“硬硬的,还在”的感觉从自己的身上消失掉。那——往后的日子就不堪设想了。他们有过这方面的痛苦经历和体验。

不过,端庄地说,尽管他们是穷人,但绝对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要能予以理解就可以了。当然,不理解也没什么。

总之一句话,穷作家们过的是没有保障的生活。因此,他们必须调整好精神产品的销路,奋力地将自己单薄的、千疮百孔的生活之舟从一个个激流险滩中,划呀划,划出来。

……

好了,我们还是来讲珠珠的故事——我知道现代人喜欢故事,特别是与女人有关的故事。

珠珠受聘于那家庞大的时尚杂志社,工作和薪水都不错。她似乎可以算是一个白领女人,一个小资女人。比如说,在女同事注意她的时候,她可以打的士回家,先是:哈腰打开的士车门,然后一甩长发,斜着身子跨进车中。

珠珠的个子很高,胯骨很宽,形象挺不错的。珠珠既然是个小资女人,她当然喜欢逛精品商店、车市,喜欢去咖啡屋、酒吧,华梅西餐厅、波特曼西餐厅,喜欢脱糖的红酒和小包的香水餐巾纸,等等。她经常手中提着几个精品时装的纸袋招摇过市。春秋时节,她喜欢穿那种呢质的长大衣,穿一双高筒皮靴,敞着怀儿,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高档绒衣,脖子上挂着古怪的木质项链儿,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大衣的下摆向两侧翻飞着。只要走在步行街上,她肯定是盖世太保那种眼神。有时停下来,歪头甩一下长发,接一个手机电话,第一句一定是“你好”,最后一句肯定是“拜拜”。

遗憾的是,珠珠的前夫并不喜欢珠珠这种类型的女人。他觉得这种女人插上手枪就是职业杀手,戴上面罩就是宇宙人。她们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是生活在画报里的女人(喜新厌旧的男人们真是一个谜呀)。

珠珠的前夫去过一趟日本之后,突然就喜欢上日本女人了。日本女子大都是小个子,胖嘟嘟的,白白嫩嫩,性格温柔,样子温顺,总是不断地向您鞠躬,说“请多多关照”。听了之后立刻有一种男子汉的感觉(男子汉的感觉对男人来说特别重要,但是,不少中国女性跟男人们争这种感觉,真是不懂事)。珠珠的前夫觉得跟珠珠这样的高个子女人走在一起,特别是她穿着一双高筒羊皮靴(还是高跟的),有一种窒息感和被压迫感,感觉自己像一张立起来走路的纸条儿,想立刻就离开她。有一段时间的确是这样的,只要跟她一路走,他脑子里总在不断地寻找借口离开这个女人。

华灯初上,回到家中,比如说,他有原始冲动了,但常常因为珠珠的个子太高了,一时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好,像搞攀岩一样,最后只好放弃。为此他感到特别沮丧。

后来,他下定决心把珠珠蹬掉,一定蹬掉!坚决蹬掉!后来,蹬掉了。蹬掉之后,他感到无比地轻松。

从这个意义上说,男人和女人离婚的原因应当是复杂的、古怪的、匪夷所思的,并且不可理喻。如果把这种事全部上升到现行的“理论”层面上去判断,即爱与不爱都和品德有关的话,那么,这种“理论”的样子再严肃,再牛皮,也是滑稽的。

珠珠离婚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开始,時尚杂志社的员工们认为,一定是珠珠把自己的男人蹬了,因为珠珠是一个白领,是一个小资女人,再加上她先生的个子那么矮,又不是希特勒或者拿破仑,她凭什么让这个短短的男人永远睡在自己的身边呢?

但一个月以后,事情清楚了,是珠珠的前夫在外地进修期间,跟一个像日本女孩儿的小胖丫头扯上了。听说,那个小胖丫头爱他爱得如醉如痴,追星族一样,整天傻话连篇,说的做的,在港台电视剧和祖国大陆青春偶像剧中串来串去,嗲得简直不像话了。而且,她很快就委身了。她是真诚的,不是逗他,利用他,吊着他的胃口,让他为自已服务,她一丁点儿计谋也没有。当然,她还不太成熟,正处在泉水叮咚响的时代。

这让珠珠的前夫感到非常的震撼与惊喜,手足无措时,他自身常常出现一些话剧舞台上的动作。他觉得两个小个子在一起玩儿,像一对儿小鹌鹑一样,太开心了。

那个小胖丫头的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他非常欣赏珠珠的先生,觉得这个言语不多,但又颇有心计的年轻人将来可以做他的接班人(小胖丫头是独生女)。作为一个老板,他看重对方是否是一个理想的接班人,而不是像普通人家的父母那样,计较这个人是否结过婚哪,人是不是老实呀,等等,这是扯淡的事。在他看来,人只要合适,可以鼓励他先离婚嘛,离了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他将这种期待策略地跟自己的小胖女儿讲了。从此以后,小胖丫头天天给珠珠打长途电话,告诉她自己怀孕了,怀的是她丈夫的孩子,B超过啦,是一个男孩儿,嘻,用不用做亲子鉴定啊?让珠珠赶快跟丈夫离婚吧。珠珠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说不出话了。小胖丫头却一天不落地每天晚上这么骚扰她,都快要把她逼疯了……endprint

所以,从本质上讲,是珠珠的男人把她甩了,而不是珠珠把丈夫甩了。

珠珠详细地跟时尚杂志社的女同事们倾诉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包括小胖丫头打的那些骚扰电话及电话内容等等。她边哭诉边用面巾纸擦脸,讲述完之后,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小镜子再补一补妆。

从这一点上看,珠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时尚女人并不意味着不诚实,反过来,朴实的女人也不一定意味着就不撒谎。男人们要求女人讲述的一切都必须是诚实的,这本身就不切实际,也不应当这样要求。谎言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它是一支别样的、浪漫的、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用的特种部队。

珠珠离婚以后,当然不能再住婆婆家了。婆婆家永远是儿子的家,当然也是儿媳妇的家,但不意味着永远是儿媳妇的家。特别是他们离了婚之后,儿媳妇应当清楚婆婆是不会允许一个已经不相干的女人再住在自己的家里的。除非对方是个泼妇、悍妇、刁妇。但是长期地扮演这种角色是很辛苦的,像永远在战斗中的战士一样。这种“生活”方式对珠珠来说肯定不行。她仅仅是一个喜欢滔滔不绝地说事儿的女人。这是她依赖的倾诉方式。我觉得在这个白领的小资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女阿Q式的东西。这太落伍了。

还是珠珠的丈夫了解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离婚以后,他替她找了一个与人合租的公寓。那个合租者是珠珠前夫的朋友,外号叫“鼻涕”,是一个业余围棋迷,形象同珠珠的前夫一样是个小个子(所谓物以类聚),瘦瘦的,脏兮兮的,总怯着眼神瞅你,好像你看透了他什么。他在区政府工作,是一个部门的小干事,小跑腿子,小力巴,小使唤,小听差。糊涂的上帝呀,他还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呢。层次可以,只是外人看不出来,总以为他的毕业证是假的,秘密地查过之后,的确是真的,物理系的,而且还是高才生。尽管这很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总之,大多数女人是不会看上这种男人的,太蔫儿,太肉,太邋遢,太软,太梦魇了。而且从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馊味儿。见了他马上会有一种缺氧感。

这套合租的公寓是那种“一担挑”的格局:中间是客厅,两头各有一个卧室。公用场地有:小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包括相应的照明及炊事设备等。

珠珠租的是西头那间。也就是说,阳光首先照进鼻涕的房间,到了下午一点钟以后,再转过来照珠珠的房间。

珠珠的前夫把珠珠安顿下来之后,对鼻涕说,老同学,我走了。费用的问题,你们谈。该怎么定就怎么定呗。

说完,冲珠珠点点头,走了。

珠珠喊了一声,等等。

啥事儿?

珠珠说:我问你,那个小矮胖子真的怀孕了吗?

这两年你怀没怀孕呢?

珠珠吼道,滚!

珠珠的前夫笑了一下就滚了,心里还甜蜜地想,好啊,骂了这句,今后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珠珠嘟哝了一句“臭狗屎”之后,便在客厅坐了下来,跟鼻涕谈费用问题。不知为什么,珠珠见了鼻涕的第一面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有一种要把心中的邪气撒在他身上的欲望。

珠珠冷冷地说,说吧,费用怎么个分摊法?房租肯定是一人一半了。其他的呢?公共用地,水、电、煤气,等等。说!

鼻涕说,你说。

珠珠说,我说?好,水费一人一半儿,电费一人一半儿,煤气……

鼻涕打断了珠珠的话说,我全包。

珠珠说,好啊,那就这么定了。另外,我早晨起来得晚,你注意点儿,别弄得叮當山响。

鼻涕说,我起得也晚……

珠珠说,巨恶。

珠珠成为新寡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时尚杂志社的女同事在讥笑她,看不起她。按说珠珠是被自己的男人抛弃的,是一个很具体的“痛苦”女人,若从这样的认识上出发,同事们应该同情她才是。但是,世事的反应状态绝不会是一种模样呀,它们像烟雾一样既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可以框定的范围。这就是火热的、有魅力的生活。

出于报复,出于回击,珠珠在时尚杂志社的女同胞中郑重宣称,今后,她一定要找一个岁数大的、有钱的大老板。因为她知道,这是相当多的女人私下的理想与梦想。她就要找一个这样的男人,给她们看看,要活活地气死她们!

女同事们听了珠珠的宣言,像一阵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地笑了。

珠珠用夹着中性笔的纤手一摆说,不用笑,你们等着。

珠珠不愧为珠珠,仅用三天时间,就勾上了一个五十六岁的大老板。这个大老板长得肥头大耳,精力旺盛,声音洪亮,感觉有点像巴顿将军,喜欢抽雪茄,从嘴里往外喷烟的样子,让人能联想到深海里的鲸鱼。他们是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当代中国饭局之多,在世界上可以当之无愧地排第一位。而且很多人天天都有饭局(当然,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一天饭局也没有,只能利用散步的时间,类似放风一样,叼颗劣质的烟卷儿站在大饭店的门口牛掰地向里面观察)。我的生活是那种传统式的,从早六点开始,而人家的生活从晚六点钟才拉开序幕(听说广州的酒吧半夜11点才开始营业)。状态非常牛皮,我羡慕得很,只是我没有资格,没钱,精神头也不济,难怪他们嘲笑我。

在那个饭局上(似乎也跟时尚杂志社的采访有点关系),大老板很欣赏地看了珠珠一眼,他觉得这妞不错嘛,有点味道。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大高个子,像一只长颈鹿一样。你驯服一只老虎和驯服一只耗子,感觉肯定不同。

珠珠冲他莞尔一笑(“莞尔”这个词儿有点老了,步入新生活之后,肚子里的新货进的还不多,暂时先用上,见谅)。大老板马上精神了,主动与她交换了名片,表情庄严地说,希望彼此能保持联系。珠珠笑着点点头,认真地看了看那张名片:“A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看过之后,又核对了一下对面的真人,才很使劲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大老板也很使劲地冲她点了一下头。

这个大老板属于接受新事物、新动作、新词汇特别快,运用得又特别熟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是新生活的骑手,投飞镖者,魔术师,名牌服饰的消费者,多面人和老千。endprint

我当时还在这家灯红酒绿的大饭店外面卖呆儿呢,而里面,珠珠与那个大老板已经顺利地完成对接了。真不知道,全国的各大饭店、酒吧,每天有多少这种令人眼热的对接。

三天后是情人节。

情人节是刚刚泊入中国不久的一个洋节,有趣儿的是,它刚一泊入,立刻就在中国的各大中城市(包括县城)火了。上午10点整,九个穿着礼服的鲜花店服务生捧着九个大篮子,共999朵玫瑰来到了时尚杂志社。他们在珠珠的编辑室找到了珠珠小姐,一篮子一篮子地献上这些玫瑰。珠珠太兴奋了,太有面子了,简直像在歌剧舞台上一样,说话的腔调和音色都变了。这么多的玫瑰,小小的办公室肯定是放不下,兴奋的珠珠要分发给其他的女同事,但是大家全推,全不要。最后,只好将这些花篮放到走廊里。

总之,珠珠“唰”一下子把时尚杂志社的女同事全干倒了。999朵玫瑰,是所有年轻(包括不年轻的)女性的一个浪漫的梦想啊。这一层和男性不同,男性的一生基本没梦想(他们只有欲望),个别有梦的,不是疯子就是rhymist。

很快,珠珠就开始跟那个大老板幽会了。男女幽会这种事,像东北的石火浴一样,在当代社会上相当流行,这种事甚至都要归属到日常消费范畴当中去了。这个像巴顿将军的大老板有两套房子(他的家人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有一个私人牧场)。他将在中国的一套房子的房门钥匙给了珠珠。珠珠几乎就是这套宅子的女主人了。她将这套房子重新做了精心布置。简而言之,完全按照时尚画报里的式样设计的。其实,看女人的房间设计就能猜出女主人的内心追求,比如喜欢摆一些小玩具的,幻想自己是一个小公主;喜欢挂一些古怪墙饰的,是一些自命不凡又凌厉自尊的女性;喜欢将写字台斜摆在房屋当中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有权力欲的计谋女人,等等。珠珠的房间设计我一时还描述不出来,与梦游中的奇怪环境有些相似。总之,感觉还有些不太成熟的地方。

他们第一次幽会的时候,珠珠没想到大老板的身体这么棒,简直像泰森一样,在表达感情方面全部是重拳出击。有好几次,被击倒在地的珠珠,老板喊到“10”,她还没爬起来。

这一天,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东北毕竟是东北,这里是大雪经常光临的地带。这座城市由于经常遭遇大雪,使得城市的交通常常陷入瘫痪的状态,这非常令人恼火。

到了时尚杂志社下班的时候,由于大雪封路,职工通勤车开不出去了。在这样的大雪天打的士,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下班的职工只好站在大厅那儿一筹莫展地等着,诅咒着,不断地看手表。

这时候,珠珠取出手机,当着众人的面儿给那个大老板打电话:“喂,我,珠珠,对,你马上派车来接我回家。拜拜。”

说完,珠珠叭地一下把电话关了。时尚杂志社的女员工都听傻了。须知,这种事情也是女性们的一种梦想啊,打个电话,让丈夫或者朋友,或者情人,或者恋人开车来接……

当然,大家也希望车来不了,出车祸了,到时候看珠珠怎么下台。

半个小时之后,轿车来了。珠珠冲她们摆手说“拜拜”,就钻进轿车里走了。

这次,珠珠又是“唰”一家伙把女同事们干倒了。

这期间,珠珠很少回到与鼻涕合租的小公寓。但是,所有的费用她一一照付。倒是让鼻涕占便宜了。为此,鼻涕多多少少有点不安。大凡经常感到心里不安的人,不用说,多数是些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小人物。

鼻涕偶尔碰到珠珠的时候就跟她说,电费,什么费的,这个月您就免交吧……

珠珠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熊样。

鼻涕便把话咽了回去。

有时候,珠珠的前夫也摔一个电话过来,向鼻涕询问一下珠珠的情况,尤其是近况。

鼻涕說,不知道,白天黑夜见不着她的影儿啊。

珠珠的前夫说,咋,她不打算住了?

鼻涕说,还不是,还住,费用还交。

珠珠的前夫咬牙切齿地说,这狗屎娘们儿。

鼻涕听了偷偷地龇牙一乐。不过,他感觉到了,这哥们儿心里还是有他的前妻的。人的事儿就是这样,只要在心里动情地待过一阵儿,一生也不会消失了。这与仇恨有着本质的不同。

鼻涕没什么业余生活,就是下围棋。下了班,胡乱地整口吃的,如果不想在家里的网上“HH世界”下棋,就骑上自行车到附近的棋馆去下棋。那里有一大群以棋为生的人。鼻涕在那里还算下得不错的主儿,胜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这很不容易了,这可是需要相当长的修炼过程了。

一般说,鼻涕下到半夜才回公寓。每次回来他都蹑手蹑脚的,唯恐影响珠珠的休息,悄悄地脱鞋,悄悄地上卫生间,小解时勒着肚子,生怕声音过大过猛。然后,悄悄地上床,赶紧把灯关了,睡觉。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珠珠一宿根本没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鼻涕对珠珠的私人生活还是比别人了解得多。首先,他发现珠珠是一个不坏的女人,她至少很真实,欢乐和痛苦都写在脸上,绝不是那种现用现交、心里冷酷的女人(男人和这样的女人“交往”,总有一天会突然在街上站住,发现自己什么便宜也没得着,让对方给利用了,自己是个大傻子啦)。珠珠绝对没什么心计,别看她的样子冷冰冰的,骄傲得不得了,但她心里一点诡诈的东西也没有。鼻涕想,这个女人不过是想过得更好一些而已。可哪个女人不想如此呢?

说起来,鼻涕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光棍儿。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曾和同班同学,一个四川女孩儿结了婚。但是,这个辣妹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这么没出息,如此的迷恋围棋,下起围棋来连老丈人过世都不回来。等到出完殡之后,他回来了,辣妹子当众给了他一个嘴巴。第二天两个人就办了离婚手续了。之后,鼻涕乘火车回东北老家,打算去一个新城市。在火车上,他小心翼翼地问一个东北人,城里有棋馆么?那个东北人说,有。鼻涕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说,离就离吧。

鼻涕凭着清华大学的毕业证(算是引进特殊人才),在区政府找到了一份工作,算是在新的城市里安定下来了。虽然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人警惕他,琢磨他,研究他,不断把自己重新编辑后的小报告悄悄打给二X领导,藉以在鼻涕和二X领导之间引起事端,制造矛盾,从而达到消除仕途障碍的目的。但后来发现,鼻涕啥也不是,而且连一丁点儿进取心也没有,就沉迷于围棋,完全用不着冒着自毁的风险给他打小报告,万一出了差错,自己就毁了。嘻。endprint

珠珠和那个大老板仅仅相处了两个月,事情就穿帮了。

一日下班之后,珠珠拿着钥匙应约去了大老板的那栋房子。打开房门后,发现里面居然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一看对方的打扮就知道是一个下三烂的货。两个人见了面都吃了一惊,但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是那个大老板自己弄糊涂了,把一个歌屋的小姐约到家里时,忘了自己也同时同地约了珠珠。

那个小姐说,我可以走,但你得付费,1000块。说着,向珠珠伸出了手。珠珠把房门的钥匙放到了她的手上,说,把这交给那个老色鬼。说完,摔门走了。

回到公寓,珠珠扑在床上哭了一宿。

本来打算去棋社下棋的鼻涕,见珠珠这种惨相,想了想就没去棋社,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在网上下棋。他下了一宿,珠珠也哭了一宿,狠狠地骂了一宿。天亮的时候,鼻涕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死是死不了啦。然后,到卫生间用凉水撸了把脸,上班去了。他还得去办公室给人家当孙子呢。

时尚杂志社很快知道了珠珠的事,不少女同事为此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愉快,私下里说,咋样,美大劲了吧!让老头子给涮了吧。姜还是老的辣。也有人说,嗨,你也别这么说,珠珠也是半老徐娘了,她不找老的还能找个年轻小帅哥儿呀?那个说,说的也是,小帅哥儿谁跟她呀?

说着,这几个白领女人都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们说的这些话都让珠珠听见了。珠珠心想,好,我一定给你们找个小帅哥儿看看。

珠珠说到做到。仅用了一周时间,她就和社里一个搞电脑平面设计的小伙子搞上了。小伙子刚来,二十三岁,以前根本没处过对象,是一款嘎嘎新的小帅哥儿。富有诗意的是,小帅哥儿非常喜欢珠珠这种类型的女人,高挑的个儿,魔鬼一样的身材,野辣的眼神,飘逸的长发,入时的打扮。这就是那种画报里的女人嘛。

珠珠走到他面前,见四下无人,便“不经意”地说,小帅哥儿,我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吧。

小伙子开始还以为珠珠跟别人说话呢,一时没反应过来。

珠珠说,说你呢。

小伙子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说我么?

珠珠笑了,走吧。

……

两个人在咖啡屋聊了很久,不仅仅喝了热咖啡,还点了红酒和西餐。两个人接吻是在下半夜三点左右。这个时间里,整个咖啡屋里的男女情侣都在做“人工呼吸”(接吻),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也搂到了一起,然后小伙子在珠珠的帮助下顺利地完成了对接。

珠珠感到万分的激动,她似乎第一次尝到了纯洁之爱的滋味,真诚,热烈,无私,忘我,掏心掏肺,一点儿心眼儿也没有。

之后,珠珠把小伙子领到了公寓。她悄悄地打开公寓的门,然后,没开小厅的灯,和小帅哥儿一同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其实,鼻涕根本没睡,他一直在网上下棋呢。这几天他有点担心珠珠。他莫名地感到自己对珠珠有一份责任。与此同时,他还对自己当下的生活——灰色的生活——感到了某种失望。他想,他应当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而且他本人有能力干一番事业,比如辞去公职,受聘于某个电脑公司。其实这方面他是很有路子的。大学里的同学开公司的很多,只要打一个电话,凭他的才能与执着,应当说毫无问题,甚至他到外企干也毫无问题。挣了大钱之后,再开一个现代化棋馆……

当鼻涕听到开门声之后,赶忙熄了灯,装作睡下了。黑暗中,他听到,这次进来的不是珠珠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而且另一位是个男人。几分钟后,他清晰地听到来自珠珠房间的某种特殊的、压抑的声音,但很快一切放开了。好像这套公寓里只有珠珠和那个男人。一点礼貌也不讲了。

鼻涕坐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吸着,一直到天亮。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上班去了。

珠珠和那个小伙子相爱的事,很快在时尚杂志社公开了。珠珠“唰”的一家伙,又把那些女同事干倒了。珠珠的新恋爱让社里的女同事个个羡慕得咬牙切齿。当那个小伙子不在的时候,珠珠对她们说,咋样啊,我说要找个年轻的小帅哥儿就找个年轻小帅哥儿。

金色的秋天到了,城市的街道被落叶铺成了金色的大道,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珠珠和那个小伙子的恋爱旅程已经步入了实质性的阶段。两个人决定先贷款买一幢房子,当然,居住面积至少在一百平米以上。家具、洁具、厨具,一切都要重新设计,要那种最超前的、最新款式的。为此,那个小伙子设计了好几张图纸。想想看,他们是时尚杂志社的,他们用爱,用梦,用热情设计出来的东西能不好么?

在临近实际操作的时候,小伙子的母亲才听说了儿子的这桩不相称的恋爱。老人家气坏了,呸呸呸地直冲地下吐唾沫,然后,毅然地采取行动,亲自跑到时尚杂志社,把珠珠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之后,拽着儿子到老总那儿把工作辞了,领着自己的儿子走了。她说,决不让自己的儿子在这个腐化堕落的单位干!

珠珠一下子病倒了,躺在公寓里一动不能动,她在发高烧,浑身好像一摊稀泥。她想伸手把桌子上那个用来吃药的水杯拿到手上都拿不到了。珠珠感到自己彻底失败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想,如果这时候有人帮她把那杯水递过来,她就嫁给他,管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这时候,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珠珠有气无力地问,谁呀——

鼻涕在门外說,是我,同屋的。

珠珠问,有事吗——

鼻涕说,我煮了一点儿小米粥,你要一点么? 我想,你是不是病了……

珠珠心想,唉,支前的来了。

选自《山花》200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寂荡

本刊责编 向 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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