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蒋巍一起激情澎湃

“蒋主席”，是他在哈尔滨市文联当主席时的尊称。以后这个对他的尊称一直跟随我没变，直到今天——以至于以后都不会改变。其实，在他调离哈尔滨去中国作协，再后来退下来笔耕不缀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的时光。即使是如此漫长的离别，仿佛他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市文联一天。偶一回头，无论他的真身是否出现，是否在异地他乡奔忙着，只要听说他回来了，我都可以顺其自然地随口说出“蒋主席来了”，只要是曾经的同事，就立刻热烈地攀谈起来，有关他的过去和现在，主要是他与我们一起激情澎湃的那些日子。这样的攀谈少至一小时，多至小半天，依然余兴未了，感慨万千，再留作下次百无聊赖时随口一句“蒋主席来了”，谈兴立刻骤起，并周而复始，绵延至今……真的不知道还有谁能够有这样久长的魅力，于我想来是不多的。

蒋巍是1986年调入哈尔滨市文联当主席的。那时候正值大好年华，不到四十岁，已经荣获全国报告文学大奖，并因此篇获奖文章《在大时代的弯弓上》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位国营大厂厂长邵奇惠以“政坛黑马”的速度，一路官升至黑龙江省省长、机械部部长。蒋主席人很爽，干净利索，不喜正装而常穿鲜色休闲，戴黑框眼镜，声音洪亮，笑声朗朗，潇洒有型用在他的身上再恰当不过了。至于我，正如蒋巍在他的一篇回忆文章《那是些很雷人的日子》里所写的：年轻时不过一农工，在北大荒一个农场食品厂当收奶工，因为一篇小说被《人民文学》采用并被《新华文摘》转载。蒋巍发现了，拍板定案，一夜之间由农工变市民再变干部再变哈尔滨市文联专业作家，迅雷不及掩耳，比做梦都快。那时年仅二十三岁的我，怯生生地窥视着大都市的人与事，更多地是窥视着蒋主席的脸色，并想做出成绩，站稳脚跟。

蒋主席爱才，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在意怎样聚拢人才、有人才方有著作可以流传的大事。经他积极沟通，《人民文学》和《当代》来哈尔滨参加选稿会，与我一起被他发现并调进文联的几位兄长，很快写了一堆东西递了上去，由两大刊编辑任意选择。我的一篇小说上了那年的《人民文学》，也算小小地舒了一口气。有位老兄的中篇被毙了，蒋主席够狠，逼他再写一篇，结果此人昼夜兼程，写出一部被认为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中篇小说，上了《当代》，多方转载，成为此兄一生的代表作。在余下的日子里，我调入《小说林》杂志社，没事儿时他常来我们编辑部坐坐，海侃天下事，笑声震天响。临近下班还没下班的余暇里，他让我关上门，我不知缘由，问关门做什么，他说搓麻啊，你个 “生荒子”没法进步了，不明白领导意思，哈哈哈！爽朗的笑声里，我和同事们相互偷偷递牌，合起来把蒋主席赢个底儿掉……

以后的日子就是在这么散淡自如中度过的。蒋主席跟着又有报告文学获全国大奖。记得他载誉归来，我们在文联大院丁香丛中错身而过，我想好的一句祝词刚在嘴边溜达出来，蒋主席冲我用劲举一下拳头，说等着吧，咱们再来个更大的举动。这也就是后来载入哈尔滨文学史，或曰开全国之先河并不为过的“长篇小说选稿会”。

为此，他下令愿意参加的所有作家包括业余作者，自选地方，下去生活三个月，过后集中上来当众讲自己的构思。大家七嘴八舌提一堆意见建议，再回家写两至三章。过后再集中，当众朗读自己的第一章，并介绍故事梗概。

很奇怪，天底下的文学创作都是个人自由地写作，蒋主席的操作方式显然有点行政命令。但是，大家就是那么热烈，那么自由奔放，那么激情澎湃。有时你批我我批你，或相互出主意，经常一起讨论到下半夜。宾馆服务员说：“已经很久没见共产党开会开到下半夜的了。”蒋主席则概括说：“这叫集中集体智慧帮一个人。”半年后，中国青年出版社与时代文艺出版社应邀来哈尔滨选稿，蒋主席当众声明：“我们只管吃喝，不买书号！”

记得每个人的作品构思与开篇章节要当众朗读，那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参加者多是哈尔滨老中青三代作家，其开诚布公、不分彼此的程度，现在想来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今后也未尝再有的景况：一位文联副主席的作品当场被毙掉；几位著名作家的作品遭遇同样的命运；我的作品也未逃过此劫，只是言辞稍留余地，留给年轻人些许情面。蒋主席的作品同样没能逃过万炮齐轰，只好回家再改。正是经过这样开诚布公的讨论、创作、修改，两家出版社经严格审稿，共有九部长篇小说作品被选出版，一套定名“火狐狸”系列，一套定名“雪狼”系列，其中有六部是作家的长篇处女作，包括蒋主席的《海妖醒了》。这样的集体动作和整体策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说是开全国之先河毫不为过，在哈尔滨的历史上是空前也肯定是绝后的。这件事能做成，关键在于蒋主席的号召力和个人魅力，他说什么大家都听，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为大家办事儿。当然，还因为他很大度——把自己扔进去一块儿遭批。我因为有新的构想而断然放弃原来的书稿，重新打鼓另开张，一部《昔日重现》被中青社选中，蒋主席说我壮得像牛犊子，激励我再写一部。我又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末日阳光》，被时代文艺出版社选中出版。我们杂志社一位老主编是散淡之人，甘为他人做嫁衣而很少写。在蒋主席的威逼之下终于有一部长篇处女作出版，现今这部长篇多次再版并被排成电视剧，几大卫视连播、重播。“一本书主义”在他身上算是功成名就了。蒋主席调到北京的许多年里，这位老主編每每提起来当年情景仍旧感慨万千，坦言若没有蒋主席当年的鞭笞、催促，这辈子可能写不出一本书来并尽享其荣……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蒋主席的《在那些雷人的日子里》提到，我在写作第二部长篇时差点晕倒。确有其事。当时正值年轻岁月，写着写着竟然产生恍若隔世的迷离之感，不知今夕为何夕，其实是半晕半醒之间，体验到了写作至忘我程度的大幸福感觉！

记得在选稿会结束后的庆功会上，那位未被选中作品的文联副主席依然兴奋异常，当场为大家跳起自创的舞蹈——蒋主席形容说他是在满地“打把式”：在迷离的灯光下，细瘦的身体几乎挨着地面旋转舞动，然后手掌轮番按在地面上，双腿轮流上下飞舞，后来我才明白那叫街舞。当时这位老主席已年近六旬，以这样别致的舞姿庆祝我们自己和作品的节日，令满场欢声雷动……

现在想来，那真是哈尔滨市文联激情澎湃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至今怀念不已。我依然记得，那一刻蒋主席高举酒杯，爽朗大笑。他的激情，想起来就可以随时点燃我们已经黯然下来的情愫，回到从前的雷人岁月里。

作者简介：何凯旋，出版长篇小说《昔日重现》《江山图画》《都市阳光》，中短篇小说集《永无回归之路》，话剧《红蒿白草》《梦想山峦》《1945年以后……》《1978年以后……》《兴凯湖》。先后荣获中国戏剧文学奖、田汉戏剧奖、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责任编辑奖、《大家》先锋新浪潮年度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