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方埋葬的土地
2018-01-09李治邦
李治邦
一
李荒田是个转业军人,在部队时是坦克团的副团长。他本是江西赣州一个山区里的农民,后来高中毕业参军,部队送他到军校学习。转业时,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转业到妻子的城市,一个靠近黄河的大城市。一个是带着妻子回赣州老家,那里有他爹他娘,还有三个弟弟。他回了一次老家,三个弟弟都劝他不要回来,因为他转业到了那座妻子的城市,这三个弟弟可以找他进城打工挣钱,甚至可能留在城市。爹娘也是这么想,李荒田看了看山里的老家,地还是那么多地,房子还是他走时的房子,叹了一口气说,原本我是要回来的,在老家的县城谋一个官位,死了就葬在老家西坡上。那里风水好,可以看到东方的日出,也可以等着满天星斗。妻子在旁边笑,但一直没有说话。
八月,正是最热的季节。
他转业到妻子的城市,妻子四处游说,因为妻子的父亲是当地的老中医,很有些人脉关系。最后李荒田被安排到一家街道办事处当了副处级调研员。妻子说,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你是副团,当了副处调研员,职务没降下来。李荒田上任的第一天,街道办事处的刘书记对他说,先不给你分配具体工作,先到处跑跑。李荒田点点头,在部队十七年他的规矩就是上级说什么,他必须听什么。刘书记说,听说你是赣州人?李荒田说,是。刘书记说,我的老家在庐山,但我没有去过。李荒田说,庐山离赣州比较远,庐山那是风景区呀,我家的山就是穷山恶水。刘书记问,是不是出刁民的地方?李荒田一时没有回答,就在那嘿嘿笑着。他在的山里经常有泥石流,他参军前的那次泥石流,全村七十户有一半人被碾死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李荒田上学晚,十岁时才背着母亲缝的书包,到两百多里地以外的县城读书。上高中的时候,他开始喜欢写诗。诗里写道:“大山就是一座坟墓,山洞就是死人的眼睛。”由于他的诗歌太晦涩,老师告诉他不要这么写,诗是最美的文体。李荒田不听,又写了好几首,都是跟山有关系,又都是说到死。说在大山里生活的人没有墓地,因为每一个地方都是岩石,连树都扎在岩石里长,放不下一个人的尸首。老师吓唬他,你总说死死的,你死的时候连葬你的地方都没有。李荒田其实能考上大学,去赣州的师范专科,可他选择了参军。李荒田是个孝子,在村子里都有名。他参军前,在山里亲手栽了一片矮矮的茶林。他告诉爹娘,这片茶林能养活你们,因为这里的上犹绿茶好喝。李荒田的叔叔非要让在他当兵前结婚,对方是村长的闺女桂兰。桂兰是个大字识不了一筐的山里女人,纯真得如山里的泉水。李荒田断然拒绝,对他叔叔喊:你想接村长的班,就拿我当你的政治赌注,我不干!叔叔很伤心,老泪纵横地说,我是想让你从部队复员回来能当上村长,这傻子都能看出来。李荒田冷笑着问,你以为我对村长感兴趣?
在部队,李荒田一待就是十七年,凭借着他的睿智和刻苦,很快拿到提干的进修文凭当上排长,没一年就是连长,后来是营长、副团长。他驾驶96A主战坦克最出色,每次军事演练他都带着队伍拿到红牌。后来司令员看上了他,对他夸奖,你驾驶的主战坦克能看出你的一种意志和精神。就在李荒田要冲击团长的时候,所在团在某一天早晨因为整编被解散了。说起来,李荒田在仕途上这么执著很简单,就是留在城市不想回山里。李荒田如愿了,他跟随妻子到了妻子的那座城市。
妻子叫秀华,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和秀华认识是在一次偶然的接触中,那就是他到這座城市陆军学院进修,陆军学院和当地有一次联欢,李荒田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是一首腾格尔的《天堂》。秀华在众目睽睽下上台给他献了一束鲜花,而且是红色的玫瑰。秀华在一家合资企业担任工程师,这家合资企业与陆军学院一墙之隔,是军民共建友好单位。秀华长得一般,主要是脸上都是雀斑,密密麻麻,眼睛也很小,几乎像是刀割出来的。个子也不算高,李荒田可是一米八几的大个,秀华就到他的胳肢窝,两个人逛街,不仔细看以为是父女俩。再有就是秀华乳房很小,发育得像是个不成个的青柿子,硬硬的,摸上去没有任何手感。李荒田并没有抱怨,他觉得能跟着秀华留在这座大城市最重要,她长得怎么样不是关键。两个人结婚后日子过得很平稳,就是没什么滋味儿。秀华做过一次流产,李荒田赶到医院时候,秀华对他说是擦玻璃没站稳,从椅子上掉下来以后,屁股底下就涌出了一股血。李荒田很难过,他太想要这孩子,不管是闺女和小子。爹和娘催促是一回事,他想要孩子都疯了。打和秀华结婚那天起,他就对秀华说,我想要个孩子。秀华愤慨地说,我又不是你李家的传宗接代工具,现在合资单位上班就刷脸跟催命的一样,我哪有时间。结婚三年,秀华就让他戴避孕套,李荒田觉得戴上去难受,就像是在三伏天套上雨衣在街上走一样。后来,李荒田耍个花招,戴上避孕套以后找个机会悄悄摘下来。果然半个月以后,秀华慌张地对他说,我怎么怀孕了呢?
秀华流产了以后,李荒田从部队赶回来,那天军演刚结束,他在黑夜里所射发的炮弹全部击中目标。他从坦克车里钻出来,就看到一群战士欢呼着围住他。司令员竟然兴奋得拥抱住他,连声说,太准了,你真是打一炮中一炮!李荒田从医院出来时,天色漆黑,他回到家站在玻璃前发呆。他想象不出来秀华会掉下来,因为玻璃很干净,根本不需要秀华去擦。他也发闷,自己射什么都准,怎么就射不准秀华呢。李荒田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呼的夜风,他哭了。他没有哭过,可这次哭却泪如泉涌,可以说号啕了。他随手写下一首诗,稀奇古怪的:“我的儿子,不论你转世什么,我都爱你。转世成猪,我从此不吃猪肉。转世成羊,从此我不吃羊肉。也许你转世成刘家李家赵家的人,在同样的爱中长大,只是我们相遇不相识。我的儿子,记住爹的话,我将在风里阳光里,通过许多陌生的手,爱你。”写完以后,他爬到楼顶,在夜风中开始朗读。他觉得星斗在转移,脚底下的楼房在塌陷。他看见楼下的街道上汽车川流不息,觉得如果自己驾驶一辆96A主战坦克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所有的车都会让行?
从部队转业到这座城市,虽然他在陆军学院进修了两年,但依旧觉得这就是别人的家乡,与自己毫无关联。他和秀华结婚是在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在七楼的顶层,两间,一个小厅,狭窄得连转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卫生间是坐桶,有个浴盆,不大,李荒田躺进去两条腿都得伸出来。这间房子还是岳父给的,岳父当时说了一句话,我们这里结婚都是男人出房,女人出床。李荒田是个脸皮很薄的男人,当时就涨红了脸。其实,他给了秀华十几万的房钱。秀华说,你这个十几万就是一个卫生间的钱。岳父还给他留了一句话,这房子是借给你的,你有钱了,按照当时的房价还我。李荒田看了看秀华,觉得岳父是在欺负他,秀华抿嘴笑了笑,说,有可能以后房价会落了呢。
李荒田知足了,觉得比在山里强多了。山里的茅房是跟猪圈连在一起的,每次李荒田去方便,茅坑里都会探出一个猪脑袋,拱着嘴等着他的方便。他从县城上高中回到家里觉得很难受,每次看到猪脑袋探出来就觉得自己脏。山里人不在家洗澡,顶多就是天热了到井旁边去冲冲,大人小孩都光着屁股。从县城回来,李荒田在井旁边不习惯光着屁股。为此,他叔叔一帮子人很气恼,说,你鸡巴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金贵得不能让旁人看了?李荒田从小就爱干净,那次光屁股洗澡的时候撞见村长闺女桂兰,桂兰没有躲,在旁边红着脸说,你的脊梁你够不着,我给你冲冲。李荒田脱得仅剩一个裤衩,他给桂兰留了一张堆满肌肉的后背。记得他和秀华结婚后,曾经回过一次江西赣州的老家。那天,乡亲们来了很多,把不大的房子挤得满满当当。桂兰也在里边,不说话,就是直愣愣看着秀华。晚上,秀华问李荒田,那个叫桂兰的怎么总看我呀。李荒田笑着,看你大城市的女人漂亮啊。秀华说,你跟人家准有事,我能看出她眼里都是燃烧的火,要烧死我呢。那天晚上,李荒田的爹喝醉了在院子里唱戏,唱的是赣州的采茶戏,“十二月采茶腊梅开,蒙正当初去赶斋。苦了窑中千金女,忍饥受饿等夫来。”秀华问喝得醉醺醺的李荒田,你爹唱什么呢?李荒田听了听不以为然地说,他瞎唱呢。
二
李荒田坐在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室觉得很无聊,十几年的坦克生涯,觉得人好像被什么捆绑着动弹不得。刘书记找到他说,现在区政府准备拆迁咱们的光明里,那里的老百姓都是过去棉纺厂的工人,很不好对付,你带一队吧。李荒田有些兴奋,刘书记笑了笑,拆迁可是苦差事,现在刁民为难你的办法比你的办法多。你去周围一定要有女同志跟着,棉纺厂的女工很多,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当着你的面就脱裤子,你说怎么办。李荒田有些发蒙,刘书记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说你耍流氓,你一点儿理都说不清。所以你去一定要带着摄像的,进去就摄像,免得以后有麻烦。李荒田下意识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刘书记有些不适应,点点头说,像你说的这样的保证现在太少了,让谁去都憷头,都给我打含糊。刘书记说完,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外边排着的队伍好几百呢,都是报考咱街道办事处的,咱招聘四个,来了三百多个。都是大学生,还有研究生和博士生。李荒田看了看外边流动的人群,不知道刘书记要说什么。因为他刚才去卫生间小便挤不进去,里边都是小便和大便的人。刘书记走了,李荒田觉得刘书记是不是说,你那么容易进来就当了个官,想进来的得费多大的劲头才能坐在这里办公啊。
快下班了,李荒田才上了卫生间,尿了半天。他看见卫生间里很脏,就拿起来拖布去收拾。刘书记正好进来说,老李,这不是你当副处调干的活儿,你放下!李荒田看见刘书记的脸色很不好看,就赶紧放下拖布。刘书记说,你在部队待长了,脑袋瓜子都不能正常运转了知道吗!
秀华所在的公司要让她去英国的格拉斯哥轮岗,临走的时候,秀华带着他去了超市。秀华买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她这人就这样,烦恼了就把所有情绪发泄在疯狂购物上。她说,我把超市当成喜欢的男人,喜欢谁就拿走谁,不喜欢了就用掉,用掉以后再去拿新的。秀華和李荒田结婚后,从一开始的羞涩到后来的放松,有一个过程,那就是觉得李荒田不是她心里的天堂,尽管李荒田还是仪表堂堂,还有时候给她朗读诗。秀华就是觉得李荒田是从大山里边来的,总是带着一股农民的气息。李荒田结婚时每两天洗一次澡,后来转业到了这座大城市,秀华就逼着他一天一洗澡,而且必须要洗半个小时以上。以前,李荒田两天刮一次胡子,现在秀华让他一天一刮,而且必须刮干净到破了流出血丝为止。结婚后,两地分居还没那么多事,李荒田转业了就有了要求,每天换一次内裤。李荒田抗争了几次,但每次都失败,因为秀华的惩罚就是不跟你上床,让你去沙发上睡觉。最让李荒田不能忍受的是,吃饭时不能巴唧嘴,一定不能出任何响动。李荒田说,我做不到,我在部队食堂吃饭就这样,战士们都这样,不这样就是娘们儿。秀华不管,只要李荒田一巴唧嘴,她就拿筷子敲他的脑袋。好几次把李荒田的脑门都敲起了红包,弄得李荒田上班就说是让蚊子咬的。每次回家,秀华可以做饭,但前提是李荒田必须到菜市场买菜。李荒田每次去菜市场都难受,他太怀念在部队的时候,饿了就到食堂吃饭,他跟战士们一起吃,然后一起唱歌。他爱吃辣椒,每次食堂大师傅都给他炸辣椒,红红的,像是太阳的眼睛。
中秋了,月亮也圆了。
秀华在临行前主动要与李荒田做一次爱,这是破天荒,以前都是李荒田主动。李荒田和秀华做爱,他从来不主动去抚摩秀华的乳房,觉得秀华柿子般的乳房让他容易联想起山里的果树。秀华不高兴,说,男人不抚摩女人的乳房,就等于男人在抽女人的嘴巴。秀华小声对李荒田说,明天我就要去英国了,再做就是两年以后了。天逐渐深下去,窗帘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衬映得恍恍惚惚。李荒田破例抚摩了秀华的乳房,抚摩过程中,李荒田想起了母亲,母亲给他摘了还没熟透的柿子,柿子青涩的。李荒田要吃,母亲说,要在温水里泡泡才行。柿子在温水里泡了几天,母亲拿出来在自己的乳房那焐了焐。李荒田吃了以后,觉得整个牙齿都酸倒了,全都吐了出来。母亲哭了,说,儿啊,你怎么那么金贵呀,这以后你还能受多大的罪呀。李荒田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青柿子吃进去,吃得特别香甜。母亲说,青柿子就这样,刚吃的时候酸,涩舌头,可吃着吃着就甜了。过日子就这样,你觉得苦,过着过着就习惯了。李荒田轻轻趴在秀华的乳房上,认真吮着,他觉得秀华的乳头在自己的嘴里跳动,像是嘬青柿子里的舌头。秀华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最后抱着他说,知道当初我怎么看上你的吗,我就想找你这样的男人,有肌肉,有血性,有理想。李荒田看着有些疲惫的秀华问道,后来呢?秀华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李荒田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秀华躺下,用被单盖住自己的身体,慵懒地说,给你吃多少口香糖,你嘴里那股子味道也是山里的,我想改变你,但改变不了。李荒田一怔,心里刺痛,拧着脖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我是从山里来的,那你干什么要朝台上跑给我送那束玫瑰花!秀华陡地坐起来,你现在也行啊,没有我,你能从部队转业到这座大城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