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降
2018-01-09曹多勇
第一章
1
我妻子在家罵二弟不孝的时候,二弟带着闺女已经坐火车回浙江金华。
二弟一家在那一边漂泊打工。二弟在一所农民工学校教书。二弟媳妇在一家厂子做饭。二弟家的儿子先在家里上初中,后去那边上技校,技校一毕业就在留在那里上班。二弟家的闺女一直在家上学,今年考上广东的一所大学,手里刚拿到录取通知书。
我妻子说二弟,天底下能找出这样的儿子吗?老子过些天要住院开刀,他却一拍屁股一甩手丢下老子不管不问跑掉了。
我父亲眼睛里生白内障,要住院开刀切除。
我妻子说二弟,前些年一家子四口人坐在家里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这些年两口子跑出门去打工,丢下两个孩子在家里让老人看管上学,老人这么为他们一家子,他怎么会一点孝心都没有呢?
我妻子数落二弟,说的句句是实情,我只能听而不言做哑巴。但哑巴做不了,我妻子转脸问我,嗯,你说老人是不是我们一家子的?我不得不说话,我一转话题说,大姐不是在家哪里都不去吗?我妻子说,老人是三家子的,住院花钱三家子平摊,住院看护三家子轮流。
我说,我知道。
我妻子说,你说你知道,那就赶紧打电话让二弟回头。
我说,老人定下哪一天住院开刀,我再打电话让二弟回头不迟。
我说这话是缓兵之计。农民工学校跟别的学校不一样,放假早,开学早,学生流动性大,争抢生源厉害。二弟他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开学前你不去一家一户抢学生,你当谁家的老师?我理解二弟的这种情况,我妻子不理解。我妻子不理解有她的私心与考量。
我妻子说,你不要说我不讲理,老人这一回住院,要是二弟不花钱,我们家一样子不花钱,要是二弟不回来看护,我们家一样不看护。
我们家姐弟三人。大姐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的大事小事可问可不问。也就是说,我父亲住院开刀,花钱大姐可出可不出,看护大姐可看可不看。事前,我去医院咨询过,医生说切除白内障算小手术,住院三四天即可出院。我父亲住院开刀,不用二弟插手,不用大姐插手,不用我妻子插手,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都能顶过来。我妻子的想法跟我不一样,老人是三家子的,花钱看护也是三家子的。
我妻子说,前些年二弟一家子四口人在家坐吃坐喝,老人花钱。这些年二弟的两个孩子在家上学穿衣,老人花钱。临了,老人住院开刀,要花钱,要看护,二弟跑得远远的。你说他的责任心哪里去了,孝心哪里去了?
我妻子唠唠叨叨,把说过的话重新唠叨一遍。重新唠叨一遍,说明她说过的话重要,说明她的心里依旧生气。
我妻子说,你早打电话晚打电话,我不管,二弟回来不回来,我得管。
我心情烦躁地说,总要定下哪一天住院开刀,我才能打电话让二弟回来吧?
2
这一天,我带父亲去矿二院,预约住院开刀时间。
矿二院是老家附近最大的一家医院,这里的医疗条件相对好一些,就是费用贵。在这里住院开刀切除白内障的,大多是煤矿退休工人,他们的费用能报销百分之八九十。我父亲住院是自费,花一分掏一分。村里有人得白内障,有人去住院开刀,一般会选择小医院。小医院花钱是矿二院的一半。一是手术费便宜一半,二是人工晶体便宜一半。小医院用的是国产晶体,矿二院用的是进口晶体。我执意带我父亲去矿二院,就是想多花钱,多一份保障。
医生跟我父亲说,照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不住院,节省一部分费用。
我问,不住院怎么开刀呢?
医生解释说,病人手术过后住院打三天消炎药水,回家村里有小诊所不是一样吗?
我父亲赶忙说,我不住院,我们村里有小诊所。
我说,要是真不用住院,就不住院。
我父亲不住院,需要提前去门诊做相关检查,测量心率血压什么的,化验血常规尿常规什么的,手术后回家打三天消炎药水,三天后回医院复查一下就可以了。这样安排,不单是节省床位费用和吃饭费用,最起码我不用去医院看护了,不用打电话让二弟回来了。要是我父亲住院,我不打电话让二弟回来,或我打电话二弟不回来,我妻子唠唠叨叨都不会停止。
父亲一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章
1
初夏,我父亲察觉两眼长出了白内障。白内障,我们这里人家叫翳子。眼里有了翳子不可怕,村里有人这样子,去医院花钱开刀,眼睛就清亮了。我父亲一天不耽搁,一天不想等,恨不得早早地去医院开刀切除掉。一天,我父亲就近去一趟镇卫生院。医生查看我父亲的两眼说,你的白内障不轻不重。我父亲说,这话怎么讲?医生说,不轻,是说白内障已经影响你的视力;不重,是说白内障还不到开刀的程度。我父亲还是问,你这话怎么讲?医生说,你的白内障需要回家养一养,长厚实了,长成熟了,再住院开刀不迟。我父亲问,需要养多久?医生说,差不多两个月。
医生开两盒眼药水,我父亲掏钱买下来就回家养他的白内障。
我父亲两眼长翳子,心里焦躁发急,他觉得就像晴朗的天空里起了一层云彩,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模糊下来,慢慢地黯淡下来。医生交代我父亲,眼药水早中晚点三遍,他是随手带在身上,想起来点上两滴,想起来又点上两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眼药水确实有效。我父亲点一点眼药水,确实觉得两眼清亮了。我父亲跟我说,这就像天上刮大风,就算吹不散云彩,哪怕云彩动一动,天空都亮堂一截子。
我父亲不奢望天空绽放晴朗,只希望风吹云动,透一透亮。
这是一个礼拜天。大约上午十点半钟,二弟家的闺女回来了。二弟家的闺女名字叫胜楠。我父亲惊奇地问,胜楠你怎么回来啦?胜楠反过头问我父亲,礼拜天我不回家回哪里?我父亲依旧不相信地问,今个是礼拜天啦?胜楠说,不是礼拜天我有空回家?我父亲丢下手上的家务活要上街买菜。胜楠说,不用上街买菜,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我父亲说,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剩半碗咸菜。胜楠说,半碗咸菜就半碗老腊菜。我父亲脚下迟疑,想一想说,过一会儿我去村里小饭馆端个菜。胜楠说,端一碗红烧肉。我父亲说,好!那就红烧肉。
胜楠在城里上高三,离家有二十多里地,住校嫌人多嘈杂不利于学习,就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屋单独住,每个礼拜天上午回来家一趟,问我父亲要下一周的生活费,吃一顿晌午饭,下午回学校。二弟和二弟媳妇一块去金华打工,一分钱不往家里寄。胜楠缺学杂费,问我父亲要;缺生活费,问我父亲要。胜楠生活节俭,每个礼拜天回一趟家,带面条,带咸菜,带三十五块钱,下一周就糊弄过去了。每个礼拜天上午,我父亲停下手上活儿,专门上一趟街,买两样蔬菜,割上一块肉。家里有半缸咸菜,不用上街买。家里有麦子面,我父亲去村里人家轧出面条,早早地晾晒干。胜楠礼拜天上午回家,书本丢一边,烧刷洗弄家里家外忙一遍。胜楠烧好饭菜,端上饭桌,喊我父亲吃饭。我父亲坐在饭桌旁,不动筷子,看着胜楠狼吞虎咽地夹菜扒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礼拜熬下来,胜楠肚里缺油水,嘴里显得馋,扒一口米饭夹一块瘦肉塞嘴里,嚼一嚼咽下去,再扒一口米饭夹一块肥肉塞嘴里,嚼一嚼咽下去。我父亲不由得一阵子眼湿心酸,想着自个没有照顾好这个孙女,想着下一个礼拜天,应该上街多买一样荤菜。
不想这个礼拜天,眼里长翳子,去医院看医生,回家点眼药水,忙来忙去,整个心思都放在了眼睛上,就忘记胜楠礼拜天回家这茬事。忘记不要紧,村子里有小飯馆,小饭馆里有红烧肉。不过……不过什么呢?我父亲知道忘记的是责任,忘记的是承担。胜楠回家忙她的家务活,我父亲接着忙他的家务活。我父亲面对自个的孙女,手上做事慌乱,心里总是不自在。
我父亲自责地说,你看我这个当爹爹的,年岁稍微大一大,就什么事都忘记了。
爹爹就是爷爷,我们这里人都这么叫。我父亲不去说自个眼睛长翳子的事,不想让胜楠学习上分心。
我父亲说,下个礼拜天我上街买一条鱼,烧鱼吃。我父亲抬起头,两眼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想向孙女许诺出一大堆吃的东西,想来想去,最终想出一条鱼。此时此刻,这条鱼生长出一副翅膀,“扑棱棱”地飞翔在眼前雾蒙蒙的一大片天空里。
我父亲说,我上街买一条大头鲢子鱼,鱼头剁下来,上锅上油煎一煎,烧出一盆鱼汤;鱼身剁下来,上锅上油煎一煎,烧出一盆鱼肉。
胜楠说,又烧鱼汤又烧鱼肉,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烧呀?
我父亲大包大揽地说,我来烧。
我母亲活着,我父亲不烧锅。我母亲死后,我父亲学烧锅。
我父亲问胜楠,你多咱考大学?
胜楠说,还有两个月。
我父亲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怎么这么巧,我眼睛开刀差不多要候两个月,胜楠考大学一样要候两个月。
2
接下来这个礼拜,我父亲是在不断纠结中度过。他不断地纠结,是接着点眼药水,还是停下点眼药水。依照我父亲的理解,点眼药水就是往眼里刮大风,眼里的翳子就能吹一吹散一散,是往转晴处发展,能延缓翳子成熟的时间。这样一来,翳子长得慢,眼睛开刀的时间,两个月开不了,拖延到三个月开,三个月开不了,拖延到四个月开。真要这样,我父亲眼睛开刀就能拖延到孙女考大学以后,就不会对孙女考大学有影响。胜楠不算聪明,却懂得咬牙实干。在一所不算太好的学校上高中,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就是想考上一所大学,将来有一个前程。这一点跟我父亲的愿望是一致的。我父亲不想因为自个的眼睛开刀去影响孙女考大学,就不停地点眼药水,让翳子缓慢生长。另一个方面,我父亲担心眼药水点多了,抑制住翳子的生长,是不是对自个的眼睛损害大。他担心哪一天早上睁开眼来,眼前黢黑地不见一星光亮。眼瞎是一种什么境况?不用别人告诉我父亲。他两眼紧闭,制造出一个黑暗的世界,就会身临其境。我父亲告诉自个说,眼瞎比死还可怕。我父亲内心胆怯地说,要是眼瞎,我怎么过生活?谁来伺候我?
眼药水点一点,停一停,停一停,点一点。我父亲这一生不管做什么事从来没有这么犹豫不决过。
不管怎么说,这个礼拜天胜楠要回来,我父亲记住没有忘。就像他老人家许诺的那样,他早早地上街,捡个头大,新鲜的大头鲢子鱼,买一条提回家。就像他老人家许诺的那样,他早早地刮鱼鳞,剖鱼肚,掏鱼肠,洗干净,剁出来,烧出一盆鱼汤,烧出一盆鱼肉。我父亲烧好菜做好饭,看一看时间还早得很,就接着把院子扫一扫,把桌子抹一抹,又把两件脏衣服洗出来。这些家务活,往常都是胜楠回来家要做的。我父亲自个做这些家务活,他想让孙女这个礼拜天回家吃现成饭,他想让孙女这个礼拜天回家落清闲。我父亲心里明白,孙女考上大学,就会像一只羽毛丰满的家燕,“扑棱”一下飞出这个家。往后不到放假的时候,都不会飞回家。这些年我父亲是与胜楠相依为命过来的。一年间,我和妻子能回家几天?二弟和二弟媳妇能回家几天?再说,我和妻子有什么具体事要他老人家操心的?二弟和二弟媳妇有什么具体事要他老人家操心的?真正要他操心牵挂的就是二弟家的这个闺女。胜楠冷了热了跟他老人家说。胜楠渴了饿了跟他老人家说。胜楠遇事可以跟她父母打电话说一说。电话里听一听他们的声音,听一听他们的关心和教诲,可实际效用一点儿起不到。胜楠听话懂事,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顿饭,学习上的事不要我父亲去操心。我父亲大字不识一筐,想操心孙女学习上的事也操心不上。反过来说,我父亲有一个孙女在身边,无形地排解去多少孤独和寂寞呀!我父亲经常地对自己说,我有这个孙女在跟前,是我的福气呀!
一转眼,上午十点半钟到了。往常这个时候胜楠该回家了,今天这个时候胜楠没有回来家。我父亲丢下手上活,想去家后看一看。家后有一条村大路,胜楠要是回来,会走这条路。我父亲站在路边,脖子一伸一缩地往前瞅,眼前人影绰约的,雾气迷蒙的,看不清人,看不清物。我父亲逮住一个村人问,你帮我看一眼,我家孙女有没有回来。村人敷衍了事地看一眼说,没看见!我父亲不放松这个村人,依旧问,今天我孙女怎么到这咱不回来呢?这个村人摇头说,你问我这话算白问了,我怎么会知道呀?我父亲舍下这个村人,沿着村大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细瞅每一个路过的村人。走着走着,我父亲来到村头。一条村大路继续往前延伸,延伸至小王庄,穿过小王庄就是毕家岗车站,从这里坐上公交车就能到胜楠的学校和出租房。我父亲站在村头,脚下迟疑了那么两秒钟,就急匆匆地迈开大步往前走。我父亲一边走一边说,今个礼拜天我孙女不回家,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我父亲到学校,去教室找胜楠。我父亲之前来过胜楠的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不见胜楠的人影。我父亲到出租房,找胜楠。我父亲之前来过胜楠的出租房。出租房里空空荡荡不见胜楠的人影。我父亲找房东。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说话大嗓门。房东说,哎哟,你是胜楠爹爹(爷爷)吧?就说找人带口信让你过来一趟呢!我父亲紧张地问,我家孙女怎么啦?房东说,在小诊所里挂吊水呢!我父亲更加紧张地问,我家孙女怎么啦?房东说,伤风,头疼,发烧,不吃不喝睡一两天了。我父亲松下一口气,伤风头疼发烧算不上大毛病。我父亲问,小诊所在哪里?房东说,我带你去。走过三排房屋,拐过三道弯子,找到小诊所。胜楠见到我父亲吃惊地问,爹爹(爷爷)你怎么来啦?胜楠精神委顿,脸色蜡黄,我父亲心里一酸说,打完吊水跟爹爹(爷爷)回家!胜楠点一点头。
按理说,一般孩子伤风头疼发烧,吃一吃药,打一打针,扛一扛就过去了。二弟跟前的闺女,吃的差,营养差,身体差,一病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房东热心肠,胜楠吃药钱、打针钱都是她一手垫付的。
房东跟我父亲说,没见过像你家孙女这么苦的孩子,天天下面条吃,你说能吃出一个什么好身体呀?
我父亲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个没照顾好这个孙女。
房东问我父亲说,你家儿子媳妇在外面挣金山还是挣银山,闺女考大学这么大的事,都不在跟前?
我父亲大包大揽地说,我没让他们回来。
房东走后,我父亲留下照看胜楠打吊水。
我父亲跟胜楠说,你回家爹爹(爷爷)顿顿烧好吃的,不耽误你调养好身子骨考大学。
胜楠眼泪汪汪地哭起来。
3
一场病到底影响多少高考成绩,实在没办法去量化。好在高考过后,二弟跟前的闺女被广东的一所二本大学录取了。我家侄女的心愿有没有实现,我不知道。我父亲想把这个孙女送进大学的心愿却实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到,我父亲两手举着它去村里的十字路心。那里是村子的热闹场所,聚集的村人最多。录取通知书是一张薄薄的纸,你说它轻它就轻,你说它重它就重。我父亲举在手上,就像举着半口袋粮食那么沉、那么重。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父亲也没有这样高兴过。现在我父亲有这么一份资格,应该得到这么一份自豪与荣耀。我父亲跟村人说,你们看一看这是我家孙女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们家的孩子去广东是打工,我们家的孩子去广东是念大学,将来我家孙女大学毕业留在那一边,不比你们家的孩子挣钱多,不比你们家的孩子有脸面?哈哈哈……或许我父亲憋屈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隐忍得太久了。我父亲跟村人说着话,竟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村人望着我父亲,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不知道我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纷纷地离散开。我父亲喊村人,你们都莫走开呀,你们还没看清我家孙女念的是广东哪一家大学呢,你们还没看清这张纸上的大印有多大多圆呢,哈,哈,哈……我能理解我父亲此时此刻的失控情绪。此时此刻,我父亲应该有着这么一份狂妄与狂喜。
其实,上述这个场景是我虚构的,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实际上,我父亲从胜楠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时刻起,头脑里就盘算着卖牛了。至少需要卖掉一头牛才能凑齐胜楠的学费。不到卖牛的季节,牛的价钱便宜,牛的个头也没有长起来。这些天,我父亲每天割草挑最嫩的青草,还买回一口袋玉米面,给两头牛加饲料,想尽量地把牛膘往上顶一顶,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二弟跟二弟媳妇有三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说春节火车票难买,说二弟媳妇的工厂春节放假少,說农民工学校开学早,实际上他俩想节省钱。春节回头,他俩要花车票钱,要花过年钱。代表他俩回家过年的是二孩子小亮。小亮在那边上技校,坐火车是半价,回家过年象征性地给我父亲买点东西就算过去了。甚至一分钱不花,我父亲又能说些什么呢?在这件事上,我父亲倒是看得很开。我父亲说这么远的路程,一来一去能过几天,挣一点钱不都扔在半路上?
二弟跟二弟媳妇在外面混得连个年都不能回家过,我父亲只能这么说。
胜楠高考过后,二弟回来一趟。他家闺女需要填报高考志愿,这份责任没人能够替代。我父亲想让我帮这个忙,我推脱掉。高考志愿关系到孩子的前途与命运,这个责任不该由我来承担,我也承担不起来。填报志愿的时候,胜楠不想在本省上大学,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第一志愿填报的广东一所大学没有被录取,第二志愿还是填报的广东一所大学被录取上。二弟忙过这件事,就急忙回浙江金华去了。
农民工学校放假早,按说二弟暑假回去没事干。二弟在家,一是不能代替我父亲割牛草,二是不愿下地干农活,同样是一个没事干。二弟在家心神不安,整天心里毛躁躁的,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究其原因,是二弟离家时间长,这个家他愈来愈陌生,陌生的一个家他待着感到不舒适。村里有许多二弟这样的人,他们漂泊在哪里打工,哪里就是他们的家,真正的家反倒不是家,陌生了,疏远了。我父亲说二弟,你快点回去吧!你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晕。二弟说,那我买火车票明天回去。
这一天,我父亲带口信喊来牛行令,同时喊来牛屠夫。我父亲想快刀斩乱麻卖掉一头牛。当初两头小牛犊子分别从两户人家买来的。一头大一点儿,一头小一点儿,大一点儿的花三千五百块钱,小一点儿的花两千九百块钱。半年过去,大一点儿的一头牛还是大一点儿,小一点儿的一头牛依旧小一点儿。我父亲决定把小一点儿的那一头牛卖掉,大一点儿的那一头牛留下来继续喂。热天是宰牛的淡季,牛肉卖不上价格,牛就卖不上价格。我父亲提早找个懂行的人来家里看过这头小一点的牛。这人说,不会超过五千块钱。这头牛就算能卖五千块钱,又能赚多少钱呢?我父亲心里隐隐地一疼,额头生出冷汗。牛的价格跟随猪的价格走。近两年,猪的价格一年比一年往下掉,牛的价格也就一年比一年往下掉。喂牛赚不着钱、或干脆不赚钱已经成为定局。
牛行令先来的,一走进我家门,眼睛就盯着牛槽上的两头牛。牛行令说,三哥,不是卖牛的时候怎么想起来卖牛呀?两头牛在牛槽上吃草,一副吃草的劲头,一身油亮的皮毛,打眼一看就知道两头牛没有毛病。我父亲跟牛行令实话说,卖牛是为了我家孙女上大学。牛行令职业性地伸出一只巴掌在我父亲眼前晃一晃说,就怕不值这个数。一巴掌是五千块钱。我父亲心里隐隐地又一疼。我父亲说,不值也得卖。
牛屠夫后来的。“突突突”开着一辆装牛的三轮农用车,一下来爷俩。老子是屠夫,儿子是帮手。牛屠夫走进门,先不说牛价钱,要去牛槽上摸一摸牛膘,我父亲上前一步拦住他。牛行令、牛屠夫身上有杀气,都不能搭手招惹牛。我父亲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心里有防备。我父亲说,你得站远一点,不能摸我的牛。牛屠夫“哧哧”地笑一笑说,好,好,好,我不摸牛。牛屠夫叫我父亲从牛槽上解下牛缰绳,拉着这头小牛在院子里走一走,他远远地看两眼,这头小牛能宰多少斤肉,心里便八九不离十。
牛屠夫让牛行令说价钱。牛行令说,你跟三哥直接说吧。牛行令清楚这个时候我父亲卖牛吃亏大,接着跟牛屠夫说,三哥这么大岁数喂牛不易,你多出几个钱。我父亲紧张地看着牛屠夫的两只手。买牛卖牛不说钱数,靠比划手指头。牛屠夫先是伸出一只巴掌摇一摇,我父亲看清楚牛屠夫的一根手指头弯曲着。这表示四千块钱。紧接着牛屠夫把一根弯曲的手指头伸展开,使足劲地摇一摇。这表示五百块钱。
一头牛的价格最终被定在四千五百块钱。
我父亲断然地说,不卖!五千块钱少一分,你拉不走这头牛。
做生意,买卖双方总要讨价还价几个回合。我父亲这么生硬的一副态度,是牛行令从前没有见过的。牛屠夫脸色很难堪,牛行令脸色更难堪。牛行令硬着头皮说牛屠夫,你多少加点钱?牛屠夫说,一分钱不加!我父亲说,我的牛不卖!
就这么一头牛没卖成。
眼看开学日期一步步临近。过些天,我父亲还得找牛行令卖牛。
4
二弟带闺女回浙江金华前一天,在电话里惹起一场纷争。这是二弟这个夏天第二次回来。第一次回来是替胜楠报志愿。第二次回来是替胜楠迁户口。胜楠迁走户口,开学直接从浙江金华去广东。
电话先是大姐往我家打来的。大姐说,镇里打电话让二弟把户口本的复印件送过去。大姐说不清楚镇里要户口本复印件干什么,只是说前两天二弟去镇里办事,少一份户口本复印件。老家没有电话,二弟把大姐家的电话留在镇里。我猜测肯定跟胜楠上大学有关联。大姐打这个电话是问我有没有二弟的手机号码,跟二弟赶紧地说一声,免得误事。大姐说,二弟说他这两天就带闺女一块回去,不知道走没走?
我说,我把二弟的手机号码报过去,你打手机试一试看他走没走。
大姐说,我的眼睛哪能看清电话呀,号码一按就按错。
大姐糖尿病十几年,后遗症影响眼睛视力,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团影子晃来晃去的。
我说,那就我来打吧。
我说这话的口气,有点勉强,有点不乐意。
说实话,在大姐打来这个电话之前,二弟家的闺女考没考上大学,我跟我妻子一点都不知道。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妻子就告诫我说,二弟跟前的闺女考大学,你什么都不要去过问。理由是,三年前我家的闺女考大学,二弟跟二弟媳妇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那一年,二弟跟前的闺女考高中,我妻子特意买两件衬衫带过去,二弟跟二弟媳妇也没说一句感谢的话。
我妻子说,他们不仁,我们不义,他们不仁在先,我们不义在后,这话我说到哪里都在理上。
俗话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家的这本经难念,说白了都是二弟没能耐干的事。要是二弟有能耐,把一个家支撑起来,不用我父亲去操心种地,不用我父亲去操心喂牛,不用我父亲去操心孙女上学,就算我妻子与二弟两口子生隔阂又能生多大的隔阂呢?现在倒好,两口子跑得远远的,过年都不回一趟,把老家丢下,把土地丢下,把闺女丢下,不往家里寄一分钱,还得我父亲操心胜楠的学杂费、生活费。这样一来,我妻子能不有意见吗?我妻子生意见不止针对二弟跟二弟媳婦两口子,连带我父亲、连带我一块生怨言。
我妻子说我父亲,你就是偏心他们,你就是惯着他们,我看你还能偏他们多久,我看你还能惯他们多久?
我妻子说我,当老大就要有一个当老大的样子,二弟和二弟媳妇就得去说一说,不好说二弟媳妇,总能说二弟吧,告诉他什么是一个做儿子的孝心,告诉他什么是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年,我很少去说二弟和二弟媳妇。有我父亲活着一天,我就是一个儿子的角色。再说在二弟和二弟媳妇面前,拉出一副当老大的派头,我拉不出来。要是我做生意口袋里有钱,要是我做官了手上有权,二者居其一,能够改变家里的现状,或许我会回去说一说。面对老家的现状,我是无能为力与力不从心,能回家说什么呢?我父亲当然希望我多问一些老家的大事小事,尤其是他力所不能处。比如说,二弟跟前的闺女学习怎么样,希望我打电话去学校问一问。再比如说,我父亲前些年做生意有一笔烂账,希望我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有些事,我有能力过问,但我不想过问。能拖则拖,能推则推。渐渐地我父亲心里生出一大堆失望,觉得我做人做事总是温温吞吞的,缩头缩脑的。
我父亲叹一口长气说,当年你真不应该考大学去城里。我父亲认为是城市改变了我不再是我了。
我打二弟手机,没打通。接着打二弟家儿子的手机,是二弟媳妇接的。
我问,二弟现在回没回去?
二弟媳妇说,没回。
我松了一口气,叫她转话,快点让二弟把户口本的复印件送镇里。
二弟媳妇说,他不是说去镇里办好手续了吗?
我问,镇里要户口本复印件干什么?
二弟媳妇说,镇里考上大学的,每个孩子奖励一千块钱。
我问,胜楠考的是一所什么大学?
二弟媳妇说,我只知道是广东的一所大学,具体什么大学我说不清楚。
我问,学的是什么专业?
二弟媳妇说,这个我更不知道。
二弟媳妇到底知道什么呢?真是甩手甩惯了。
要不是二弟把电话打过来,一场电话纷争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大约十分钟过后,二弟把电话打到我家的座机上。我家闺女趴在桌子上看书,随手把电话转给我。二弟与我家闺女没有说一句话,像个陌生人似的来找我。二弟三年没回家过年,我三年没见过二弟。二弟最近回两趟老家,没来我家,也没往我家打电话。二弟大致说了他家闺女的一些情况,说我父亲在家念叨我,要我有时间回去看一看。我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回老家了,我说明天我回去。其实我心里是想回去看一看二弟。人说兄弟是手足。手足间的关联,就是兄弟间的关联。一家人生生分分,疙疙瘩瘩,我心里很难受。这种心理,我妻子不理解,我闺女更是不理解。二弟和我通完电话,我妻子没说什么话,倒是我家闺女生气了。
闺女说,不许你明天回家,不许你搭理我老叔。
我说,我回家看你爹(爷)跟你老叔有什么关系呀?
闺女说,你回家去看我爹,就是想去看我老叔。
我的心理她倒猜得很准确。
我说,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瞎掺和。
闺女说,我都二十多岁了,早已经是个大人,不要以为我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闺女说,我知道你们一家子人心里只有那个孙女,没有我这个孙女。
“那个孙女”是指二弟跟前的闺女,“你们一家子人”自然不包括我妻子。我一听我闺女跟我妻子说话一个腔调,就把怒气移到我妻子身上。
我说,你看孩子都跟你学了些什么?大人之间的积怨都蔓延到孩子身上了。
我妻子说,我最近什么话都没跟孩子说,你家闺女说的话没有错,句句都是实话。
我妻子这样说话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说,这些年你言传身教还要用去跟她具体说些什么事吗?
我妻子说,你怎么不去说你家老人呀?你怎么不去说你家二弟呀?你家老人喂牛给他家二孙女交学费,怎么不给他家大孙女交学费?你家二弟打电话一直说他家闺女上学的事,怎么不问一问我家闺女上学的事?
吵话吵话,真是越吵越话多,越吵越说不清。我闭嘴不说话。
我妻子说,说来说去,这个家不和睦,你的责任最大,上面不去说老人,下面不去说二弟,弄得老婆孩子跟在你后面受窝囊气,你要是个男人,就回家跟你老人、跟你二弟把话说清楚。
我说,你跟孩子受谁家的窝囊气啦?你半年不回一趟老家,二弟三年打这一次电话,谁有窝囊气给你们娘俩受?
不料我妻子一下“呜、呜、呜”地哭起来。闺女总归是个孩子,一看我跟她妈吵起来,赶紧关上卧室门,不露一次面,不说一句话,好像吵话的起因不是由她引起的,与她一点关联都没有。
我妻子哭着说,你心想我不想做一个好媳妇呀?你心想我不想做一个好嫂子呀?你心想我不想一家子人和和睦睦呀?有你这样的男人在中间和稀泥我能做好吗?
难道我在处理家庭问题上真的没尽到一个做儿子、做大哥的责任吗?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觉。隔天一大早,我决定回一趟老家,去跟我父亲说一说家里的事,去跟二弟说一说家里的事。最起码我能说一说我父亲,不要再种地、不要再喂牛了吧?最起码我能说一说二弟,他家闺女上大学后不要让我父亲再操心了吧?我妻子看我出家门,她也跟着出家门。
我问,你这是去哪里?
我妻子说,家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呀?
老家是我的家,自然就是我妻子的家。我妻子跟我一起回老家,我不能不让她回。我俩依旧彼此生着闷气,一路上没说两句话。老家大门紧锁,邻居说二弟带他的闺女刚走。看来这一趟是见不着二弟和二弟家的闺女了。我心里有点失落。我与我妻子站在家门口,等我父亲割草回头。半小时过后,我父亲骑三轮车从村头回来。我赶紧迎上去帮他推三轮车。
我父亲欣喜地说,今个不是礼拜天你怎么回来啦?
往常我喜欢礼拜天回去。礼拜天回去能见到二弟家的闺女。
我说,我跟媳妇一块回来看一看你。
我妻子与我父亲半年没见面。我父亲愣一愣神,转眼去寻找他家的大儿子媳妇,而后朝着我妻子疾步走过去。
我父亲跟我妻子说,赶快进屋吧!
我妻子说一声,唉!
第三章
1
我父亲做白内障手术没住院。我跟大姐陪着我父亲在医院做完手术,三人打一辆车来到大姐家。我父亲两只眼一齐长翳子,先开右眼,左眼留下来过两年再说。我父亲手术后的右眼捂着一块白纱布,模样有些怪怪的。医生吩咐我父亲不能低头走路,防止人工晶体从眼眶脱落下来。上车下车我架着我父亲,他把头抬得高高的。我父亲平生头一次开刀做手术,心里有些胆怯害怕,手术前紧张,手术后依旧没有松缓下来。
我问,疼不疼?
我父亲说,疼!
顿时,眼泪水从我父亲的左眼落下来。
我问,是麻药过去了吧?
父亲说,麻药没过去也疼。
做手术哪有不疼的。我后悔问我父亲这种话。
晌午饭是在大姐家吃的。饭后大姐带我父亲去附近小诊所挂消炎药水。按照我与大姐的商定,我父亲手术后的这三天就吃住在她家。我父亲做手术,我妻子提出只给一千块钱费用。她的想法是我们家出一千块钱,二弟跟大姐各出一千块钱,剩下的一千块钱我父亲自个负担。我说,大姐家不会出一千块钱,二弟家也不会出一千块钱。我妻子说,这些我们不用去管,大姐跟二弟两家不出钱,剩下来的三千块钱老人一个人出。
二弟家不出钱是因为这些年经济跟我父亲裹在一起没分开,大姐家不出钱是因为家里的土地青苗费有她家的一份。最初土地分到一家一户,我们家有我的一份土地。两年后,我考上大学,迁走户口,我的一份土地就面临被收回的境地。我父亲想办法保住我的一份土地,让大姐把她家的两个孩子户口迁过来。就这么,我的一份土地保住,一年一年煤矿赔偿的青苗费,我父亲却没有给大姐家一分钱。
大姐家不出钱,我父亲在她家吃住三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协商这件事的时候,大姐没说不同意,我父亲没说不同意。我父亲去打吊水,我回家。当天晚上,我打电话问父亲的情况。没想到我父亲打过针水回家了。大姐说我父亲放心不下家里的两头牛。我父亲把家里的兩头牛交给我四叔,我四叔替他喂两天不会有问题。我知道我父亲不想住在大姐家。在我父亲的思想里,闺女家是亲戚,不算自个家。老话说,亲戚家易走不易住。
我问大姐,父亲是怎么回去的?
大姐说,我送他到车站,他自个坐公交车回去的。
我在心里隐隐地埋怨大姐不尽心尽责,嘴上却说不出半句埋怨话。难道我尽心尽责了吗?我自个都不尽心尽责,怎么好去说大姐呢?
隔天一早我回一趟老家。出门前与我妻子吵一架。我妻子说,老人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孝顺,老人才算有福气,现在光你孝顺有屁用啊?不能说我妻子说得没道理。我父亲做手术,二弟应该回来,大姐更应该拦住父亲不回家。我父亲跑回家,不说别的,万一晶体从眼眶里脱落下来可就麻烦大了。毕竟我父亲是一个刚做过手术的病人,照理说他应该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我们姐弟三人轮流在一旁伺候着。我父亲饿了,有儿女把饭菜端过去;我父亲渴了,有儿女把茶水递过去。现在我父亲一个人跑回家。家里除去空空荡荡的四间房屋,谁去烧一口饭给他吃,谁去端一口水给他喝?我一路上不断地责怪自个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
我父亲不在家,竟然下地割草去了。
我父亲眼睛开刀只一天,还能去割草?我一听头脑就炸开,“嗡、嗡、嗡”地不停鸣响。我父亲怎么会这样呀!三个儿女不尽心尽责是一回事,你自个对自个不负责任是另一回事。邻居说我父亲昨天回家,从街上买回一斤馓子,从她家要一瓶开水,就这么开水泡馓子吃一顿。我去找我四叔。我四叔说两头牛被我父亲惯坏了,干草不喜欢吃,昨天半饥半饱地凑合一天,今天要是不去割草还是老样子。两头牛挨饿,我父亲看不下去,一大早就下地割草去了。
我去找我父亲。听村人说,我父亲就在村子西头的一片空地里。我气鼓鼓地找去,见着他我肯定要质问,是两头牛重要,还是你的眼睛重要?远远地瞧见我父亲的三轮车停放在路边上,一片洼地里蹲伏着我父亲。四周都是田地,四周都是庄稼,四周都是绿色,只有我父亲一个小小的黑黑的身子点缀在其中。我父亲手握镰刀挥舞的幅度不算很大,能看出他很克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开刀的眼睛。我远远地站着,没有走过去。面对眼前的我父亲,我心里的一股气泄下来。我没有资格去责备我父亲!
2
三天后,我妻子、我闺女和我一起去医院看我父亲。我父亲需要去住院部接受医生的检查。病房里住着十几位与我父亲同一批做手术的白内障病人。这一批病人当中,我父亲是唯一不住院的。我们去得早,我父亲去得迟。我父亲从老家赶到医院,医生已经检查完一多半病人。所谓检查就是拆除纱布,查看一下手术后的视力恢复情况,再往眼睛里注射一针药水。就这样,病人的手术算是告一段落。余下来就是点眼药水,自我养护了。见着我父亲,我问他的眼睛情况怎么样。是不是疼痛?有没有按时打消炎药水?他悄悄地告诉我,手术后的视力不错。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神秘地告诉我说,早上在家偷偷地摘掉纱布,右眼清清亮亮地能看很远。看着我父亲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十分欣慰。
我父亲语气坚定地说,四千块钱值!
我父亲不住院,后续治疗的眼药水从外面药房里买。办好这些事,我妻子买一把香蕉、两袋奶粉,我父亲接过去提手上就回家了。
这一天,大姐来医院,跟我父亲一块走。大姐家与老家同一个方向。我没有送我父亲回家,大姐更不会。二弟知道我父亲做白内障手术,自始至终没打一个电话。公交车开走,我站住不动,使劲地盯着。车屁股冒出一股子蓝烟,在我眼前摇呀晃呀的越跑越远。
第四章
1
那一年秋天,一连好多天,我头昏脑涨,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摇一晃的,一浮一飘的。起初我心想,是那一段时间赶稿子赶得急所致。我急性子,一篇稿子开上头,就想连天加夜赶出来。那么一段时间里,我像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吃不香饭,睡不安觉。头脑发热膨胀,不安地飞旋着文字和画面。一篇稿子赶出来,扔一边待修改,头脑从高速运转状态,渐渐地缓慢下来,渐渐地复原常态。
这一回,我停下稿子三四天,一个人依旧复原不了常态。吃饭没有问题,睡觉没有问题,依旧头昏脑涨得像是踩在棉花上。或许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真的出了毛病。我妻子惊慌地说,赶紧去医院做检查。我不想去大医院。去大医院就是自投罗网。医生三下五除二开出一大堆化验单,你楼上楼下跑半天,不一定能够检查完,更别想当天就有一个明确的诊断结果。市委诊所离我家近。我跟我妻子说,我先去那里看一看再说吧。我妻子说,现在就去。
走出小区大门,往东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市政府北大门。市委、市政府坐落在同一个院子里。北边是市政府大楼,南边是市委大楼。走出市委南大门,再往南走上不足一百米,就是市委诊所。我们这座地级城市的布局,就这么小巧而精致。日常生活圈,绝对不超过方圆十里路。市委诊所病人少,看病便捷。医生让我撸起衣袖测量血压。一测量,低压86,高压150。
医生问,这种状态有多长时间了?
我说,半个月。
医生说,赶紧吃降压药。
高血压重者脑溢血死亡,轻者脑溢血半身不遂,哪一样都可怕。
我说,那开降压药吧。
医生“刷拉拉”地开出一张处方,两盒硝苯地平控釋片,龙飞凤舞地落上面。
医生吩咐我说,早晚各一粒。
我去药房划价取药,我妻子阻拦住。
我妻子说,降压药是随便吃的吗?
我说,血压高不吃降压药怎么办?
我妻子说,吃降压药也要听一听大医院的医生怎么说。
我妻子不放心市委诊所的医生。
第二天,我跟我妻子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早早地排队,早早地挂号,早早地看医生。大医院的医生跟市委诊所的医生,果真说法不一样。这里医生说,回家注意调养休息,观察一段时间,若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到了非吃药不可的地步,再吃降压药。
医生跟我分析说,血压高的病因很多:有遗传因素,大约半数高血压患者有家族史;有环境因素,过度紧张的脑力劳动易发高血压;有年龄因素,发病率随年龄增长而增高,中年以上者发病率高;有饮食因素,食盐摄入多者,高血压发病率高;有季节因素,夏天至秋天,季节更换是一种诱因……
我妻子过去在企业职工医院当过护士,她判断我头晕目眩的主要根源在焦虑上面。我焦虑老家的目前现状。更焦虑老家的将来看不见出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隔上一个星期就要回去看一看。看一看日渐破旧的四间瓦房。看一看日渐衰老的父亲。看一看二弟和二弟媳妇丢下来的两个孩子。只能是看一看。我帮不上忙,更改不了现状。我一心沉重地去,一心沉重地归。好在我父亲过日子有未来不悲观。这可能与他遇事不生畏惧的坚毅性格有关。这可能与他一生经历过的苦难太多有关。
他说,挨一挨二毛和小琴的工资涨上去就会好了。
二毛是二弟的小名。小琴是二弟媳妇的小名。
他说,挨一挨胜楠和小亮大一大就会好。
有时候,我会在心里暗暗地怨恨二弟。这个家原本该由他来支撑,不应该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压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早到了不该操心生计大事的年岁,早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有时候,我会在心里暗暗地自责自个没本事,二弟支撑不了这个家,要是我能够支撑,我父亲一样可以不操心家里的生计大事,一样可以在家颐养天年。早年我从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走出大河湾村,我父亲自然是寄予了很大希望。不说升大官发大财,最起码照顾照顾这个家是可能的。其结果呢?几十年混下来,我没当上官,我没发上财,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哪里顾得上老家一点点。有一次,我父亲跟我说,当年你要是没考上学校就好了。我当时一愣,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父亲说,你要是留在家里,不说做其他生意,就算拖拉机贩煤炭不停下来,我们家在村里扳着手指都数得上。我父亲这是怀念过去家庭兴盛的好时光。
2
我停下看书,停下写作,整天赋闲在家,静观血压起伏升降。我的一颗心能够安宁下来吗?我妻子说,从现在起,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回那个家了,你回一趟那个家,一连好多天心情都不好。我妻子这是要我逃避老家。我能逃避得了吗?
我说,我不回去看一看更是不放心。
我妻子说,你不回去,我回去不是一样吗?
我妻子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上街买肉,上街买奶,隔天一大早就准备回老家看一看。我父亲人老牙不好,喜欢吃红烧肉。我妻子就把红烧肉放在锅里慢慢地炖出来,炖到一触即化的程度。我父亲早年没喝过牛奶,晚年喝不惯牛奶。我妻子逼迫他逐步地适应。我妻子跟我父亲说,老年人缺钙,不喝牛奶补充钙,你的腰越来越弯不说,你身上也会越来越没有力气。我父亲不怕缺钙腰佝,却怕身上没有力气。身上力气一旦虚弱,怎么能够割得动牛草,怎么能够带出来二弟家的两个孩子?
我妻子提前一天上街买回一大块五花肉。适合我父亲吃的红烧肉,太瘦不行,太肥不行。我父亲自个上街、自个买肉、自个红烧,就是烧不出他家大媳妇的一种味道。究其原因,除去我父亲的烧菜手艺不够精细,恐怕五花肉的肥瘦搭配不当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晚上,我妻子把买回来的五花肉洗净、切块,肉块的大小很讲究、下刀的刀法更讲究。五花肉块放锅里先焯一遍水,除去肉里的血腥沫子,而后炒干水气,再加菜籽油、干辣椒、姜块、葱段、桂皮、花椒等作料。我妻子红烧五花肉不放酱油,自个打糖色。方法是舀两勺白糖放锅里,待白糖溶化,不停地炒,渐成酱色,直至冒泡,糖色就打好了。我妻子的红烧肉方法是家传的,岳母的母亲就用这么一种法子。一锅五花肉在锅里炖烧两小时后,其香味越来越浓郁,极具穿透力地扩散至每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诱惑得我在房间里不能安心看书写作。我妻子不喜欢吃肉,不受肉香味的诱惑;闺女害怕长胖,能够自觉抵制肉香味的诱惑,唯独我丢开书本、扔下电脑,像一只困兽在屋里转圈圈。我妻子早看出我一脸馋相说,待一会红烧肉烧好,你尝两块解一解馋。我父亲喜欢吃红烧肉,我喜欢吃红烧肉,这是不是一种血脉遗传呢?
我明知故问地说,怎么就不能留下半碗,我明天晌午好好地吃一顿呢?
我妻子说,你真敢吃肉你就吃,你吃出毛病来你自个受?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红烧肉就渐渐地远离我家餐桌。偶或地吃一吃,只是象征性地吃两块,绝不敢多吃。我妻子害怕进中年后因为吃红烧肉,染上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也不知道“三高”的毛病与吃红烧肉是否有内在关联,反正别人这么去说,我妻子就去信,我就只好跟着委屈自己的一张嘴。我父亲身子骨干瘦,劳动不断,他喜欢吃红烧肉,我妻子也认为他老人家应该适当地吃红烧肉。我妻子跟我说,他牙齿不好,吃不动鱼,吃不动牛羊肉,再不吃一点红烧肉,一点肉类的营养都没有。因此,提一锅红烧肉便成为我妻子每一趟去看我父亲不可缺少的东西。
这一回不同以往。我妻子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烧红烧肉。我不看书不写作,躺在沙发上陪我妻子看电视。闻到红烧肉的香味,嗓子一硬,舌头一压,就把诱惑出来的口水往肚子里咽下去。我妻子说,从今天起你一块红烧肉都不能吃。不但不能吃红烧肉,凡是能诱发高血压的食物都不能吃。
我妻子最后跟我说,我俩从今后那个事也要少了。
我问,哪个事?
我妻子说,你忘记哪个事更好。
我说,我干脆去寺庙当和尚吧?
我妻子说,你在家当和尚是一样的。
一锅红烧肉烧好,我妻子隔天一大早就回老家看老人去了。
我妻子二十五岁那一年嫁给我,算来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她从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媳妇,一转脸走进中年,自家闺女都长成一个大姑娘。人生过程是短暂的,又是漫长的。夜深人静,我妻子忙碌完一天吃喝拉撒的琐事躺在床上,会神清气定地想一些过去的往事。有时候,我妻子会诧异地跟我说,我怎么觉得我俩认识仿佛就在昨天呀?我妻子面色羞红,她肯定是想起我俩恋爱时候的某件事情。年轻时的恋爱,男人经历过就忘却,女人却用一生的时间绵延着,回味着,完善着。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面對的不止是这个男人,还有这个男人身后的庞大家族,包括男人的父母,可能还有父母的父母,兄弟姐妹,叔叔大爷,七大姑八大姨等等。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同样面对女方家的一个庞大家族。但两者在实质上差别却很大。归根到底,是女人的血脉流传到男方家,而不是男人的血脉流传到女方家。这一点古今中外都一样,亘古不变。一个已婚女人的衰老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女人的生命慢慢与男方家族相融合的过程。
我妻子最初嫁入我家,嘴上不认这些老理,心里更是不认这些老理。我妻子跟我说,我俩到什么时候都是你姓你的曹,我姓我的张。我说,你说的这一点没有错,现在谁也不会像古代似的喊你曹张氏,不过有一点……我有意停住话。我妻子紧逼着问,你说你说,有一点什么呀?我说,赶明我俩有孩子,孩子不是还得姓曹吗?我妻子一张脸通红起来,气呼呼地说,赶明就是不让孩子跟你姓,看你能怎么样?我妻子城市里生、城市里长,兄弟姐妹五人,排行老小。我在我们家上面有一个姐姐,男孩子里排行老大。我妻子嫁给我,自然而然地成为曹家大媳妇。我妻子回老家,我父母亲向村人介绍她也是这么说,这是俺家的大媳妇。在我们老家,你是一个大媳妇的角色,就有一个大媳妇的名分,就有一份大媳妇的责任与义务。那时候我与我妻子都在一家陶瓷厂上班,离老家十余里路,老家稍微有一点大事小事,我父母都要跑过来跟我们说一说。大到家里准备买一辆四轮拖拉机跑运输,小到麦子成熟准备哪一天收割。我妻子不能理解,觉得我父母亲太啰嗦,不该我们知道的事也要跑过来跟我们说一声。我妻子在嘴上、在心里、抑或在行动上,一直把我们的小家与我父母亲的大家,对立看待,分得很开,一口一声“我们家”,一口一声“他们家”。
我妻子跟我说,他们家买拖拉机跑过来跟我们家说一声干什么呀,莫不是想让我们家出一份钱?再说他们家收麦子,哪一年不喊我们去,哪一年不是我锅上锅下地忙烧饭?
我妻子在问题的理解上显然与我父母亲大相径庭。其实,他们买拖拉机不要我们出一分钱,就是想跑过来说一声,听一听我的意见,听一听他们家大媳妇的意见。在我父母亲的心里,似乎我的意见,还没有他们家大媳妇的意见重要。这倒不是说他们家大媳妇能说出什么我所不及的高见。在我们老家,祖祖辈辈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从表面上看,一个家是男人当着,但实际上只有掌控在一个女人手上,这个家才能安稳,这个家才能落实,这个家才能稳固。自从我妻子走進曹家门,我父母亲就在潜意识里这么做,一步一步地把一些掌控权移交在她手上。我妻子不要这个权利,不愿承担这个权利赋予的责任与义务。我妻子跟我父母亲说,我能把我们这个小家的日子过顺当就算不错了,我怎么能管好这么一大家子呀?我母亲笑眯眯地说,一个家,大家不稳当,小家能稳当?在一些事情上,我妻子连续摇手推辞,不愿承揽。我父亲不高兴,认为我找老婆找走眼,不跟大家一条心。我父亲忧心忡忡地跟我母亲说,我怎么看着大媳妇都跟我们家离皮离肉的。我母亲说,女人年轻时都这样,过些年老靠老靠就好了。我母亲是个过来人,她知道他们家大媳妇年轻,进曹家门的日子不算久,在一些事理上缺乏经验,缺少实践,光靠说道理是说不进心坎里的。我父亲交代我母亲说,那你得多敲打敲打大媳妇。我母亲说,这个不要你交代。
我母亲敲打他们家大媳妇的方法就是多跑、多说、多问。老家遇见西瓜那么大的一件大事,我母亲赶紧跑过来说一说、问一问;老家遇见芝麻那么小的一件小事,我母亲也赶紧跑过来说一说、问一问。我母亲想早一天把曹家的掌控权移交在我妻子手上。这也是我母亲的一份责任与义务呀!
我母亲死得太早了。我母亲六十一岁那一年猝然去世,把一个完整的家一下子闪出一道天大的裂缝来。二弟顶不上我母亲空缺出来的位置,我父亲一个人开拖拉机不凑手,耽误做生意,耽误挣钱,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我妻子顶不上我母亲空缺出来的位置,一个家“哗啦”一声就松散摊子,失去一个家庭应有的凝聚力,从此矛盾丛生,此消彼长,走上一条漫长的无序争吵之路。我母亲活着,一些家庭矛盾就客观存在着。比如说,婆婆与媳妇之间的矛盾,妯娌与妯娌之间的矛盾,小叔子与大嫂之间的矛盾,姑子姐与弟媳妇之间的矛盾。这些家庭矛盾,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我母亲活着时,经过她老人家的两只手一梳理,就理顺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场原本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却波澜不惊地消亡下去。这就是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的核心作用。其作用是隐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在家庭的正常运转中,起着中流砥柱的稳定作用。这个女人一旦从家庭中消失,缺少另一个女人顶上去,一个家庭的境况就可想而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都处在这种无可奈何、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境况中。
……
我妻子回家一趟,回头尽拣好听的跟我说。
我妻子说,老人的胳膊腿硬朗得很,割草喂牛一身劲儿。
我妻子说,二弟家两个孩子的学习不用多操心,考试成绩都不错。
我妻子说,我四叔每天都过来帮老人铡牛草。
我妻子单说好听话,无非是想减轻我对老家的焦虑,无非是想化解我对老家的担忧。
3
我不读书不写作赋闲在家,不是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觉。上午要上街买菜。下午要上山溜达。上午上街买菜转悠两个小时,下午上山溜达转悠两个小时。其余时间,留在家里吃饭睡觉看电视。
我一年四季早睡早起,多年养成了习惯。每一天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写作,早早地歇息。一般情况下,到了上午九点半钟,就该停下来歇一歇了。歇一歇干什么呢?上街去买菜。我喜欢上街买菜。是要散脑子。脑子像一台运转的机器,一早上赶稿子高速地运转下来,头昏脑涨地发热冒汗。这时候,脑子需要降速运转,散一散热量,冷却一下。我更换衣服,走出小区,穿过一条大马路,再往南走上五百米那么远,就是菜市场。这里卖菜的,专业的菜贩子少,附近的菜农多。菜农卖菜,多是随季节生长的时令蔬菜,少有塑料大棚的反季节蔬菜。一到菜市场,挑菜选菜,讨价还价,不由得头脑不从写作的状态中走出来,不由得头脑的运转速度不降下来。我挨个菜摊子走过去、走过来,看有没有时令野菜买回去。比如说,春天我喜欢买香椿头。一小把香椿头足够了。买一小把香椿头拌豆腐吃,或买一小把香椿头炒鸡蛋吃。香椿头是野菜吗?我想算是吧。冬天我喜欢买荠菜。半斤荠菜足够了。买半斤荠菜,再买半斤瘦肉,做荠菜丸子吃,或包荠菜饺子吃。吃荠菜,要剥下苦霜。苦霜是一层霜冻。遭过苦霜的荠菜,跟没遭过苦霜的荠菜,不是一种香味。香椿头第二茬最香。头一茬香椿头,阳光照射不足,嫩是嫩,就是缺少香椿头特有的香气。吃香椿头,讲究的是季节与阳光的分寸。吃荠菜,讲究的是经历与苦难的分寸。
夏天我喜欢买南瓜花。南瓜花怎么吃?俗话说,南瓜花炒鸡蛋对色了。真拿南瓜花炒鸡蛋,我尝试过,对色是对色了,却不怎么好吃,压不住南瓜花的药腥味。我买回南瓜花,拌上面糊,上油锅油炸。这样油炸出来的南瓜花,能去除南瓜花的药腥味,留下南瓜花的清香味。要是在面糊里打上一只鸡蛋,油炸出来的色泽会更好看,味道会更鲜美。
一般菜农不卖南瓜花。一般人家不买南瓜花,不吃南瓜花。我常年上街买菜,跟几个菜农面熟,我让他们专门带南瓜花。他们问,你要南瓜花干什么?我说,喂叫蚰子。叫蚰子,就是蝈蝈。我不说实话,不是欺骗菜农,是寻找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总不能说,油炸南瓜花当菜吃吧?如若那样的话,菜农会露出异样的眼神,你要找出更多的说服理由。叫蚰子喜欢吃南瓜花。早早晚晚菜农下菜地,很容易瞧见南瓜花上大快朵颐的叫蚰子。
他们问,你一个大男人喂叫蚰子?
我说,喂两只玩一玩。
我们这地方,不是京城,不是天津卫,没人玩蝈蝈蛐蛐之类的。
他们接着问,看着你年岁不大,怎么整天闲着不找一件正经事做一做呢?
我说,我内退,工资够花,不需要找事做。
有时候就这样,说过一句谎话,就得再说另一句谎话去掩饰。如若我说我是一个作家,整天待在家里看书写作不需要上班,势必会引来更多的疑问与解释。再说都哪种年月了,说我是一个作家,跟说我是一个街溜子,有什么区别呀!
眼下是初秋,节令刚过白露。白露夜寒天凉,万物逐渐停止生长。时过白露,豆角弯弯曲曲,结不出一个豆角的样子;茄子缩头缩脑,结不出一个茄子的样子;辣子蜷缩身子,结不出一个辣子的样子。最特别的数秋南瓜。秋南瓜长不大,长不熟,结出来的南瓜纽,一个个圆乎乎的,嫩汪汪的,像做着一个不醒的梦。这种天我上街买菜,天天都帶一个南瓜纽回家做南瓜饼子吃。
南瓜饼子是一种常见小吃,做法和吃法都没什么好说的。但秋南瓜有催孕作用,连续吃,吃多了,女人容易怀孕,其后竟然吓出我妻子一身冷汗,这是后话。
上午上街买菜,我妻子不用陪我。下午上山溜达,我妻子要陪我。我妻子陪我,是不放心我血压高。我头昏脑涨,上山下山,万一一脚踏空摔跤,就不得了了。我家南三里地的舜耕山是一溜单层山,呈东西走向。相传,舜曾在此地狩猎稼穑。舜耕山矮小,海拔两百米左右。登临舜耕山顶,北可见汤汤浩荡的淮水,南可见鳞次栉比的高楼。早些年,舜耕山是市与县的界山。北一半属市里,南一半属县里。县民在南一半开山凿石。市民在北一半占地埋坟。有一年,行政区划更改,从山南划拨七个乡镇归市里管辖。时任市领导当家,禁止山南开凿石头,迁移山北坟墓,还原市民一个清净的休闲场所。接下来,打通两眼隧道,贯穿舜耕山南北。再接下来,就要着力山南新区的谋划与建设了。山南新区正在如火如荼之际,市主要领导倒下了。新一任市领导当家,在舜耕山南划拨几千亩土地,建一处大型游乐公园,竖起的摩天轮,号称亚洲第一高轮。摩天轮没有运转起来,新一届市领导又倒下了。就这样,前后四任市主要领导,前仆后继,相继倒下,创一项国内政坛纪录。
那一年,我头昏脑涨,停下读书,停下写作,是在摩天轮竖起来之前,山南新区一片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我不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养身体。山南的山脚下有大片荒芜的庄稼地。庄稼地长半人高杂草蒺藜。杂草蒺藜窠里有大的小的各种蚂蚱。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逮一串蚂蚱带回去。小时候,我下地拔猪草,见着蚂蚱就这样找一根狗尾巴草串起来,带回家喂鸡。现在我家住楼上,不能喂鸡。楼下邱大妈喂几只鸡,母鸡下蛋,公鸡打鸣。每天早上,我按照她家的公鸡打鸣时间,准点起床。我带回去的蚂蚱交给邱大妈,喂她家的公鸡,喂她家的母鸡。我感觉吃过蚂蚱的公鸡打鸣,更加准时而响亮。
我走下草窠逮蚂蚱,我妻子站在路上等。我妻子不害怕蚂蚱,却害怕毛毛虫,飞蛾子,大豆虫。
我妻子问我,草棵会不会有蛇?
我说,这些年庄稼地打农药,早已不见一条蛇。
不曾想,这一天我就看见一条蛇。是一条小蛇,半尺多长,我认不出是土斑蛇,还是花斑蛇。小蛇原本躺在一处空地上晒太阳,觉察到我走过去的脚步震动,“簌簌簌”地往草窠深处钻。有小蛇,就有大蛇。有母蛇,就有公蛇。我天生地害怕蛇,赶紧地往路上跑。
就是这一天晚上,我妻子跟我说,她可能怀孕了。一转眼,我血压高近两个月。这些天,原本与妻子就稀少的那种事更加的稀少了。就这么稀少的一两回,没有采取相应措施,还有了这么一种意外结果。我说,我明天陪你去医院查一查。我妻子问,真怀孕怎么办?我说,生二胎。我妻子气哼哼地说,生个屁。
我小时候,大河湾村有这么一种风俗。秋天里,谁家地里结有南瓜纽,村里的婆婆或小媳妇就会求上门,说是吃秋南瓜容易怀孕。从初秋天一直吃到深秋天。深秋天下苦霜,南瓜秧子枯死,不再结南瓜纽。翻过一个冬天,走进春暖花开时节,脱下厚重棉衣的小媳妇,真有不少袒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我问我妻子,明天还吃不吃南瓜饼?
我妻子说,再吃就怀双胞胎啦!
4
就这么二弟躲避在浙江金华不回老家,我躲避在我家不回老家。我父亲一个人咬牙跺脚地一天一天支撑这个家。两年过后,二弟和二弟媳妇接走小亮去金华上学。胜楠留下上初三,学校要求上晚自习,改住校。礼拜天,或中间隔一个礼拜天,胜楠回家一趟,向我父亲要生活费、书本费。我父亲身上有钱就掏出来。我父亲身上缺钱就说你等一下。我父亲去找左邻右舍借,赶紧回家递在胜楠手上。二弟家的两个孩子,小亮聪明不学习,胜楠不算聪明,却知道脚踏实地地实干。小亮在学校一天一天混着过,在村里成绩不算好,去金华那一边成绩依旧不算好,初三毕业上一所技工学校,三年毕业就留在金华打工。从性格上来说,胜楠有那么一点像我。我就是一个不算聪明,却知道脚踏实地地实干的人。做任何一件事,都十二分地努力去做,绝不投机取巧。胜楠高中毕业考上广东的一所二本院校,我知道她已经尽心尽力了。
二弟挣工资,二弟媳妇挣工资,小亮挣工资,一家三口人挣工资,胜楠上大学的费用,二弟和二弟媳妇就不好意思再让我父亲负担了。就是从这一年起,我父亲真的不用操心二弟和二弟媳妇跟前的两个孩子了。我父亲真的可以在老家一心一意地种地、一心一意地喂牛、一心一意地养老了。也就是从这一年起,那个冰封在我父亲心里的盖楼梦,渐渐地苏醒了。我父亲是一个不断有梦想的人,也是一个需要不断有梦想的人。时下他老人家的梦想,就是在他有生之年,亲手扒了自家的四间瓦房,亲眼看到楼房一寸一寸地一尺一尺地长起来,长成一座高大挺拔的楼房,跟他梦想的一模一样的楼房。
第五章
1
二弟已一连五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
农历八月十二日下午。老家的院落里坐着三个人:我,我父亲和我妻子。我们的面前停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斗里堆放着我父亲割回来的牛草,脚踏板上摆放着一只充电器,一根电线把电源从屋接出来。说话间隙,能听见“嗡嗡嗡”的电流声响,持久而有恒心。不远处,紧靠南院墙,就是一处简易的牛棚。牛槽上拴着两头牛,各吃各的青草,圆润肥硕的牛屁股冲着这一边,偶或地弹一弹蹄子,甩一甩尾巴,抖一抖肌肉,驱赶叮咬身上的牛蝇。我坐的位置离牛棚远,离大门近。两扇大铁门,一扇开一扇合,风一阵一阵从半开的大铁门溜进来,再裹挟着一种名叫时间的东西一并溜过去。挨近中秋时节,大铁门旁边的一棵柿子树上,硕果累累,危如累卵,像是轻轻地一碰树枝,一只只柿子就会从树枝间红彤彤地跳下来。我父亲喜欢吃柿子,却不会漤柿子,任由柿子挂在树枝上,自然天熟,吃一只摘一只,一扯气能吃到寒冬天。有一年下雪了,树梢上还剩下十几只柿子,我父亲够不着就留在那里观赏养眼。在一片飞舞的雪花中,十几只柿子,像是提前挂起过年的小灯笼,显得喜庆而富足。
秋阳暴烈,气温高达三十多度。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说,南方某地高温三十九度,学校只好放假避暑,而北方的一股强冷空气一路南下,正在横扫整个华北地区,一夜间气温骤降十几度。大河湾村不属于华北地区,却靠近华北地区,四季冷暖受到它的强烈影响。我与我妻子赶在这股冷空气到来之前回老家看看我父亲,提前把中秋节的吃物送过去,顺便再看一看收割秋庄稼赶在哪一天。大河湾土地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黄豆,赶上收庄稼,我回去做帮手,一连好多年都这样。收麦子使用收割机,收黄豆使用收割机,回家半天帮我父亲把收割的粮食运回家就可以了。今年有些特别,黄豆种子撒少了,黄豆秧苗出稀了;除草剂药力差,杂草疯长开来,把庄稼吃掉了;前两天下一场大雨,地里积水下不去人,更是下不去收割机。
我问,那几亩黄豆怎么收?
我父亲说,我下地割,用电动三轮车把黄豆棵子运回家。
我问,那要割到哪一天?
我父亲说,杂草里没几棵黄豆,真是动用收割机,怕是还不够收割机的费用钱。
我问,村里其他人家都怎么收?
我父亲说,家家都这样人工收。
大河湾土地被煤矿扒塌陷,土地原本就不成样子,赶上大雨天,黄豆成水稻,下半截站水里。我父亲说种庄稼越来越寒心,下一季麦子都不想再种了。犁地、播种、收割,种子、化肥、农药,样样花钱,种地已是一件亏本的事。我父亲年年说扔下土地,年年还是坚持种上。我父亲对土地的一份复杂情感,我能体会到,却不能明晰地说出来。
我说,我明天回家一趟。
我父亲说,你回来一起割。
我父亲年近八十,喂牛种地,大姐说起来心疼,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我父亲说,我不喂牛,我不种地,就天天坐在家里等死吗?自从二弟家的闺女考上大学,我父亲身上的担子轻松下来,我也主张我父亲坐在家里吃、坐在家里喝,全身心地照顾自己。我父亲不愿过这种日子,也不能过这种日子。一个人不管年岁有多大,只要一张嘴能喘气,只要两条腿能走路,只要两只胳臂能活动,每天任啥事不做,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父亲喂牛,能跟牛说一说话,缓解个人的孤寂与空落。我父亲种地,能下地干一干活,延续一辈子的生活习惯。我父亲过得忙碌,活得充实,不说高血压、高脂肪、高血糖这样的大毛病找不到他头上,就是腰酸背疼这样的小毛病也远远地避开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这病那病没有,能吃能喝能睡,我跟我妻子过去不理解我父亲选择的这种劳作生活方式,现在逐渐地理解了。大姐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说着说着,说到二弟一家子。我父亲说前几天他打电话找二弟,问他能不能请几天假,回家收庄稼、种庄稼。二弟说他请不下假,回不来。我父亲知道打电话是白打,二弟就是满口答应请假回来家,说不定不用迟钝半秒钟,我父亲就会一口回绝掉。从经济上来说,二弟回来一趟,请假耽误钱,来回车票花费钱,收那么一点儿黄豆,种那么几亩麦子,根本不划算。我父亲打电话找二弟,就是想听一听二弟说话的声音,就是想問一问他们一家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二弟长时间不回家,我父亲见不着他的面,想念积沉在心里发酵,越来越想念二弟。但我父亲打电话选择的时机是错误的,寻找的借口更是错误的。挨近中秋节,我父亲想念起身处异乡的二弟,就打电话过去。恰恰这时候,二弟在心理上最回避、最排斥。过年过节,二弟不会想着回家,谁要是提起这回事会反感、心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父亲种几亩土地就是帮二弟家种的。到了收庄稼种庄稼,不要我父亲说半句话,二弟都应该理所当然地回家。可这些年过去,二弟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丢掉种地的责任不说,连一份亲情都丢掉了,今年春节要是依旧不回来,就算第六个年头了。我妻子让我打电话说一说二弟,我怎么去说呢?我妻子说,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子扔在家里,长时间不见一面,不说责任,不说孝心,万一老人在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说他的良心能安吗?我不知道二弟的良心一年一年安不安,我只知道二弟一年一年不往家寄一点东西,寄一分钱。二弟两口子打工,小亮技校毕业打工,一家三口子人打工,供着胜楠一个人上大学,照理说家庭经济能有多难呢?我父亲说,八成还是够呛。我父亲接着跟我说起一件事。今年五月份,二弟媳妇娘家妈生病去世,二弟两口奔丧,口袋里带回好多钱我父亲不知道,这些钱怎么花掉的我父亲不知道。临回金华前二弟两口拐回家一趟,这一趟还不是专门看我父亲的。二弟说话吞吞吐吐半天,是想问我父亲要几百块钱,说回去的车票钱不够了。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酸。二弟两口怎么把日子过到这种份儿上呀!我暗自庆幸,亏得没听我妻子话,给二弟打电话,说服他们一家子今年回来过年。要是那样的话,面对冰冷的话筒,不知二弟在那端会说些什么话。
二弟今年真的不打算回来家过年吗?
二弟带老婆儿子去浙江金华,一去五年没回家过年。表面上看,是手头上紧巴,想省几个路费钱,想省几个过年钱.其实二弟的心理很复杂,想与土地一刀两断,想与老家一刀两断,想与自个的过去历史一刀两断。二弟错了,一个人恰恰与这些东西难以割舍,或割舍不断。这些东西是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你真的割舍清楚,什么都舍弃,没有父母,没有家乡,没有亲情,没有过去的情感与记忆,这样的一个人跟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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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三这一天,我回老家帮我父亲收割黄豆。我家离老家一个小时车程,加上下车徒步走四里路到河下渡口,再过河到庄稼地头,一共需要花费两个半小时在路上。河下摆渡的是柴油机铁驳船,村人,拖拉机,摩托车,脚踏车,镰刀,绳索,铁叉,满满一船都是忙着收割黄豆的。今年不同往年,一场大雨过后,庄稼地里积存着雨水,收割机下不去庄稼地,家家户户都要人工收割黄豆。过河不远翻越一道堤坝,堤坝那边是一个几百米宽的塌陷水塘,一条长长的矸石路从中间穿过去,水塘那边就是塌陷剩下来的庄稼地。这么大一片水域里,看不见有人在里边网箱养鱼。前几年是有的,淮河涨水落水,性情不稳,村人吃过大亏,不敢养鱼。塌陷塘北面的浅水区,长着一溜水草芦苇,其间点缀一片片荷叶。水草间,芦苇间,荷叶间,有不少野鸭出没其间,鬼祟而胆怯。水塘再北面,新塌陷的土地里栽插着水稻,绿绿旺旺的,葱葱茏茏的,倒是一派可人眼。再往前走一截,是一条东西横路,沿着这条横路就能找见我家的庄稼地。庄稼地一块连一块,纵横交错,大小不一,我认不出我家的庄稼地。我去寻找我父亲。
我父亲一大早下地里,我到地头找见他,一辆电动三轮车上堆满收割下来的黄豆棵子,都准备回家了。几亩黄豆,我父亲就准备这么一点一点地收割,一点一点地拉回家。依照我父亲这样收割黄豆的速度,半天只能收割一趟,下午还要留在家割牛草。算一算,我家的几亩黄豆,少说要收割十天半个月。我父亲说,我一个人慢慢地割,一天能割多少割多少,哪一天割完哪一天算。我父亲递给我一把镰刀,交代我割黄豆不要割得太多,割太多电动三轮车拉不动。我父亲赶早下地,赶早回家再回来,我俩晌午才能赶回头。也就是说,我回家半天,也只能帮着收割一三轮车黄豆棵子,剩下的还要他老人家慢慢地收割。我有我的一份工作,不可能隔天上午接着跑过来。一辆电动三轮车,我父亲时时刻刻都要依靠它。我父亲在哪里,电动三轮车就在哪里。我父亲割草骑着电动三轮车,我父亲下地骑着电动三轮车,我父亲上街骑着电功三轮车。一輛电动三轮车是我父亲的劳动工具,也是我父亲的代步工具。电动三轮车载着我父亲悄无声息走远,我脱下皮鞋换上一双球鞋,戴上一副手套走下黄豆地。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黄豆地里积满雨水,下脚走几步远就湿透鞋;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杂草比黄豆多,杂草比黄豆高,我手持镰刀一棵一棵黄豆寻找;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四周地里家家人工收割黄豆,四周地里除掉杂草,家家黄豆长得都不像样子。看来大河湾土地真的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妇人,衰老得没有一点生殖能力了。
这一天,我在黄豆地里找到两样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一样叫天宝,一样叫马泡。天宝有点像樱桃,长熟透,剥开外衣,一个个圆溜溜的,亮晶晶的。樱桃长在树枝上,天宝长在秧子上。马泡的秧子、叶子、果实都跟香瓜类似,只是微型缩小而已,一个个圆乎乎的,香喷喷的,只有枣子那么大。小时候,有一年我带二弟一起去生产队地里拾黄豆。生产队收割下的黄豆地分两种,一种放风过的,一种没放风过的。那时候粮食金贵,黄豆地里的黄豆棵子生产队拉运干净,还要派妇女捡拾一遍,才能放风让村孩子捡拾。放风过的黄豆地,捡拾过后再去捡拾,就一点捡拾不到了。大河湾土地一马平川,我个头大,去生产队没放风的地里招惹眼。二弟个头小,我纵容二弟去。二弟战战兢兢地去,一把黄豆没拾着,生产队看庄稼的曹傻子撵过来,二弟慌忙往地跑,脚下一绊摔倒,黄豆茬戳破手,流出血,“哇啦哇啦”哭起来。我母亲在家交代过我,不要带二弟去生产队没放风的黄豆地里拾黄豆,看着二弟不要受别的村孩子欺负。二弟戳破手,我害怕我母亲打我,就好言好语地哄劝二弟,把口袋里找到的天宝、马泡全部掏出来给二弟。二弟是个贪吃嘴馋的家伙,一扯气吃光天宝,吃光马泡。天宝、马泡的味道差不多,甜盈盈,酸溜溜的,多吃倒牙。晚上吃饭,二弟咬不动馍馍,喝不下稀饭。我母亲问是怎么一回事,二弟还是把我出卖了。
割黄豆时节,落在寒露前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寒露》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意思是寒露时的气温比白露时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样的时节里,就算黄豆地里没有积下雨水,露水一样会打湿我的一双布鞋,我的一双脚一样会冻得受不了。我赶紧走出黄豆地,换上皮鞋,暖一暖我一双脚。我顺手从口袋掏出一把天宝或马泡塞进嘴里。甜盈盈的,酸溜溜的,依旧是小时候的味道,依旧是记忆中的味道。不论时代如何变化,不论这块土地如何衰老,天宝和马泡的味道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给二弟打电话。几年没见二弟,我与他电话通得稀少。我跟二弟说,我现在在家里割黄豆。二弟在那边回答一声,噢。我说,我在黄豆地里找到了天宝和马泡。二弟依旧回答一声,噢。我问二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有一回在生产队地里拾黄豆,黄豆茬戳破你的手、你吃天宝和马泡酸倒牙这么一件事?二弟迟疑一下问,大哥你打电话不会只想问这件事吧?我想说,二弟你今年过年回家吧。话到嘴边,我使劲地咽回肚子里。
噢,我常年漂泊他乡的二弟呀!
作者简介: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