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点
2018-01-09薛培政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老李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在县委办公室任秘书。
初次下乡蹲点,跟随县委梁书记,一个抗美援朝回来的老军人,要去蹲点的地方是七十里外的刘家峪。
没经历过农村锻炼的他,把这次蹲点当成大事,临行前就去问:“梁书记,咋去咧?”
“咋去?不是长着两条腿吗,走着去!”梁书记回答得异常轻松。
“咦——七十多里山路呢,我怕您吃不消。”他心里打着那辆老式吉普车的主意。
“嘁!老子在朝鲜战场上边打仗、边行军,在冰天雪地里走上百八十里还不是常有的事?”见梁书记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俩人背起铺盖卷就上路了。
梁书记虽说打了多年的仗,身上还带有旧伤,蹲点却不含糊,一蹲就是俩月。白天劳动在田间,他耪锄犁耙,使唤牲口,样样在行;中间歇息,往田埂上随地一坐,接过老农递过来的旱烟袋,擦都不擦一下,装上一锅烟吸得津津有味。平时吃住就在社员家里,到了饭点,轮到谁家就到谁家吃饭,从来不挑不拣。那天,俩人走进一邋遢农户家,眼看着女主人用瓢舀了泔水喂猪,又舀清水入锅。等到主人将端上饭来,梁书记仍如以往朝小饭桌旁一坐,与主人边吃边聊,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话聊得投机,饭吃得可口,亲热得就像一家人。小李子却觉得肚里翻江倒海,扒拉到嘴里的饭干嚼难下咽,直到梁书记瞅了他一眼,才硬着头皮将半碗米饭吃下去。
回到住处,见梁书记没把刚才那幕当回事,小李子便吭吭哧哧试探道:“农村群众咋这么不讲卫生哩——”一向和蔼的梁书记听罢此话,顿时收起笑容:“小伙子,农村就这个习惯,咱要入乡随俗,要挑三拣四穷讲究,群众会拿咱当外人,这点就难蹲下去了。”
說起那次蹲点,老李至今难忘。
十七个年头过去,当年的小李子,也就是后来的老李,也当上县委书记。那些年,上级号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筑大坝、修水库、架渡槽、建干渠,年年就没闲着过。
那年,省重点项目嵩山水库开工建设,老李被任命为指挥长。其实,就一挂名的虚衔,他却当真了:“指挥长不到一线咋指挥?”自工程上马,他就带领数千民工到工地安营扎寨。以后,他多半吃住在工地上,同民工一样住干打垒工棚,吃杂面窝头。那时施工条件差,大型机械一样也没有,全靠一锤一錾地开凿。为确保工程进度,哪里施工难度大、哪里最危险,他就往哪里去,打炮眼、抬石头、砌石壁处处靠前。
干打垒的房子哪能抗冻,睡到半夜冻醒后,一摸脸冰凉的就像挂了霜。为怕民工冻伤,每天晚上,老李都通知各民工队用辣椒和姜熬大锅汤,让民工们喝得酣畅淋漓。每到这时,工棚里就传出了他那虽五音不全却粗狂豪放的唱腔:“跨雪原气冲霄汉——”或“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民工们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老李说,在冰天雪地里施工,要的就是一股心劲儿。
年复一年的蹲点,让老李变得耳聪目明,平时老百姓在想啥需要啥,他心知肚明,想问题、办事情、做决策,招数多、方法灵、目标也对路。
尝到蹲点甜头的老李,不仅工作抓得风生水起,还摸索出一套“相马”的真经。他说干部不经摔打磨练,精神上容易缺钙,骨头硬朗不起来,就难以堪当大任。他用干部也别具一格:凡拟提拔的干部,都要先下一线蹲点,等群众认可了,再考核任职。
老李将此谓之“蹲苗”。果然,经过蹲点提拔的干部,到岗后个个胜任。
后来老李退休了。退休后,他还时常到乡下串访老友,都是过去结下的穷亲戚。可有段时间,再谈及干部蹲点的事,老乡们总支支吾吾搪塞他。看出端倪的老李,心里就感到别扭了。
一天,老李又到乡下访老友,见到两个蹲点的干部,从一老乡家里喝完酒出来,面色紫红,走路趔趔趄趄。
老李看罢,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骂:蹲点怎么蹲出这个德性?
没多久,老李听说那两个蹲点的干部被双规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起来,惋惜地直摇头。
一直有记日记习惯的老李,在当晚的日记里写下: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
作者简介:薛培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大观文学》《前卫文学》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录年度精选本或中招试题,荣获2015-2016年度全国小小说新锐作家奖、河南省小小说新锐作家奖,2015年度《百花园》杂志优秀原创作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