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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溪“跳五猖”仪式的再创造①

2018-01-09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博士后流动站江苏南京210097

关键词:周家信仰仪式

何 佳(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博士后流动站,江苏 南京 210097)

郎溪“跳五猖”仪式的再创造①

何 佳(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博士后流动站,江苏 南京 210097)

本文结合田野考察,将历史记载中的“跳五猖”仪式、1993年的“跳五猖”恢复首演与2017年正月十三的“跳五猖”展演相比较,发现祠山神祭祀及“跳五猖”的命运历经历史的风雨跌宕,表现形式和参与者的意识形态已经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进而从顺延——即对跳五猖的兴衰起决定作用的权力阶层的意志,和广延——具有能动性的民众们赋予它新的意义两个层面探讨转变的背后“跳五猖”仪式的再创造。

跳五猖;仪式;傩舞

“跳五猖”,又称“跳菩萨”,历史久远,是古代民间对祠山神张渤祭祀时的傩舞。这一仪式以阴阳五行学说为主导思想,并带有佛道多神信仰相融合的特征,形式古朴、凝重。郎溪县梅渚镇周家村的“傩舞(跳五猖)”于2014年11月获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安徽省郎溪县,古称建平,地处安徽省东南边陲,于皖、苏、浙三省交界之处,历史上是以生产水稻为主的农业县。现辖7镇2乡2个省级开发区,全县总人口34余万人。清咸丰、同治年间,由于清军与太平军在这一地区长期的拉锯战及严重瘟疫,导致同治四年(1865年)底,全县人口锐减至10855人。太平天国运动后,清政府从河南、湖北、湖南、安徽江北等地大举移民,迁来的人口远超本地土著,带来各地的民俗文化,“跳五猖”的主要分布地——县北境梅渚镇定埠的北庄、白屋、圩旁、倪家、蒋家村,则是为数不多的土著居民聚居地。梅渚镇古为春秋时吴国辖区,深受吴文化的影响,在社会经济、文化教育、民间风俗等方面与“吴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地方方言也主承古吴语,兼有其他地方语言的影响,经千年的演变,形成独特风格,称之为土著语,又为定埠话,在全国方言体系中可谓独一无二。梅渚镇位于郎溪县最北端,境内的胥溪河,古称胥河。上接江苏高淳固城湖,下至溧阳朱家桥,全长30多公里,经溧阳、宜兴过太湖至苏州。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为西征楚国,命伍子胥凿渠以通粮运,故名胥河。此河是世界上最早的运河,人口群聚也使这里人丁繁衍,吴越文化最早便在这里兴盛、繁荣。

一、祠山信仰与“跳五猖”傩舞的历史渊源

张渤因其治水和开发江南有功而显名于世,他率众治水,造福百姓,后世称他是“禹后第一人”“江南大禹”“治水英雄”。据说,当年在治水工程半途中张渤殁于广德横山②据清黄斐然《集说诠真》引《明统一志》载:“祠山神姓张名渤,吴兴人,一云武陵龙阳人,生西汉末,游苕霅之间。久之,欲自长兴之荆溪,凿河至广德,以通舟楫。工役将半,遂遁于横山,故人立祠祀之。”……宋吴会《能改齐漫录》卷十八“广德王开河为猪形”,也有其治水传说。故“渤疏凿河渎,民感其德,对其越传越神。”可见对祠山帝张渤的信仰是源于其治水的功绩。[1]9-10。这是后世缅怀、信仰和祭祀他的根本原因,与其他一些因迷信和畏惧而祭奉的淫祠妖妄有本质的区别。唐朝天宝七年(公元748年),敕封横山为祠山,世代祭祀。民感其德,对其越传越神,经历代渲染,后来成为民间神坛中佑民的大神,“祠山爷”“祠山神”“祠山菩萨”“祠山大帝”的称呼由此而来。自唐至清,历代多位帝王对张渤进行了封禅,据载明太祖朱元璋定鼎金陵后,“鸡鸣山十庙,独不费此祀”[2],“又岁遣官诣州行香,后更为春秋二祭。”[3]对张渤敕封朝代之久,封号之多,在中国传统的所有神仙中虽属罕见,同时也实至名归。

在郎溪地区供奉的正神是祠山大帝,每年祭祀祠山帝的祠山正会于二月初八举行,祭祀、文化、经贸活动都参与其中,是千百年来当地人民最重要的一项信仰、文化与经济的群体性活动。而“五猖”仅是祠山麾下众神之一,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五猖会碑记》有记载称“祠山大帝案下五猖尊神”,这里的“五猖”是祠山大帝张渤的属下,这一隶属关系至今保留,因此,“跳五猖”传统上是作为祠山祭仪的开场傩舞登场的,是祠山文化的重要内容。

“五猖”信仰流传广泛,从江西鄱阳湖流域起源、普及于徽州、江南地区,之后成为波及全国的民间信仰,不仅受汉族民众供奉,少数民族区域也有供奉。关于“五猖”的来历说法不一,经过各地民众的想象诠释,从历史资料记载上看,五猖呈现的面貌也十分复杂。它一方面有善神的属性,可救助人们逃脱瘟疫之灾;[4]有时也把它看作能带来钱财,使人迅速致富的财神。[5]但另一方面,在大量文人笔记和各类文学作品中,五猖还被塑造成邪恶的形象,“是一个易怒撒野的捣蛋鬼,喜欢捉弄别人,”或“专门淫人妻室、诱骗妇女。”[6]82但就本文研究的地域来看,还是将“五猖”神看做是善神的,“北莊庵人历来认为五猖尊神是驱瘟祝吉的吉利神,所以才有游乡时‘神路’的规定。”[1]76

作为善神的五猖,最早于宋代之前就已出现并获得皇家封号,明初成为可享国家血食的正神,“朝廷曾赐予侯、公、王等封号,为其祠庙颁发御匾,并一度将其祠庙列为由国家祭祀的十祠之一,成为国家信仰的崇拜之一,致使江南大量家庭都设有五猖家庙。”[6]82但随后由于明朝迁都北京,“五猖”地位逐渐下降,“至清初便被看做是不符合儒家伦理规范的“淫祀”而予以禁限,而后只在民间乡野中流传。”[6]81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四十年间,在无神论思想主导的影响之下,“五猖”和其他的宗教信仰一样,再度遭到更为彻底的涤荡。宗庙祭祀都消失不见了,拆的拆,埋的埋,也有少数信徒偷偷躲起来祭拜。及至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形势的深入和宗教信仰的自由,民间信仰又逐渐活跃起来,随之祠山小庙也有恢复,如墙屋里的马庙(祠山与小马灯合为一庙),蒋村的祠山庙以及梅渚镇周家村的祠山五猖庙等。

综上可见,跳五猖这一祭祀活动,是通过对祠山系列的神仙祭仪来完成的,古建平人因不理解自然社会灾难的成因,便凭借对祠山大帝张渤的信仰,借赛会出神表演“跳五猖”,祈佑安宁康泰。虽已历经数百年的时间,今天仍可见它和原始祭祀与宗教紧密相连的关系。阴阳五行的格局是先秦祭祀中必须遵循的仪规,傩仪的编创者有意将五猖附会于五行、五方,不仅使这一傩仪有更深的寓意,而且猖神生动的舞蹈动作有助于驱祟祝吉的行动。《乾道临安志》卷第二《风俗》载:“吴越风俗与楚同”,“信鬼神,喜淫祀”。因为吴楚之民信神祀鬼,且善于吸取外来文明的特长,巫、道、释的思想不断渗入,才使跳五猖这一祭祀仪式在流变中呈现复杂性,才具有了今天这样的丰富的文化内涵。

二、郎溪“跳五猖”仪式剪影

图1 周家祠山五猖会领导人员

每年农历二月初八庙会日,定埠镇都要表演规模盛大的傩舞“跳五猖”。据考旧时胥河南岸的定埠周家五猖傩舞跳得最好,现今周家村村民继承了“跳五猖”技艺,并于1992年在周际奎和其他几位老艺人的带领下,筹划并恢复了这一民间傩舞。如今周家村全村200余户,五猖会入会总数已达到207户,几乎全村入会,无论是祠山总会还是五猖会都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图1)现任祠山总会头手是周国平,五猖会头手是倪德华,五猖总导演是周道丰,庙事管理(自2001年至今)是周寿林。

今年正月十三(2017年2月9日),笔者在梅渚镇周家村观看的这场“跳五猖”傩舞也是由周家村祠山五猖庙主持开展的。由于今年是闰月,春节期间民俗活动较往年丰富,据周家村村民介绍,初一到初四每天都有小马灯表演;初五的跳五猖以本村为范围,一天之中跳了二十几场(仪式排场简化为每场3阵),途经四、五里路;初八有一场“出菩萨”(即祭祀祠山大帝张巡),直到农历正月十四这场“跳五猖”结束,年俗活动才算全部结束。我们这次考察的这场活动属于受郎溪县政府邀请的一次展演活动,与初五举行的跳五猖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所有费用由政府出资,包括来回大巴交通,午餐及庙事成员的劳务费,参演村民仍是自愿义务参加,不收取任何酬劳。

清晨6点左右,天还未亮,就有不少村民陆续来到周家村的五猖庙中穿衣打扮。据传统“神面未上脸前,不穿神衣”,如今已不做讲究。五猖庙正殿中供奉着祠山帝张渤泥塑坐像,左右两边各侍立文武值路,像右置一抬刹。神龛前为供桌,上有“祠山大帝”牌位。供桌前有跪垫,供烧香许愿之用。正殿右边一间为五猖神堂,有上中下三层供架,供五正身及四副身神面。和尚及五正身均有两套神面,据说其中一套年代久远,制作精良。神面前也有跪垫,祀享香火。“跳五猖”由东、南、西、北、中五正身猖神及道士、和尚、土地、判官四副神,共九神身组成。五正身服饰配以青(东方神)、赤(南方神)、白(西方神)、黑(北方神)、黄(中央神)五色,五神身手执双刀。穿衣时均需在胸前绑上厚实的垫胸,以显威武气势。和尚着海青,宽服大袖,手拿白扇。道士着道服,持拂尘。土地一手执杖,一手执拂尘。判官手脚有铜铃,双手有纸马。所有参演各身及叉将均在两边小腿处用红绳绑上黄纸符“甲马”,以保腿脚有神力,一参演神身不无自豪地告诉我:多亏有“甲马”,初五跳了二十几场才不觉累。7点半左右,约160人左右的队伍及携带的演出道具一齐登上5辆车出发。8时许,首先来到郎溪县篮球公园广场。表演场地聚集了当地数百群众、媒体记者若干以及来自各地的摄影爱好者。经过演员整装、简单走场、乐队试奏后,约9时许,在总导演也是传承人周道丰的一番开场白后,演出正式开始。(场记见表1)整场表演历时40分钟左右结束,紧接着是演职人员接受媒体拍照、采访。第二场来到郎溪县静湖公园表演,场地空间较第一场狭小,观众更多。第三场是午饭后,全体乘车来到梅渚镇人民政府门前表演,据村民说,这场表演是额外加场的,目的是为了向当地文化管理部门,也即向政府主管领导们拜年,感谢政府对跳五猖的扶持。与前两场相比,第三场的现场观众较少,场面相对冷清,镇政府的工

作人员也并未出来露面。下午13点半左右表演结束,全体人员乘车返回周家村五猖庙归还道具和服饰。(图2、图 3)

表1 三次“跳五猖”场记比较

图2 第一场跳五猖开场阵式

图3 跳五猖东西南北中五神身表演结束后合照

三、郎溪“跳五猖”仪式的再创造

对比前后三次仪式的变化,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诸多仪式禁忌多已不复存在。郎溪跳五猖仪式原为张渤生诞祭祀之专用,故风俗上禁杀猪、禁食猪肉,乡间亦不得买卖猪肉,即“净灶”。许大愿出资跳猖的人家和全体参与此事人员一律需洗澡、更衣,夫妇不得行房事,或有污言秽语,即“净身”。仪式期间食猪肉者与经期妇女需回避。宗教人类学家史密斯(G.E.Smith)指出:“在古代人关于神圣物的观念中,有两类事物:一是崇高洁净的事物,是为洁净的神圣。一是污秽不洁的事物,是为不洁的神圣。人们对这两类事物都作出了禁戒规定,不准任意处置。他们坚信如果违犯这些规定,就会遭到超自然力的灾难性惩罚。纯净的事物与神有关,和神发生联系,所以人们不能随意使用。不净之物使神讨厌,如使用便是对神的亵渎,所以也不能使用或在神圣场所出现。”忌食猪肉的禁忌与传说中张渤变猪疏通河渠有关,因避讳而禁忌,这在中国历史上较为多见;“净身”则与洁净的神圣相联系,以免引起神的不悦甚至亵渎神灵;至于对经期妇女的禁忌,则认为是不洁不净之身,此类禁忌也并不罕见[1]。时过境迁,如今的“跳五猖”仪式已不再存在那么多的禁忌,“净食”“净身”,经期妇女禁忌全然不见,甚至跳猖当日午餐中也见有猪肉。可见,“跳五猖”的神圣性已弱化。

其二,门司的职能由“请神”转向“导演”和“宣传者”。从表中可见,前两次“跳五猖”中门司(阴阳生)虽然请神的时间点由天下太平阵前调整至阵后,但所扮演的角色是同样至关重要的,无论是画符、烧纸、念咒、磔鸡,或是邀请众神“现下来临”的文请、武请,及至敬酒拜祭,无不表现了对神灵十足的虔诚敬意,人们把请神时门司所念的咒语,看成以祠山系列神祇之间联络的讯号,认为请神的发言稿(咒语),是神秘力量的语言。但在正月十三的这场跳五猖仪式中门司的职能已转化为仪式的“导演”,整场仪式由导演周道丰——也是传承人指挥调度并向周围观演群众做宣传。开场前的一系列请神仪式已被宣传跳五猖的内容所代替,导演周道丰一手举着“令”旗,一手拿扩音器,在每个阵式之前,向周围观演群众介绍阵式,担任着类似演出报幕的工作。笔者注意到在九神身集体走阵的过程中,周道丰会拿着令旗在前引路带队,以防路线走错。演出结束后,导演接受记者采访,同时担负着宣传跳五猖的职责。由此可见,经过“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及“非物质遗产传承人”的授予之后,跳五猖仪式中的每个个体都肩负着传播及传承的使命,这使得每次跳猖,尤其是走出本村区域的跳猖都能成为一次向外传播的有利契机。

其三,仪式中诸多严格的仪规在慢慢改变。首先,传统的跳五猖从入坛(开场)到演阵完毕(结束)自始至终都以阴阳五行为指导思想,具有先秦祭祀的重要特征。五正身入坛后,正北位是中央神,属地支子位;正南位是祠山神刹,属地支午位。全部祭仪都是在子午连轴的中线上进行的。按阴阳五行说,东主春、南主夏,属阳。西主秋、北主冬,属阴,中为土。实际上,由于正南位和正北位已有归属,其余四神:东方神占东南位;南方神占东北位;西方神占西北位、北方神占西南位。东、南、西、北四神身虽不合五行,但在阴阳界别上总体按子午连轴线、阴阳两边格局,分得十分清楚的。这种分阴阳,占子午连线的格局,不仅是跳五猖的传统,历代皇帝祭天礼仪也是如此,北京的天坛就是建筑在子午连轴线上的。在正月十三这场展演中已不再严格遵循这种格局,而是就地设场,不强调演出方位,这从根本上打破了自先秦以来祭祀中的仪规,让整场仪式徒有形似,实质上已脱离祭祀的本意。其次,五正身入坛占位从桌上移到地上。传统上,将神立于桌上,强调高下之分,增强神的威慑力。这一转变看似很细微,实则也是“神性”的弱化。再一点,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五猖是吉利神,一出所供范围就会把本族财运、吉利都带走,所以跳五猖连同最后的游乡仪式都需在本乡范围内。自跳五猖恢复以后,应邻乡邀请,跳猖队伍竟也出了本乡。最后,阵式上的变化集中在最后两个阵式上,原先的“拜香位敬上阵”也被“八卦平安阵”取代,程序和阵式上都更为简化。内容由原先的邀请——对舞——独舞——一一拜别祠山帝——祠山神刹“跑坛”答谢,到现在的九神身按“破神场”次序,走S形绕坛。意义上也与原先的与神对话——“拜香敬神”祈求祠山神庇佑有别。传统上跳五猖结束后全堂人员需要按神路出神游乡,为还原人家演跳,即是“显架式了愿阵”。据资料显示,自93年恢复跳五猖以来,这场阵式就不是作为必须演跳的项目了,只有在乡里有人家需要还愿时才举行。

以上变化显示,祠山神祭祀及跳五猖的命运历经历史的风雨跌宕,表现形式和参与者的意识形态已经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具体可分为顺延和广延而论。

在“顺延”中,对跳五猖的兴衰起决定作用的是权力阶层的意志,即每一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不可避免地体现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而这种意识形态的产生、发展和应用都由国家政权的掌握者一手支配决定。在长期的历史运动中,五猖神受到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从被列为国家信仰到列为不符合儒家伦理规范的“淫祀”而予以禁限,再到新中国成立后无神论思想统治下的消失不见,最后到80年代后期的复兴,构成了一个动态的历史发展过程。这一过程向我们展示了国家意识形态与受其支配的社会-文化体系的互动关系,也展现了能动的个体在强大的社会结构面前的矛盾处境。

自从郎溪跳五猖在外面叫响以后,政府干预之下的“表演”越来越多,它多半是镇政府为各级领导、专家学者、媒体记者以及活动组织的表演内容。但是,这些表演都是非营利性的。作为县政府的招待,场地费、路费、食宿以及酬金等均由县政府支付,如今年正月十三周家村到郎溪县的两场演出就是这个性质。作为一个经济较不发达的地区,政府官员当然不愿意总这样倒贴钱。可在跳五猖成为一个旅游商品之前,不如此就不能扩大它的声誉、获得上面的资助。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免费的招待也有潜在的商业价值,作为一种诱饵,它起着重要的宣传和广告作用,是在文化领域中对跳五猖进行招商引资的必要手段。跳五猖申遗成功,拿到资助经费,使非营利性的、政府组织的跳五猖表演就要逐步向商品转化。这是在政府行为干预下出现的跳五猖的商业化趋势。但这在政府看来,并不会破坏了跳五猖的原生态。在民间,跳五猖的生存和发展靠的是民间老百姓的信仰,与政府行为没有直接关联。政府开发跳五猖,只是以此为资源,制作若干旅游项目,发展地方旅游。在笔者调研期间还听闻:近年,有邻县的政府曾组织村民前来参观和学习跳五猖的表演,目的是丰富本村农民春节期间的民俗活动,以此改变大量农民春节期间聚众赌博,无事可做的现状。

被官方商品化的跳五猖是为旅游者所举办的仪式。它脱离了社会——文化土壤,脱离了真实的信仰群体。尽管它的表演形式没变,但是它的演出目的和内容却发生了质的变化。它与人类在宗教中所追求的最本质的东西——解脱人生苦难完全脱节,成为满足旅游者好奇心和消闲需要的娱乐节目。

在“广延”中,权力阶层虽然可以控制五猖信仰的兴衰存亡,但具有能动性的民众们却能赋予它新的意义。跳五猖的再创造的决定因素是充满了能动性的人。人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需求,决定了这一仪式与不同的社会——文化体系的整合关系以及这一关系的不断再调整。正因为如此,当代的跳五猖才与历史上的跳五猖有如此重要的区别,也才能在同时代的不同地区,形成完全不同的特色。

不管郎溪跳五猖在外面叫的有多响,也不管官方以何等形式组织各种表演,跳五猖始终在乡间遵循它原本的规律存在和发展着,这个层面与政府干预的层面基本不重叠。官方的重视,固然对跳五猖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一个有利的政治环境,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传承者和信仰群众,但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它在乡间的消长存亡的命运。在民间土壤生长的跳五猖仍然是为真正的信仰群众举行的宗教仪式,仪式本身是为了消灾禳邪、酬神还愿而搞的。它有真正的愿主,有灾难当事人那份真实的人生苦难做背景。一切商品化的行为,都改变不了这一仪式表演的宗教性质,改变不了它的象征符号所代表的宗教意义。

五猖的演员都是不脱产的农民,他们的表演是义务性的。即使是在正月十三的那场演出中,无论是村民们还是跳叉的孩子们都是义务参演,不收报酬。我问孩子们,累不累?以后还愿不愿意参加?得到的答案几乎惊人的一致:累,但是还是会参加。我问参演村民们,如何看待乡里的信仰传统,得到的答案普遍都觉得应该遵守这份传统。几乎所有调查的对象都对我说,不管在外面做什么工作,生活怎样,但过年回家参加跳五猖表演是应该的,甚至只要村里有需要,打一个电话他们就会回来。现在周家村村民对跳五猖的基本态度是:这是延续了500年的传统民俗,同时也是年节时必不可少的项目,不能丢。

周家村是一个大多数以周氏宗族聚族而居的村落。它的社会组织和社会构成,是以周氏为基础的。这对人们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居住在村里的人,在人际关系上束缚在较为紧密的氏族圈子中,他们在经济生活中需要氏族成员的合作和协助;在个人行为上需要遵循氏族规定的道德规范;在社会组织结构中也受到家族兼政治领导的双重作用。这样,不管人们主观上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人们聚族而居所构成的血缘关系以及人们所遵循宗族的道德规范,对他们有约束力。从表层意义上看,跳五猖仪式强调的是超自然的存在以及它的超自然力量,实际上,它所强调的是一个社会群体的社会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的权威。

这是跳五猖生存和发展的环境土壤,也是为什么每次跳五猖仪式能得到一呼百应的群众基础。正月十三的那场表演结束后,在五猖馆中,村里五猖会的老人们仔细的擦洗每一件面具,在他们眼中,这些并不是表演用的道具,而是一尊尊神面,因此格外地虔诚和仔细;卸了妆的参演村民会将演出服饰整理打包,稍后几天会拿去清洗,晾晒,以便来年再使用;这些都忙完的村民也不忘临走时为五猖神位敬一炷香,磕几个头,还有几位表演叉将的孩子跟随大人们一同跪拜五猖神……这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的程序、仪式连同他们对五猖神的信仰都在一代接一代的相传着。

虽然目前乡村里沿袭了上千年的传统经济结构正在瓦解,外出打工已经成为农民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务农不再是人们唯一的谋生手段。随着交通和通讯条件的改善,传统意义上相对封闭的宗族居住状态会被打破,人口的大幅度流动以及对外交往的进一步扩大,将使人们从社会、文化上逐渐脱离宗族的羁绊,融入一个由非宗族关系构成的、受非宗族观念支配的现代社会。而电视、电影以及各种光碟的普及,更是会对年轻一代的农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们从观念上认可迅速变化着的社会——文化环境。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代化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人们的宗教意识和宗教观念,因为无神论并不能解决人类面对的种种困境和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信仰会长期存在下去,至少不会随着现代化的大规模推进和发展而迅速消失。但是,跳五猖作为一个传统的宗教信仰形式,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还能幸存几代,或者以将来怎样的形式幸存下来,都是未知的。人永远不会停止他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也就永远会在信仰方面保持十足的创造力。纵观跳五猖发展变化的历程可以看出:没有哪一种信仰能够一成不变地占据人们的思想空间,也没有哪一种信仰能够凭空创造出来。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永远不能隔断历史,就会相信:任何一个群体的信仰,都是一条流动的河,它奔流不息的河水,来自源泉,也来自无数再创造的支流。

[1]茆耕茹.胥河两岸的跳五猖[M].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

[2](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五·论术数及神佛[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

[3]钱文选.广德县志稿·祭祀[M].1948(民国37年).

[4]李觏.李觏集·邵氏神祠祭[M].北京:中华书局,1981:267-268.

[5]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56.

[6]耿敬,姚华.“五猖神”的复苏与现代生活的“悖论”[J].民族艺术,2007(4).

J50

A

1008-9675(2017)06-0142-06

2017-09-06

何 佳(1981-),女,江苏南京人,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博士后流动站,南京林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民间艺术理论研究。

2016年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人类学视野下胥河沿岸跳五猖仪式研究》阶段性成果;2016年南京林业大学青年科技创新基金项目,《艺术人类学视野下南京民间手工艺研究》阶段性成果(CX2016036)。

(责任编辑:王 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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