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日常生活下面的空间
2018-01-09蔡东
蔡 东
打开日常生活下面的空间
蔡 东
2010年写《往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短篇于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2015年写《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关于小说的一些想法就清晰了。这两个短篇帮我打开了日常生活下面的空间,我发现,下面的空间真开阔。
“没东西可写”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读书,读完书又教书,一直在学校里,没有多少复杂的经历,好在家庭生活里有好小说,鸡零狗碎里也有好小说,贤妻良母和闲云孤鹤更是我感兴趣的,他们多次成为我笔下的人物。我小说里的故事并不曲折,曲折的是贤妻良母和闲云孤鹤的内心。
在单位,同事择机问过我,你做饭吗?我说做呀,喜欢做饭,她们就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一个人一旦跟文学扯上关系,就不安于日常生活了。我恰恰觉得,写作者不痛恨平常的日子,不痛恨平常的日子本身,反而在具体的生活层面往往更加用心也更有兴致。我不爱去超市买菜,菜的品种单一,叶菜的菜梗又粗大,炒熟了塞进嘴里,是那种在亚热带种植的蔬菜特有的老,口感空洞茫然。农批市场就不一样了,来自温带的青菜堆成翠绿的山,每一棵都匀匀称称的,肌理又致密。我每次去梅林农批市场都心怀热望,跟合计大事一样,暗暗合计着一道道菜,烧圆茄子,油豆角焖排骨,小鸡炖榛蘑,糖醋藕片,彩椒虾仁,干炸带鱼,一边郑重地计划,一边一个菜档一个菜档地挑过去,逛上半天,肩上的布袋变得沉甸甸的,一把荠菜,两个苤蓝,野藜蒿,粉柿子,紫洋葱,胖蚕豆,小黄姜,在童话绘本里才能见到的带绿缨子的胡萝卜——背着袋子满载而归时,心里总是格外满足。日常生活并不无聊乏味,过日子充满了乐趣。即使写作,焦虑痛苦分裂也不该是常态,不然哪里坚持得下去,血肉之身,又不是铁铸的。没课的时候,我喜欢倚在沙发上看书。晴天,阳光铺满阳台,花草明艳,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抬起头来,还能望见远处的一片青山。书房里放着一张木桌子,冬天趴在上面也不凉。写作的时候心里很踏实,这内心的踏实,无关乎从生涩到成熟的小说技法,而在于我真切地感受到,写小说不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显示什么,写作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自然,习常。
写作是自处的一种方式,精致而神秘。写作时可以有声音,刮风下雨的声音是最好的,或是经由严格选定的音乐曲目,张继青的《皂罗袍》、黄耀明的《暗涌》、电影《青蛇》的一段配乐《流水浮灯》,常常在文档打开前就开始循环播放,多少年了,曲目没有变过,音量总调到最小,蜿蜒,断续。无论白天晚上都不开顶灯,落地灯在书桌一侧亮着,坐进带扶手的椅子,像凹陷进有着柔软质地的一张毯子般的黑暗,被包裹着,被保护着,平心定气,深海般的宁静。小时候读《黄冈竹楼记》,读到“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心驰神往,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住在一座竹楼里听下雨和落雪的声音。今日仍未有竹楼,未来亦不甚可期,但无论身处何地,只要坐下来、塌下心,写点东西,感受到的清幽宁寂都是一样的。
到了这个年龄,虽无大把的人生经验兜售,但好歹能享受家庭生活了,知道所谓的意义甚至是诗意就在这日复一日里,也很懂得欣赏朴树的《平凡之路》了。读门罗,读阿摩司.奥兹,大有感慨,生活太值得写了,总能抓到宝贝,不光是芝麻绿豆那点事,打开日常生活下面的空间就会发现,下面有奇花异草,有暗流汹涌,有惊心动魄,也有无声雷,简直是又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了。
蔡东,文学硕士,青年作家,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授课之余写小说和文学评论。在《十月》《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在《文艺争鸣》《文艺报》《创作与评论》《名作欣赏》等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