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街
2018-01-09徐育伟
徐育伟
福宁街
徐育伟
天蓝无云,福宁街人来人往,刘雪坐在店门口喝茶看街景,一个穿淡紫色旗袍的女人从东边走来。女人身段婀娜,抱着只雪白的波斯猫,经过时有阵阵香风。刘雪转着脖子看,突然听见五妹说:“姐夫说卫生间下水道堵了,让你叫张师傅来修。”
“什么破玩意,才修好几天呀!”刘雪不情愿地起身,皱着眉头去卫生间察看,臭味迎面扑来,便槽里卧满黄汤。她摔上门,出去给张师傅打电话,随后坐在收银台后发呆,脑子里尽是那个怀抱波斯猫的旗袍女人。
王亚星拿着采购单从厨房出来,说:“你再忍耐些日子,要不了两年,就能换个好铺面了,到时你啥也不干,安心当老板娘。”
“别做白日梦了,”刘雪撇嘴道,“先把明年的店租挣出来再说,还不知道涨不涨钱呢。”
因为要等张师傅来疏通下水道,王亚星让刘雪去市场采购。刘雪骑三轮沿着福宁街往东走,耳朵灌满市井之声。路过那家正在装修的店铺时,她扭头看了眼,两个民工正往门楣处安店铺招牌。好人缘饭馆——招牌上现出这几个字,刘雪猛握车闸。居然是家饭店!她呆怔了十四五秒钟,慌忙调转车头回到店里,跟王亚星说:“不好了,不好了,福宁街又开了家饭店!”王亚星说开就开吧,福宁街又不是你的。刘雪心中却像扎进根刺。
晚上打烊了,刘雪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听见五妹手机信息提示音一个接一个,问:“五妹,你和陈少军有联系?”福康嘉园小区西边,有几栋楼正在施工。陈少军是建筑工,一有空就跑过来。五妹“嗯”了声,视线并未离开手机屏幕。“陈少军那人,你最好保持点距离。”刘雪告诫道,“别被人花言巧语骗了。”
五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刘雪一眼,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说她回去睡觉了。她与街北的马芸芸合租一间屋子。
“五妹,你别怪姐管得宽,姐也是为你好呀。”刘雪追着说。
五妹头也没回地向东去了。刘雪气恼地扔下抹布,斥责正在给鱼缸换水的王亚星:“你别总是做老好人,该说她就得说,五妹这女子太单纯,要吃了亏咱们没法跟姑妈交待。”
王亚星点头称是。刘雪又问他对好人缘饭馆怎么看。王亚星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做好自己的生意了就行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你真是个木头脑袋!刘雪满脸忧虑。
接下来几天,刘雪一直盯着好人缘饭馆。第四天黄昏,好人缘开了大排档,刘雪悬着的心又猛地一沉。大排档她张罗过,确实挣钱,可附近小区居民怨声载道,投诉不断,她只好忍痛撤了大排档。更要紧的是,他们竟然做出了麻辣小龙虾,一条街都充满了勾人口水的麻辣味。不一会儿,那家店就聚满了食客。而自家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和两个吃盖饭的散客。五妹又在玩手机。刘雪心烦道:“五妹,还有些盘子没刷呢,先把活干了。”
五妹“嗯”了声,没动身。
“五妹,我说话呢,”刘雪提高嗓门,“你说你一天到晚拿手机玩个不停,你瞎忙些啥呀,放着正事不干!”
五妹猛地起身去厨房,把凳子撞倒了。刘雪本想发火,见顾客在看,只好强压火气。
店里的生意大不如从前,刘雪再也坐不住了,跟王亚星商量对策:“要不咱也搞大排档吧?”
王亚星说:“这时搞了,怕是争不过他们。”
刘雪一拍桌子站起来,叉着腰说:“我就不信了,咱们在这儿打拼五六年,还会输给他们。”她坚持开了大排档,让王亚星和五妹准备水煮花生、毛豆和其它凉菜小吃,又从杂物间搬出沾满灰尘的白色塑料折叠桌椅,忍着令人作呕的陈旧油烟味儿仔细擦拭。
太阳坠入楼后,光线渐趋柔和,暑热像浓雾被风吹散,夜色正在酝酿。刘雪满怀期待地将一盆盆凉菜端到店外的朱漆长桌上,身前的六张桌子焕然一新,等到天黑,才有一桌客人,而好人缘饭馆那边人声鼎沸,老板娘招呼客人的吆喝声时时传来,那声音清脆响亮裹着蜜。
好人缘的老板娘是一个爱穿旗袍的女人,刘雪与她有过几次照面,第一次在街上碰到,老板娘冲她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她也机械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她款步走过。刘雪乍以为是那天见过的怀抱波斯猫的旗袍女人,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判断,好人缘的老板娘再怎么穿衣打扮,也没那个女人散发出来的优雅,而且口音比她还重。东施效颦。她突然想起这个词,噗嗤笑了。
“小雪,再来盘煮花生,两瓶啤酒。”
说话的男人是熟客姜志海,住在对面小区。刘雪没动,回头喊五妹。五妹从店堂出来,送去花生啤酒,姜志海笑道:“五妹,我给你说个婆家吧,咱北京本地的,家里有房有钱,你嫁过去几辈子都不愁吃喝。”
五妹没答话,扭身走了。
刘雪一直暗暗盯着姜志海。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愣。他们住在一个城中村,这里房租便宜交通方便,每天出出进进遇到的几乎都是外乡人。房间被黑暗遮蔽,但狭窄的空间、凌乱的家具、五花八门的日用品、皱巴巴的衣物、油腻的电磁炉……拥挤在她心里。那只灰褐色的壁虎肯定在斑驳的墙壁上寻找食物,她像是听见了饥饿的声音。汽车喇叭声时远时近,人声如苍蝇挥之不去,炒菜的滋滋声在油锅里爆炸,还有狗吠,这些声音让人如芒在背。空气有股潮湿的霉腐味,她憋着一口气,睁开眼,从窗缝射进来几丝黄光。蓝色窗帘布上几只白鸟在海面飞翔,她像是看到了。王亚星鼾声如雷。她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王亚星啊地一声坐起来,哎呦叫唤着问:“你发什么疯?”
“我想好了,一定要把生意抢回来。”
“你说什么?”王亚星拉亮电灯,荧光灯将房间里的一切涂抹得煞白。他看见刘雪两眼浮肿眼球布满血丝,脸上光如白纸。
“再过两月就要交店租了,儿子开学的费用,老家的用度,还有,咱们什么时候能挣够钱回老家县城买套房子?这些天,我尽做噩梦,梦见老家又发大水了,什么都淹了。”
王亚星低头沉默。
“靠你是没啥指望了,我想好了,咱们毕竟来了五六年,认识的本地人多吧,像姜哥他们,前些日子他还说要帮我呢。这是咱们的优势,这些关系多多少少能帮咱们,有句话不是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么?这些本地人的办法总会比咱们多。”
不止姜志海,在店里吃过白食,占过她便宜的人还有一长串名字,她害怕他们登门,可时不时又会主动联系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人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了,只要有一个人肯帮她,就算不吃亏了。刘雪越想越兴奋。
刘雪约姜志海在“广源楼”吃饭,她让打零工的吴阿姨晚上来帮忙,走前又叮嘱五妹:“记着啊,盯紧点,别跑了单,吴阿姨的工钱还是十五元一小时。”
晚上没什么客人。不到十点,王亚星就准备收工了。他给吴阿姨结了工钱,搬张凳子坐在屋檐下,目光像一只迷路的狗在街上转圈子。
五妹过去说:“我姐这些天有些反常啊,她以前可不这样的。”
“她最近心情不顺,朝你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
五妹望着夜幕说:“姐夫,你还记得讨饭的杨跛子吗,我姐那会儿常送剩饭剩菜给杨跛子,他就坐在店前马路牙子上,把缸子里的零钱掏出来,接了饭菜便吃。”
“杨跛子离开福宁街时,还把一沓捆好的零钱扔进店堂。”王亚星叹道,“没想到一个讨饭的人,都这么有骨气。”
五妹看着姐夫,心里发酸,她发觉刚才还挂在夜幕上的那个黄月牙,隐入厚厚的云层中去了。对面小区昏暗,藏在小树林后的楼房偶尔射过来几缕黄光。蟋蟀和夜虫在墙角鸣叫,声音听来有些凉。左右两边的店铺早已关门。一家副食店的灯箱广告牌发出刺目的红光。路边下水道的铁篦子里涌出一股骚臭味。她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刘雪出现在这条街上时将近十一点。王亚星迎上去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等姜哥啊,等了半天。”
“你喝酒了?”
“你说的就是废话。”刘雪告诉王亚星,姜哥答应帮忙,至于怎么帮,姜哥没说,只是让她放心,等着看好戏。
“就这么简单?”王亚星直勾勾地盯着刘雪。
“那你还想怎样?”刘雪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有本事你去找人家。”
刘雪甩下王亚星,快速朝家走去。
姜哥答应帮忙了,刘雪也在绞尽脑汁地想怎样吸引顾客,过了两天,她跟王亚星说想重开烧烤摊。
王亚星说:“还开?上次炉子都被城管扣了,你忘了?”
“上次是有人举报,这次我们注意点。”刘雪不顾王亚星反对,请王师傅过来,许诺摊位费减半,还提高他的利润分成。王师傅说他已经改行了,挂了电话。刘雪心情郁结到黄昏,数着可怜的几张单子,不管怎么算,营业额还是八百二十七元,扣去各项成本,这一天搭进去三个人不说,还要赔几十块钱。“再这样下去,还开什么店,街上要饭都比这强。”她冲着厨房嘟哝。
这天晚上七八点的样子,一桌客人结账走了,五妹过去收拾,陈少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上拿着束玫瑰。刘雪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七夕情人节,怪不得好多路人手里捧着玫瑰。她朝后厨望去,塑料帘子后面的王亚星身影模糊,记忆中他从没送过她玫瑰花。她有些失落,目光又落到陈少军身上,板着脸就要过去训斥,可是五妹却欣然收下玫瑰。
刘雪站在店前台阶上,冷面盯着五妹。
五妹有些羞赧,把玫瑰藏在了身后,说:“姐,晚上我早走会儿行吗?陈少军请我去看电影。”
“不行!”刘雪干脆利落地说,“你爸妈把你托付给我,你要出点事怎么办?现在受骗遇害的年轻女子少吗?骗的就是你这样的无知女子!”
“姐,你说什么呀?”五妹话里透着不满。
陈少军嘿嘿笑道:“那改天吧。”
“等等,把你的花带走。”刘雪一个箭步跃到五妹跟前,从她手中夺了玫瑰花,扔给陈少军。
陈少军从地上捡起花束,面红耳赤地走了。
五妹眼中含泪,紧紧咬着嘴唇。
刘雪说:“五妹,你还年轻,姐是为你好,姐可不想你跟我一样,找个没出息的男人,穷受罪。姐是没啥指望了,你……”
五妹扭头进了饭店,她心乱如麻,躲进卫生间,从镜子看见右脸颊有个黑点。是油污。她抬胳膊嗅了嗅,浑身油烟饭菜味。胃突然一阵痉挛,她俯在面盆上干呕。洗完脸,孤独与失落像条巨蟒缠住了她,心中满是疑问:这难道就是千里迢迢来北京的生活?她不甘心。喘息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给陈少军发了条微信:晚上十一点,到马芸芸的服装店等我吧。陈少军发来满屏的笑脸和玫瑰。约完陈少军,五妹看到镜中女孩眼神呆愣,看不到丝毫期待与喜悦。
“五妹,快给客人上菜!”
刘雪尖着嗓门在大堂吆喝。五妹擦尽脸上的水,怏怏地出去了。
终于下班了,五妹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住处,陈少军抱着玫瑰花在等她。五妹强打精神,跟陈少军去麦当劳吃宵夜,然后去KTV唱歌。陈少军喝了点酒,越唱越兴奋。五妹窝在沙发上,神情慵懒。满茶几的瓜子点心水果,她几乎没动。
“怎么了,五妹?”陈少军调小背景音乐,过去坐在五妹旁边问。
五妹抬起眼皮说:“没事,你唱吧,我听着。”
“我知道你有心事,你姐不同意我们交往是不是?我知道,她看不上我。”
“我不知道,我脑子很乱,什么都不知道。”
“为啥呢?跟我说说。”
“很多事,我姐生意不好,我工作不顺心,马芸芸说她要把店盘出去,离开福宁街。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五妹抓过桌上的酒瓶,仰脖子灌了两口啤酒,“看到我姐天天为生意发愁,天天想着要算计别人,我就心烦,我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总之我很烦。”
五妹把刘雪与好人缘饭馆明争暗斗抢生意的事说了。陈少军沉默了。
两人玩到凌晨两点才回去。临分别时,陈少军说,五妹,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五妹却像没听见,被马芸芸搀扶着进了出租屋。
五妹进屋就扑在床上哭,哭得稀里哗啦。
马芸芸坐在床畔说:“陈少军欺负你了?他要敢欺负你,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五妹,你都哭得我心疼了,到底怎么了,你跟姐说。”
“芸姐,我心里难受呀。”五妹哽咽道,“我真想一走了之。”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马芸芸安慰了一通,叹道,“转眼就过了五年,五年呀,我竟然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待了五年!”
“芸姐,你走了我在这儿更没个说话的人了。”想起马芸芸要走,五妹顿觉浑身发冷,刚止住的泪水又如泉涌。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柏油路上散落着西瓜皮和白色饭盒等垃圾,焦臭味像疯狗乱蹿。刘雪在店里追打苍蝇,突然听见隔壁粮油铺的罗老板正在跟人谈论好人缘饭馆,好像是出事了。刘雪立即扔下苍蝇拍,疾步过去问。罗老板说好人缘饭馆出事了,昨晚的事,有四个人到好人缘饭馆吃饭,嫌饭菜不干净,然后跟老板娘争吵起来,没说两句就动手了,桌子被掀了,后厨也挨了打砸,还把老板打了,几分钟的光景,闹完事人就跑没了影。刘雪按捺住喜悦,心想肯定是姜哥兑现了承诺,还是姜哥可靠呀,以前受的委屈也值了。
好人缘饭馆歇业了,到刘雪店里吃饭的食客多起来。刘雪感觉浑身是劲儿,王亚星却天天绷着脸,她质问道:“现在生意这么好,你天天哭丧个脸给谁看?”
王亚星说:“咱们还是收敛点吧,这事咱们做得有点过分了,想当初咱们刚来福宁街,人生地不熟的,多亏街上人照应,才立下脚跟,那夫妻俩起早贪黑,挣的也是辛苦钱。”
刘雪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数落道:“你帮不上忙就算了,还老唱反调,你有本事挣到钱,我还至于这样?”
王亚星默默回到后厨,看见五妹一边刷盘子一边掉眼泪。
“五妹,你怎么了?又受你姐委屈了?”
五妹不答话,抬胳膊擦眼。
“我越来越看不透你姐了,以前,她见了讨饭的都要舍饭舍钱的,现在……”王亚星颤声道,“都怪我没本事。”
五妹满眼泪光:“姐夫,你别这么说。”
王亚星叹着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五妹,来客人了,出来点单!”刘雪在外面吆喝。
五妹吸溜着鼻子,出去了。
因为五妹的疏忽,有一桌客人跑单了,二百七十九元。
刘雪当着几个客人的面,叱五妹:“你魂丢了,一天到晚想什么呀?尽出岔子,一天苦哈哈地挣俩钱都不够填你窟窿,这次跑的钱从你工资里扣,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五妹噘着嘴,含泪朝店外走去。
刘雪喊了几声,五妹都没应。她突然觉得,五妹不再是刚来时那个任劳任怨的乡村少女,这里面肯定没少受马芸芸的影响。马芸芸在福宁街卖了六七年衣服,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似的。刘雪有点后悔让五妹跟马芸芸合租了,其实再多花三四百块钱就能租个单间,挨着她现在住的地方,想找机会跟五妹聊聊,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她冷淡的表情堵了回去。
傍晚,两个片警到店里询问陈少军与他们的关系,说前几日在好人缘饭馆发生的打砸事件陈少军有重大嫌疑。陈少军失踪了。片警给五妹做笔录的时候,五妹把头埋得很低,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片警说你想清楚了,陈少军现在是嫌犯!刘雪告诫五妹不要惹事,劝她实话实话。五妹带着哭腔说,你们别逼我了,我真不知道陈少军去哪儿了!
片警走后,天黑了,街上亮了灯。暑热从地底冒出来,仿佛火球在街上滚动。刘雪心里很恼火,原来姜哥压根儿就没帮上忙。她又埋怨陈少军,说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训斥五妹先前跟他走得近。五妹一言不发,坐在饭店门前发呆。“现在没话说了吧,以前说你还不听,现在别人肯定以为陈少军是受我们指使。”刘雪站在空调出风口处,脑门还是不住地冒汗。
王亚星端了杯水递向刘雪,让她少说两句。
刘雪仰脖子喝掉水,瞪着王亚星说:“就你喜欢当和事佬,你这样做是在害她,真出点事,我怎么跟她妈交待?”
五妹突然站起来,咆哮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不是小孩子!你说得没错,那事是陈少军做的,你晓得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天天想着搞垮人家,陈少军替你干了件傻事。他以为这样做就能让你高兴,能让你答应我和他交往,他想错了,他就是个傻子!”
五妹扭头出了饭店。刘雪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五妹会顶撞她,她也是为五妹好呀,心里难受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清晨,刘雪收到五妹的短信:“姐,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我想去外面闯闯。我很好,不用找我。”电话打过去关机,给马芸芸打电话也没人接。她慌了,没心思做生意。王亚星埋怨她对五妹太苛刻,她委屈道:“我管她是为她好,换做不相干的人,我还懒得管。”
能找的人和地方都找遍了,都不知道五妹去哪儿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人缘饭馆恢复营业了。店里营业额日益下降,一天清晨,刘雪去开店门,闻到一股恶臭味,借着蒙蒙亮光,她瞅见店门前的台阶上粘着一滩黄褐色的东西。竟然是粪便,刘雪恶心得破口大骂。街上路灯亮着,天色还是青的,只四五家店铺开了门,好人缘饭馆屋檐下的灯已经亮了,他们开始准备出早点摊了。一定是他们恶意报复!刘雪恨得咬牙切齿,朝那边骂过去,王亚星一把拉住她。
“放开我!你真他妈的窝囊,都被人骑在头上拉屎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怎么知道是人家做的?再说他们被打砸的事,咱们也理亏呀。”
刘雪冷静下来,恨恨地说:“这仇咱们就算结上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这天刘雪没做生意,她把姜哥请到涮肉馆,边吃喝边诉苦。姜志海说好人缘饭馆出事没几天,案子还没结呢,他这时再弄点动静出来是往枪口上撞,过几天肯定帮她出气。刘雪心中不快,却又没办法,整个人像架在炭火上烤。
到了九月,秋老虎凶了几天,早晚天气开始转凉。刘雪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凉,店里的营业额没有起色,她连服务员都不敢雇。
五妹换了手机号,只用公共电话给刘雪打了一次,说她很好不用挂念。马芸芸也走了。在此之前,开炒房卖干果的小韩走了,开副食店的老张欠着水电费跑了……刘雪想起一个个失去联系的人,曾几何时,那些人还跟她在这条街上过着忙碌辛劳的日子。唯一长久的生意是林婆婆的裁缝店,林婆婆开店二十多年,跟福宁街一样老,早些年找她做衣服的人排长队,现在只有些扦裤边缝缝补补的零活,她的店面也不断缩水,现在不足两个平方,她是街上一帮生意人中唯一的本地人,店面是她自己的。有时候刘雪看见林婆婆坐在巴掌大的店里,戴着老花镜费力地踩生锈的缝纫机,也挺想不通的,她有吃有喝的还守着店做啥?把店租出去,光一个月的租金就够她挣几年的。
有个傍晚,她看见姜志海在好人缘那边吃饭,她注意到,姜志海在跟老板娘说笑。老板娘穿着枣红色带花旗袍,从侧面看,身体轮廓前凸后翘,腿部开叉,走动间,隐隐露出白皙的大腿,举手投足间有股勾人的风韵。晚上打电话问姜志海,他仍说事情在办,让她耐心等待。过两天打电话再问,姜志海的电话就提示停机了。她突然明白,自己被姜志海涮了。
刘雪没事就往福康嘉园小区跑,姜志海说他住那儿,但是那么多单元门和窗户,细瞅时又发觉对姜志海一无所知,她竟然倾注了所有的希望!
她坐在冰凉的花圃水泥台上,心里像下了一场秋霜,有一刻甚至生出回老家的念头。可是,又怎么回得去?往事汹涌而来,昏黄如泥浆的洪水,无所依附旋转的水草,奋力游向房顶的黑狗,站在房顶木讷绝望的老人,一个漩涡又一个漩涡在电闪雷鸣的雨夜从她心头冲过,带走了生与死的念头,只遗留一片光秃秃的河滩。家消失在水中,又从水中露出,却是面目全非。她和丈夫奔波劳累五六年才攒下本钱开了饭店,这个饭店不光凝结着她的过去,还通向未来,她如何能将之关闭?
这晚,四个客人吃喝到十二点还不散。刘雪将酒菜送过去,转身走时,一个戴着金项链的光头男子突然伸手将她搂住。他喷着酒气笑道:“老板娘,坐下陪我们喝杯酒吧。”刘雪“啊”地惊叫一声,挣扎着。在挣扎的过程中,她想起从前陪客人喝酒的场面,耻辱的感觉突然像憋了一冬的春笋从心田拱出来,无边无际。
“你们干什,放手!”王亚星举着勺子冲出来。
“我还就不——不放了。”
搂住刘雪的人猛地用力,把她拉入怀中。刘雪羞愤交加,扭动身体挣扎。王亚星紧握钢勺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狗日的,欺负人!”只听他爆喝一声,举着钢勺冲过来。那个光头男子跃到他跟前,像一座山挡着。打斗一触即发,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争打王亚星一个。刘雪心急如焚,死命挣脱开,去帮王亚星,被人一脚踹在大腿上,猛烈的力道让她后退两步扑倒在地上。她忍痛爬起来,大喊:“来人呀,快来人呀——”夜已深,福宁街空旷得像荒野,只有好人缘饭馆还亮着灯,她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光着脚往那边跑,一头扎进店堂。
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收拾桌椅,两人愣了下,随即扭头各做各的事情。木椅在地板上划出嗞啦嗞啦的声响,有些刺耳。刘雪扑到老板跟前,哀声说:“我男人快被打死了——”
老板垂着头没说话。老板娘瞟了刘雪一眼,继续埋头擦桌子。
“他们下手好狠啊。”刘雪抓住老板胳膊,“求你了,帮帮我啊。”
老板抬头看了他女人一眼,愣了有两三秒钟,说:“好吧,我过去看看。”
“你逞什么能?”老板娘款步走到刘雪跟前,淡淡地说,“请你放开我男人。”
刘雪顾不得羞耻,转而去求老板娘:“看在大家在一条街的份上,帮帮我们吧,再不去,我男人就被人打死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老板娘冷哼了一声,“我们要关门了。”
听了这话,刘雪猛然惊醒,自己怎么来求他们了?他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呢,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牙缝吐出一个“好”字,她扭头便往外走。走到街上,巨大的无助感淹没了她,她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洪流中,身心被裹挟着,不知道会冲到哪儿去。
“哎,你等下。”刘雪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发现是老板追上来了。“我跟你过去看看吧。”他说完跑起来。刘雪看着他的背影呆愣了四五秒钟,心中像是突然涌入一股热流,被秋风吹透的身体似乎也不那么冷了,她追了上去。
王亚星缩在一张桌子底下,抱着脑袋呻吟着打滚。两个男人正在用脚踢他。还有两个在后厨噼里啪啦地打砸。
老板上前说:“够了,够了,你们别再打了,别打了。”
光头男子骂道:“滚你丫的,再废话老子连你一起打。”
老板说:“是我,是我呀。”
“我管你是谁!”光头男子冷不丁地抄起一把凳子劈向老板。
刘雪惊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凳子劈在老板头上,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那四个人作鸟兽散,隐入夜色中。等她战战兢兢地上前,老板脸上都是血,白色厨师袍染红了好大一片,王亚星找了块白毛巾摁住他的脑袋。毛巾边缘殷红。桌子翻了几张,空啤酒瓶盘子饭菜滚落一地,地上还溅有血点。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人缘饭馆的老板娘跑过来,惊呼一声,扑到地上喊:“马军,你起来呀,马军你怎么了啊?马军,马军!”她的声音像箭射向四面八方。
王亚星嚷:“快叫救护车啊——”
刘雪进屋找到手机,打了120。很快,由远及近传来警笛声,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门口,三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过来。
刘雪和王亚星去了医院,在病房外守到天亮。经过救治后,马军已转到普通病房,头上缠着绷带。医生说还要观察两天。输液的时候,刘雪和王亚星在病房靠墙站着,像两个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孩子。老板娘视他们为空气。站了一刻钟,两人尴尬地离开了病房。
一场秋风刮来,对面小区银杏树的叶子飘了满大街,有人在地上捡叶子,说银杏叶泡茶喝可以治咳嗽。刘雪想起父亲咳了十多年都不好,也拎了个塑料袋去捡银杏叶。她弯腰专注捡叶子时,听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抱怨:“这条街越来越脏了,那帮外地人,就知道挣钱,一点都不爱惜环境卫生。”
“可不是。”另一个说,“十年前,街上多清净,早上出门也不用挤来挤去的,啥时候把这排破房子拆了就好了。”
两个女人是对面小区的。刘雪脑子像是飞进一只蜜蜂,嗡嗡响起来。她们后面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她忍住眼泪,街上的景物一点点变得模糊和陌生了。
王亚星问:“怎么了?”
刘雪感觉整个人要散架了,趴在收银台上,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下。“亚星,你说我们,图的是什么呀?”她泣不成声,“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人啊,我千方百计地想搞垮他们,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们救了咱,我对不住他们,我心里憋得难受,怎么会这样啊?”
王亚星没说话,抽起闷烟。
刘雪黯然神伤到暮色降临,她坐在收银台后,眼前尽是杨瞎子在福宁街乞讨的身影。将近八点,手机响了,刘雪一看是姜志海打来的,没接。连着响了三回,刘雪接了电话,冷声说:“怎么,找我?”
姜志海笑道:“妹妹,有些日子没见,哥哥怪想你的。”
刘雪说:“没事我挂了,正忙着。”
“还真有个事。”姜志海说,“陈少军去好人缘饭馆打砸的事,你不会忘了吧。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陈少军在追求五妹,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那事跟你们脱不了干系,人家不傻,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肯善罢甘休呢,所以他们就花钱找人报复你们,但是没想到把马军给误伤了,马军不肯付人钱了。那些人都是道上混的,说见了血就得收钱,他们说这事终究还是你受益了,所以想找你收账。我与你相交一场,怕他们找你麻烦,就自愿当个中间人,替你们调停一番,他们只要五千……”
刘雪把电话直接挂了,毫不犹豫地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王亚星说要不报警吧。
“你疯了,还想不想在这儿做生意了?”
“你信他说的?”
“真假都无所谓了。”
王亚星担忧道:“那咱们以后怎么办?”
刘雪走到饭店门口,街上的路灯亮了,店铺的招牌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鼎沸,福宁街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她缓缓说道,等他们出院,好好请人吃顿饭吧。
徐育伟,男,湖北孝感人,80后。在《北京文学》《长江丛刊》《黄河文学》《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小说入选《2014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