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三章)
2018-01-08包光潜
■包光潜
浴火(三章)
■包光潜
红陶青瓷的绝尘风雅
红陶与青瓷特别让我陶醉。我时常透过它们,遥望远古的时光,那里的山脉、水流、风雨,以及幢幢人影,以及奔跑的兽和飞翔的鸟。尤其是渐渐黯淡的红陶,它们生长在新石器时代,甚或更远的深处,以不老的容颜,抗拒一切时光的入侵。那条穿越时空的鱼,一直鲜活在人类的意识流中,或肤浅,或深沉,时常触动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个敏感部位,激活沉睡的种子,从春天的田野出发,直奔秋天的枝头,在冬天围炉的遐思中酵化成一坛坛老酒,由浪漫,任芬芳。
陶的胚胎,是鲜艳夺目的红,然后灰陶,再到黑陶……每一次退却热烈,总有寂静的力量,凝聚在人类思想的情愫之中。陶已然成为人类与自然抗争、与自然共处的重要武器,更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器具,戽水,盛酒,祭祀,映照月光……处处都有它们的影像。它们站在人类的脚边,弯腰即可,唾手可得。
麒麟畈是我出生的村庄,它的红陶,标志着崭新的生活,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拥有这种泥土胚胎烧制的器具,钵也罢,盆也好,即便是碗,它们都在我们的细碎生活里呈现出美好的时光。每一寸土地的下面,都能寻觅到它们的踪影,虽然不完整,只是破碎的往事,但它们依然安居在岁月的年轮里,留给后人一些蛛丝马迹。所以,我一直以为,红陶最能体现底层的生活流态,展示底层的生活风采。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毫无疑问,它们来自远古的红陶的暗示。随着泥土的沉淀,它们越发陷入生活的核心部位,凝固成岁月的核,留给未来。
青瓷却是另一种生活态度,它们总是站在台面上,让目光摩挲,让时光留恋。
我从来没有见过青瓷的生长过程,但我知道它的生命是长久的,有时也很脆弱。我的祖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件值得骄傲或值钱的东西,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来历的茶壶,在我幼小的心田里发芽,嫩尖儿轻轻地挠在我的心坎上。我想努力地离开它,不去触碰它,却又找出各种理由再次地靠近它。它有着木槿花上的豆娘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妖媚,一样地让我喜爱。如果此时此刻有人从远处走来,我便做贼心虚地佯装离去,却不时地回头。那种缠绵的目光与缱绻的胸怀,总是找不到实地降落,缥缈而又浪漫。
祖母问我,喜欢这茶壶?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肯定好,还是否定。
祖母说,你要是喜欢,每天早晨起床早一点——它就归你洗了。
第二天早晨,我真的很早起床,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悄悄地走向厅堂的条几,去触摸那个本来十分简陋的青瓷茶壶。我感动得不得了,觉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这把青色的茶壶了。那几棵显得飘逸的草叶,在我手心里摩挲,然后舒展开来,渐渐地生长,长出温暖与温馨,长出心尖上的酥痒。我并不知道这种草叶是一种比幽兰还要珍贵的兰科植物——这是后来一个略懂得草本知识的“江苏佬”告诉我的。我对他肃然起敬。尽管村子里的人都瞧他不起,觉得他老是被老婆和老婆的娘欺凌,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倒插门”的女婿。
祖母走过来,小脚来得无声无息。她说,你去拿脸盆,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去,再清洗。我严格按照祖母说的做。这水,也是好东西。它无孔不入,显得特别有力量。它流过的地方,显得很干净。这是水的魅力。
祖母说,水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火的。这把壶就是在大缸窑的烈火中烧出来的。我知道,小姨奶奶就嫁给了大缸窑的一户普通人家。她家里就是专门烧缸育罐的。我到过大缸窑的集镇,到处都是坛坛罐罐的,到处都是火的杰作,就连天边的云,也被大缸窑的火烧得通红通红的。那是多么美的风景啊!
可是,很不吉利的事发生了。那把青瓷茶壶,在我的伺候下,不慎掉到了地上,摔成了几片。我以为必遭到祖母的毒打,而事实上祖母并没有这么做,甚至连言语都不重,倒是我的母亲没给我的好脸色,那副样子好吓人的。过了不久,我父亲住进了医院;又过了不久,我父亲死了。祖母说,那茶壶是你大大(爸爸)的魂。人生有命,仿佛天注定。我也就不再老是内疚和忏悔了。
父亲死了不久,村庄里来了个锔匠。祖母拿了几个鸡蛋,硬是塞到锔匠的背箱中。锔匠笑一笑,没吱声。我猜想,这锔匠绝对不是第一次到我们麒麟畈的。我蹲在锔匠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抓起小钢钻,抡起小铁锤……那些金属牙子一个个地嵌入孔中,轻轻地一钉一敲,就严丝合缝了,看上去像似一条蜈蚣,在动与不动之间,倒进水,点滴不漏。这功夫实在了得!当时,我真的这么想的:如果将来能当上一个锔匠,倒也不错,起死回生,令破物重归于好。这是世间最美好的行当。我终究没有成为锔匠,而成了教师、作家和诗人,让锔匠和锔物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这也不枉物我之间的缘分。
青砖青瓦的中国意象
青瓦被青砖高高地举起。从这一刻起,我们往往只看到青砖,而难得一见青瓦,除非你登在高处,鸟瞰整个村庄或城池。青瓦从土地上茁壮成长,却又被土地的兄弟们架到了宝座上,仰望星空,对月怀古。清风不沾瓦,霜露惹凡尘。等到破碎的那一天,青瓦可能意味着要从神坛上走向大地,一点一点地陷入其中,最终与土地融为一体。只有如此,它们的生命才得到永恒。
青砖是自责的,它没有担负起神圣的使命,让青瓦坠落了。而青瓦并没有因此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但回首确是百年身了。
青砖青瓦从何而来?许多人面对火的精灵,自然而然地叩问。其实,它的娘胎即窑洞。世间有两口窑,一口窑将泥巴烧成石头,一口窑将石头烧成泥巴。青砖青瓦属于第一种。它们遍布全国,你可以不识字,却不能不识青砖青瓦的。它们是中国的传统意象,更是中国的建筑之魂。数千年来,它们守护着广袤的田园和不死的村庄,寄托了古老的城市对土地的永远的思念。树被雷劈了,房子坍塌了,但青砖青瓦还在,只是形状和大小变了。它们生命的内核永远保持了最初的优雅与娴静。时间在不断地打骂它们,雨水在不断地灌溉它们,它们就是不开口,不开口说出土地的秘密,不开口说出庄稼生长的快乐与惆怅。它们永远保持沉默。沉默是金,沉默更是不朽的种子。
我们麒麟畈的邻村叫瓦窑,我记事时,这里已经没有窑了,只剩下一个地名,也是这个小小村庄的名字。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改旱地为水田,大片的菜地被挖,大量的瓦砾被发掘。那一片片被泥土裹挟的青砖青瓦,像似在酣睡中被人强行推醒,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眼前豁亮的世界——原来又换了一个朝代!
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我看见与青砖青瓦同色的蚯蚓,仍然缠绕在泥土和青砖青瓦之间。这种纠合体,一直留存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可惜我不是画家,否则,我一定会把这种无机与有机的生命的纠合,再现出来,留给我的后代。他们一定能够读懂画家对泥土和青砖青瓦的那份独特的情怀。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个叫瓦窑的地方。我想那里的土地深处一定还有熟睡的青砖青瓦。这些被蚯蚓缠绕或遮掩的青瓦上,也一定有零星的汉字。它们多么需要安静,更渴盼安详!我一直以为,青砖青瓦是泥土的灵魂,而汉字是青砖青瓦的图腾。我至今保存着一枚来自土地深处的青瓦,上面有一个“家”字。我不懂这个“家”字的含义,更不知道造瓦的工匠为什么要在青瓦上镌刻一个“家”字——它究竟要传递一个怎么样的历史信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记得双河小学的校园里就有一口将泥巴烧成石头的窑,村民们都叫塘埂砖窑。窑与教室只相距二三米。下课铃一响,我们立马占领窑洞制高点。在窑顶上采摘树枝,编织荆环,戴在头上,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在窑顶上振臂呐喊,打倒“封资修”;甚至趁人不备,在窑顶孔洞里撒泡尿,或淋漓尽致,或滴滴答答,窑洞里必然传出女孩子的叫骂声——老师干预也没用,该去的时候还是去。烧窑时,青烟缭绕,随风飘荡,虽然没有天上云朵漂亮,却也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让我这个孤独的男孩子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我的想象力的培养或许就是从这种形态变化中开始的。歇窑时,窑门是敞开的,男男女女都拥到窑洞里玩耍。窑洞的顶端泻流一线亮光,斜斜地照射到窑内,但还是有很多的区间阴暗。有时,窑洞内的热度尚未散发,呆在窑内感觉很温暖,只是有一股焦灼的气味,另外空气中含有过量的二氧化碳,对身体不好。偶尔不适,也没人懂得其中的化学道理,就连老师也未必懂得。不过,乡下孩子的生命很顽强,一有异样便离开窑洞,到空旷的地方呼吸一些清新空气,不适的身体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离窑不到10米远的地方,是制作砖瓦的厂棚。它们连成一片,相互连通,长20余米。厂棚是杉木支撑的,棚顶盖的是张家山随处可得的芭茅草——这种草的边沿似锯齿,很刺手,其嫩苗是耕牛的美食。每年春耕时,乡民们总要上张家山割芭茅草的嫩苗,喂牛。
制砖瓦的师傅,大多来自外乡。本乡本土的人,或不屑,或不擅这门技艺。师傅的腰间常围一张灰白色的裙,直拖到膝盖骨的下方。抟泥既是一门技术活,更是体力劳动。把生土抟成熟泥,需要一段时间,用力要均匀,方向要准确,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抟好的泥,上案,用钢丝绳切割,再将熟泥片贴到桶状瓦模上,不停地旋转、挤压,令其厚薄均匀,最后压制瓦片的分界线,待晾干后,轻轻一拍,即成四块鱼鳞瓦。制砖似乎要简单点,将抟好的泥使劲地朝砖模中一掼,再用力抹平,松开砖模即可。这些大致的流程,都是我们课间休息时,悄悄地进入棚内观察的。虽然不一定看出其中的奥妙,但在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年清明时节,我到张家山上坟,总要侧目注视那个窑洞遗址。消散已久的青烟,又回聚心头。
红砖红瓦的浪漫情怀
红砖红瓦是舶来品。它与青砖青瓦比较,要开放得多,浪漫得多。
我惯常目睹于青砖青瓦,第一次看到红砖红瓦,非常激动,同时有一种异样的冲动。那是在安徽煤城——淮南的一座大学校园里。它是一幢红砖红瓦的二层小楼,离我们的教学楼很近,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及其家属。每次路过这里,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张望,发呆。特别是在朝霞或夕阳的映衬下,红砖红瓦们格外妖娆,甚至冶艳有余。就连那些路边的蒿草,都在红砖红瓦的照耀下变得浪漫。我不忍践踏它们。
我也是从这个红楼里看到了男女之间的美好生活。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男的还是女的,他们从这幢红楼里进进出出,总是那般的娴静,那般的优雅,生活是那般的安然,日子是那般的平静——它们在我的骨子里潜移默化,甚或开花结果。特别是那个高挑的女子,她简直是我的美的启蒙老师。她总是从我身边走过,不吱声,侧目而视,温和,典雅。她是我在北方看到的最美的女子。遇见她,我会情不自禁地突兀地立正,甚至有点滑稽。有时候,她已然走得很远了,我还呆呆地立在那儿,然后恍然大悟似地远远地望着。我似乎也在红砖红瓦的映照下,一下子开窍了。我因此变得羞涩,不敢正视她。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里尽是些红砖红瓦的氛围,像新娘红盖头遮掩下的视野。那一年,我18岁。我打江南走来,身上有着江南的气息。
这之后,我又回到江南,重逢看不厌的青砖青瓦。因为我在大学是学化学的,我知道红砖红瓦与青砖青瓦之间的主要区别。我一个劲地以为,青砖青瓦虽然经历了沉闷的阶段,经历了缺氧的过程,但它们的生命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顽强。无论是我们看到的秦砖汉瓦,还是今天仿古建筑仍然在使用的青砖青瓦,它们都在另一种阳光下生存了下来。这是一种需求,更是一种必要。而红砖红瓦的经济性、适用性,或许是许多建筑材料无法替代的。尽管它们的诞生,必定要与人类争夺土地资源,但这是一把双刃剑,要用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如果你需要制造一种浪漫的情调,红砖红瓦肯定要比青砖青瓦好。青砖青瓦十分内敛守旧,而红砖红瓦却是热烈开放的,也许稍纵即逝,但毕竟浪漫过,拥有过,这就足够了,就像我18岁时的那些美好的光景。
每次看到裸露的红砖红瓦建筑,我都要想起西天的火烧云,想起滩涂上的火烈鸟。火烈鸟是飞翔的,火烧云也是飞翔的。火烈鸟的家园往往不适合其它生命形式的生存与发展。它是独特的,它是壮观的。我只是在电视里见过,没有亲临其境。而火烧云总是把天空的美丽炫耀到极致,把人类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它们在不断的变幻中,展示天空的神秘深邃,宣泄宇宙的大能量。那天傍晚,我坐在他乡的红砖红瓦营造的小楼下,瞩望西天。秋风扫落叶,叶片恰恰是红枫,我满眼都是红彤彤的世界,我完全置身在火的海洋里。这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非同寻常的感受,即便再有第二次,我想也许再也没有那种独特的情怀了。这就是思维的唯一性,每个人的唯一性。当我站起身子,回过头来,小红楼的墙壁早已斑驳,原来秋风吹到耳畔的沙沙声,竟然是红砖表面风化的角质,在秋风中宣泄。面对这堵也许有过沧桑的红砖墙,我遐想遥远的往事。它或许演绎过一起浪漫的故事,它的主人公正走向我的笔端。只可惜了我,不能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只配做这座小红楼的过客——匆匆的过客吗?可我不甘心,就那样安详地坐着……直到暮霭浓重,鸦雀归巢,我才带着淡淡的忧伤,迈开了沉重的步伐。这种淡淡的忧伤里,弥漫着许多性情中人的浪漫。你,未必不向往。
2012年暑期,我到到青岛旅游,印象最深的是大海、天空和建筑的颜色。红瓦的浪漫,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只只火烈鸟在海滩沼泽地里飞翔,铺天盖地。那些浪漫的西式小楼,曾经演绎过多少浪漫的故事;多少温馨的细节依然刻录在红砖红瓦的记忆沟回里。我站在信号山上,一边静静地聆听青衣蝉,一边瞩望飞翔的红瓦。它们在飞翔,轻盈地承载着我的瞬时思绪,飞向大海的深处。
当我告别海滨,看到田野里尚未成熟的高粱时,那些觅食的火烈鸟一下子扑了过去,青纱帐变成了红高粱,又变成了高粱地里的红盖头,热烈,火红,富有野性。整个天空都在燃烧,我的心也在燃烧。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莫言小说里的那些场景。我不知道高密离青岛有多远,那里有古老的青纱帐和红高粱,也一定有现代的红砖红瓦的浪漫。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思绪越来越紊乱,完全被红砖红瓦的映照所主宰着。我的文字因此充满诡谲,而有了更多的解读空间。
包光潜,男,安徽池州人,作家、诗人、民间读画人。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选刊》《诗林》《中国散文》《西南军事文学》《四川文学》《飞天》《牡丹》等50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散文入选中高考试卷或模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