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渔趣
2018-01-08王善常
■王善常
冰雪渔趣
■王善常
东北的冬天总是那么漫长,幸好可以跟着三叔去西河套镩冰窟窿捞鱼,所以虽然不能去麦地里抓蝈蝈,也不能爬榆树掏鸟窝,却也是值得期待的。
收完了苞米,三叔就在厦屋里翻出了冰镩,用手摸摸刃口,摇摇头。刃口已经有些秃了,刃尖也圆了,这样的冰镩很不好用。三叔扛着冰镩去找铁匠,将冰镩重新煅烧淬火。冰镩焕然一新,通体黑亮,阳光一晃,闪着紫色的光。
冰镩是东北用来凿冰的一种传统工具,由两部分组成,上半部是一根半米长、碗口粗的原木,原木两端各有一根铁箍箍着,近上端一拃处有一根约半米长、擀面杖粗细的木棍横穿过原木,是冰镩的把手。下半部是一根四棱的铁杆,上粗下细,有着锋利的刃尖。凿冰时,人两手分握上端把手,冰镩垂直于冰面,两臂用力,用刃尖猛击冰面,坚冰随之碎裂。
北方的冬天暴躁、蛮横,秋天诞着脸皮,还未及完全撤出,枝头还有几枚树叶在坚守,沟沿的三棱草还保留着一份残绿,它就突兀地来了,横扫千军如卷席,只一夜间,气温骤降、漫天飞雪、河水结冰。但这时还不能去镩冰窟窿,我还要耐着性子,必须等到水泡里的冰能禁住人才行。
冬天是寂寞的,寂寞的天地,寂寞的人,仿佛一切都在梦中,只有轻微的鼾声,连一句模糊的梦呓都无法听见。我三番五次地去找三叔,询问镩冰捕鱼的日期。他只顾喝酒,红头胀脸地笑我心急,问急了就说,等我撒尿要用棍敲的时候才能去。我天天起早贪黑地去房山头对着墙根的积雪撒尿,淡黄的尿液在银白的雪地上浇出奇形怪状的花纹。天越来越冷,终于有一天,三叔说可以去镩冰窟窿了,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等了很久,心里似乎长满了野草。
三叔将青马套在爬犁上,又装上冰镩、扫帚、铁锹、搅箩子和四五条麻袋,其中有一条麻袋是鼓的,里面塞满了神秘的东西。三叔穿着一件翻毛羊皮大袄,又在腰间系了条巴掌宽的牛皮板带,头上是一顶红毛狐狸皮帽子,护耳翻卷朝上,狐狸毛长而柔软,在风里呼呼地舞着,仿佛在他头上燃起了一大团欢快的火苗。那时三叔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他每天不喝酒都会醉,胡子也刮得格外干净,对我也更加亲切,总是摸我的脑袋,抽冷弹我一个“脑瓜崩”,不轻不重,他笑,我也笑。
入冬后青马第一次出门,这之前它也是寂寞的,只无声地吃草,偶尔一只鸟雀的鸣叫,也会让它停止咀嚼,扬起漂亮的头颅,侧耳细听。今天,青马离开马厩,回到了久违的广阔天地,它的血又沸腾起来,蕴藏在每一条肌肉里的力量都被重新唤醒,汇在一起,蓄势待发。天地一片银白,没有一丝杂色。青马撒开四蹄,健步如飞,笼头和鞍侧的铜铃,随着青马的脚步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劈开寂静寒冷的空气。青马一路撒欢,不时打一声响鼻,颈上的鬃毛在风里跳着欢快的舞蹈。爬犁如箭,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三叔手持一杆长约三米的长鞭,在空中划着圈,鞭上系着两条红绸,像一大一小两只火鸟,围着马爬犁转圈追逐。三叔时而一抖手,鞭梢“啪”的一声在空气中炸响,声音在原野中回荡,惊起雪地中觅食的几只野鸡,扑棱着花翅膀窜向远处。
西河套到了。冬天的西河套别有一番风韵,远看似乎有一层薄雾萦绕其上,朦胧缥缈,如入仙境,罩住了冰封的河面,也罩住雪掩的苇草。河套外围的柳条通,纯白一片,枝条上挂满了毛毛茸茸的霜花,像一片梨树在春天里尽情开放。爬犁驶过,几只花喜鹊从枝杈间飞起,震落一团团霜雪,簌簌飘落,苇花一般。
夏天,三叔常来西河套捞鱼,知道哪个泡子鱼多,而且知道哪种鱼多。水浅的泡子不能去,已经冻实了底,贴泥的地方只能有一群群呆头呆脑的山胖头。山胖头就是老头鱼,十分抗冻,即使被冻在了冰里,第二年开化的时候也还会活过来。但山胖头毕竟是小鱼,我们不会为了它去费劲地镩冰窟窿,我们要捞就捞大鱼。
三叔选了一个大泡子,停下爬犁,解下青马,让它自己去草甸子里找草吃。青马尥了两个蹶子,又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而后就兴奋地跑开了。卸完爬犁上的工具,三叔选了几处冰面,用脚趟着雪,画出一个个大圆圈。我依照吩咐,用铁锹铲去圆圈内的积雪,三叔又用扫帚把残留的雪沫扫净。冰是透明的,接近淡蓝,颜色像玻璃,猫腰细看,可见冰下颤动的水纹,并不时地有鲫鱼黑色的脊背闪过。
开始镩冰了,三叔操起冰镩,扎好马步,一下一下地凿向冰面,平滑如镜的冰面一声声脆响,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冰四溅开来,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又落在附近的雪地里。按着事先画出的圆圈,冰面渐渐地被镩出了一个直径一米多,半米深的圆坑。每镩一会,三叔就会冲我要来铁锹,清净坑里的冰渣。坑底的冰越来越薄,三叔站在里面,冰面颤颤巍巍的,似乎有随时掉下去的危险。我忍不住提醒三叔,让他赶紧上来,他却若无其事地告诉我,冬天的冰和开春的冰不一样,冬天的冰都是横茬冻上的,能承受很大的压力,不像开春的冰,都是竖茬,即使有半米厚,也难禁住人。
最后,坑底的冰也许只有二指厚的时候,三叔才满意地爬了上来。他早已脱下了羊皮袄,也摘下了狐狸皮帽子,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贴近脑门的头发上也挂了一层洁白的霜。他似乎累了,想喘口气,就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掏出旱烟口袋,慢慢地卷了一支旱烟。我讨好地从他手中要过火柴,抖着手小心地给他点着。他深吸一口,对着我喷出一口呛人的烟雾,我“吭吭”地咳嗽起来,他则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冲我笑。吸完一支烟,他竟然仰躺在了雪地上,脸向着高远白亮的天空,眼角弯着,嘴角翘着,不知道在对什么微笑。静默地笑了一会,他忽然转头对我,问那天他领回家的那个女人好不好看,我知道那是他相中的姑娘,就说好看,像画上画的一样,为了讨他高兴,我又说长大后我也要找那么好看的姑娘做媳妇。他笑出了声,先伸出手捏我的鼻子,然后就翻身而起,说:“准备好了,要出鱼了。”
三叔重新把冰镩拿到手里,翻转过来,高高举起,用原木的顶端用力地砸了下去。“呼隆”一声巨响,坑底的薄冰一下子被砸透,现出了一个大冰窟窿。一股和冰窟窿一样粗的水柱,在四面冰层的巨大压力下猛烈地喷了上来,竟有半米多高,脚下的冰层“嘎嘣嘣”的响着,同时有无数条冰纹以冰窟窿为圆心,曲曲折折地向四周迅速地蔓延开来。随着水柱,无数的鲫瓜子、鲤拐子、鲶鱼、泥鳅和冬眠的蛤蟆源源不断地涌出,有的直接蹦到冰面,上下跳跃拍打着身子。三叔赶紧拿起搅箩子,伸进水里向上捞鱼,每捞一网,都有一二十斤。捞出一网,三叔就反手将搅箩子扣在身后的冰面上,各种鱼脱网而出,翻滚着、跳跃着,直至身上的水冻成了冰,跌落在雪地里,却仍然大张着嘴,鳃盖努力地张合着。
冰窟窿里的水不住地翻滚着,像沸腾的火锅。三叔一网一网地捞了好半天,水花才越来越小,鱼也越来越少。最后冰窟窿里的水慢慢地落到了冰层之下,三叔才收住手,转身一望,身后的鱼已被冻得梆硬,一个摞着一个,堆成了小山。整个上午,三叔镩了四个冰窟窿,光捞上来的鱼就有二百多斤,装了整整三麻袋,其中有一条肥胖的大草根,有二尺来长,将近十斤重。
那时屯里人去西河套捕鱼,无论冬夏,都会在中午的时候就地取材,生火烤鱼或炖鱼,痛快地喝酒,来顿野餐。农民常年辛苦,缺少娱乐,都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权当清苦生活中的一次愉快的休闲。
中午了,我不住地抬头看日头,一个劲儿吵吵着饿,三叔于是停了下来,从爬犁上搬下那个鼓鼓的麻袋,解去袋口的麻绳,一样样地向外掏着各种东西。一口小铝锅,一个扁扁的铁壶,我知道那里满满地装着烧酒,还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咸盐、红辣椒、两个冻馒头,甚至还有两双竹筷子。去柳条通里捡来碎草和干树枝,我们把篝火烧了起来。三叔又去冰窟窿里舀出了半铝锅河水,捡了两条肥鱼,也不开膛刮鳞,直接放在冰面上用铁锹一斩两段,投入锅里,放入一把咸盐和几只红辣椒。我不住地向火堆里添着树枝,火苗舔着锅底,鱼汤底下“咕嘟嘟”地冒着鸡蛋大的气泡,升到汤顶,“啪”地裂开,放出一股满含香味的热气。鱼已炖熟,鱼油被熬化,融进汤里,汤慢慢地变白,像牛乳一样。我将两个馒头,用树枝串上,放在火旁烤至金黄,直到冒出焦糊的香味。
开饭了,鱼肉细嫩鲜香,夹起一块鱼肉,在汤里涮一下送进嘴里,汁水四溢,香味扑鼻,就着烤好的馒头一吃,滋味不同凡响。三叔在红火炭上把酒温热,先吞下一口鱼肉,然后仰脖向嘴里倒入一大口烧酒,闭上嘴,酒在他的口腔里停留两秒,才闭目咽下,又张嘴哈出一口热气,露出惬意的微笑。
那天酒足饭饱后,我和三叔又镩了两个冰窟窿,捞了几十斤鱼,直到日头发红,才收拾工具,用口哨唤回青马,满载而归。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西河套广袤无边,是我们的乐园;那时三叔风华正茂,对新生活充满了渴望和信心。可是如今,再回故乡时,西河套早已消失了踪迹,三叔也于几年前因肝硬化不幸早逝。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那么脆弱,禁不住岁月的磨砺,这大概也是生活的真相吧。
王善常,男,黑龙江人,作品见于《北方文学》《延河》《连云港文学》《辽河》《散文选刊》《华夏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