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心
2018-01-08■张静
■张 静
明月照我心
■张 静
1
晚饭后,一本书读倦了,通常会依着窗户朝外瞥几眼的。
连续几个夜晚,眼见窗外的月色越来越明澈,才忽而惊觉,哦,又一年中秋即至。这月儿像长了脚丫似的,在院子的几座楼宇之间时隐时现,不一会儿,便挂在街边的树梢上,俏皮地眨着眼睛,一缕满满的清辉从树的罅隙里洒落而出,给人无限温暖和清宁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是很欢喜这一城浓浓的月色的。自然会在暮色下沉时卸下一身的繁冗和琐碎下楼,一个人走上那条长长的河堤。
和喧嚣的街头巷尾相比,秋夜的河堤公园是安静的,潮湿的。沿着河堤行走,一只只蛐蛐在草丛里、树荫下,不厌其倦地叫着,这叫声越来越稠密,叫得小城的秋天也似乎越来越明晰了。
披一身月色行走,亦是我向往了很久的一件事情,可以沐浴月华如水的清亮,触摸月上心头的清婉,而无论哪一种,都会使人莫名惊喜与感慨。比如此时,我就站在蜿蜒绵密的渭水边,两岸高楼林立,月光潋滟,万家灯火正当时。若是盯着多看几眼,那一盏盏灯火和一弯弯月色里满溢的温暖与温情,足以洗去人一天的劳顿和倦怠。
怎不是呢?在我的小城里,月儿最圆、最亮时,正是中秋团圆时。这团圆的浓浓心意,少不了月饼的衬托。和小城耳鬓厮磨20多年了,眼瞅着礼盒里的月饼越来越精致,古老的中秋越来越富丽堂皇。只是,那月色里里的厚重却愈来愈黯淡了,倒是记忆里一些与月有关的文字,每每赊来把玩良久,总有难以诠释的感慨。感慨那似乎专为情爱和思念而生的旧年月色里,有人在洒满月光的窗前,两只温暖的手掌彼此攥紧半生半世;有人的情书皱巴巴地像件旧衣裳,在月光下,黑色的零星整字,敲打出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的怅惘;有人在异乡,默默打包堆积在一起的思念和牵挂,细心用礼盒装好,隔着千山万水邮递而出;还有人默默地、不声不响地走开,仿佛自己从来就没走进过那浓得化不开的月色。
夜幕沉降,小城褪去一天的繁复和喧嚣,归于安宁。抬头看,清月高悬,星河灿烂,我一个人,消磨在这一地月色里,一种难以掩饰的孤独和怅然瞬间席卷了我。与此同时,那些在月色里浸泡的怀旧思绪,从墨间醒来,成为月光下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2
“月亮进来了!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
这是我早年读贾平凹老师《月迹》时的一段。记得初读时,一股暖意如涓涓溪流滑落心底。是哦,在记忆深处,故乡之月承载着儿时的欢乐无限。那会儿,月亮是会行走的。行走在镜子里,杯子里,院子里,桂树上,河湾里,当然,更在心窝里。我一定能够想象得到,待他搁笔时,一幅月色朦胧,恬静静谧的月之水墨正在纸上跳跃呢!
后来,读《树上的月亮》,又是别有清韵。“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浸在这样的月色里,我相信即使再粗俗的人,也会在月色里沉静起来。而先生《夜在云观台》中的月,则填满一种脱俗的禅味。尤喜欢“独坐在禅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投射在窗纸上,斑斑驳驳,一时错乱,但竿的扶疏,叶的迷离,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图。推开窗便见窗外青竹将月摇得破碎,隔竹远远看见那潭渊,一片空明。心中就有几分庆幸,觉得这山水不负盛名,活该这里没有人家,才是这般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俗韵了”。
是哦,这禅房赏月,品茶,观竹,细细品读,几份宁静,几分淡然,又几分豁然!
读完这些字,我的眼前,也忽而浮现出幼小时中秋之夜的情景来:奶奶和爷爷,父亲和母亲,还有叔叔和婶娘们一起围坐在院子里葡萄架的石凳上,一只白净的瓷盘里放着六块月饼。盘子旁边,是奶奶侍奉的香炉,香头处星火缭绕,艾蒿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这是奶奶自己制作的土香,那香味,驱走了蚊虫,也驱走了邪毒。大人们说说笑笑,唠嗑家长,我们七八个孩子,关心的是盘子里的月饼,一个个安静等着月亮下去的时候,就可以分月饼吃了。
经年之后,当我离开老屋,它再一次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爬上了窗棂,爬进了我的心里时,我豁然开朗:原来,这头顶的明月,即便再经历无数次的月亮盈亏,即便再远隔万水千山,储存在心里的那一盏白月光,也会牵着漂泊的游子缓缓而归,这只“脚”呀,趟过海角天涯总能寻觅到亲人的足迹!
3
“一张比一张离你远。一张比一张荒凉,检阅荒凉的岁月,九张床。”
读懂余光中这篇《九张床》时,我已为人妻为人母。依然记得第一张床在西雅图的旅馆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腥鼻的咸水气息;第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里。听不见海,吹不到风,余老在那一片月光里,想起儿时的天井和母亲做的芝麻月饼,想起旧院里轻罗小扇的闲适,更想起重庆,空袭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块海绵,吸干一切;第三张在爱荷华城。林中铺满轻脆的干橡叶,另一季美丽。最让我唏嘘的是第六张床,虽然是柔软的席梦思,但他睡着并不踏实,正如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时会梦游般起床,启户,打着寒颤,开车滑上运河一般的超级公路。然后扭熄车首灯,扭开收音机,听钢琴敲叩多键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间,吐满腔的悲伤,悲伤;而最后的第九张床,他与死亡擦肩而过,庆幸自己还活着,床在楼上,楼在镇上,镇在古战场的中央。他一遍遍怀想:“想此时,江南的表妹们都已出嫁,该不会在采莲,采菱。巴蜀的同学们早毕业了,该不会在唱山歌,扭秧歌。母亲在黄昏的塔下。父亲在记忆的灯前。三个小女孩许已在做她们的稚梦,梦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我清晰看到,这梦幻般的希望滋生在一片月色深深中,他的眼底,一只膨胀到饱和的珠母,将生命分给生命。
如今,再读《九张床》,一张比一张觉得凝重和怅然。我在叹息,余老漂洋过海不知经历过怎样的繁华和落寞。他的内心深处,每张床,都浸满了对于故乡的怀恋,乃至于我也在想:若有一日,枕一张飘在异国他乡的床,是否自己也可以一伸手,便可握住李白诗里的月光?
想归想,我又何尝不眷恋这一地月色呢,它们如一曲良宵引,唤醒多少我年少的回忆?比如每到月圆时,村子里的疯子八爷,满身脏兮兮地坐在皂角树下,叼着一根旱烟卷,星星点点,明明灭灭,他在对着月儿兀自絮叨一段让人耳朵都能生出茧子的故事。全村人都知道,八爷在絮叨那个偷偷跟着瓜客弃他而去的女人;还有老屋的木格子窗,大红窗花的缝隙里,奶奶就着一盏煤油灯,给刚学会走路的小堂妹和小堂弟讲狼和羊的故事,我和几个稍大一些的堂弟、堂妹,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在月色里眼巴巴地等待秋收的母亲和婶娘们。一口大铁锅里,奶奶熬好的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可月色越来越明亮,母亲和婶娘们总不见归来,弟妹们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就着月光,背着唐诗,唱着和月亮有关的歌谣……
这一幕,早已不复存在,可我却深深念及,或许有一天,我成为一堆白骨,我的儿孙们,也和我一样,迷恋这一窗的月色。
4
月圆夜,独坐,心中会有很多写字的冲动和欲望的。可执笔,总有一种难以触摸的恍惚感清晰存在。恍惚过后,心底涌动的惦念和牵绊,会像雨后攀爬在墙角的藤蔓,疯了一般地滋长。我一支拙笔,难以抒尽一腔的情怀和感叹。坐卧不安时,又起身,来到窗前。窗外的月光依然很明净,只是,比肩林立的高楼时而将它遮挡得只剩半面妆,我使劲张望半天都觅不到整片月儿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不留神,那弯弯的模样,又会在窗前探头探脑地飘摇而过,一份明澈和轻柔拂了我满身满眼呢!
待心绪稍微安静,又一头扎进一篇又一篇的墨香里,念及那些熟稔的、亲切的,被烙上月痕的词赋雅韵。你看,盛唐的月亮从渭水岸边升起来了,白衣飘飘的李白站在灞桥上,端着酒杯,跟多情的月亮对酌,醉了后,唱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沉睡去。
当然了,我是喜欢李白的,在其众多的诗文里,关于月的很多。有美丽如画的“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也有妇孺皆知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更有流传万古的“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细细读来,这些诗句背后,似一幅温暖幽静的水墨画。画中人,或闲适,或深情,但都喜欢踏月而归,望月抒情。
友人说,诗文里的盛唐,其月色明丽绚烂,活色生香。比如强悍如男的公孙大娘月下舞剑,英姿飒爽;胡姬月下曼舞,婀娜多姿;至于那张旭在月下狂草的潇洒,就更让人神往了。这盛唐的月,若一步一步靠近,一步一步观之,犹如玉盘明镜,照亮了一个民族的盛世和泰,也滋养了一个民族的文明昌盛。
相比之下,宋时的月,大抵是受东坡先生影响颇深的缘故吧,总觉得,那月色一直在居士的酒樽里飘忽不定。你瞧,他洒酒祭月,中秋夜多了几分凄清和寂寞;他对月抒怀,那弯弯清月,又幻化成漂泊天涯的游子一双又一双浑浊含泪的眸子。若你再随着我一路追逐,还会看到:宋时的月,洒在李清照的庭院里,她漫步其中,举首望月,唇角微微叹息,挡不住的落寞落在西风里;会看到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推开窗,也只望见西湖哀婉的月影;更会看到,岳飞仰天长啸,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战乱之中,将士营帐外的月亮也只剩下悲壮的血与泪;至于之后的宋徽宗被金人俘虏,在荒远的五国城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后一个中秋,他遥望中原故国,那月亮一定是浸泡在泪水中的碎片。很显然,宋时之月,成了清寡文人盛放孤寂、没落、忧愁、悲怆心灵的栖息之所。
夜渐静,有些凉意,踱步窗前,欲掩上半扇,却正好和挤进来的月色撞了个满怀。那一瞬,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热望:若垂暮之年,睁开混沌的眸子,抬起僵硬的胳膊,捉一弯月色与掌心里摩挲,直到那月色被揉搓成一块一块。这一块写满人间褶褶皱皱的故事;那一块,暂且空白。待月圆时分,我泼了墨,学着古人的模样,侍弄一番辞赋与风雅。这种可能,尚且还是有的吧?
张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理事。2011年开始刊发散文,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湖南文学》《散文百家》《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岁月》《辽河》《东京文学》《青岛文学》等刊物,现居陕西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