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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特色鲜明功力独到的扩展型专书词典

2018-01-04周志锋

辞书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成就特色

周志锋

摘 要 《〈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语言词典》突破了以往专书词典的编写模式,开创了多书语言词典的先例;重点收录口语词汇和“熟词生义”,收词丰富而有特色;注重利用方言佐证词义,释义准确,多有发明。文章也指出了其中的一些小问题。

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语言词典》 特色 成就

近三十年来,近代汉语专书词典、断代词典出了不少,但按语言的地域特征把几部白话作品的词语汇集在一起编成一部词典的,还没有看到。徐复岭先生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成果《〈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语言词典》(2018,以下简称《词典》)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尝试,该书体例新颖,内容多有创获,是一部特色鲜明、功力独到的近代汉语扩展型专书词典。这部词典的特色和优点,李行建、刘俊一两位先生的《序》及作者的《前言》《后记》都已谈到;笔者拜读之余,觉得仍有必要向读者做进一步推介。

一、 突破专书词典模式,编纂体例新颖

专书语言词典是编纂断代语言词典和历史性汉语大词典的基础。迄今为止,有关近代汉语的专书词典为数不少,但冷热不均,像《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红楼梦》等名著都已有专书词典,有的还不止一种,而其他白话作品的专书词典则罕见。至于把几部白话著作合起来编成一部词典的,更是没有。《词典》汇聚《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以下分别简称《金》《醒》《聊》)三书词语而成一典,在编纂体例方面是一个创举。

作者之所以把《金》《醒》《聊》三书合在一起研究、编写词典,是因为三者具有相同、相似之处。《前言》说:

“(从时间上看)《金》《醒》《聊》这三部文学作品在写作时间上具有连续性。《金瓶梅词话》成书于明嘉靖后期至隆庆、万历年间,《醒世姻缘传》成书于明崇祯至清顺治年间,《聊斋俚曲集》写成于清康熙朝中后期。三部作品的写作时间基本上是前后连接、不间断的,贯串了十六世纪中期到十八世纪初期大约一百五十年的历史。”

“(从语言上看)这三部白话文学作品在语言风格上具有相同的地域特征。无论是作为白话小说的《金瓶梅词话》和《醒世姻缘传》,还是作为通俗戏曲的《聊斋俚曲集》,它们的‘方言文学的色彩都极其浓厚,口语化程度都极其高,而且所采用的基础方言应该都属于或基本属于明清时期北方话系统的山东方言。”

基于《金》《醒》《聊》三书反映了明朝中后期至清朝前期一百五十年间北方方言尤其是山东方言的生存状况和基本形态,将这三部作品中的词语汇集起来合编成一部语言词典,不仅对于阅读和研究这三部文学作品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搞清楚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的语言面貌,进一步开展近代汉语词汇研究、方言史乃至汉语史的研究,也具有特殊的学术价值。

根据三书语言特征相似、具有互补性的特点,光是在疑难词语训释方面,《词典》就有明显的优势。例如《金》八十回有“省”一词:“妇人也有些省,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白维国(1991)《金瓶梅词典》释为“明白;醒悟”;李申(1992)《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释为“觉得羞愧。‘是‘愧的记音字”;《金瓶梅字典》谓“”当作“暟”,形近而讹;《汉语大词典》则引作“省”,释为“察觉”;许少峰(2008)《近代汉语大词典》亦作“省”,释为“觉察,发觉”,但“”注音kuì。“”字《广韵》有“肥也”“畜胎”“肉美”三义,于文义皆不合;“暟”字《集韵·海韵》训“明也”,“”字《玉篇·目部》训“明也”,都读kǎi,意思似乎都对得上,但“省()”文献只有上引一例,白话作品为什么使用这么冷僻的词,令人费解。《词典》勘误条目“省”条说:“,‘腔之讹误。省(xǐng)腔,即醒悟、明白。……参看正文【省腔】。”“省腔”条:“〈动〉明白其中的意思;醒悟。《醒》八十: 韩芦装着相打的模样,悄地里把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渐渐的退下神去。又八一: 单完是衙门人,省的腔的,已是知道就里。方 今北京、河北话有此语。”《金》《醒》语言一对比,加上方言旁证,这个疑难词语就涣然冰释了!又如《金》九十三回有“寻个把草教他烤”一句,《金瓶梅词典》以“把草”出条,释为“成束的草;草把”,对此,笔者蓄疑已久。《词典》“个1”条:“〈量〉一捆麦子、高粱或谷草等叫一个。《金》九三: ……总甲分付他(指陈经济)看守着他,寻~把草教他烤。《醒》十九: 一日,场里捆住不曾抖开的麦子不见了二十多~。《聊·富》三: 遂即拿了~草来,叫他好打铺。……”又“把3”条“〈助〉概数助词”首例亦举“寻个把草教他烤”,并用括号注:“一捆儿捆扎起来的秆草叫‘一个草或‘一个草个子。”原来“个把草”应该读“个把/草”,而不是“个/把草”。《金》《醒》《聊》三书互证,使人豁然开朗。[1]

编制体例值得称道的还有异形词集中释义和“参看”。白话小说往往据音记字,从而产生了一大批异形词。《词典》仿照《元曲释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宋元语言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之例,把异形词类聚在一起,集中释义、举例,既节约了词典篇幅,又能使读者对不同书写形式一目了然,同时还为准确推求词义提供了便利条件。例如“紧自”一组副词,《金》和《醒》中写作“紧自/紧仔/紧子/紧则/紧着”和“紧”,《聊》中写作“急仔/急自/极仔”和“禁子的”,词形达十个之多。《词典》分别放在“紧自”和“急仔”条下集中释义,并在“急仔”条下注明“参看【紧自】”,又在“紧2”和“禁子的”条下分别注明“参看【紧自】”。这种异形词集中编排加上“参见”的体例,有助于互相印证,触类旁通。再如“周生”条:“結束生命;死去。周,终、完毕。《醒》五七: 这孩子到他手里,不消一个月,打的象鬼似的,再待一个月,情管周了生。○异搊生。《聊·俊》: 狠狠一下搊了你的生,倒还割了这块癖!”“周生”“搊生”都罕见而费解,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互证,意思就容易理解了,“周”有终、完毕义,“周生”相当于丧生、送命,而“搊”是“周”的借字。

二、 重点收录口语词汇,收词很有特色

《词典》洋洋145万字,共收三书词语1.32万余条,包括词、词组、熟语以及习用格式等,不但规模大,收录的词语也很有特色。

《金》《醒》《聊》三书当中,《金》专书词典或方言、俗语、隐语、训释著作已出了很多种,《醒》日本学者植田均先生于2016年出版过日语版的专书词典,国内很少见到,《聊》则迄今没有专门的词典。为了和已出的有关辞书[包括《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等]相区别,作者制定的收词范围和原则是: (1) 《词典》以扫除三书中的语言障碍为主要任务之一,收词与一般历史语文词典或专书词典不同,不刻意求全,不贪图三书词语的“全覆盖”,收词以明清时期日常生活中的口语词汇为主。(2) 着重发掘并收录那些读者似曾相识却未必明白其确切含义或用法的“熟词”或“熟词生义”。(3) 重点收录有特殊用法的词语特别是虚词,并尽量详细解释其意义和用法特点,从而使这部词典兼具语法词典的性质。(4) 以《汉大》和《现代汉语词典》为参照对象,尽量避免重复,特别注意收录《汉大》等辞书中未收录或虽已收录但在某些方面有待改进的词语。由于收词角度与其他辞书不同,尽量避免与已有相关辞书的雷同和重复,从而使《词典》既具有明显的个性,又具有较强的实用性和较高的学术性。

下面以“新词”“新义”为例做些介绍,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词典》的创新水平。

新词是指《汉大》及各种近代汉语词典等没有收录的词语(方言词典除外)。《词典》挖掘并正确解释了许多新词语,有助于汉语词汇尤其是方言词汇的研究。例如:

“成溜(liù)”条:“〈形〉(言语)流利顺畅。《聊·快曲》四: 输了的着他指头骂曹操,骂的都~。又《禳》十三: 夫人说: ‘您哥哥和嫂嫂和睦么?老王低头说: ‘和……和睦呀。夫人说: ‘和睦就是和睦,怎么揭揭不~了?想是不好么?”说话流畅叫“成溜”,此词未见于普通语文词典。

“垫手”条:“(~儿)〈动〉(把钱物)放在手中,以备随时使用。《醒》七一: 我变转了一百两银子,放着等一总里交,怕零碎放在手边使了,先送了来与老公~儿使。《聊·增》二一: 些须微礼休嫌少,权且当作胭粉钱,零碎~也方便。”“垫手”一词《醒》《聊》都有,但未见方言词典收录,老派上海话有“垫手补”一词,指留在手头的备用金,可以比勘。

“诮撇”条:“〈动〉讥诮;挖苦。《聊·禳》十七: 好贼欺心的忘八!我到怜惜他,他可这么~人,说的俺就像个人了!气杀我!又: 骂一声小囚根,浅嘴薄舌~人,天下就是你狗脸俊!方 今山东青州、寿光、威海话有此语。”讥讽的意思在山东方言里有十几种说法,其中“诮撇”有文献用例,可以进入语文辞书。

“响皮肉”条:“〈名〉经过特制的猪的内皮,可做菜肴。也称皮肚(dǔ)。《醒》三八: 连春元叫人送了吃用之物: 腊肉、~、羊羔酒。又八七: 许过捎羊羔酒、~与寄姐尝,又忘记不曾捎到。”“响皮肉”是一种特色食品,今四川方言仍保留,蒋宗福(2014)《四川方言词源》“响皮”条:“煮熟晒干的猪肉皮用温油逐渐加热炸泡而成的一种食品。”可参证。

“提浮梁线”条:“浮梁线是拴在木偶身上的悬丝,艺人通过移动悬丝使木偶做出各种动作,故玩木偶戏称作‘提浮梁线。此处指悬梁自尽。《醒》九: 只见计氏正在晁大舍住房门上~哩。”本条既讲本义,又讲转义,解说很到位。

“求面下情”条:“以谦卑的态度请求对方(做某事)。《醒》十三: 我说这事也还要仗赖哩,~的央己你,送你冰光细丝三十两。又二二: 我又不借他的银子,为甚~的?”“求面下情”,说法很形象,也很特别。

“跌歇着口子”条:“形容讨好谄媚、巴结人的样子。跌歇,同‘蹀躞,颤抖、哆嗦。《聊·增》八: 也罢,这楼上无人见,就叫他三声爷,哄他几串金钱,谁待爷长爷短的~常叫他哩?方 今山东寿光话说‘跌歇着嘴。”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汉语方言大词典》释为“〈动〉张着嘴(贬)”,例同,似欠准确。《词典》指出“跌歇”同“蹀躞”,意思就显豁了。

新义也即“熟词生义”。《词典》抉发了许多被人忽略的新义,可补《近代汉语词典》及《汉大》等的疏漏。例如:

“桌”条:“〈量〉② 用于箱、柜、橱等。只;口。《聊·翻》七: 先抬上两~箱子,占着俺的。又《禳》三: 一~破柜扫扫土,棉花车子落落弦。”“桌”这个量词用法很特殊,未见词典收录。

“饥困(kun)”条:“〈动〉饥饿。《聊·墙》一: 他急自极好害~,何况等了半日多,此时不知怎么饿。又《慈》四: 张诚又说: ‘俺哥哥你还不吃饭么?张讷说: ‘我不~。又《富》三: 到了五更里,觉着~,便叫店主来,對他说想饭吃。方 今山东中东部方言有此语。”这个词现有词典都释为“饥饿困顿”,不及此义。

“徘徊”条:“〈动〉想;寻思。《聊·磨》十六: 坐书房暗~,出了恭便回来,坐许久教人心中怪。又二五: 将筐篮解开,嚼着锅饼暗~,第五篇已是有个架儿在。”“徘徊”有寻思义,犹“踌躇”有思量义,引申轨迹相同。

“或者”条:“① 〈副〉横竖;反正。《聊·翻》二: [仇福说]‘从夜来只顾盘问我,~没赌没嫖。姜娘子说: ‘仔怕嫖赌也是有的。又《禳》四: 他三叔是好秀才,又老成,自然教导那孩子~不差。又十三: 江城说: ‘我作的我受,~打不着你,你管甚么闲事!”“或者”是个常用词,但此义颇为特别。

“千万”条:“〈副〉① 反复多次地(叮嘱、央求)。《金》九四: 他~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醒》十三: 两个勉强吃了几杯酒,~央了差人许他两个在一床上睡了。……② 实在;确实。《醒》八: 就是咱娘的性儿,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他~只是疼我;他要变下脸来,只怕晁住娘子那些话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又五六: 狄员外惟恐家丑外扬,~只有一个独子,屈心忍耐。《聊·禳》四: ……进了学~侥幸,进不了也就罢了。又《磨》十六: 保儿才十四岁就侥幸进了学……本不该离了师傅,~的只是无钱。”“千万”此两义辞书多未措意,《词典》把它们离析出来了,很有见地。

三书有不少文字错讹现象,《词典》在校勘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对于有文字问题的条目,一般都编入“附录二·勘误条目”中,从而保证了立目和释义的准确性。例如:

“拣省”条:“省,‘着之形误。拣着,拣选、挑着。《金》六三: 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分付拣省热闹处唱罢。(张本作‘拣着)”白维国《金瓶梅词典》及《白话小说语言词典》(2011)“拣省”条都释为“挑出重要的,省去次要的”,例子同上。“拣着”《金》书多见,如二十二回:“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又六十八回:“靠背将军柱,夜对木伴哥,随他拣着要!”“着”“省”形近易讹。后两种词典未加甄别而以“拣省”出条,误。

三、 注重方言佐证词义,释义后出转精

释义是辞书的灵魂,也是决定辞书质量的关键因素。作者长期研究三书语言,前期积累丰富;又善于吸收学界最新研究成果,综合使用各种训诂方法诠释词义,因此在词语解释方面取得了显著成绩。总体看,《词典》释义具体、详细、准确,在以下几个方面尤为突出。

一是有些词条能够尽量说明音借、音变及内部结构等情况,例如:

“百势”条:“〈动〉故作姿态;装样子。百,借作‘摆。《金》五八: 偏你会那等轻狂~,大清早辰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近代汉语里“百”可借作“摆”,如“百忙”可写作“摆忙”。“百势”他书不收,有的词典以“轻狂百势”出条,释为“做出种种轻狂的样子”或“举止轻浮貌”,似乎都没有弄清楚“百”是“摆”的借字。

“除的家”条:“〈介〉表示排除。除了。的(de),‘了(le)的音变;家(jiɑ),语缀,无实义。《醒》二二: 可说这房子,我都不给你们,留着去上坟。~阴天下雨好歇脚打中火,论这几间房倒也不值甚么。又四十: ~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三书词语多词缀,《词典》都是一一注明,这对读者弄清词语的结构很有助益。

二是有些词条能够追溯词源或说明理据。例如:

“穷奇”条:“〈名〉指凶恶的人。语出《左传·文公十八年》: ‘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醒》三五: 此般异类,这样~,岂愁他!又三九: ~泼恶,帝远天高恣暴虐,性习苍鹰贪攫搏。……”此词《汉大》释为“古代恶人的称号”,只举上引《左传》例,《词典》则源流兼备了。

“温鳖妆燕”条:“《百家姓》中‘温别庄晏四姓连读,谐音为‘瘟鳖装恹。意为没精打采,寡语少言,不大旺相。《醒》九七: 狄希陈没敢答应,站了一会。素姐道: ‘你~似的不做声,是不叫我去么?”白维国主编的《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及《近代汉语词典》都释为“形容人不做声。山东土话把蝙蝠叫‘燕鳖蝠,传说是老鼠偷吃了盐变成的,因而不会发声”,举例相同。两相比较,《词典》的解说及理据分析更加合理。

三是有些词条能够详细解释词语的意义和用法特点。例如:

“你2”条:“〈代〉指示代词。① 用于远指。那(与‘这相对)。《金》……又三五: ……‘~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 ‘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万本。戴本改为‘那)……③ 指代性状、程度等。那么;这么。《金》一百: 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参看【乜(niè)】。”“你”做指示代词,用法非常特殊,一般词典都没有论及。

“通”条:“② 〈副〉整个儿;全然;完全。常用于否定句。《金》八: 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没来家。……《醒》四: 这们大节下,你~门也不出,只在家里守着花罢!……③ 〈副〉简直。带夸张意味。后多跟‘是、像、似等动词。《金》七七: 西门庆道: ‘又题甚么温老先生儿,~是个狗类之人!《醒》四七: 他又一步不肯离我,昨日两次往府里考去,我都跟了他去,~像个吃奶的孩子一般。……”《词典》解释虚词的用法往往很详细,此即其例。[2]

四是利用方言佐证词义。这是本书释义方面的最大特点,这一特色贯穿全书。鲜活的方言材料不但印证了释义的可靠性,还使读者了解了古今方言的传承情况。例如:

“拙病”条:“〈名〉倒运的病;不治之症。拙,倒霉;糟糕。《金》九: 二哥请坐。我告诉你,哥哥自从你去了,到四月间,得个~死了。又六二: 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那里好甚么!方 今山东阳谷话有此语。”此前的辞书只有吴士勋、王东明(1992)主编的《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收了这个词,释为“难治之症”,引《儒林外史》一例。一般词典不收这个词,可能是因为用例少,词义不好判断。其实“拙”有糟糕、坏的意思,现在有了方言为证,就没有疑问了。

“探业”条:“〈形〉知足;安分守己。《醒》九五: 你要不十分~,我当臭屎似的丢着你……。《聊·墙》一: 这肚子又不~,这不是还不曾晌午……好饿的紧。又《穷》: 孩子绝不~,老婆更不通情。方 今河南和山东济宁、聊城、阳谷、平邑话有此语。”其中《醒》九十五回的例子,《宋元明清百部小说语词大辞典》、张季皋(1992)《明清小说辞典》均释为“安分守己”,后出的《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则释为“作恶业;作孽”,意思截然相反。《词典》不但用《醒》《聊》互证,而且用方言旁证,从而牢牢坐实了词义。

五是订正了许多旧说。《前言》说:“粗略统计,本词典纠正旧有辞书比较明显的失误多达一千余条。”《词典》后出转精,胜义纷呈,新颖独到的见解随处可见。这里再举两例:

“五积六受”:“本作‘五脊六兽。比喻行为怪异,不合常态。民国《临朐续志》: ‘五脊六兽,谓人好弄乖也。《醒》五九: 薛三槐媳妇、狄周娘子接过狄婆子的轿来往里就抬,狄婆子道: ‘这~的甚么模样?可是叫亲家笑话。方 今北京、山东话有此语。”《汉大》释为“形容不便活动,只能呆板地坐着”,《白话小说语言词典》释为“形容闲得坐卧难受,心情不安宁”,均引上例一例。据文意,狄婆子走亲戚,因为得了瘫症,手脚不能动,是坐着椅子被抬过去的。上文讲到狄婆子原本不想去,说:“什么模樣?往那椅子上拉把抬着,街上游营似的,亲家不笑话,俺那媳妇儿也笑话。”可见“五积六受”正是“比喻行为怪异,不合常态”。其他两部词典有随文释义或主观臆测之嫌。

“割”条:“② 〈动〉割切。筵席上的主菜为整鹅、整鸭或大块的猪肉等,主厨上席为宾客分割开,并讨赏钱。也称割道。《金》三一: 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厨役上来~了。头一道小~烧鹅,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又四一: 厨子上了一道果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地娇并头莲汤,~了一道烧花猪肉。③ 〈名〉指菜肴。《金》八十: 众人祭毕,陈经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管待出门。”又“割道”条:“① 〈动〉义同【割】②。《金》五一: 吃罢汤饭,厨役上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赏了厨役。② 〈名〉义同【割】③。《金》四九: 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金瓶梅词典》“割”条释为“指菜肴。宴会中的主菜为整鹅整猪时,由厨师亲自上席割切讨赏,故称割”;“割道”条释为“① 筵席上,厨役亲自割切讨赏的那一道主菜。② 泛指菜肴”。《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及《近代汉语词典》释义与此相同,都把动词用法混在名词义当中了。

四、 余论

如果精益求精,本词典也有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有些条目的释义还可推敲。如“搬”条义项三:“摆;摆放。《醒》十二: ~上酒饭来,大家吃了。又十四: 见了妹子,叙了些打官司的说话,~上饭来,勉强吃了不多。”此“搬”当是“端;平举着拿”义。白话小说例夥,如《水浒传》二十一回:“(阎婆)收拾了数盆菜蔬,……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在桌子上。”又二十四回:“(那妇人)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喻世明言》五卷:“有好嗄饭尽你搬来。”《水浒传》两例先言“搬”后言“摆”,足见两者义别。今吴语如江苏常熟话、浙江宁波话等仍管端饭、端菜、端茶的“端”为“搬”。(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朱彰年等2016)“搬”字此义《近代汉语大词典》已有说。“分令”条:“分另。分开家产,另立门户。《醒》七六: 旧时只有外甥一人,不拘怎样罢了;如今又添了这个小外甥儿,这家事就该~的了。”谓“分令”即“分另”,是;释为“分开家产,另立门户”,不确。“分另”不是“分家另过”的缩略语,而是“分开;分家”的意思。元杨文奎《儿女团圆》楔子:“恰才伯娘请将我来,要分另了这家私。”元无名氏《合同文字》三折:“一应家私田产,不曾分另。”上揭三例“分另”的对象是家事、家私、家私田产,“分另”即分、分开,与“另立门户”无涉。元无名氏《神奴儿》一折:“自祖父以来,俺家三辈儿不曾分另。”此“分另”即分家。“另”在方言里有分、分家义。《汉语方言大词典》“另”字条:“① 〈动〉分家。晋语。陕西北部。弟兄两个~了。”又“另开”条:“② 〈动〉分开;分家。”又“另家”条:“〈动〉弟兄分家。晋语。山西忻州。这个柜子是~时候分下哩。”然则“另”“分”同义,“分另”系同义复词。而现有辞书对“分另”一词的解释都犯了“据文生训”的毛病。

有些讹字音借字的辨识还可斟酌。如勘误条目“掉”条:“‘棹之形误。棹,用同‘笊,用笊篱捞取。《金》九六: 须臾,掉上两三碗湿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经济吃了两碗。参看正文【棹】。”(正文实无“棹”条)。这个解释似嫌迂曲,再看其他的例子: 《金》四十二回:“于是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掉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又四十六回:“伯爵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三例“掉”用法相同,当是“绰”之形误或“绰”之俗写,而“绰”用同“抄”,表示用筷子、匙子等捞取或舀取。[3]“天不使空人”条:“上天不白使唤人。意为出力者必定得到报偿。”举《金》八十七回、九十五回两例。翟建波(2013)《中国古代小说俗语大辞典》“天不使空人”条引《金》九十五回例,又有两个副条:“天也不空使人”,引《金》八十七回例;“天无白使人”,引《荡寇志》八十七回例。今谓“使空人”不词,当是“空使人”之讹。《歧路灯》五十二回:“朝廷老还不空使人,况绅士们结交官府,四时八节,也要费些本钱。”《绿牡丹》十九回:“朝廷也不白使人,那有白捉之理!”可旁证。“秀才旁牛,请行”条:“旁,借作‘耪。秀才耪地不知如何赶牛前进,只好文绉绉地对牛说‘请行。這里是请你走开的意思。《醒》十三: ……你往后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饭管你的头口了,~!”“耪”,松土、锄草。耪地不需要牛,且“耪牛”也不通。此“旁”当是靠近的意思。

有些俗字或异形词的判定还可商讨。如“pī”音下“分”条:“见【劈】①。‘劈(pī)的俗写简字(以刀将物左右分开曰劈)。”又“劈”条:“① 〈动〉正对着;冲着(身体某部位)。……○异分(pī)。《聊·快曲》三: 午时三刻曹操到,我就一马闯出去,分心刺杀老奸曹。又四: 夹马拧矛撺出去,一声霹劣震山岗。单照曹操分心刺,一下就成致命伤。(分心,即劈心,正对着心口)”又“劈头”条列有异形词“分(pī)头”,举《聊》三例。《后记》还特别指出:“动词‘分和由它构成的复合词‘分头等,‘分为‘劈(pī)的俗写简字,注pī音,不注fēn”。“分”这种用法如果仅见于《聊》,看作“劈”的俗字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实际上,《西游记》《封神演义》《隋唐演义》《绿牡丹》《五美缘》等都有用例。(白维国2011;吴小萱2017)《西游记》八回:“铁棒分心捣,钉钯劈面迎。”又十七回:“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首例分、劈对举,次例分、劈、着、照互用,都是对着、朝着的意思,“分”显然不是“劈”的俗写简字。“分”这种用法在今天青海西宁方言里还普遍使用,读去声,如:“那个人抡起个铁锨把分头就是两铁锨把,就把人打倒了。”“分”的对象不止于头,可以是人或动物身体的各个突出部位如脸、嘴、胸部、屁股等,于是有“分脸一巴掌”“分嘴一捶”“分腔子(胸部)两捶”“分沟子(屁股)两脚”等说法。(都兴宙2011)近代汉语里,作对着、朝着(身体某部位)讲的除了分、劈、着、照以外,还有盖、拦、蓦、搂、兜、当、夹等,现代厦门方言还说“破”,各有来历。

任何著作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尤其是词典。大醇小疵,不影响《词典》的成就和价值。

附 注

[1]严格地讲,《词典》“个1”条的“个”是个普通量词,没有特殊含义。“个把草”的“个把”是一个词,表示约数;“草”有成捆的秆草义,词义很特殊,也是正确理解“个把草”的关键所在,可惜《词典》未予收录。另外,白维国先生(2015)主编的《近代汉语词典》也以“把草”出条,释为“草把;小捆的草”,也不确。

[2]作为扩展型专书词典,义项可以分得细些;如果是综合性的词典,这两个义项可以合为一个。

[3]《金》这三例“掉”用法颇为特殊,白维国先生《金瓶梅词典》读如字,释为“端;持”。这里采用徐复岭先生与笔者邮件交流时他的修正意见。

参考文献

1. 白维国.金瓶梅词典.北京: 中华书局,1991.

2. 白维国主编.白话小说语言词典.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1.

3. 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4. 都兴宙.《聊斋俚曲集》词语杂释.宁波大学学报,2011(4).

5.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1986—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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