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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往之气”间诂

2018-01-04蒋信

辞书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词典

蒋信

摘 要 《世说新语·品藻》“殊足顿兴往之气”一语,从来人言人殊,未得正解。张万起的《世说新语词典》收“兴往”,然而训释未安,张永言等的《世说新语辞典》则失收。近年来,众多的或译或注《世说新语》的著作皆无一中的。文章植根词义,进而结合袁宏、王献之、郗超的身世、交往、生平及当时的社会风气进行研究,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吏部郎这个职位)很能摧挫他凡事率意轻行的狂气。”因而“兴往之气”当释作“率性而为;率意行事而无所顾忌的作风”。从此例可见,词典特别是专书词典的释义,诠释一词的结论,往往需要经过千淘万漉、吹沙见金的过程。

关键词 世说新语 词典 兴往之气

《世说新语》向称难读,故自其问世以来即受到学人的宝爱关注,远有刘孝标、晏殊、王先谦等清源前导,近有余嘉锡、刘盼遂、张永言、张万起、江蓝生、杨勇等芳尘继振。这一二十年,随着中古汉语研究的不断深入,伴随着弘扬传统文化的紧锣密鼓,相关《世说新语》的或译或注或选或评更是如雨后春笋,时见挺出。这些成果春兰秋菊,各擅其美;增华继踵,多有善完。因而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大都渐次明朗。不过,由于中古汉语处于汉语的巨大裂变期,新词新义的猛增自不待言,而《世说新语》中人物跨度大,社会层次复杂,清谈玄学之风充盈其间,其间也还有不甚了了的问题,如“生母狗馨”“兴往之气”等便是如此。这些问题学人各持一端,龈龈争言,不可谓不辩,然而仁智互异,没有一说能让大家都能颔肯。在研读《世说新语》过程中,我们曾对这类问题有所思考,囿于学识,恐未必有千虑一得之效。现谨拈出对“兴往之气”的管窥蠡测,虔恭揖敬,问道于高明。

以下这段话,由于对其中关键短语“兴往之气”的隔膜,故各书皆不得要领,歧异之多,有胜亡羊。

(1) 袁彦伯为吏部郎,子敬与郗嘉宾书曰:“彦伯已入,殊足顿兴往之气。故知捶挞自难为人,冀小却当复差耳。”(《世说新语》品藻79[1])

我们先试举几家比较有代表性的解释(为论辩的需要,引录不得已费辞):

(2) 嘉锡案: 《御览》二百十六引袁宏与谢仆射《书》曰:“闻见拟为吏部郎,不知审尔?果当至此,诚相遇之过。”谢仆射者,安也。《晋书·孝武帝纪》: 宁康元年九月,以吏部尚书谢安为尚书仆射。捶挞,谓笞刑也。《唐律疏议》一曰:“笞者,击也。又训为耻。言人有小愆,法须惩诫,故加捶挞以耻之。”《唐书·刑法志》亦曰:“笞之为言耻也。凡过之小者,捶挞以耻之。”子敬所以言此者,既喜彦伯之入吏部,又以晋世尚书郎不免笞挞,虑其蒙受耻辱,殆难为人也。《日知录》二十八有“职官受杖”一条,略云:“撞郎之事,始自汉明,后代因之,有杖属官之法。曹公性严,掾属公事,往往加杖。《魏略》: ‘韩宣以当受杖,豫脱袴缠裈而缚。《晋书·王蒙传》: ‘为司徒左西属,蒙以此职有谴则应受杖,固辞。诏为停罚,犹不就。《南齐书·陆澄传》: ‘郎官旧有坐杖,有名无实。澄在官,积前后罚,一日并受千杖。《南史·萧琛传》: ‘齐明帝用法严峻,尚书郎坐杖罚者,皆即科行。琛乃密启曰:“郎有杖起自后汉,尔时郎官位卑,亲主文案,与令史不异,故郎三十五人,令史二十人。士人多耻为此职。自魏、晋以来,郎官稍重。今方参用高华,吏部又近于通贵。不应官高昔品,而罚遵曩科。所以从来弹举,止是空文。许以推迁,或逢赦恩,或入春令,便得停息。乞特赐输赎,使与令史有异,以彰优缓之泽。”帝纳之。自是应受罚者,依旧不行。此今日公谴拟杖之所自始。”顾氏所引,虽无晋世吏部郎受杖之明文,然《御览》六百五十引王隐《晋书》曰:“武帝以山涛为司徒,频让,不许。出而径归家。左丞白褒又奏涛违诏,杖褒五十。”又引《傅集》曰:“咸为左丞,杨济《与咸书》曰: ‘昨遣人相视,受罚云大重,以为恒然,相念杖痕不耐风寒,宜深慎护,不可轻也。咸答: ‘违距上命,稽停诏罚,退思此罪,在于不测。才加罚黜,退用战悸。何复以杖重为剧?”考《宋书·百官志》: 尚书丞郎虽为第六品,然《书钞》六十引《晋百官志》曰“左丞总领纲纪”,则其职任实远在曹郎之上。故《宋志》又称郎呼二丞曰左君右君。左丞尚以公事至受重杖,何有于吏部郎乎?子敬之意谓彦伯既知此职不免捶挞,当即进表辞让,或可得诏停罚,如王蒙故事。故曰:“冀小却,当复差耳。”《广雅·释言》:“却,退也。”《方言》三:“差,愈也。南楚病愈者谓之差。”此条因言彦伯有兴往之气,故入品藻。(余嘉锡2007)

余笺应该是最早且材料最为翔实的,其重点在于阐明吏部郎受杖的事实。

徐震堮(1984)《世说新语校笺》: “彦伯已入”四句——入,谓入为吏部郎。兴往,犹迈往;顿,摧挫也。《南史·萧琛传》:“时齐明帝用法严峻,尚书郎坐杖罚者皆即科行,琛乃密启曰: ‘郎有杖起自后汉,尔时郎官位卑,亲主文案,与令史不异,是以古人多耻为此职。”子敬所云“捶挞自难为人”当即指此。晋人以“过后”为“却后”,小却,犹稍后。

张万起(1993)《世说新语词典》:“犹迈往。指锐意行事。”这是承袭徐笺而有所补充。

张永言等《世说新语辞典》未收“兴往”,而“兴”下的义项中也未曾举及此例,当然也无从推知是如何理解此句的。

至于各种译注本,因为没弄懂基本意思,也就译得五花八门。然而无一中其肯綮。我们也择举二例:

(3) 袁彦伯(宏)作了吏部郎,子敬(王献之)与郗嘉宾(超)写信说:“彦伯已经入朝就任吏部郎,此职特别能够摧挫他一往无前的锐气。本来就知道受了杖责确实难以做人,希望往后将减少杖刑啊。”(张万起,刘尚慈1998)

(4) 袁彦伯担任了吏部郎,王子敬写信给郗嘉宾说:“彦伯已经入朝就职了,这个官职特别能挫伤人的仕进志气。原先就知道受了杖刑自然很难做人,所以希望他能稍为辞让一下,这样就会好一些呀。”(许绍早,王万庄1996)

不難看出,这一段话的关键是在“殊觉顿兴往之气”的解释,而它的解释又决定于王献之这段话对袁宏到底是褒还是贬的问题。先看有关袁宏的材料:

(5) 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文学92)

(6) 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文学94)

(7) 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文学96)

(8) 郗嘉宾书与袁虎,道戴安道、谢居士云:“恒任之风,当有所弘耳。”以袁无恒,故以此激之。(排调49)

(9) 《续晋阳秋》曰:“袁宏字彦伯,陈郡人,魏郎中令焕六世孙也,祖猷,侍中。父勖,临汝令。宏起家建威参军、安南司马、记室。太傅谢安赏宏机捷辩速,自吏部郎出为东阳郡,乃祖之于冶亭,时贤皆集。安欲卒迫试之,执手将别,顾左右取一扇而赠之。宏应声答曰: ‘辄当奉扬仁风,慰彼黎庶。合坐叹其要捷。性直亮,故位不显也。在郡卒。”(言语83刘注)

(10) (桓)温遇疾,讽朝廷求九锡。袁宏为文,以示彪之。彪之视讫,叹其文辞之美,谓宏曰:“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时谢安见其文,又频使宏改之。宏遂逡巡其事,既屡引日,乃谋于彪之。彪之曰:“闻彼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更小迟回。”宏从之。温亦寻薨。(《晋书·王彪之传》)

(11)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轻诋11)

袁宏雖然以文章名世,但为人轻浮少持重,小有得意,便沾沾自喜,如例(7)自云“当令齿舌间得利”,自衒之状活灵活现。再加之热衷于仕宦,为达到目的往往不择手段,最典型的莫过于桓温求九锡而为之作表。我们知道,求九锡基本上是篡政的前奏,正直之士决不影附。以阮籍之高名,被逼写了劝司马昭受九锡文,后世尚且多讥。如清何琇《樵香小记·卷下》“《文选》《文苑英华》条”:“《文选》录潘勖《魏公九锡文》、阮籍《劝进晋王笺》,是奖篡也。”[2]《四库总目提要·古文雅正提要》:“考总集之传,惟《文选》盛行于历代。残膏剩馥,沾溉无穷。然潘勖九锡之文,阮籍劝进之笺,名教有乖,而简牍并列,君子恒讥焉,是雅而不正也。”而袁却极力美化之。若非王彪之直接批评、谢安有意延宕,则大错铸成,如例(10)。也正是因为袁宏的这种患得患失,率性而为,所以自然不会为上司所敬重。如例(6),袁宏本想以《名士传》得到谢安的表扬,不料谢安却当面抢白说袁宏不过是拾自己的牙慧而已,我们可以想见袁宏当时的难堪。例(5)“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言外之意,袁宏只是以文章见长,别当另论。例(11)袁宏不过是率意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桓温就大为恼怒,杀气腾腾,以刘表“无用”的“大牛”比况,更足见袁宏不过是一个被桓温“犬马畜之”的角色。同样的原因,时贤尽管佩服他的文才,但并不认同他的人品。也就是说,只承认他是“才士”,从未将其列入“名士”的行列。例(8)郗超的含沙射影可见一斑。要知道,士而无恒可是糟糕透顶的事。《论语·子路》:“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孟子·滕文公》:“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所谓“恒任之风”即有恒心、能担当的精神。

再看王献之的有关材料:

(12)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德行39)

(13) 王子敬语王孝伯曰:“羊叔子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言语86)

(14) 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樗蒱,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瞋目曰:“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遂拂衣而去。(方正59,余笺:“《晋书·刘惔传》云: ‘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本篇又载真长言‘小人不可与作缘,二人之严于择交如此,必不畜门生。即令有之,亦必不与之款洽。献之自悔看门生游戏,且轻易发言。致为所侮,故以荀、刘为愧。”)

(15) 太极殿始成,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谢送版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云:“可掷著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诸人亦自为也。”王曰:“魏祚所以不长。”谢以为名言。(方正62)

(16)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雅量36)

(17) 子敬与子猷书,道:“兄伯萧索寡会,遇酒则酣畅忘反,乃自可矜。”(赏誉151)

(18)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敦愈?”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品藻74)

(19) 谢公问王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品藻75)

(20)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子敬赏“井丹高洁”。子猷云:“未若‘长卿慢世。”(品藻80)

(21) 桓玄问刘太常曰:“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贤舅子敬?”曰:“樝梨橘柚,各有其美。”(品藻87)

(22) 王子敬与羊绥善,绥清淳简贵,为中书郎,少亡,王深相痛悼,语东亭云:“是国家可惜人。”(伤逝14)

(23)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怡然不屑。(简傲17)

(24) 范启与郗嘉宾书曰:“子敬举体无饶,纵掇皮无余润。”郗答曰:“举体无余润,何如举体非真者?”范性矜假多烦,故嘲之。(排调50)

(25) 孝武属王珣求女壻,曰:“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排调60)

(26) 王令诣谢公,值习凿齿已在坐,当与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与对榻。去后,语胡儿曰:“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忿狷6,刘注引刘谦之《晋纪》曰:“王献性甚整峻,不交非类。”)

以上这些材料,从各个方面展现了王献之的精神世界。

王献之为王羲之第七子,王氏自汉代便世为名门,羲之七子中,王献之声名最著,真率稳重,洁身自持,“纵掇皮无余润”“吉人之辞寡”“不交非类”“赏井丹高洁”,从容镇定,处乱不惊。尤其是自珍自重,不为任何外在的荣辱委屈自己。他可以轻视高名一时的羊祜,认为不如铜雀台上的歌伎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身为谢安的长史,谢安要其题榜,他可以抗命不从,而且说出“魏祚所以不长”的“名言”。对外人评价他的书法不如其父羲之,他可以反唇相讥“外人那得知”,等等。王献之一生瑕疵便是弃妻事,献之本为郗家之婿,因一时经不住富贵诱惑而尚公主,抛弃结发之妻。病笃之时尚深自懊悔,感到良心不安。由此可见,王献之与袁宏在精神世界方面即全然不同,更兼门第高华亦远非袁宏可比。如上所论,当时人们对袁宏的文学才华无不佩服,王献之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如此,王献之却也并不因为其文才而心许其德行。郗超是桓温的心腹,与王獻之私交甚笃,对袁宏的看法也与献之相同,之所以王献之与郗超写信说如上的那段话,就是因为虽赞赏袁宏之才而遗憾其汲汲于名利,竟然趋就吏部郎一职——名士们是不屑于为此类官的(如余笺所举王濛因其职有过或受杖而不就)。既然袁宏不能自爱而就职,献之也就转而希望袁宏有所改励。这和郗超激励袁宏的“恒任之风,当有所弘耳”如出一辙。

袁宏在时贤中的印象和地位,无独有偶,与孙绰可以说差堪为比。我们看同见于《世说新语》中的几段材料:

(27) 褚太傅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褚曰:“卿当念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轻诋9,按,刘惔,字真长,是当时的大名士。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犹言刘惔在世时哪里把你看上眼。)

(28) 桓公欲迁都,以张拓定之业。孙长乐上表谏,此议甚有理。桓见表心服,而忿其为异,令人致意孙云:“君何不寻《遂初赋》,而强知人家国事。”(轻诋16,按,孙绰《遂初赋》高标归隐之志,桓温这话等于说叫他滚蛋。)

(29) 孙长乐兄弟就谢公宿,言至款杂,刘夫人在壁后听之,具闻其语。谢公明日还,问:“昨客何似?”刘对曰:“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谢深有愧色。夫人,刘惔之妹。(轻诋17)

(30) 孙长乐作王长史诔,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王孝伯见曰:“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轻诋22,按,孙绰想借王濛抬高一下自己,却遭到王恭如此奚落。)

同样,袁宏类同孙绰,名流不过将其看成一个能耍耍笔杆的书生,当时的门第及士风是不能容忍他们入流的。当然,这主要还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德行难入名士们的青眼。

以下我们从词义的角度概括众说而解读匡正这段话:

已入,是指入为吏部郎一事,殊足顿其兴往之气。殊,很也;顿,折也;兴往,即“率性而往”的缩略,即凡事轻率任性而行,差不多也就是郗超所谓的“无恒”。徐笺解“兴往”为“迈往”,张万起承徐说,解“兴往”为“犹迈往。指锐意行事”,大误。因为“迈往”一词,犹超脱凡俗,是一个褒义的词语,如晋王羲之《诫谢万书》:“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晋书·谢万传》:“王羲之与桓温笺曰: ‘谢万才流经通,处廊庙,参讽议,故是后来一器。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俯顺荒余,近是违才易务矣。”而“兴往”则表贬义,是对袁宏的行径及个性持否定态度的。虽然,从“往”表示趋向的意义看二者有共同之处,但在感情色彩上则迥然不同,徐笺等的解释南辕北辙了。王献之的话意思是,袁宏就职吏部郎,这职位颇可折挫他轻率任性的狂气。而接下来的两句是对上面两句的补充,故知捶挞自难为人,因为吏部郎不免有过则受杖,这样的经历就会使他知道官场亦不是想当然的舒心惬意(盖袁宏颇在意仕进)。其意是袁宏当从中有所觉悟。最后一句则是: 冀,希望;小却,稍后;当复,犹言当,复是后缀;差,本指病愈,此处犹言收敛,谓以后当会有所改变,也就是在境界上有所提升。

如果译成白话,即当如下:

袁宏已就任吏部郎,王献之给郗嘉宾写信说:“袁彦伯已经就职,(这个职位)颇可折挫他轻率任性的狂气。因为可以让他知道吏部郎不免被杖,并不好做人。希望日后他(的德性)会有所改变。”

我们的说法并非首创,明人王世懋便对此评论说:“足窥子敬狭中。”[3]所谓“狭中”,谓心胸狭窄。中,内心。《文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唐张铣注:“狭中,谓不能容人也。”

王世懋实际上已看出了王献之对袁宏是持批评态度的。至于是否“狭中”,那是各自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不同产生的分歧,王献之为人,泾渭分明,不应该因此而责怪献之。何况,王献之的个人品格的确是高于袁宏的。再则,王献之对袁宏亦并非全盘否定,而是如同郗超一样是爱其才而不认同其行,希望袁宏有所改张而已。

末了,我们谨就专书词典的收词释义聊申己见。

专书词典,顾名思义,就是收录某一部专著中的所有字词并对其进行诠释,从而为读者扫除阅读本书的障碍,同时也可以借助该词典阅读相关的典籍。尤其是那些具有时代特征而用例特少的更需措意。张永言先生等《世说新语辞典》凡例云:“本辞典是专书语言辞典,收录并释证《世说新语》原文中所有的字、词(包括成语、熟语及凝固结构等)。”张万起《世说新语词典》凡例说:“本词典分正编和副编两部分。正编收录《世说新语》中出现的全部字、词、固定词组6100多条,人名、地名、官名、书名等1900多条,语词和百科分编。此外,《世说新语》36篇题解,也收入百科编中。副编选收刘孝标注文中的部分词语,收录的原则是魏晋南北朝时代产生的词语和某些需要解释的词语。”《世说新语辞典》未收此条算是失误,而《世说新语词典》考虑到《世说新语》与刘注相辅相成的关系酌收刘注词语,这是很有见地的。然而,虽收“兴往”却失之千里,当然这是沿袭徐笺之误。我们以为,作为学术著作,偶有失误在所难免,而作为词典,则当以最为准确的解释为人们释疑解惑。奇怪的是,表示这个意义的“兴往”一词仅见于《世说新语》,嗣继无人,从《世说新语》的传统地位及语言的继承延续来说,颇令人费解。或许,正是人们对“兴往”这个词理解上的隔膜使然。

对于“兴往之气”,我们如上的分疏也许仍有可商,但至少可以说明,编纂专书词典殊非易事,往往一词之诂,涉及当时的社会背景,事主的身世、人生经历、个性特征,特定的语言场合,社会交际圈的臧否态度等。这些都是诠释一个词语不容忽略的因素。所以,不夸张地说,专书词典诠释一词的结论,往往需要经过千淘万漉,吹沙见金的过程。正如陈寅恪先生說:“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词)便是作一部文化史。”(沈兼士1987)

附 注

[1]文中所引《世说新语》原文皆依据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1984年2月第一版。按,后文引用省去“《世说新语》”,只出门类名及编号,不再标页数。

[2]何琇(清).樵香小记(《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5: 27。

[3]张溥(明)编.《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60《晋王大令集》.清光绪信述堂刻本。

参考文献

1. 房玄龄(唐)等.晋书.北京: 中华书局,1974: 2011.

2. 沈兼士.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7: 202.

3.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 中华书局,1984: 297.

4. 许绍早,王万庄.世说新语译注.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 347.

5. 永瑢(清)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 中华书局,1965: 1732.

6.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 中华书局,2007: 640-642.

7. 张万起.世说新语词典.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3: 458.

8. 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北京: 中华书局,1998: 520.

9. 张永言.世说新语辞典.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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