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郁达夫“零余者”与波德莱尔“游荡者”形象比读

2018-01-01马凯丽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郁达夫时代

马凯丽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十九世纪西方“世纪病”的蔓延引发了各国文学思潮,由西方的“世纪儿”到俄国“多余人”、日本“畸零者”和中国“零余者”等典型文学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精神面貌和社会生存状态。笔者在郁达夫的小说和波德莱尔的诗歌《恶之花》中感受到了同样的精神焦虑和极其想摆脱这种精神困境所做出的努力,作品中都呈现了主人公丰富的心理活动和极具沉郁气质的抒情品性。在面对民族危机和社会弊端时,他们强烈地感受到自身力量的弱小,在无法改变这种生存环境下,逃避时代与社会现实和自我精神的冲突使他们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像是得了“世纪病”,在极其失望苦闷中找不到方向,逐渐走向沉沦,又在沉沦中不断反省和忏悔,将自己的灵魂一次次剖析给读者看。

一、时代的畸形儿

从时间上看,郁达夫的小说虽然晚于波德莱尔的诗歌《恶之花》,但在他们的作品中,无论是“零余者”还是徘徊于市井街头的“游荡者”形象,都根植于西方“世纪病”的盛行。可以说,他们有着同宗同源的血脉关系,又成长于不同的环境中。

“世纪病”是一种带有浓烈时代色彩的“病”的统称,是对一定时代人们精神面貌的集中反映。它根植于时代的转型变化过程,又因为不一样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文化心理等因素而表现出具体差异。每个时代的“世纪病”又有其共同特点,都会“直接受所处时代社会的风气影响,每一个重大的社会事件、社会问题都有可能对其形态产生影响,或者成为引爆它蔓延的导火索”[1]157。

郁达夫的小说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都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二者的作品都有作家自身的影子。郁达夫认为:“文学作品是作家的自叙传,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紧抱在一块”[2],如《沉沦》主人公身世的自白,《恶之花》作者以“天鹅”自喻,都不同程度刻上了作家自身的影子。小说《沉沦》描写的是一位中国留日学生,在异国他乡经常遭受身边人嘲笑,又因自身性格孤僻内敛,常常一个人胡思乱想,渐渐变得抑郁起来。为了排遣内心的压抑,开始寻求爱情的慰藉,也不得果,最终失去了对生活追求的信心和希望,选择了自杀。《恶之花》是法国作家波德莱尔的一部诗集,从作品的结构看,它可以称作一部诗集小说,塑造了一个悲剧性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恶之花》的内容排序具有明显的逻辑顺序,分为六个诗组:《忧郁和理想》 《巴黎风貌》 《酒》 《恶之花》《反抗》 《死亡》,可以说是有头有尾,是一本完整的书。这显然是作者精心编排的次序,描述了一位“浪荡子”一生的生命轨迹。“他的呼喊,他的诅咒,他的叛逆,他的沉沦,他的痛苦,他的快乐,他的同情,他的不安,他的梦幻,他的追求,他的失望,都在现实与理想、堕落与向上、地狱与天堂的对立和冲突中宣泄了出来。”[3]47作者赋予这一主人公孤独、忧郁、堕落和反抗的性格发展及其精神世界的变化,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真实,具有深刻性。两部作品的人物都陷入了忧郁、沉闷、悲伤的情绪中,在沉沦与不可沉沦的抗争中,寻不到出路。作品中主人公的病态情绪某种程度上都折射出了作者所处时代的社会状况。

郁达夫生活的时代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的“五四”浪潮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脱离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的斗争下,反抗黑暗旧势力和帝国主义压迫的失败后,他们满怀对社会的憧憬和未来建设的信心被扑灭,再加上小资产阶级天生具有的软弱性与妥协性,希望旧势力的让步和解,使得他们的情感依托和理想追求成为泡沫。“他们大都是下层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被社会挤出的小人物,多处于政治经济低下的地位,不满现实压迫,但又茫然不知所之,在黑暗中彷徨,成为时代的‘零余者’。”[4]233波德莱尔《恶之花》反映的是,十九世纪的都城巴黎已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每条街道都充斥着商业化的物质气息,人们没有了信仰,利益成为人们生存的唯一目标,享乐主义、个人主义与金钱至上原则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波德莱尔就是把人类罪恶、丑陋的一面纳入文学中,为读者展示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成为社会的对立面,将社会的丑陋与人们病态的精神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从时代背景看,二者有其本质上的共同特点,他们处于时代的悲剧中,表现出对社会黑暗的痛恨以及自身不能有所为的痛苦、迷惘。

这种时代的畸形儿也有其自身的性格因素,他们天真、敏感、孤独、感伤、忧郁的品质特点,都无形中增加了人物精神上的苦闷和压抑,命运的悲剧性不可避免。郁达夫出生于浙江富春江边一个破落的乡绅家庭,父亲早逝,其与母亲相依为伴,从小体弱多病,性格敏感,容易伤感。他曾在《自传之一》中用“悲剧的出生”描述自身的成长环境[5]。波德莱尔的童年时光多是与书为伴,6岁时父亲去世,母亲与继父的严厉管教使他越发感觉孤独和沉闷,增加了其与生俱来的忧郁品质。因此,作品中传达的希望与绝望的气息也有作家个性的影响。

二、病态的不同表现

郁达夫与波德莱尔都是“世纪病”的患者,塑造了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学典型,成为文学史人物画廊上重要的代表。他们都以病态的形象呈现给读者,用丑陋来表现人们心灵的创伤,但二者“时代病”的表现又因其具体因素有所差异。

小说《沉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追求个性解放和平等自由的知识青年,“心思太活”,“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学生的自由,几乎被压缩得如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然而他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服从的”[6]25-26。他因学校过于专制,管理制度不合理,坚持转到一所教会学校,发现教会学校也是一样的专制和黑暗,“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闹了一场”的结果便是退学。合理的要求与理想不能实现,“弱国子民”的地位遭受歧视,他成为被排挤在社会边缘的生存者,性格变得更加忧郁、沉闷。郁达夫总是把主人公的“时代病”与贫国的地位紧密联系在一起,《沉沦》与《南迁》的主人公同样都是留学日本的学生,在异国遭受帝国主义的压迫,深感祖国力量的弱小。《沉沦》主人公连续三次发出悲痛的吟唱:因自己的自卑胆小没能与擦肩而过的女同学打招呼,“他”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6]23在一个日本侍女面前也不得不在内心责怪:“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6]47自杀前仍然痛哭:“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6]52同时,作者将青年对性的病态追求作为“时代病”心理扭曲的一种表现,如《沉沦》中主人公偷看女孩洗澡,偷听别人的幽会,贪于与妓女的醉酒;《秋柳》中于质夫与几位卖笑女的混乱关系;《茫茫夜》中遇到了真诚的挚友吴迟生,二人有着不一般的情感关系,分离后兽性难忍,常常半夜进城去看妇人,对着手帕上妇人腥红的血迹闻了又闻,贪尝这变态的快感。此外,郁达夫小说主要以浪漫主义的抒情笔调描写人物的病态心理。如小说《空虚》以于质夫的日记“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开头,描写了他在夜晚与一位少女相处时心理纠结、挣扎的过程以及她表哥到来后,于质夫自卑、孤独的内心感受[6]167;《沉沦》中的主人公常常捧一本文学诗集,到半腰水畔,看“草木丛鱼”“白云碧落”,沉浸在自然和自我联想中。“不知不觉”走到妓院门前一惊,骂自己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马上又有了变态的“复仇”心理,觉得别人会以为自己胆小,便“咬紧了牙齿”,“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6]45。总之,小说细腻地描写了主人公内心痛苦挣扎的过程,不仅无法找到自身在社会生存的一席之地,理想无法实现,也遭受着精神上的沉重打击,最终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来解脱自己。

同样,《恶之花》的作者一面按本来面目描绘现实罪恶,一面又以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现人们病态的灵魂。《恶之花》中的诗人是一位失去生活依托和精神慰藉的忧郁青年,他充满理想,希望“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云外”①文中所引沙尔·波德莱尔的诗歌均出自《恶之花》,郭宏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在“深邃浩渺中快乐地耕耘”,“远离致病的腐恶”(《高翔远举》)。他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像百灵鸟一样自由地冲向苍穹,而现实的他是步履行艰的一只废鸟,总是发出悲苦的声音:“芬芳的天堂,你是多么地遥远!”(《苦闷和流浪》)作者在《我爱回忆》中写道:“我爱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福波斯爱给其雕像涂上金色。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既无忧愁,也无虚假,尽情享乐,多情的太阳爱抚他们的脊梁,他们就显示高贵器官的强壮。”作者借阳光和人们健朗的躯体,表现他对和谐的生活和美好心灵的向往,接着又以今日“弯曲、松弛、大腹便便”的“可笑的躯干”进行对比,表现了现代人身体被物质化、精神被腐蚀化的现象。人们每天走在垃圾成片的街道上,早晨醒来就呼吸着街道上污秽的空气,“大白天里幽灵就拉扯着行人”,而自己也“仿佛是又可笑又崇高的流亡者,被无限的希望噬咬!”(《天鹅》)作者以仓健有力的笔触讽刺了那个时代的黑暗,巴黎狂欢的街道,“那种无聊时代的变质品,脚踏高帮皮鞋,指上玩着响板”(《理想》),不能满足诗人的理想。他在醉酒和爱情中寻找“梦想的天堂”,像是患了狂热病,“在早晨的蓝水晶里,追寻着遥远的蜃楼海市!”(《醉酒的情侣》)在孤独的呻吟中走向自我毁灭的堕落,以死亡挣脱灵魂的压迫。作者以真挚的情感和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展示病态者的内心世界,造成一种悲凉的意象,直接唤起人们的同情与愤慨”[4]243。二者用不同的文学形式为读者展现了作者那个时代人们的病态特征,而客观现实的压迫和自身思想的清醒势必发生冲突,所以堕落与沉沦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

三、沉沦中的自我救赎

郁达夫与波德莱尔在作品中都毫无保留地描述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表露了他们所处时代人们心灵的压抑和扭曲,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甘于堕落和沉沦,他们暴露自身的弱点,勇于反思,敢于反抗,他们始终希望能够找到人生的出路,这也是两部作品的时代意义所在。

郁达夫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许多是“自暴自弃、自哀自惭的外表之内,蕴含着一颗正直坦诚的心”[4]235。小说《沉沦》的主人公“他”,面对女学生迎面走来不敢上前打招呼,便自嘲自骂自己;偷看女孩洗澡后又痛责自己;偷听情侣幽会后惊异于自己“怎么会下流到这种地步”;在妓院门前的“战斗”思想,进去之后又出现被凌辱的民族自卑感等矛盾的思想情绪,思索着祖国有一天强大起来来拯救他的子民。《薄奠》中“我”对着那些看客的贵人叫骂:“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6]293《微雪的早晨》中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朱雅儒,一提到当时的社会陋习“却慷慨激昂”,“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血泪》中的“我”因饥饿和衰弱晕倒在马路边,醒来后身上的纸币全部被人拿走,只剩下个破皮包的经历,间接控诉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反感。

《恶之花》的抒情主人公身上也灌注着一种无奈却又不肯罢休的反抗精神,就像郭宏安先生对他的描述:“他不要世人一滴眼泪,却寄同情于一切漂泊的人们;他沉湎于肉欲的狂热中,却梦想着灵魂的觉醒”[3]50。“一个不幸的中邪人/为逃出爬行的栖地/在他徒劳的摸索里/寻找钥匙,寻找光明。”(《无可救一》)他痛恨那个时代的丑恶,不安于这种忧郁、沉闷的痛苦,不愿沉湎于这种安逸、麻木的生活,如《七个老头子》中描写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们,他们怨恨、恶毒的眼神触到了“我”的痛处和愤怒,“我的灵魂跳呀,跳呀,这艘破船没有桅杆,在无涯怒海上飘荡!”《小老太婆》中对历经坎坷的老妇人的同情,她仍“能挺直了腰,骄傲而端庄”,“她的眼有时睁开像老鹰一样”。《赌博》中沉浸在赌博的快乐之中的老娼妓,引发“我”“宁入地狱不求虚无”的呐喊。作者最后仍然激励人们内心应该充满阳光,“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我们必深入渊底”探求生活的新奇(《远行》)。这种有关人的生存和探索自我出路意识的描述,“无形中契合了工业化生产后城市人物质和精神的不稳定、无所依傍以及现代乃至后现代之后对自我身份的整体性、存在性等终极意义的质疑”[7]。作品的主人公虽然都汲取了世纪末情绪的果汁,二者的悲剧命运有其所处的社会背景因素。但相对来说,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更具有“社会性”,他内心忧郁、苦闷的独孤感和精神的无所寄托,更多来自于对祖国命运的担忧,人物的病态心理与祖国的“贫病”紧密相连,自身的悲剧命运与祖国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忧患意识主要来自社会阶级的压迫。而波德莱尔笔下极度空虚、失望和忧郁的游荡者形象更多来自于精神依靠无处寄托,个人信仰在社会上得不到满足,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物质欲的世界,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情感反应”[1]158。

总之,时代的苦闷与焦灼,忧郁敏感的个性品质,使郁达夫和波德莱尔成为他们所处那个时代极具代表性的抒情小说家和抒情诗人。他们把对现实无能为力的迷惘、悲痛、绝望的情感融入自己的作品,并以异端、怪诞的形象予以展示,成为文学史上有代表性的反传统姿态。他们将“病态”的形象展现给读者,突破传统,以新的文学形式和表现方法恰当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畸形心理。正是主人公身上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其具有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对社会的黑暗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抗争。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揭示了他们所处环境的基础上,表现出的反抗以及反抗中自我反省、自我审视和谋求人生出路的意识是非常可贵的精神。它是“世纪病”在人们生活和心灵创口上探索社会生存的问题,寻问人类自我的生存价值、意义和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如人们在谈论“世纪病”的问题时提到,“它是属于‘文学即人学’这条最根本的脉络之中的,它时刻潜伏在人类文学的发展历程周围,渗透进人类自我心灵探索的全过程之中”[1]158。

所以,作品的时代意义正在于启示我们不断审视当下自我与社会的存在关系,不断审视人与社会和人与人的关系,认清现实、认清自我,在探索人生的道路上实现自身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此外,在物欲膨胀的现代化社会中,我们应该以更加理性的态度不断审视自身,不断充盈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自我身心的健康发展。

猜你喜欢

波德莱尔郁达夫时代
“命运是自我选择”:《波德莱尔》传记批评解读
波德莱尔
多多与波德莱尔诗学理念比较研究
贵人
南方
郁达夫:热烈的爱倩,却不能相守一生
e时代
e时代
e时代
抗战中的爱情:李小瑛与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