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水西承袭纷争与“分土世官”

(1、2.安顺学院人文学院，贵州 安顺561000)

为了实现对土司地区的直接统治，明统治者借助一切可能的机会实施改土归流，叛乱和绝嗣则是最佳时机。如万历年间，云南武定军民府土知府因先有凤朝文叛乱，后又有其孙“继祖复捍天纲，巡抚尚书吕光洵灭之，疏于朝，改设流官。”[1]982弘治六年(1493年)十一月，“改设云南维摩、弥勒二土官知州为流官知州，以土官无后，土民愿得流官抚治故也。”[2]弘治六年十一月辛丑明后期，贵州的水西土司相继出现了叛乱和绝嗣的情形，但明廷并未借机改流。一是在安邦彦叛乱平定后，川贵总督朱燮元与贵州宣慰使安位约定四事后受降，并“改贵州宣慰司为水西宣慰司，仅统水西之地。”[3]卷11,173二是在崇祯十年(1637年)，水西宣慰使安位卒且绝嗣，此后在水西内部土目以及周边镇雄府、乌撒府、乌蒙府诸土司间展开了宣慰使一职的承袭之争。对此，朱燮元采取了“分土世官”的处置措施，即分水西之地授之土目及有功汉人，而并未改流。从学界研究状况看，对明代水西安氏土司的研究成果较多，其中对于水西女土官奢香夫人的成果最多，仅是通过期刊查询即有论文近百篇，如温春来的《明初贵州水西君长国与中央的关系——奢香故事之考证与解读》[4],东人达的《明代彝族女政治家奢香考评》[5]等；此外，有的对水西土司的“则溪”、“九扯九纵”、贡赋、土兵等制度作了研究，如吴永章的《明代贵州土司制度》[6]，史继忠的《试论明代“水西”的政治制度》[7]等；对水西土司与中央政府关系的研究成果亦有不少，如林建筑的《明代水西彝族及其与中央政权的关系》[8]，程昭星的《天启年间黔西北各族和明中央政权的关系》[9]等。从学界对于水西土司改流的研究成果看，对于晚明朝廷在面对水西安氏叛乱和绝嗣之时改流问题的争论，以及其后朱燮元实行的“分土世官”措施未见相关研究成果，文章即就此做一些粗浅探讨。

一、水西宣慰使承袭之争

(一)水西内部争袭势力

一是水西宣慰司土目白沙永则、阿乌谜、察架喇等，拥立卧这头目安世长男安承宗。此支在呈文中称水西宣慰使的人选应遵奉“循立亲枝，以正名分事”[10]5369，并详述贵州宣慰使安氏自安佐以至卧这安世及其子安承宗之世系沿革，文中称：“窃念卑司世守西南，历代附顺。自祖霭翠，蒙太祖高皇帝授中顺大夫，世袭土官宣慰使，加镇国大将军，三珠虎符。传流至安佐，生安万钟、万镒、万铨三子，万钟承袭。正德年间，被逆杀死无嗣，奏经勘问令亲弟万镒继袭。镒生安仁，铨生安智，镒因病故，安仁年幼，详令万铨借官扶侄。安仁既长，万铨还职，退居卧这。后安仁病故，遗子安国亨，年幼，又复详令万铨借官扶孙。国亨既长，万铨仍又还职退居卧这养老。国亨长子安民，早故，次子安疆臣承袭无嗣，三子尧臣承袭，生今已故安位。安铨子安智生安国祯，祯生长子安邦，邦生今卧这安世，现生长子安承宗。”[10]5370

文中所称安万铨“两次扶让之贤”指嘉靖间因贵州宣慰使应袭者安仁、安国亨年幼不能理事，而由安万铨借袭宣慰使，并于二人出幼后还职一事。他们认为安承宗之先世为安万铨，有“旧案宗图可考”，由安承宗承袭水西宣慰使“议亲议嫡，义顺礼和”。并指责目把周世儒等“假借镇雄之子”，“以陇易安”[10]5370。

二是安位之妻禄氏及伐沙、周世儒等土目汉把，联合推举镇雄土知府陇怀玉之子。他们在呈文中称，水西、东川、镇雄等“原系同派分枝，百世相沿，互相借继”[10]5369，先年亦有安绍庆、陇怀玉之例，经齐集水西“四十八目、一百二十宗亲、一千二百夜所，及掌衙汉把，邻近土司、亿万叟童，选立亲枝贤能”，共同推举镇雄土知府陇怀玉之子，认为他“居长且贤，况系祖父老宣慰安国亨正派重孙，例当入继”，并“卜定官名安天与”。对于私定其官名为“天与”，诸头目辩称为了“承顶本司宗嗣，统制阖司，世笃忠贞报国，从此立见太宁，司运中兴有主，毫无他意。”[10]5369对此，卧这头目安世吴进行了批驳，称化沙、化漏、刘光祚、周世儒等“谋劫强邻盗印，私与镇雄妄议陇怀玉之子承袭”，致使镇雄执印以贪水西木胯之地，称“木胯乃黔土也，岂可益蜀之强夷”[10]5371-5372。

(二)四川争袭势力

一是四川乌蒙府护印土官陇海霸请立其长女禄沧为水西正女官。从其呈文看，其理由有二：首先认为水西、乌蒙世代亲姻，乌蒙亦世代忠顺明廷。先前水西土司欲聘娶禄沧之时，陇海霸之母乌蒙府加衔参政禄氏曾称，水西土司不该附逆从叛，“既要求我孙女，必须听抚，悔祸自新，方便主此亲事”[10]5370。此后崇祯二年(1629年)安邦彦被杀，安位归降，水西便于崇祯三年(1630年)“差九扯头目前来求亲，见得悔过听抚，及母命难违”[10]5370，乌蒙府遂同意此门婚事，故认为安位归降亦有乌蒙府之功。

其次认为禄沧虽未与安位正式婚娶，但水西土司已于崇祯五年(1632年)“公出九十九件夷礼来府，交奠两府祖宗，约定八年内于归”，后安位虽然病故，但是认为“切思夷俗，原与汉礼不同，凡生女子，一许某府为亲，交奠之后，稍有不幸，则女之冤灵送归伊府交割婆家祖宗，设若男家不幸，女送伊府立正，以听承继。今位虽故，卑府长女，委系该司目民公礼定为女正官，交奠祖宗明白，生为安氏人，死为安氏鬼。伏望轸念母氏存日颇效微劳，卑府拒或不容叛逆，母子忠顺，敕旨见存，恳赐俯允夷俗，送女禄沧为水西正女官，其继后之人，专候上司定立，俾氏女免致终身失望，天朝兴灭继绝之恩，为不孤矣。”[10]5371于是乌蒙府奏请按照夷俗由禄沧入水西为正女官。

二是四川乌撒土知府安其爵请立其妹安其性。安其爵称安其性“婚嫁安位，原系命妻，乃自名正言顺，当已通报三省。不意安位物故，西目离心，地方溷乱，卑职所恳，惟在安置职妹，管束民心。倘若不赐安插，不惟职妹无归，亦且各目无倚，尤恐邻夷不忿，争构终无了局”，认为“妻继夫职，实系伦常”[10]5372，故“恳乞大彰举废之典，怜念寡孤，赐给冠带，安置职妹，庶西目权归一统，众夷干戈永息。”[10]5371

从上述争袭各方及争袭过程看，参与水西宣慰使承袭纷争的四支势力涉及贵州水西和四川乌蒙府、乌撒府、镇雄府四大土司。

二、改流之议与朱燮元的“分土世官”

(一)改流之议与朱燮元勘处

按照惯例，土司出现绝嗣，是明廷改流的极佳时机。因此，在面对水西宣慰使绝嗣并出现争袭，台臣会议认为应乘机改土设流“以杜安氏患。”[3]卷53,53朝议亦“欲郡县其地”[11]6446。

明廷对于水西土目私立镇雄陇怀玉之子的僭越行为比较重视。总督朱燮元称水西目把杓佐、伐沙弄权，在不请命朝廷的情况下便私立镇雄陇氏之子，且“申文谬妄，曰中兴，曰天与，全无顾忌”，认为若置之不问，任其自迎自立，不明不白，恐其后“养成尾大之势，西南半壁，从此无宁宇矣，论法自当声讨。”[10]5368但鉴于“以水西片地，争战正未有已”，遂奏请“查陇与安果否嫡派，中兴、天与等语是谁奸把僭称，不告朝廷，擅立宣慰，是谁奸把主持，一一查明，择一亲而贤者立之，庶穴中之斗可寝，而西南一隅不致于骚动也。”[10]5369明廷遂于崇祯八年(1635年)三月命朱燮元会同按臣勘处争袭事宜。

朱燮元会同按臣查勘后奏称：“陇怀玉虽安国亨之孙，与安位称同堂兄弟，但系庶出小枝，且无以陇继安之理；卧这宗派，虽则伦序相应，而久处箐中，众心不附；若乌蒙之女，虽许嫁而未婚；安其爵之妹，虽已嫁而被逐。皆于理不顺。”[10]5371

朱燮元虽然否定了四个争袭者承袭的可能性，但对于改土归流，他表示反对，认为“改土必尽去夷，不可胜诛，而费饷必大。”[10]5371最后，他提出“分水西地，授之酋长及有功汉人，咸俾世守”[11]6446的处置建议，即“分土世官”。称“分土世官”有九便：“不设郡县置军卫，因其故俗，土汉相安，便一。地益垦辟，聚落日繁，经界既正，土酋不得侵轶民地，便二。黔地荒确，仰给外邦，今自食其地，省转输劳，便三。有功将士，酬以金则国币方匮，酬以爵则名器将轻，锡以土田，于国无损，便四。既世其土，各图久远，为子孙计，反侧不生，便五。大小相维，轻重相制，无事易以安，有事易以制，便六。训农治兵，耀武河上，俾贼遣孽不敢窥伺，便七。军民愿耕者给田，且耕且守，卫所自实，无勾军之累，便八。军耕抵饷，民耕输粮，以屯课耕，不拘其籍，以耕聚人，不世其伍，便九。”[11]6446-6447

朱燮元的“分土世官”之策受到时人赞赏，“时识者皆诵其言”[12]22。兵部亦称“改土设流不如分土世官，似属长便。”[10]5369改流之议遂止。

(二)朱燮元的“分土世官”

1.朱燮元对“分土世官”的论证

为使明廷采纳其主张，朱燮元屡在疏中大谈“分土世官”的可行性。他认为“若分官尚可留善，不但止武，而施仁亦宽，是以诸夷畏威怀德。”[10]5371但是，安位死后，水西虽无宣慰使，而其辖下疆土仍由众多土目汉把分领。朱燮元的“分土世官”得以实施的前提是水西疆土必须在明廷掌控之下。若强行夺占必招致水西诸土目汉把的集体反抗，对此，朱燮元主张通过招纳诸土目汉把主动投献的方式来实现。

朱燮元主张对纳降的水西土目汉把以往年安祚昌投献之事为例，给予土职并世袭。建议：“率万人地土至者，授指挥。率数千人地土至者，授千户。率数百人地土至者，授百户。归附既众，负固者孤，寻亦当回心向化，此中国治夷之法，于计最便。”[10]5369明廷采纳其言，于四月二十六日降旨：“水西各目有无舍旧图新相继来归者，一以祚昌为例，着该督宣布恩信招携怀来，乘时绥定。”[10]5369

最先表示拥护的是卧这头目安世，他在呈文中称愿意“遵旨分官以息争衅，并献宣慰公地听候设置，以安边夷”[10]5371，并请将“附近火掌朵伱地方，赏给管理，并给本官地方世守执照，仍比照往例给札及弟安然、安华世守原土执照，一体分布赏”[10]5372。其后，头目杓佐、化沙、化漏、归集、刘光祚、陈万典、杨启鸾、李时芳、杨淮等亦联名呈称愿“倾心献印献土，恳乞开恩分别功过，具题早结新疆大局。”[10]5372在呈文中诸头目表示愿归附朝廷，拥护“分土世官”之策，文中称“合将本司印信及合司地土投纳献明，众口同词，再无他意。独分官世守之议，实系圣明恩造，又虑奸逆生谗中阻，敢昧罪恳求，俯念罗施地土千里提封，今俱相率投诚，乃上台德化所致，所有世职官守，应乞题准明命下颁，庶夷民无有疑畏，大局底定。”[10]5372

2.“分土世官”的施行

鉴于水西诸土目汉把率众献土，朱燮元遂奉朝命正式施行其“分土世官”之策。在他看来，此时为“用夏变夷，实维此时”[10]5373的极佳时机。他再次上疏对在水西之地实行“分土世官”作了详细规划：“该司有宣慰之土，有各目之土。宣慰公土宜还朝廷，各目私土宜听分守，惟将田土户口查勘造册，征其赋税，则一切边夷，皆我赤子。……水西故疆既已分裂亦无大强寇，但恐夷目各有仇隙，不能安帖，而邻近土司有利其土地者，因机构隙，迩年来所以屡屡见告，尚遗庙堂之忧也。令善后者惟宜于疏节阔目之中，寓锄强存弱之计，使其和或斗，而我皆操其柄，则得矣。”[10]5373

他建议按其分土世官之策，将首先献土且为正枝的卧这安世，及具呈献印且为亲枝的化沙，“似应各加土知州，职衔世袭，以示激劝”；其余各头目“输心向化者，应各授长官司。俾令世守”；而对于汉把李奇芳、周廷鉴等“招集纳款者，或盈万，或盈千，合照部议，分别授以世官”[10]5373。此外，朱燮元鉴于“一切粮额，各猡鬼最苦宣慰之苛”的状况，还建议“应照夷额，十中减二，以苏其困。所遣抚谕各将，深入化导，俾各效顺，并应叙录，以示激劝”[10]5373，在水西地“凡蛮俗虐政苛敛，一切除之，使参用汉法，可为长久计。”[13]崇祯三年九月己卯

同时，朱燮元认为“夷地深险，步步羊肠，犬羊之性，一日数变，汉奸拨之，其狡百出，势不得不需兵力，一面合力版筑，一面剿除顽梗，庶可建威消萌，计垂长久。”[10]5373朱燮元遂在其地设立大方、水西、比喇三城，谷里、归化二堡，又因袭水西十二宗亲之故“置十二州”[3]卷11,173。

至此，朱燮元的“分土世官”得到了全面实施。但不久，先前表示拥护“分土世官”的阿乌迷、伐沙、杓佐等土目合谋拥立安氏，事发后伐沙、杓佐虽伏诛，但此后“各目复叛，鼓兵围城，粮尽援绝，镇兵撤回，城堡遂陷。”[3]卷53,53面对水西诸土目反悔并联合抵制，明廷遂罢设诸州及城堡，“仍以安氏族人承宗袭宣慰使。”[3]卷26,406朱燮元精心设计的“分土世官”政策宣告失败。

三、小结

晚明水西宣慰使承袭之争，因水西安氏土司与四川镇雄陇氏、乌蒙禄氏、乌撒安氏间复杂的族源和联姻关系，演变为水西、乌撒、乌蒙、镇雄四支势力，涉及黔蜀两省的争袭。面对承袭纷争，明廷内部虽有改流的声音，但明廷并未同意，而是采纳了川贵总督朱燮元“分土世官”的建议，革除了水西宣慰使，并裂水西之地分诸土目汉把及有功汉人。朱燮元此举保留了水西诸土目汉把，但宣慰使的革除却令诸土目汉把处于群龙无首的状况，有功汉人又得以渗入水西辖域内部，这极大程度地削弱了水西安氏土司的实力。但这一保留水西原有土目汉把的保守措施最后仍然遭到他们的联合抵制，水西宣慰使不得不革而复设，这说明晚明水西安氏土司的实力依然强大，对其进行彻底改流的条件尚未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