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易”解孙楚之《祖道诗》
2017-12-18贵州大学贵阳550025
⊙吴 崎[贵州大学, 贵阳 5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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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易”解孙楚之《祖道诗》
⊙吴 崎[贵州大学, 贵阳 550025]
古典诗歌鉴赏领域,因现代学术之划分,往往只能从文学理论对诗歌进行鉴赏。对那一类有着深刻义理的诗歌,说诗人往往避而不谈,孙楚《祖道诗》正是这样一首内涵深远的作品。文章从经学角度对孙楚《祖道诗》进行赏析,试图为此类诗的鉴赏提供案例,填补此方面的空白。魏晋 孙楚 《祖道诗》 送别诗 易学一、何为“祖道”?
此外,该诗形上学境界颇高,从思想角度来欣赏也无不可。如果说魏晋文学以蔑视名教、儒道合流而闻名,也因为有道家思想的引入才显得风度翩翩,那么孙楚的这首《祖道诗》却驳斥了这种说法。全诗纯粹之至,丝毫不见杂糅老庄玄学,寓出行与义理于一体,“象征”手法运用极其娴熟。由此,要更全面而深刻地了解送别诗,就不能忽视祖道诗这一类,而对其中的杰作——孙楚《祖道诗》的阐释就显得大有必要。
二、细论孙楚《祖道诗》
说诗之前,我们必先了解一下孙楚的人生境遇与历史背景。“因为中国既有悠久的‘托意言志’之传统,不仅说诗者往往持此以为衡量作品之标准,既是诗人本人,在作品中也往往确实隐含有种种志意的托喻。”诚然,以中国的作诗传统言,如果缺乏对诗人本人及其时代的了解,那么对诗作的解读必然不够准确。
先从材料看,现存关于孙楚的文献比较有限,作品传世的有四十五篇文章、八首诗,《晋书·列传第二十六》则分别载有江统及他的生平。此外,一些文论、笔记里也偶有提及,如《文心雕龙》《诗品》《世说新语》等。《晋书·列传第二十六》载,孙楚(字子荆)出身于豪门,其祖孙资是魏国骠骑将军,父亲孙宏为南阳太守。依照汉制,太守官俸两千石,地位和九卿平等,魏时制度虽仅有些许损益,依然不减孙楚家族之显耀。魏文帝曹丕曾遣使者往东吴劝降,孙楚奉将军之命写信给吴主孙皓,首句称:“盖见机而作,《周易》所贵;小不事大,《春秋》所诛。”短短两句,已然表现孙楚在经学上的造诣。所谓“见机而作”,即是易学里最为核心的时变思想,而“小不事大”见诛,则显出《春秋》“古者明王伐不敬”的尊王意味。
孙楚从易学中学到的机变还体现在他的一件轶闻上,他年轻的时候想要隐居,对朋友王济说:“当欲枕石漱流。”结果口误说成了“漱石枕流”。王济说:“流非可枕,石非可漱。”孙楚急中生智道:“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晋书·列传第二十六》)然而孙楚并非道家式的人物,他的隐居念头仍然是儒家“天下太平”的理想愿望,如《史记·孔子世家》述孔子之言:“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天下有道,那么儒生的理想生活便是优哉游哉,反过来说,当儒生能享受悠悠生活之时,天下也必然已经承平了。后来,孙楚官拜冯翊太守,为民效力一生,他曾在《反金人铭》里自述:“我古之多言人也。无少言,无少事,少言少事,则后生何述焉?”此诗中表达了孙楚明确的入世之担当精神,因之,我们不能把他和儒道杂糅的清谈士人混为一谈,而致误把他的《祖道诗》当作隐士离别时所作之诗。从学术源流来讲,道家自然与易学有着莫大关联,然而我们不能因为道家思想源于易学就认定二者等同,反而更应该以儒道两家在易学上的差异来认清二者。因此,要说清孙楚《祖道诗》的内涵,既不夸大也不缩小,就必须把解读思想严格限定在儒家,尤其是充满“宗教”意味的经学部分。
在有解读的基本背景之后,我们再来细看《祖道诗》。这首四言诗篇幅很短,仅有十六个字:“仰天惟龙。御地以骥。利有攸往。不期而至。”如果只从表面粗略浅析,似乎并不复杂,前两句是“象”,后两句是“意”,合起来解释就是:在天乘龙,在地御马,适合出行,很快就到目的地。意思之浅显,想必略通文言之人都能猜个大概,描述的就是出远门的事情。文式构造也很简单,没有合辙押韵的讲究,和后世五律、七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甚至与骚体相比,其精致度也远不如彼。然而若细细品析,我们会发现其中所洞藏的经学思想和易学境界,借用钟嵘《诗品》对孙楚的评语:“得虬龙片甲,凤凰一毛。”虽然钟嵘原意是孙楚造诣有限,给他仅仅评了一个“中品”,但以经学之广博、道体之广大,孙楚却能以寥寥数语得“吉光片羽”,现在观之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首句“仰天惟龙”,相对应的象有“天”和“龙”两种,许慎《说文解字》解释“龙”称:“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则登天,秋分而潜渊。”里面区分了龙在阴、阳两种极端状态下的不同属性,龙在两种情况下的习性、特点刚好相反。再看《祖道诗》,其中既然是“仰天”看见的龙,那就属于状态处于明、巨、长的飞龙,而非潜在深渊时的幽暗之龙。所谓“惟”,表达的是一种突出、分割的意味,如江淹的《别赋》称:“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以“惟”字在一片意象中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以突显“惟”字其后所表达意思的程度之深、之重。上古帝王尧、舜、禹禅让留下的十六字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虞书·大禹谟》)中的“惟”字也可移作此解,并非说人心是危险的,道心是精微的,而是指对二者而言,要重视它们的危险与精微处,因此从专一不二里执中之道。
孙楚仰天所望看见的是什么呢?是“龙”。按我们之前的解读,认为这是天龙,而非蛟龙。事实上,解读为“天龙”仍不究竟,只是讲清楚了这个意象的具体情况(“象”)而已。要得其意,我们还得从《易经》乾卦的卦辞和爻辞来看,卦辞为“乾,元亨利贞”,乾卦六爻,第五爻“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是《祖道诗》的解读钥匙。“飞龙在天”和此诗的“仰天惟龙”刚好对应,是乾卦的一种状态。那么九五位在义理上喻示什么呢?“阳爻居五,故称九五。九五刚健居中得正又在君位,在所有的卦里都是最好的一爻。”“乾卦九五不仅刚健,且刚健而纯;不仅中正,且中正而粹。”因此,孔子解读《易经》的作品《序卦》里称:“乾,天也”,又称“乾,为天”。孙楚所仰之天原来指的是乾道,其实,“天”的含义在古人那里并不只有经验的意义,许慎训之为“天者,颠也,至高无上”,可见在儒家思想体系里,“天”的义理讲的是一种最佳之状态。此龙所处的位置正在于此,既中且正。
知晓孙楚诗里“龙”所指是乾卦九五爻,在空间上处于中正之位之后,此龙在时间上又是怎么样的呢?“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系辞上》解易之乾坤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里面四时指的也是“春夏秋冬”,所以,“元”和“春”在义理上是可以相通的。例如《春秋》首句“元年春,王正月”,先言“元年”,再言“春”,《公羊传》传其含义言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元”“春”在中国文化中的含义都是指具统摄性的开始,且其地位不可动摇,因此历代王朝才有“改元”之说,帝王“改元”不仅是一个历法事件,同时也借此向天下宣告自己的正统地位。当然,政治功用必然是义理的延伸。孙楚《祖道诗》首句“仰天惟龙”谈的毕竟还是道体,我们引《春秋》只是从“用”的角度来理解,不能混为一谈。至于“体”,还在《易经》处,《文言》说“元者,善之长也”,理解乾道是体悟天道的最初一步,同时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时乘六龙以御天。”(《易经·乾卦》)孙楚所谓之“天龙”便是“六龙”之五——天龙,即之时间上是五阳之时(尚秉和解之为申时)。孙楚于申时仰观天道,其实是在天文中进入一种比思维更深的形上直观,如伏羲氏所传一样“仰则观象于天”(见诸《周易·系辞传》)。
既然有“仰观”,那么就得有与之相对应的“俯察”。所谓“俯察”,是与“仰观”并列的易之源头,即“俯则观法于地”(同见于《周易·系辞传》)。这样,孙楚的《祖道诗》就进入“御地以骥”的第二阶段。许慎《说文》释“骥”曰:“骥,千里马也,孙阳所相者。”孙阳是春秋时代善于相马的人,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伯乐”,韩婴《韩诗外传》第七卷中有“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的话。结合第一句“仰天惟龙”来看,这里的“骥”指的还是《易经》中的一卦,而能和“乾卦”相对的则只能是“坤卦”。“坤卦”卦辞说:“坤,元亨利牝马之贞。”“牝马”就是母马,它和千里马“骥”即能对应。接着即“《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原来,无论是对于“骥”或“牝马”,如同首句所言之“龙”那般,都不能局限于经验界的常识,而必须进入超验界。“骥”象征的是承载万物的地,对它而言无论是东南西北何处,都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而已,因此才说“君子攸行”。
孙楚《祖道诗》至此,实际上已经达到了证得道体的高度,仅以此两句也足够传世了。接着第三句“利有攸往”是对一、二句的补充,在《易经》中“利有攸往”出现的地方很多,如巽卦“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贲卦“亨,小利有攸往”,等等,都是好的征兆。此处的“利有攸往”指的却是乾卦和坤卦,乾卦九五爻《文言》曰“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坤卦六二爻《象》曰:“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因为居于最为中正的九五、六二两个位置,所以在天在地都是最为有利的时候。孙楚谈乾坤之“利”,已经悟到了其时,所以最后一句他用“不期而至”为终结。“至”就是到,因为时候好,“利有攸往”而终于到了目的地,按今人的话就是“旅途一帆风顺”。此句的核心是“不期”二字,它并非没有料到的意思,《公羊传·隐公四年》传曰:“遇者何?不期也。”双方没有约定而碰到叫做“遇”,约定时间、地点而相见叫做“会”,我们必须严格区分。一、二句谈乘龙与御骥,除了上述从《易经》方面的解读,在文学修辞上是为了言出行之顺利而设置。乾坤相遇的状态即是太和的状态,也就是一切恰到好处,不会遭遇任何凶险。全诗到此处就结束了,寥寥十六字,把义理很好地融入其中,并且气势刚健,正符合祖道送别的场景。
总的说来,孙楚这首《祖道诗》表达的是对出行顺利的祈愿,认为这个时候出行最为合适,也将很快顺利到达。《文心雕龙·才略》评点孙楚说“孙楚缀思,每直至以疏通”,以《祖道诗》来看,这个评价确为贴切。全诗通篇用《易经》之典,构思巧妙,意指曲奥,堪称杰作。可惜孙楚《祖道诗》易学思想如此深刻,但究竟向谁送别,还是他自己告别,那就不得而知了。
① 叶当前:《中国古典送别诗的发生学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3月第39卷第2期。
② 〔加〕叶嘉莹:《论诗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页。
③④ 金景芳、吕绍刚:《周易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第9页。
⑤ 〔汉〕许慎著,班吉庆、王剑、王华宝点校:《说文解字校订本》,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⑥ 尚秉和:《周易尚氏学》,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页。
[1]十三经古注·周易 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许慎著,班吉庆、王剑、王华宝点校.说文解字校订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3]金景芳,吕绍刚.周易全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作 者:
吴崎,贵州大学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宗教。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