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瓦房
2017-12-13黄璨
黄璨
黄 璨 女,汉族,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作品刊发于《文艺报》《人民日报》《雨花》《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飞天》《文学报》《青年作家》《西北军事文学》等报刊。作品分别荣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西北军事文学》2014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楼下有一片旧瓦房,是残败的旧。有的屋顶被原主人拆了,檐柱、顶梁被拖拉机长长地运走,不知做了何用,只残垣断壁颓立在那里。有的还住着人,破檐破墙破门,白日里不见人影,到了夜晚,屋檐上挂着的一个大灯泡,兀自孤零零地亮,亮得周围那一片显得格外黑,寂寥得令人发寒。小区栋楼来往的人,因着它残败,从不朝它多看一眼。
虽是这样,这些年住着,发现那一处旧瓦房,像是一位行将离去的老人,昏昏然了,却在新生的钢筋铁骨的高楼之间,总能适时地发挥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一
譬如,小区人家遇到丧事,要搭灵棚治丧。栋楼之间自然是不能的,物管不允许。独旧瓦房前的那片空地,因长年无人顾暇,稀薄地长着些荒草,零零落落几块杂石,颇有些荒郊的意思,物业也就半闭了眼,任由那空地突然有一天兀自立起几间绿帆布的灵棚,其中一间前壁横竖挂着白底黑字,门前几张圆桌旁乱哄哄坐着一些人,灵棚里哀乐呜呜地响。
一侧是破败的平房,一侧是高耸的楼房,中间搭起的灵棚则犹如俗世的纷扰向另一个世界的过渡,或者说是驿站。倘是家老人不在了,这老人定也愿意经由这一处去往那个世界。早些年,好好的在村里自家的老房子住着,子女们尽孝非要接来,住进这高的、感觉站立不稳的楼房,头晕目眩的,还没人说说话,心里的不敞亮更是不能对子女说。如今,终是要走了,去往老家那块祖宗的坟院,临行前看到旁边已然颓败的平房,很像老家那些长在土里的老房子,心底顿时觉得清爽,也就安然走了。
子女们悲伤,随着那哀乐呜呜地哭,觉得那常见的亲人猛然从视线里消失,并且再无相见的可能,亲人在世时的好又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件件浮现,觉得平日里只顾着忙自己,未能多尽些孝,心上像被狠狠地挖去了一大块,虚空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站立不稳。直到前来凭吊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言地相劝、安慰,才渐渐地有些想通,以至于神经都恍然昏木了,任由帮忙的亲戚朋友安置在灵棚内左右两侧跪着,等来人悼念,烧纸,跪拜,哭泣,目送出灵棚外;再等来人悼念,烧纸,跪拜,哭泣,目送出灵棚外。
这个时候,这个场景,人对于生死,大都觉得平常了。死是任谁都拦不住的,那就该怎样活继续怎样活着。尤其灵棚外圆桌旁坐着的那几个人,说是闲人,其实也不闲,都是这家的亲戚朋友同事。一听到这家有了事,自家桌上的饭也顾不得吃,急急地给另一些亲戚朋友打电话,急急地往这边赶,一路上思谋着需要干点啥、能干点啥。等到了地点,照例想起旧瓦房前的这块空地,各处找材料,将空地的荒草杂石略微清理一下,搭建起了灵棚。随后,主事人牵头,各自分工,做饭的做饭,写挽联的写挽联,记份子钱的记份子钱,迎来送往的迎来送往。
破败的这一片瓦房就生出很多新意来。人来人往的热闹先不说,单是有了这样一个聚集的理由,足够很多人在灵棚前的圆桌旁坐一坐聊一聊甚至闹一闹酒的。论乡俗,老人的去是喜丧,子女们心里难过,脸上却容得了前来悼念的人从灵棚一出来,就可以笑着聊天喝酒。先是聊这家老人的身前事——那么多的儿女要拉扯大,一生跌宕,多不容易啊,得几天几夜才能说得完。然而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竟然不多时就聊完了,像被疾风吹散了的几缕烟,除非日后家里人想起,否则连个印迹都留不下。至于这家子女的平常或不平常事,其中定有些难堪的,家里人以为藏得深,蛛丝不露,不曾想很多人竟都知道,也都悄悄地明里暗里地说出来,之后又觉得平常——谁家没个难肠事,谁家又能一辈子那么平顺呢。当然,这家远近亲戚的事,也会顺带着聊上几句,但不可聊得过深,都是本地土著,保不准绕来绕去绕到自己,会有什么闲话出来。以至于终于没的聊了,就都静下来,几个人坐着,看上下班来往的人,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偶尔还会眼神追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妇从旁边走过,一直跟到转过楼房不见了身影。自然,又会挑起话端以那少妇为底子开几句荤玩笑,甚至于脑海中浮想些什么,也不过是过过嘴瘾,慰慰彼时心里头的虚空罢了。人都是实诚人,虽闲话多些,看到有需帮忙的,都会忙不迭地上前帮。没有忙可帮的当儿,便一直留着,让整个场面不至于空着。不知道走了的老人身前有过多少热闹,至少,入土前这几日,不能太寂寞,得有些人声热气陪着,算是了却子女们的心愿,也显得这家人还有些人缘。
一般的家庭,这样的热闹其实也是一般的热闹。灵棚里的哀乐不是那么过响,圆桌旁的闲人也不是那么过多,来凭吊的人来了也只是烧完纸略略地在灵棚外站一会儿,说几句安慰体恤的话,便走了。很多时候,尤其過了第一日第二日,圆桌旁的那几个“闲人”颇有些无事可干的意思,大太阳底下乏乏地坐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引得多心的旁观者免不了喟叹几声,想世道人心啊,真是有些苍凉。然而,遇到这家是有些背景有些声势的,则全然另一番情景。整整一个丧期,大车小车,大人小人,乌泱泱一大片,来了去了,搞得那些“闲人”在车流人海中穿来穿去,忙得呼哧呼哧的,旧瓦房这片空地空前地显出逼仄、显出充实来。事本是件哀事,来的人多了,即便脸上谨慎,仍不似应有的那种哀,反倒是不常见的人多了说话的机会。当然,说话的声音是压住的,不至于太明目,人人心里都意会。小区的人也就喜欢过来凑热闹,靠着墙根瞎聊,猜猜这辆车里来的谁,什么身份;那个涂眉染唇的女人是谁家老婆,一看家里就特别有钱。有的人说:你看看人家这阵势,这风光,一辈子……啧啧!有的人,尤其老人,这样事看多了,只说一句:人这辈子,再怎么着,也无非就这么回事。
晚上,灵棚外照例人声鼎沸的意思,好像白日里一样。只不过白日里是大大方方的白,个个都清晰。而晚上,旧瓦房空地的这一片白,像是从黑夜里挖出来的一块白,白得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实,像是一个虚境。在这个虚境里,依旧忙碌着的人,还有灵棚里哀哀凄凄枯坐着的子女,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无人能够知晓。都说人生如寄,这一个“寄”字,还在路上,还很茫茫,还有很多说不清。而那逝去的人,不管生前多少繁华多少烦扰,自此却再也不用劳心费力了,人生到此终是结了。唯旁边楼上的住户,被这样子吵得夜不能寐,甚至精神都要崩溃,却也不能多说。一是觉得这样事,毕竟人家伤了心。二是,心里倘真生出不耐烦来,招得老人的灵魂不得安宁,那自己也定不会有安宁。
三天,五天,最多七天,一过,待下班回家,发现旧瓦房这一片空地,忽地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空,甚至比之前还要空,寂寥的空,虚无的空,渺渺的空,浮世繁华仿佛都化在了那空里。那片旧瓦房却还是老样子,被拆了屋顶的照样残垣断壁;住着人的,照样白日里少见人,到了夜晚,屋檐正中的大灯泡兀自孤零零地亮着。
二
我们家楼上,自女儿三四岁起,便时常听到有吵架声。大都是夜半,声音先是很小,从天花板扯絮一般断断续续扯出来,以为是楼上住户说话声大。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并伴随着什么东西沉沉地摔在地板上的声音。听得男的说:我就打死你,打死你!女的号哭,喊救命。也不见有人去救命。夫妻俩打架,常有的事。我起身到女儿卧室看,她正睡得香,脸上甜甜的笑。我回自己屋,等那吵架声结束,继续睡。
其后一些年,楼上的吵架声持续不断。有时连着几夜吵,有时隔几夜吵一次,后来开始混杂有小孩子的哭声,二重奏升级三重奏。女儿被惊醒,问,妈妈,楼上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叔叔阿姨说话声音大了些。女儿不信,但仍是又睡了。我再睡不着,推窗看月,月不见,楼下那片旧瓦房肃静。兀自心里担忧,不知日渐长大的女儿常听到这样的吵架声是否受到影响。
我和家里人有时也会吵。一次把他惹急了眼,推我误撞到墙,晕了过去。吓得他瘫倒在地,喊我很久才醒来。那次俩人都被惊吓,次日晨赖床,不去上班,手机也都关了。正迷糊着,听到楼下旧瓦房一处很多人吵,拉开窗帘看,地下围了许多人。原来是俩人没去上班也没给单位招呼,单位以为俩人煤气中毒,正想办法要从旧瓦房空地那端架梯子上楼砸窗户救人。那空地倒是个宽敞地,多大多长的梯子都可安置,亦可围观很多的人。恰彼时正有许多人围观,闲话的闲话,扶梯的扶梯,一帮人有的担忧有的兴奋,眼看那梯子就要搭到窗口,吓得我俩将冒出的半个头赶紧缩回,心颤着给楼下人打电话。此后,走在小区总不大好意思抬头。幸亏那日是暑期,孩子去了奶奶家,否则我曾经对她的担忧岂不是自己要担大的责。
后来,再没吵过,怕真的分了。百年修得同船,任谁起初都是好心愿,也都希望长长久久。
又一次,大白天,我站在窗口看那旧瓦房,心里胡乱想些事,听到楼上又开始吵,并且声音越来越烈,眼见的有什么东西从楼上往下落,接着又有东西落下去并发出砰的一声。我眼睛追了去看,发现旧瓦房那片空地竟多出一个花色枕头,鼓鼓的,绣花那一面恰好朝着天,荒草杂石中极为惹眼。旁侧,一盆花已摔成稀巴烂,花不成花叶不成叶。我忍不住笑出声,想吵架竟可以吵至如此浪费,倘若窗扇足够大,是不是连着床也要扔下去?亦想到楼上这家人吵架扔东西颇有些意味,同床共枕原是夫妻百般恩爱的意味,如今连着枕头都朝外扔,岂不是自此割袍断义,下定决心了。
第二日,想起此事,当了笑话刻意去窗口看,竟然空地上那枕头仍在,只不似昨日那般新鮮,另有几分凋敝。有趣的是,不远处那盆摔碎的花的枝叶却不见了,不知被谁避开那枕头专捡了去,周边杂草有被踩过的痕迹。为此我亦好笑,试想那捡花之人,必是对着那枕头有过左思右想,或因某种忌讳不想触及;抑或他原本是个多情之人,知道枕头之于夫妻,是经年耳鬓厮磨的小天地,连心连着情义的,即便自己拿了去,也未必用得安心。只暗自着急楼上这家人,整一天仍没有将那枕头拿回去的意思。
第三天,再去窗口看时,枕头不见了,风吹得空地上的荒草斜了身子,恍然时光疾驰而过。无法确定那枕头是不是楼上人拿回,但楼上的吵架声自此却停顿了好些日子。
一晃,十多年过去。以为婚姻是水上的浮木,最终漂向哪里谁都说不定。于我自己,流年不经花,因着原本有情感,又年龄已经不起折腾,便任怎样的乱麻,都心甘情愿地蒙了头仔细去理。如楼上这一家的漂法,以为她家那块浮木早该漂至水尽头,似乎也无意义继续下去。没想到的是,每天每月每年,楼上楼下,那男的照样行行武武地出门来,女的依然涂脂抹粉精气神十足。虽极少见他们成双出入,但眼看着他们家如今在外上学的孩子,每个假期回家,都由他们一同开了车去往火车站接回。此一场婚姻,大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
再说楼下那一片旧瓦房,此类诸多事,它该见多识广,丁丁卯卯是非曲直唯它心知肚明。它只说不出口,任风吹雨落,一日旧似一日,像一部黑白电影中的陈旧幕景。
三
有一阵儿,旧瓦房那里又格外多出些热闹来,皆因突然出现的一个女疯子。
女疯子何时到这里的,不知道。一天中午,大家午休,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哀怨凄婉的京剧唱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道是……”——唱声先是惊雷般响起,继而游龙似的顺着小区主干道迂回往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些习惯午休的人被突然惊醒,气恼着打开窗户看,见一四十多岁妇女正端着云手,“别腿”站立,一字一句唱得兴起,看楼上窗口很多人探出头,声音愈加高亢起来。见是疯子,一些人也就关了窗,不计较。另有些气冲的,扯嗓子大喊:“去,疯女人,别处唱去,别在这儿瞎吼!”竟然那妇女很听话,当刻就不唱了。
第二日,女疯子的唱声在旧瓦房那一处开始响起。
小区内颇有些闲人,其中不乏懂得些京剧的,以为那女人本模样周正,又唱腔、身段皆像那么回事,想必有些来历。闲聊时便互相打听,欲刨出根究来,竟长时间未能探出任何端倪,那女疯子如空降一般。再过几日,旧瓦房那一堆破屋,略微齐整有一间空的,那女疯子进进出出,俨然做了自己的遮风挡雨处,以至于我长时间费解,那屋里有无平常家当,竟是从哪里得来?
疯女人先是在旧瓦房前的空地上唱,旧瓦房矮,挡不住她的唱声传到更远更阔处,她也唱得恣意。后来,大概嫌不够,疯女人开始大清早上至那些破瓦房的屋檐上,趟着屋檐过来过去地唱。声音远是更远了,只那旧屋子实在残破,人踩在屋檐上,泥瓦碎土哗啦啦地往下掉,人也跟着身子歪来斜去,很惊险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她的高声镇压着自己的身子不往下滑,还是疯女人自来就有飞檐走壁的功夫,竟从未从屋檐上掉下来过,唱声则一天比一天更为高亢,惹得一些孩子成日里在屋檐下仰着头追着她喊:“疯子,掉下来!疯子,掉下来……”
有时也会怀疑那疯子究竟疯还是不疯。不仅因为她每次的唱,围观的人越多她越兴奋;每日不唱的时候,她便凑近小区那些老了晒太阳的人同立在墙根一处像模像样地聊,彼此很熟络的样子。有几次,我远远地看那些老头老太脸上的笑很有些诡谲,跨过疯女人的脸一个给另一个使眼色,便怀疑他们是在拿她取笑,或者是拿一些同正常人无法聊的聊来戏弄她也未可知,而疯女人仍是跟着笑,很高兴的样子。
那年,旧瓦房对面要盖一栋新楼。挖地基那阵儿,常听到疯女人的唱腔在周围彻响,却不见她的人。循了声去,发现盖新楼那处,很多民工蹲在地基沿上,正饶有兴趣地往下看,疯女人则在地基深处怒睁了双眼,拱手胸前,“可怜负弩冲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饑寒饱暖无人问……”正唱至忧愤处。那些民工看得高兴,朝着地基深处嗷嗷地喊,顺便还扔几块土下去。土磕在疯女人身上、脸上,灰头土脸的,她也不管,愈加唱得憨实。后来听人说,建楼那阵子,一到夜晚,总有民工进入疯女人那间破屋,第二日天不亮又出来。也总是不相同的人进出。我心里替她难过,担心那疯女人有一天会突然大着肚子出门来,那时候由谁来照顾?却很长时间也竟似乎没有。倒是那些日子,疯女人的那间破屋,房前房后似被修茸了一番,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
秋末冬初,那栋楼建起,民工们都走了。疯女人也在那时间突然不唱了,也几乎见不到人。没听人说起什么特别原因,反正不唱了。人确是在的,有人见过的。只旧瓦房那一处,一到夜间,多了流浪猫的叫声。一开始不知道是流浪猫在叫,鬼哭狼嚎,骇得人心跳。后来知道了。并且知道了猫是最怕冷的动物。因着冷,又无处御寒,流浪猫只有惨叫。到了次日,只要不被冻死,那些猫该干嘛还干嘛,猫的生活依然如故。
次年春,有一次,见疯女人从那屋子里出来,人整个地瘦了一大圈,青灰色的脸,皱纹拢不住似的,像团揉皱了的毛边纸。还是去年那件旧衣衫,却显得空而大,挂在女人身上哐里哐嘡,女人就像田地收割后遗留的稻草人。后来得知,那一年,疯女人最终还是怀了孕,自个儿不知道,更无人管她,待到天气冷,屋子里也冷,就独窝在屋里那张破床上不怎么出门,也不知道靠什么生活。终于有一次,大概是不小心摔倒在地,肚里的孩子就没了,地上留了一滩血。
再过一阵儿,疯女人不见了。也自此再没见过。也好像小区从未有过那样一个疯女人。那一片旧瓦房,风蚀雨淋的,愈加残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最终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