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招安悲剧的历史文化反思
2017-12-10井玉贵
井玉贵
宋江招安悲剧的历史文化反思
井玉贵
立边功是《水浒》故事演变的最大推动力,招安便是服从于这一指向的必要手段。梁山“替天行道”的暴力行为,造成与权奸集团不可调和的矛盾,由此导致强大的梁山集团竟比不上那些被招安的绿林好汉。自以为招安便可实现草泽报国宏愿的宋江,一旦陷身官僚体制,只能落得悲剧下场。跟历史上“勇悍狂侠”的真人宋江相比,《水浒》中“儒化”的宋江之悲剧性在于,招安成功之日便是其失败之时。
宋江;招安悲剧;历史文化;反思
一、边功理想与招安悲剧
《水浒》研究中一直存在着一些聚讼不休的话题。如何看待宋江主导下的招安及其悲剧,因其直通《水浒》悲剧性质的认定这一根本问题,无疑是诸多话题中争议最大的一个。
从历史上的三十六条好汉,演变到《水浒》的一百单八将,水浒故事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在宋元时期民族矛盾激化的大背景下,《水浒》的主题在长期演变过程中,逐渐指向了立功边庭,“而他们的现实身份却是被朝廷追捕的草寇,要使幻想变成现实,招安就成为立功理想的必不可少的手段”①林庚:《中国文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73页。。台湾学者孙述宇在探讨宋江的人物原型时,指出宋江身上投有浓重的岳飞的影子,宋江讲忠义盼招安,即来源于其原型人物岳飞。②参见孙述宇:《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孙氏这一观点虽未得到学界公认,但从宋元时期民族矛盾激化,立功边庭凝结为全民族理想的角度看,其观点的合理性乃是毋庸置疑的。
立功边庭,需要强大的实力支持。从单个英雄的反抗行为,到小规模的集体行动,发展为重创官军的强大军事集团,本质上便是为实现立功边庭的理想积累实力的过程。余嘉锡曾说:“南宋说话人讲说梁山泊公案者,嫌其人数不多,情事落寞,不足敷演,遂增益为一百八人,以便铺张。”③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胡适亦曾从文学表达效果的角度,深感遗憾地指出:施耐庵为了写足一百单八将之数,“不能不东凑一段,西补一块,勉强把一百零八人‘挤’上梁山去”,作者倘使“用全副精神来单写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个人,他这部书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价值”。④胡适:《〈水浒传〉考证》,见胡适著、李小龙编:《中国旧小说考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5页。不谈《水浒》立功边庭的终极指向,单从艺术表达层面立论,是无法透彻解释一百单八将的生成史的。
《水浒》第七十一回写大聚义后宋江分派执事,“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⑤本文所引《水浒传》正文,除特别说明者外,均据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该校注本所据底本为天都外臣序《忠义水浒传》。,末云:“人人戮力,个个同心。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王利器注云:“第一百十八回写方腊出阵时,有云:‘苟非啸聚山林,且自图王霸业。’与此同。然此语,用之方腊则可,用之宋江,殊未得当也。”①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第7册,第2704页。大聚义后的梁山本已拥有“图王霸业”的实力,但宋江却一意招安,以图为国效力,如此描写更可表彰梁山之忠义,谓之“殊未得当”,未为确论。事实上,作者写这篇赞语寄托了宋元时期渴望广纳贤才、团结对外的共同理想。鲁迅说:“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页。南宋爱国志士华岳曾撰《平戎十策》③《平戎十策》收入华岳《翠微北征录》卷一,见华岳:《翠微南征录北征录合集》,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版。,劝说皇帝多方搜罗英雄豪杰,从“沉溺下僚”的小官、“不能自效”的将帅子孙、江湖领袖,一直到“轻犯刑法”的“黥配”“隐于吏籍”的“胥靡”等,“简直算得《水浒传》的一篇总赞”④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29页。。《水浒》中宋江劝说武松等江湖好汉接受招安,“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第三十二回),在此等处,将各路豪杰拢归梁山的宋江,正充当了华岳理想中实践其建言的君主角色。
《水浒》中除了宋江以外,立功边庭的时代潮流,还曾体现在以下三个人物身上,即王进、鲁达、杨志⑤杨志情况详下。。《水浒》开篇所写的王进,在遭到高俅迫害欲逃离东京时,对母亲说“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在史家村被史进苦苦挽留时,王进又把这番话讲了一遍。王进虽不在一百单八将之列,但他立功边庭的强烈愿望,完全符合宋元时代的主流民意。鲁达打死郑屠后,小种经略关照府尹,要求他拟罪之后,须知会老种经略,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此处有金圣叹夹批云:“此语本无奇特,不知何故读之泪下,又知普天下人读之皆泪下也。”袁无涯刻本眉批云:“亦是护短,亦是怜才,更见老种是个能用人的,所以致好汉动心投奔。”⑥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上册,第95页。正因老种经略“是个能用人的”,故能吸引王进、鲁达等人去投奔他,而鲁达原本就是老种经略处军官,是被老种经略作为“边上”人才来培养的。金圣叹说小种经略的那句话读之使人泪下,亦须置于亟需边才御敌的情境中方能得到深刻的体认。
通过招安加入守边御敌的行列,乃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大义之举。《水浒》中的招安却分明以惨烈的结局收场,原因何在?我们认为,单个英雄的反抗行为,小规模的集体行动,已经对以蔡京、高俅为代表的权奸集团构成严重威胁;与官军对抗的大规模战争,更是使梁山与权奸集团的矛盾牢不可解。招安悲剧即由此注定。
《水浒》中的招安过程,写得十分艰难、曲折:第七十五回写第一次招安时,吴用主张官军到后,“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对于吴用的主张,论者一般都持肯定态度,如王学泰即曾指出:“吴用主张在实力的基础上才可以谈判招安,不能胡乱受招安,给将来留下隐患。”⑦王学泰:《“水浒”识小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5页。宋江如何考虑吴用的主张?书中写宋江当时就指出:“你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 ”“坏了‘忠义’”,表面上是说对抗官军有负于国家,实际上宋江心里很清楚,朝廷征讨梁山是受高俅等权奸主导,梁山重创官军的同时,势必加深跟权奸之间的矛盾,为以后招安带来更大的困难。此后的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便是吴用主张的具体实施,由此导致梁山与权奸的嫌隙越来越深,终于铸成梁山好汉的悲剧结局。
梁山内部对招安的态度十分复杂:武松、李逵、鲁智深当面即表示反对;李俊、张横则暗地里进行抵制,第七十九回写二人捉住征讨梁山的水军将领刘梦龙、牛邦喜后,“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第一百十九回写平方腊后还朝途中,李俊诈病,与童威、童猛主动脱离宋江,“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可见李俊等头领反对招安是一贯的、彻底的。
金圣叹在第五十七回回评中指出,宋江等人之争取招安,乃“强盗之变计”,因招安“进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对一干上梁山的朝廷将官来说,招安实属多此一举:“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灼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材,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金圣叹就此总结道:“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①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下册,第1054页。撇开金圣叹对宋江的偏见不谈,他所指出的梁山两部分人在招安一事上有主动被动之分,却是难以否认的客观事实。
高俅被擒上山后,被迫答应招安,实则一片假意,全无任何实际行动。招安之终于达成,全仗燕青走了李师师的路子。“枕头上关节最快”(第八十一回燕青语),事实正是如此。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第一百二十回写徽宗既赐宋江御酒,一日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此处有眉批曰:“招安之始,既得其力,今复于其家结案,见得满朝奸臣不如一娼妓,不独照出此人为周到也。”②同上,第1415页。“满朝奸臣不如一娼妓”,正是正义的人们无比愤懑之所在。
《水浒》把招安的结局写得十分悲惨。鲁迅曾经指出,宋江服毒一事,“乃明初加入的”,“人民为对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见”③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鲁迅全集》第九卷,第334-335页。。胡适说:“不读《明史》的功臣传,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谗遭害和李俊、燕青见机远遁等事。”④胡适:《〈水浒传〉考证》,见胡适著、李小龙编:《中国旧小说考证》,第59页。笔者认为鲁迅、胡适的观点值得商榷,因为“狡兔死,走狗烹”这一杀戮功臣的传统模式,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但跟梁山悲剧在性质上则全然不同。梁山悲剧是权奸高俅等人迫害梁山忠良的祸国行为。在民族矛盾激化的年代里,权奸迫害忠良的行为,无异于自毁长城。小说写宋江饮毒酒后,决定除掉李逵,作者有诗叹息道:“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迫害梁山忠良的高俅等人,不是承平时期的一般权奸,而是陷整个民族于危难的历史罪人。《水浒》中的宋徽宗,当然是一个昏君的形象,但他毕竟是国家象征,《水浒》作者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他。所谓“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在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背景下,是必然的。《水浒》批判的矛头,自始至终指向了权奸集团。
《水浒》中宋江招安以悲剧结局收场,绝非偶然,我们注意到,在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便有招安成功并立功边庭的绝佳案例,适与宋江招安悲剧形成鲜明的对照。建炎后俚语有“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言,⑤庄绰:《鸡肋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页。鲁迅指出:“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⑥鲁迅:《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见《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9页。《水浒》第七十八回中写道,朝廷派遣十节度使讨伐梁山,这十个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他们“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十节度使中有个杨温,为江夏零陵节度使。罗烨 《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杆棒门”著录《拦路虎》一本。《清平山堂话本》卷三《杨温拦路虎传》疑即传述此篇故事。《杨温拦路虎传》所写杨温,乃杨令公之曾孙,“武艺高强,智谋深粹”。《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杆棒门”又著录《王温上边》一本。胡士莹说:“此王温疑即杨温之误,杨、王音近。杨温上边战胜金人的事迹,当时脍炙人口,故于《拦路虎》外,又有此本,不嫌重复。”⑦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上册,第256页。《水浒》中的杨志,乃“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较之杨温(王温),同为杨家将后代的杨志终生未获立功边庭的机会。《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朴刀门”著录《李从吉》一本,“杆棒门”著录《徐京落章》(“章”应为“草”之误)一本。李从吉、徐京均在十节度使之列:李从吉为陇西汉阳节度使,徐京为上党太原节度使。杨温、李从吉、徐京的故事,在说话艺术中或列入“杆棒门”,或列入“朴刀门”,他们都是江湖好汉或曰“绿林丛中”出身,都不曾率部与朝廷展开大规模的军事对抗,都不曾触动权奸集团的根本利益,这就是他们能够保全性命、为国立功的根本原因。相比之下,宋江招安以惨烈结局收场,其症结便昭然若揭了。
十节度使曾征伐西夏、金、辽等国,“多曾与国家建功”,招安后的梁山好汉则被派去征讨方腊,损失惨重。讨灭方腊后剩余的好汉,或者投身海外,或者辞官回乡,或者病废而亡,或者被权奸谋害,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得到过立功边庭的机会。①《水浒传》“征辽”部分系后人所加,为原著所无。参见张锦池:《〈水浒传〉原本无征辽故事考——兼说〈水浒传〉原本的回数》,见张锦池:《〈水浒传〉考论》上编第四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张锦池曾指出《水浒》根本创作意图之所在:“不是一般地希望草泽英雄出来匡扶宋室,而是想借水浒故事总结宋室何以灭亡的原因。”②张锦池:《〈水浒传〉考论》,第126页。诚为确论。
“国仇犹可恕,私恨最难消”(孔尚任 《桃花扇·争位》),梁山“替天行道”的暴力行为,造成与权奸集团不可调和的矛盾,由此导致强大的梁山集团竟比不上那些被招安的绿林好汉,无法实现全民族寄予厚望的草泽报国的宏愿。
二、驯服阳刚——宋江悲剧再认识
从历史上“勇悍狂侠”的好汉,演变为《水浒》中“忠义双全”的领袖,世代累积的巨大成就与深刻矛盾,集中地体现在了核心人物宋江身上。从最初的三十六条好汉,发展为声势浩大的梁山集团,宋江穿针引线的作用至为重要。为了把小本水浒故事串联为有机整体,作者在小说结构上必须赋予宋江以重大使命,宋江的性格亦须相应地与历史原型拉开距离。“世代累积型的长篇小说,他的主要的英雄人物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被儒家的伦理规范所整合”③张国风:《最难理解是宋江》,见张国风:《小说中的百味人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7页。,宋江就是“儒化”人物系列中的一个显例。宋江上梁山一再被延宕,以致其思想认识中的犹疑色彩令人心疑,便是为了发挥宋江的串联作用而使然的。
《宋史·张叔夜传》记载:“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④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第31页。程毅中分析说:“历史上的宋江,可能出于兄弟之‘义’,因为副手被擒,已经成了人质,为了解救结义兄弟才投降的。”⑤程毅中:《〈水浒传〉的特点和局限》,《古典文学知识》1998年第4期。《水浒》中宋江闯天下的第一资本同样是“义”。第十八回写宋江出场时,介绍他“有养济万人之度量”“怀扫除四海之心机”。陈洪曾撰文指出,施耐庵塑造宋江的形象,乃是以《史记·游侠列传》的郭解为原型。⑥陈洪:《关于宋江原型问题的断想》,见陈洪:《浅俗之下的厚重——小说·宗教·文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其实黄人在《小说小话》中早已揭橥此说:
耐庵尚论千古,特取史迁《游侠》中郭解一传为蓝本,而构成宋公明之历史。郭之家世无征,产不逾中人;而宋亦田舍之儿,起家刀笔,非如柴进之贵族,卢俊义之豪宗也。郭短小精悍;而宋亦一矮黑汉,非有凛凛雄姿,亭亭天表也。解亡命余生;宋亦刀头残魄,非有坊表之清节,楷模之盛誉也。而识与不识者,无不齐心崇拜而愿为之死,盖自真英雄自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魔力,能令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良、平失其智,金、张、陶、顿失其富贵,而疏附先后,驱策惟命,不自见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不自见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成则为汉高帝、明太祖,不成则亦不失为一代之大侠,虽无寸土尺民,而四海归心,槁黄之匹夫,贤于衮冕之独夫万万也。故论历史之人格,当首推郭解;而论小说之人格,当首溯宋江。①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第358页。
《水浒》中的宋江,家世、出身及容貌等方面,都乏善可陈,他就是凭借“及时雨”的名望才一路化险为夷,并将一批批的好汉送上梁山,终将梁山铸造为力能“图王霸业”的强大军事集团的。宋江极端重视兄弟之情,既自然,又合理。
作为梁山集团凝固剂的“义”,在宋江提出招安主张后,便开始发生动摇。第八十回中,率军征讨梁山的高俅被活捉,与高俅有深仇的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宋江为了达成招安的既定目标,不顾林、杨等人的感受,对高俅又是下跪,又是送礼,完全不顾什么体面了,宋江与林、杨在情感上出现裂痕,由此成为现实的存在。经过一波三折,招安终于达成,宋江却从此陷入了忠义难以两全的深度痛苦之中。第八十二回写招安达成,宋江下令,不愿归附朝廷的军校,梁山会赍发下山,任从生理,结果“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第八十三回写梁山征辽前驻兵陈桥驿,一军校杀死克扣酒肉的厢官,宋江哭道:“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大小兄弟,不曾坏了一个。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法律。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的旧时性格。”迫于无奈,宋江只好按法纪处死军校。宋江所说军校身上的 “强气”,就是勇于抗恶的正义之气。招安后的梁山集团加入了官方体系,便不得不忍气吞声,违心地按照官法行事。台湾学者乐蘅军曾以精妙的比喻,说明大聚义后众好汉消泯个性之情形:“梁山人们在水浒的山寨上,乃犹如砂粒之凝入水泥,逐渐丧失自我的意志,甚至丧失本来的品质,彼此同类化起来,最后便成为一个绝对整体的单纯的存在。”②乐蘅军:《古典小说散论·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论水浒的悲剧嘲弄》,台北:纯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88页。梁山军校杀死贪腐官员的行为,在招安前是被鼓励的正义之举,此际却成了任性使气的违法行为。“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极端重义的宋江处死军校,深刻体会到了忠义难以两全的痛苦。
《水浒》对反对或抵制招安的几个好汉的结局的安排,是十分耐人寻味的。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云:“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③李贽:《焚书》卷三,见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此条及以下引文均见该书第109—110页。这是正面表彰宋江为“忠义之烈”。序言接着将宋江与征方腊后没有回归朝廷的几个兄弟作比,其观点则不无偏颇:“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④容与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九十九回“卓翁”回末总评:“人但知鲁智深成佛、李俊为王,都是顶天立地汉子。不知燕青更不可及,意者其犹龙乎?意者其犹龙乎?”(《水浒传会评本》,下册,第1335页。)此处对鲁智深、李俊、燕青的评价,与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不同。容与堂本评语是否出自李贽本人之手,学界尚存在争论。鲁智深是众好汉中得到善终的少数几人之一,擒获方腊的鲁智深不愿还俗为官,不愿做大寺住持,其坐化的结局是作者爱护他的特意安排。燕青辞主也被作者表彰为“知进退存亡之机”,作者有诗感叹道:“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苦把功名恋”的“时人”,无疑包括大哥宋江、主人卢俊义等人。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主动脱离宋江,“自投化外国去了”,也被作者称赞为“知几君子事,明哲迈夷伦”。小说末尾有诗感叹宋江、卢俊义等人的悲惨结局,正可与鲁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的结局对看:“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总之,鲁智深、燕青、李俊、童威、童猛五个好汉绝非与宋江这个“忠义之烈”相对的“小丈夫”,李贽的评论并不符合小说的实际描写。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第一百十九回,写李俊、童威、童猛等七人投往暹罗国,“自取其乐,另霸海滨”,作者有诗赞曰:“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李俊等人设法脱离以宋江为首的群体,自然是对梁山大聚义之义的背离;他们在海外“重结义中义”之义,则是在保全性命基础上的小团体之义。由此亦可概见,在面临身家性命重大考验的时候,宋江之义实不足以笼络群豪,令其顺服。
《水浒》末回写宋江死前对李逵表白:“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实际上,宋江一生都处在“忠”和“义”的矛盾状态中。上梁山之前,“义”压倒了“忠”,但他内心又以上山落草为“不忠不孝”之举,从而导致他上山的过程极为曲折、艰难;招安以后,“忠”压倒了“义”,但他又为兄弟们的接连丧命痛苦不已,这种失去兄弟的痛苦在征方腊之役中达到顶点。
对招安后的梁山集团实施分化瓦解之策,表明权奸集团深刻地认识到了以“义”结成的梁山集团对其利益的严重威胁。第八十二回写宋江全伙受招安后,枢密院建议徽宗“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兵,各归原所。其余之众,分作五路。山东、河北,分调开去”。对于如此恶意昭彰的安置,众头领自然满怀怨恨:“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们只得再回梁山泊去。”小说末回写宋江告诉李逵,自己已经服用了御赐毒酒,李逵当时便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无奈地说明严酷的现实:“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自以为招安便可实现保国宏愿的宋江,一旦陷身官僚体制,只能落得悲剧下场。
尽管曾被李贽等人表彰为“忠义之烈”,但宋江性格被古今很多人所不喜,确是一个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评中,金圣叹曾以“狭人”“甘人”“驳人”“歹人”“厌人”“假人”“呆人”“俗人”“小人”“钝人”等十个贬称来评论宋江,后世评说宋江的局限,亦未超出金评的范围。从深层文化原因考察此一现象,牟宗三《水浒世界》一文,指出《水浒》之境界为“当下即是”之境界,“而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鲁智深为无曲者之典型,而以宋江吴用为有曲者之典型。就《水浒传》言之,自以无曲者为标准。无曲之人物是步步全体呈现者,皆是当下即是者”,“他们这些不受委屈,马上冲出去的人物,你可以说他们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隐忍曲折以期达到某种目的,不是他们的心思”,“《水浒》人物的当下即是,不是人文社会上的,乃是双拳两脚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统中之汉子的”,“没有生命洋溢,气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没有正义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①牟宗三:《生命的学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193页。牟先生上述论说的要义,在于揭出《水浒》最具感染力所在,乃是好汉们充满正义感的阳刚之气。此种充沛的阳刚之气,弥漫于《水浒》全书,其例不胜枚举。如第十五回,吴用称阮氏三兄弟“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义气最重”。吴用说三阮撞筹,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在第二十五回的回评中,金圣叹称鲁达是“阔人”,阮小七是“快人”,李逵是“真人”,武松是“绝伦超群”的“天人”。 这班“阔人”“快人”“真人”“天人”,正是阳刚之气的集中体现者。《水浒》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人物,就是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好汉。就现实影响而论,明代便有一个好例。据袁中道记载,有个僧人叫常志,在李贽门下做侍者,李贽使抄《水浒传》,结果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每见龙湖称说《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实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时时欲学智深行径。龙湖性褊多嗔,见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杨凤里,至右辖处,乞一邮符,押送之归湖上。道中见邮卒牵马少迟,怒目大骂曰:“汝有几颗头?”其可笑如此。②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见袁中道:《珂雪斋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5页。
常志已出家为僧,却不理会佛家戒律,终因效仿小说人物鲁智深而变为“痴人”致“流落不振以死”。鲁智深等好汉感染力量之强大,可见一斑。
与梁山众好汉相比,宋江身上的阳刚之气就微弱多了。明无名氏在为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所撰《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中说:“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①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第185页。此论自然不乏夸张成分,但宋江不同于一般好汉的特质,无名氏看的还是很准的。我们注意到,《水浒》多次写宋江遇险,总是在他报出姓名后,才得以化险为夷,可见宋江身上的阳刚之气,并不足以让好汉们将其视为同道。第三十七回写宋江在浔阳江险些被张横杀害,幸亏被李俊及时赶到救下,加害者张横则“呆了半晌,做声不得”,然后向李俊求证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名闻江湖的那位“及时雨”,跟眼前的“黑汉”实难对上号。第三十八回写李逵第一次见宋江,脱口就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此处最可表明,李逵眼里的宋江,是没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水浒》中的宋江,相比历史上的原型及水浒故事演变过程中的形象,显然经过了“弱化”“儒化”的处理。不少学者都曾指出过,《水浒》之所以如此塑造宋江的形象,旨在显示他做领袖“以德不以力”的特质。②参见陈洪:《“六大名著”导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79—80页。其情形跟历史上被视为枭雄的刘备,演变为《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形象,是颇有几分相似的。我们当然承认这种解释的合理性,但同时必须指出,“儒化”的宋江跟一般江湖好汉在气性上的差异,导致二者之间的关系存在一定的脆弱性。一般江湖好汉之间的交往,往往以对对方武艺的欣赏为媒介,此即所谓惺惺相惜。这方面最经典的例子,当属鲁智深与林冲的结识。第七回写鲁智深为众泼皮演示禅杖,“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而正在鲁智深使得活泛之时,“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这个喝彩的官人,正是首次亮相的林冲。这才是我们心目中经典的好汉结识场面。第十八回介绍宋江出场时,说他“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但纵览全书,一次也看不到宋江因武艺结识好汉的描写。金圣叹一再指责宋江“纯用术数去笼络人”(《读第五才子书法》)“以银子为交游”(第三十七回回评),③跟金圣叹持有类似看法的,还有清代评点家王望如。王氏在醉耕堂刻本《评论出像水浒传》第三十七回回末总评中说:“宋江卖弄手段,江湖上博山东及时雨大名,一则肯使钱为朋友,一则好求书通声气”,“宋江使钱不择地,不择人,不择书,一味撒漫,结纳天下。”见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上册),第711页。固然不乏偏见的成分,但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为人仗义疏财”本就是宋江赢得江湖声望的重要因素。而实事求是地说,跟宋江存在刻骨铭心精神联系的好汉并不多,确切算来,不过李逵、吴用、花荣等少数几人。而且,像跟宋江存在刻骨铭心精神联系的好汉为数甚少一样,真正因宋江“仗义疏财”而受益的好汉也屈指可数。大部分好汉不过是震于“及时雨”之名而望风拜服罢了。《水浒》写宋江几次遇险,均因好汉获知其名而脱险,而好汉之所以放过宋江,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愿承受杀害义士的恶名罢了,并非因为他们跟宋江存在血浓于水的兄弟之情。所以,当他提出事关梁山前途的招安主张,遭受一些兄弟的反对和抵制,征方腊后一些兄弟又主动脱离他而去,就是势所必至,真实可信的了。
没有多少阳刚之气的宋江通过招安,引领一众好汉回归主流社会,自以为替兄弟们找到了最好的人生归宿,结果却导致绝大部分兄弟走上了不归路。跟历史上“勇悍狂侠”的真人宋江相比,《水浒传》中“儒化”的宋江的悲剧,给后人在历史文化层面的思考提供了广阔的哲学空间。
【责任编辑 郑慧霞】
井玉贵,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