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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细与开阔:散文研究闽东学派的突破

2017-12-10袁盛勇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冰心杂文延安

袁盛勇

精细与开阔:散文研究闽东学派的突破

袁盛勇

江震龙教授的著作《失败的文学疗救——从“福建”到 “延安”》(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4月版)近来摆在我的书桌上,静静地看着它,不由想起居住在祖国东南闽地的作者来。作者较高个儿,有些偏瘦,为人热情、真挚,做事干练、地道,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可以真正交往并作为朋友的学者,所谓同行相轻或文人相轻之类,在他身上是看不到半点影儿的,所以,我们后来在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上不期而遇,真是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浸渍当代学林,像震龙教授有如此风骨者,少矣。文如其人,读着如此认真严肃而较为厚重的论著,怎能不感到由衷钦佩呢!

该书是作者已有学术论文之结集,题为《失败的文学疗救》,字面看是带有几许悲观气息的。之所以悲观,乃是因为他和一些同道在文学史的研究中,发现了一些文人——比如王实味们——多舛的命运,以及文学在某些境遇中的无能和无力。其实,鲁迅先生曾在探究文艺和政治的歧途以及革命时期文学的功用时,早就对此做过深刻预言:以为文学是最不中用的人说的,文艺家和政治家具有各自不同的话语规则和逻辑,但政治家在不同时期总是优越于文艺家,于是在特定历史时期,文艺家颠簸不定的命运也就由此铸就了。由此看来,在一定历史场域中探究文学疗救的失败,本身就是知识分子自我抚摸的一种表现,是堂·吉诃德在怀念堂·吉诃德,惺惺相惜,原是文人的通病。可是,自另一面看来,怀抱一种启蒙和致力于文化与政治之现代化的梦想,知识分子或作家就注定会配有不好的命运,注定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祭品吗?所以,对于某些文学现象的探究和反思,也就具有了一种文化道义的作用。该书副题为《从“福建”到“延安”》,标示的是一种研究空间和研究对象的转换与延伸。这大体说明了作者研究兴趣之所在。细读该书,可知作者以往研究有两个重点:一是侧重于福建籍作家作品的探究和阐释,二是着力于探究解放区文学或延安文学。倘若再做一点较为细致的梳理,那么可知作者的学术积累又主要偏重于现代散文的研究,既有福建籍散文家的,又有延安时期一些散文家的。所以,在研究对象的区域划分上,作者似乎从东南的闽地跨越到了西北的延安,但实则一以贯之,均主要关注现代散文的种种艺术和人文表征。

作者偏重于现代散文研究,当然是跟他所处学科或学术共同体的研究历史和风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国内各高校在人文学科建设中均标榜注重学科建设,但在学术上真能自成一体、风格独具者,并不多见。在我看来,震龙教授供职其间的福建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或学派,笔者姑且把它命名为现代散文研究之闽东学派吧。该学派奠基人和草创者为著名学者俞元桂先生,姚春树、汪文顶等教授为中坚,新生代即为江震龙等人,可谓人才辈出,成果丰硕,独树一帜。近年,汪文顶教授更是把其对现当代散文史的研究提升到了散文学的高度,在学界占据了又一个学术制高点。闽东学派中的诸位前辈,是很乐于关注并提携后进的。作者在书的后记中交代了一些论文的写作缘起:“汪文顶老师推荐我参加1994年中外散文国际研讨会,……姚春树老师推荐我参加冰心文学首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不但令我开始撰写冰心研究的文章,而且认识了冰心文学馆的许多领导和朋友;这就是我会相继写出福建籍作家研究文章的天然机缘。”(第436页)我认为,重要的不仅是提供了写作和发表相关散文研究论文的机缘,更是把作者的研究和思考自然纳入到了汪文顶、姚春树诸人正在承续俞元桂先生努力创构和夯实现代散文研究的话语实践中来。所以,一个研究学派的形成,也是颇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前辈学者的学术自觉,以及他们对于后学的奖掖和无私扶持,所谓薪火相传,原是要有着一些学术上的自觉和奉献的,一个学科或所处学术共同体的灵魂没了,当然也就不可能有学派的现实存在了。因此,现代散文研究之闽东学派诸位前辈和同人的努力,值得学习和尊重,余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阅读该书,可知江震龙在现代散文研究中,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色,能给人以多方面启发。概括说来,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对于研究对象资料的大量占有和精细把握。近年,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意识或文献意识得到了一定程度强化,引起了人们的高度重视,这对于文学史研究的纵深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但研究空玄化的现象在学界仍大量存在着。所谓文章不写一句空,说来容易做来难。该书在此方面堪称表率。比如,在探讨冰心散文中的中日关系时,针对冰心于《一衣带水寄东邻》中自述“去过日本十次”的说法,该书经过详实考证,以为冰心只先后去过日本九次,作者对此在书的脚注中做了仔细梳理、罗列,证据确凿,令人信服该书的观点:“冰心曾在日本旅居五年,并且先后去过日本九次,跟日本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该书第44页)又如,在有关延安时期的散文研究中,作者在探究王实味杂文时,发现其名文之一《政治家,艺术家》的写作和发表时间均存在颇不一致的说法,于是经过向学界前辈和同人的多方求助,最后在学者朱鸿召的协助下,终于弄清了其中的错误,给王实味的文本做了一个历史还原:“经过多方查证,我和朱鸿召博士最后确认:王实味的《政治家,艺术家》写作时间应是1942年2月17日,《谷雨》第一卷第四期出版时间应是1942年4月15日。”(第316页)经过作者如此严谨细致的求证,相关不一致的看法终于得以廓清,这正是学术求真的魅力之一。所以,该问题虽然看上去是那么具体而细小,好像有些微不足道,但我认为,它的圆满解决恰好反映了新的延安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色,这就是对于历史和文本的还原性认知。

其二,注重对于散文文体、形式和风格的深入探讨。这点,只要看看书的目录就大致清楚了,其中如冰心1920年代文本世界中的外来因素对铸型白话文学的作用、冰心对建设白话文学的贡献、冰心《关于女人》的文体特征与文体意义、林语堂1920年代幽默理论及在散文中的实践、散文家丁玲的艺术蝉蜕过程、散文家何其芳的角色转换与艺术命运、延安解放区杂文类型论等文章题目,是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作者的散文探究侧重点的。在现代散文发展过程中,形式、文体和风格等其实是那些优秀的散文家所非常倚重的,也是文学艺术内在发展的更高要求。但曾经在一味高度重视宏大叙事和空洞抒情的年代,现代散文中的一些本质性的艺术构成被得到了较大程度的忽视或抹杀。因此,在1990年代以来的研究中,能够把语言、结构、修辞等形式要素置放到散文研究的本体性架构中来,其实既是对现代散文发展历程较为真切的还原,也是对于散文创作及其写作主体的一种符合艺术逻辑的本体性要求。关于冰心散文研究,学界成果多,可谓汗牛充栋,江震龙等人却运用语言学、文体学方法,从文学风格和语言风格两个维度以及文言化、西文化与融会三个角度,论述了最初由著名文学史家阿英提出的“冰心体”在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对白话文学文体所曾做出的重要贡献。该书准确指出:“冰心是一个自觉的白话文学的文体作家”,“冰心的新文学文体,即是一种融会古文和西文的白话文学文体”(第21页)。具体而言,冰心在其散文创作中,随着“四字的词语结构的增多,长句短句的交织应用,长句复句的增多”,表明她最终完成了白话文体的建构,而“语言技能的纯熟,机智幽默以及各种文体的融合,尤其是分析性的叙述出现”(第42页),标志着“冰心体”的完全确立。如此具体深入地探究冰心文体及其形式构成,当然是令人耳目一新。江震龙的博士论文探讨的是解放区散文。他曾经对这个课题所进行的集中论述,应该说达到了较高水平,我相信,以后只要涉及对1940年代散文尤其是延安文学中的散文研究,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就是一个不可绕过的存在。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这就值得欣慰了。他在对延安时期的散文及其创作主体进行讨论时,非常注意对于所处历史境遇的考察,也是力求把散文家丁玲、何其芳、王实味等人的散文创作跟其人生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这样论述当然就会给人一种真实感和厚重感了。他在研究中也是注重对散文类型进行总体把握的。比如,他就较为准确地揭示和概括了延安时期杂文创作的不同类型。按照当时杂文写作的取材特点和言说方式,江震龙把延安时期的杂文分为三类,即新气息杂文、鲁迅式杂文和民间化杂文。对每一类杂文的阐述,都力求尊重历史语境和文本实际,在较为平实的论述中含蕴了对于历史和文学之真的探求。应该说,如此研究延安时期的杂文创作,既需要一种较为宏观的视野,也是需要一点点知识分子的勇气的,尤其对于当时丁玲、王实味等人带有启蒙和批判性质的散文的研究来说,更是如此。

其三,具有较为自觉的中西散文与文化的比较视野。现代散文尽管受到古典散文的深刻影响,而且无论现代散文家们采取何种叙述和抒情的态度,他们最后呈现给世人的仍然是汉语写作,并且是愈来愈地道的现代汉语写作,但是,在对现代散文尤其是小品文一脉的影响上,欧美散文尤其是英国随笔的影响应该说是更为重要的。在文体的导引和规范性上,外国散文的影响所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毋庸置疑的,不承认此点恐怕也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因此,如何在现代散文研究中发掘外国文学与文化的影响,并且在此种影响的揭示中发掘属于现代中国文学自我发展经验中的一些宝贵现代性因素,就成了研究者所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在江震龙的这部论著中,我欣喜地看到,作者无疑具有此种鲜明意识。正因如此,该书在对冰心散文的研究中,才会着重探究了其文本世界中的外来因素影响,认为“低估‘西文化’的作用,是不利于理解与评价冰心的作品的”,并且指出留学之前与之后,冰心散文创作所受“西文化”的影响“是有差别的”(第31页)。在对梁遇春散文随笔的探究中,该书不仅注意到了其散文创作中所蕴含的独特体悟,而且把此种体悟的独特之处及其所具有的民族文化色彩,跟英国著名随笔家兰姆的创作进行了一种历史关联和比较。于是,该书不仅在新的视点上让人们重新理解了梁遇春这位中国的兰姆,理解了他散文创作中的伊利亚随笔印记,也凸显了他的性格及其散文创作中的自我风格或独创性一面,而此种风格形成中的自我因素正是中国现代文学之现代性构成的中国经验之一,也是一个新的民族国家文学在其自我发展中形成的一些宝贵传统。

当然,该书所体现的散文研究也并非尽善尽美,有些论题的开掘还是略嫌不够系统、深入,意犹未尽;有些表述值得推敲,比如对于王实味散文及其命运的论述,对王实味在现代中国文化发展中的价值认知,唏嘘之余,还是有些未尽人意之处。具体而言,该书论述王实味事件时,认为“个人性格与周遭环境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个人不去适应环境,而想让环境来适应自我,这就容易自取灭亡”;又说,倘若王实味“能屈从于对知识分子的教育和改造,那么他就还有可能进行文学创作,以此来宣泄自身的情绪,他的最终命运也就可能会截然不同了”(第305页)。其中说“自取灭亡”云云,有点幸灾乐祸的嫌疑,不妥;后面“倘若”云云,如果假设成真,那么王实味还是那个写作了《野百合花》的王实味吗?所以,王实味的悲剧性价值还有待进一步认知和领悟。但瑕不掩瑜,该书在总体上显示了作者的现代散文研究特色,也显示了作者较为自觉的文化追求,他对研究对象往往把握精准,视野开阔而又重点突出,这些,无疑为当代中国之现代散文研究闽东学派的形成贡献了一份新的才智和激情。诚恳期待在以后的散文研究路途中能够更多看到震龙教授坚实前行的身影,也愿更多读到其新的研究成果。

2017年4月21日改定于嘉木斋

【责任编辑 付国锋】

袁盛勇,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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