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粲行年系地考

2017-12-10王金龙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建安荆州

王金龙

研究王粲生平、作品系年的成果多有,笔者对王粲的行年系地考,以俞绍初 《建安七子年谱》(《建安七子集》附录,中华书局1980年版。本文所引七子诗文均出自该整理本)为底本,以下列成果为主要参考本,力图使王粲的生平研究更加翔实可靠。缪钺《王粲行年考》,见缪钺著《读史存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版;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吴云、唐绍忠《王粲年谱》,《王粲集注》附录,中州书画社1984年版;张可礼《三曹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刘知渐《建安文学编年史》,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韩格平《建安七子年谱》,《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附录,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石观海《中国文学编年史·汉魏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文中涉及该书者,如无必要,不再另行出注;文中所引史书,均采用中华书局点校本,仅在文中注明卷数,不再另行出注;如谱主某年系地不变,又无活动事迹,从略。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进以谦名公之胄,欲与为婚,见其二子,使择焉。谦弗许。以疾免,卒于家。(《三国志》卷二十一《王粲传》)

曹植《王仲宣诔》曰:“公高建业,佐武伐商。爵同齐鲁,邦祀绝亡。流裔毕万,勋绩惟先。晋献赐封,于魏之疆。天开之祚,末胄称王。”《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载:“魏之先,毕公高之后也。毕公高与周同姓。武王之伐纣,而高封于毕,于是为毕姓。其后绝封,为庶人,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其苗裔曰毕万,事晋献公。”《文选》李善注引国称《陈留风俗记》曰:“浚仪县,魏之都也。魏灭,晋献公以魏封大夫毕万。后世文侯初盛,至子孙称王,是为惠王。”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五十六《王仲宣诔并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34页。曹植所述或源于《史记》,盖当时王粲家族自认为其始祖即毕公高。其流裔毕万,晋献公时为晋大夫。魏惠王为毕万后裔。唐人林宝编的《元和姓纂》卷五王姓条载:“王姓出太原、琅邪,周灵王太子晋之后,北海、陈留,齐王田和之后,东海出姬姓毕公高之后,高平、京兆,魏信陵君之后,天水、新平、新蔡、新野、山阳、中山、章武、东莱、河东者,殷王子比干子孙号王氏,唐王宗隋末改王氏。”②林宝纂,孙星衍、洪莹校:《元和姓纂》,嘉庆七年(1802)刊版。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音研究所1991印行,第416页。可知毕公高是王氏一大源头。王粲是“山阳高平人”,上引《元和姓纂》卷五亦载“高平、京兆,魏信陵君之后”,据《史记》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知信陵君为“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亦为毕万之后,与东海郡王姓同出一源。此处的“高平”指高平郡,与王粲家乡“高平县”在行政区划上无甚差别。据万历二十四年刻本《兖州府志》卷一《沿革志》,东汉时“山阳高平”属兖州,晋初分山阳郡置高平国,统县七,高平县在其中,昌邑为高平国治。南朝宋时改置高平郡,领六县,高平县仍在其中。后魏时仍置高平郡,领四县,高平县仍在其中。隋、唐(包括隋唐)以后再无高平郡、县名。也就是说,东海、高平、京兆的王姓都出于毕公高之后。

王粲籍贯应以兖州山阳郡高平县为准,王晓毅梳理了唐代以来的历史地理著作和地方志对王粲墓的著录,位置精确,历代无变化。王粲墓今在山东省济宁市郊区喻屯乡城南村东南、蔡河北岸,1981年被列为济宁地区重点保护文物。①王晓毅:《儒释道与魏晋玄学形成》,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9—71页。今日王粲墓所在地也正是汉魏时的高平县。

王粲的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除《三国志》王粲本传有记载之外,《后汉书》卷五十六有传,“世为豪族”,王龚历任青州刺史、尚书、司隶校尉、汝南太守、太仆、太常、司空、太尉,王畅“特辟举茂才,四任尚书令,出为齐相。征拜司隶校尉,转渔阳太守”,先后任尚书,南阳太守,长乐卫尉,司空。王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据曹植《王仲宣诔》:“伊君显考,奕叶佐时。入管机密,朝政以治。出临朔代,庶绩咸熙”,可知王谦曾“入管机密”,《后汉书》卷二六《韦彪传》彪上疏曰:“天下枢要,在于尚书。”同书卷三十下《郎覬传》覬对曰:“尚书职在机衡,宫禁严密,私曲之意,羌不得通,偏党之恩,或无所用。选举之任,不如还在机密。”可知尚书台乃机密之官署,长官为尚书令,《后汉书》卷一一六《百官志》曰:“掌凡选署及奏下尚书曹文书众事。”王谦或任尚书令一职。《王仲宣诔》还言王谦曾“出临朔代”,据《后汉书》卷一一三《郡国志五》知“朔代”乃朔方郡和代郡,属幽州刺史部。②《文选》卷五十六《王仲宣诔并序》作“出临朔岱”(胡克家刻本《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35页)。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从之,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3页)。《后汉书·郡国志》有泰山郡,无岱郡。清·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十九《王仲宣诔》作“出临朔代”,应从(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86页)。王谦又任大将军何进长史。《后汉书》卷八《灵帝纪》载:“(中平元年)三月戊申,以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将兵屯都亭。”《后汉书》卷一一四《百官志一》载:(大将军下)“长史、司马皆一人,千石。”中平元年(184)二月发生黄巾大起义,中平六年(189)四月灵帝崩,八月何进即被中常侍张让、段圭等所杀,王谦应在此期间“以疾免,卒于家”。

从何进欲与王谦结为儿女亲家一事,知王谦至少应有一女。王龚字伯宗,王畅字叔茂,王粲字仲宣,按孟、仲、叔、季之兄弟排行,王粲应有一兄。王谦拒婚一事,大概颇为士林所赞誉,以至被记入正史。因为这件事一可表现出王谦刚直不阿的士人品格,一可表现出王谦的远见卓识。拒绝接受何进任命的还有孔融和郑玄,见《后汉书》卷七〇《孔融传》和同书卷三五《郑玄传》。《三国志》卷六《董卓传》裴注引《续汉书》曰:“进字遂高,南阳人,太后异母兄也。进本屠家子,父曰真。真死后,进以妹倚黄门得入掖庭,有宠,光和三年立为皇后,进由是贵幸。中平元年,黄巾起,拜进为大将军。”何进家族非世家豪族,仅以外戚贵显,所以难为士林接纳。而何进一意孤行密召董卓进京,酿成大祸,也证明了王谦的远见卓识。

汉末,官学衰废,私学和家学却未曾中断。王粲家“世为豪族”,所谓“豪族”,不仅世为官宦,也“服膺儒教”,以礼法传家③可参见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一篇《魏晋统治者的社会阶级》,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版。。《后汉书》卷六十一《王龚传》载王龚“敦乐艺文”,其子王畅亦能“齐七政,训五典”(见《后汉书》卷六十六《陈蕃传》),《三国志》卷六《刘表传》裴注引谢承《后汉书》曰:“表受学于同郡王畅。”刘表向以儒者自命,曾开立学官、博求儒士。王粲少年时当学于家,且以经学为基础。王粲生逢动乱,14岁(初平元年,190)被迫迁徙长安,17岁 (初平四年,193)又奔赴荆州,依附刘表,未暇入太学也。景蜀慧曾从地域影响、师门传承的角度考察王粲家世学术背景,认为王粲家族以经学教育为主,同时不废礼律、天文历算之学等④景蜀慧:《王粲典定朝仪与其家世学术背景考述》,《四川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从今本《王粲集》和其著述看,除了儒家经典, 如 《老子》《庄子》《淮南子》《史记》《汉书》《战国策》乃至阴阳五行算术等他都有所涉猎。王粲本传也记载他“博物多识,问无不对”。和东汉以来许多优秀的士人一样,王粲治学走的不是守章句的经生之路,而是博学致用之路。虽然每个士人专长不同,但都必须熟悉经学和其他重要典籍。王粲幼小读书的具体内容和次第,由于钟会家族与其家族的类似,可参考。《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曰:

会时遭所生母丧。其母传曰:“夫人性矜严,明於教训,会虽童稚,勤见规诲。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诵《易》,十二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 《易记》,十五使入太学问四方奇文异训。谓会曰:“学猥则倦,倦则意怠;吾惧汝之意怠,故以渐训汝,今可以独学矣。”

汉灵帝(刘宏)熹平六年丁巳(177)王粲生,1岁。

《三国志》王粲本传:“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从其卒年建安二十二年(217)和年寿可推知其出生年。《后汉书》卷五十六《王龚、王畅传》李贤等注曰“(王粲)年四十卒”。按,各谱均从更可靠的《三国志》王粲本传,将其生年定在熹平六年,可从。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是年孔融25岁,陈琳约21岁,阮瑀约11岁,徐幹7岁,刘桢约3岁,应玚约3岁,杨修3岁,曹操23岁,蔡邕45岁。缪钺《王粲行年考》:“粲祖畅于建宁元年(168)免官,次年卒于家(《后汉书》卷五十六《王畅传》),不及见粲之生也。”

中平元年甲子(184)8岁,在洛阳随父读书。

翟麦玲《汉代官吏家庭生活考》①翟麦玲:《汉代官吏家庭生活考》,《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认为,郡县长官、三公九卿等官吏可以家属随官。王谦曾任地方郡守,又任大将军长史,其父母妻子有资格随官居住。王粲此时应随其父在京师洛阳居住、读书。该年二月爆发黄巾大起义,十一月被镇压,但仍有余部。《后汉书》卷八《灵帝纪》载:“(中平)二年(185)春正月,大疫。二月己酉,南宫大火。火半月乃灭。癸亥,广阳门外屋自坏。税天下田,亩十钱。黑山贼张牛角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可见王粲儿童期社会的动荡。

中平六年己巳(189)13岁,曾回山阳高平为父守丧,丧期满后回洛阳。

王粲父王谦卒于何进任大将军期间,即中平元年(184)至中平六年(189)之间,献帝西迁长安之前。王谦“以疾免,卒于家”。“卒于家”,即卒于本籍(山阳郡高平邑),祖茔所在地。如桓帝时中常侍侯览(山阳防东人),“建宁二年,丧母还家,大起茔冢,督邮张俭因举奏览贪侈奢纵”(《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另如杜密(颍川阳城人),“后密去官还家,每谒守令,多所陈托。同郡刘胜,亦自蜀郡告归乡里,闭门埽轨,无所干及”(《后汉书》卷六七《杜密传》)。东汉以来,洛阳贵戚和地方豪强厚葬成风,王谦父王畅在任南阳太守时,“郡中豪族多以奢靡相尚,畅常布衣皮褥,车马羸败,以矫其敝”(《后汉书》卷五十六《王龚传》)。王谦的葬礼应比较俭约,尤其在战乱期间。丧期结束后,王粲回洛阳居住。该年八月,中常侍张让、段珪等杀大将军何进;袁绍杀十常侍;董卓废帝为弘农王,立刘协为帝,是为汉献帝。

汉献帝初平元年庚午(190)14岁,迁徙长安;结识蔡邕。

《后汉书》卷九《献帝纪》载:“初平元年春正月,山东州郡起兵以讨董卓。辛亥,大赦天下。癸酉,董卓杀弘农王。”“(二月)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百姓悉西入关,自留屯毕圭苑。壬辰,白虹贯日。三月乙巳,车驾入长安,幸未央宫。己酉,董卓焚洛阳宫庙及人家。”《三国志》王粲本传:“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博物记》:“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王粲被迫迁徙长安,亦可证之前王粲居住在京师洛阳。蔡邕卒于初平三年(192),蔡邕末年载数车书给王粲,当在初平元年与初平三年之间。

王粲本传言王粲“年既幼弱,容状短小”,又载:“(刘)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裴松之注曰:“貌寝,谓貌负其实也。通侻者,简易也。”《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博物记》曰:“初,王粲与族兄王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儿配与王粲,但嫌其形陋,遂转配王凯。”宋人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一曰:

《史记·武安侯列传》云:“武安者,貌侵。”韦昭注云:“侵,音寝,短小也。又云丑恶也。”又《汉》本传云:“蚡为人貌侵。”服?注云:“侵,短小也。”韦昭则以侵为寝,服?止读如本字,皆有短小之义,而颜师古并无注释。余谓当以侵为正,案《酉阳杂俎》云:“今人谓丑为貌寝,误也。”①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50册,第390页。

故王粲“貌寝”、“形陋”应指其“体弱”、“容状短小”。

初平三年壬申(192)16岁,在长安,时局动荡。

《后汉书》卷九《献帝纪》:“夏四月辛巳,诛董卓,夷三族。司徒王允录尚书事,总朝政,遣使者张种抚慰山东。”“青州黄巾击杀兖州刺史刘岱于东平。东郡太守曹操大破黄巾于寿张。”“董卓部曲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反,攻京师。六月戊午,陷长安城”。“(己巳)李傕杀司隶校尉黄琬,甲子,杀司徒王允,皆灭其族。丙子,前将军赵谦为司徒。”“(九月)甲申,司空淳于嘉为司徒,光禄大夫杨彪为司空,并录尚书事。”《三国志》卷六《刘表传》:“李傕、郭汜入长安,欲连表为援,乃以表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武成侯,假节。”《后汉书》卷六〇下 《蔡邕传》:“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遂死狱中。”

初平四年癸酉(193)17岁 ,不应司徒辟和献帝诏,到荆州依刘表,作《七哀诗》其一。

《三国志》王粲本传:“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 ”《后汉书》卷九《献帝纪》:“(本年)九月甲午,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诏曰:“孔子叹‘学之不讲’,不讲则所识日忘。今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其时司徒为淳于嘉,无传。司徒为三公之一,三公招聘称“辟”,朝廷招聘称“征”或“诏”。黄门侍郎一职,据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属于省内官,近密。《后汉书》卷四三《朱穆传》载:(朱穆曰)“臣闻汉家旧典,置……黄门侍郎一人,传发书奏,皆用姓族。”关于“皆用姓族”,李贤注:“引用士人有族望者。”杨鸿年考察了汉代担任此职的人选和身份,发现担任此职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特殊人才。比如卓茂是因为儒术,张昶是因为善书,董贤是因为相貌,而刘向、刘歆、扬雄、钟繇等则是因为才学。②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71页。王粲虽然因为政局动荡而不应辟诏,但也反映了王粲当时在士林和朝廷中的声誉。能入选黄门侍郎,一则因为他出身“姓族”,二则因为他才学过人。

王粲选择荆州作为他的逃难地,据《后汉书》卷五六《王龚传》,当因荆州牧刘表和他是同乡,都是山阳高平人;而且刘表曾受学于王粲的祖父王畅。据《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博物记》曰:“初,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可知当时与王粲一起到荆州避难的还有其族兄王凯。据王粲《赠士孙文始诗》“天降丧乱,靡国不夷。我暨我友,自彼京师。宗守荡失,越用循违。迁于荆楚,在漳之湄”,当时与他们兄弟一起到荆州避难的或许有士孙文始,或许士孙文始先到荆州。③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据《文选》卷二三录此诗李善注引《三辅决录》曰:“初,董卓之诛也,父瑞治王允必败,京师不可居,乃命萌将家属至荆州依刘。去无几,果为李傕等所杀。”认为“李傕杀王允事在初平三年”,又据《赠士孙文始》诗“我暨我友,自彼京师”断定史志有误而将王粲赴荆州定在初平三年(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4页)。俞绍初《王粲年谱》最早持此说(俞绍初:《王粲集》附录《王粲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7页)。笔者以为不然,诗句只是点明二人都是来自京师,且都是到荆州避难,不必定是二人随行。史传要比《三辅决录》的可信度高,应以史传为准,所以笔者将王粲附荆州定于初平四年(193)。在避难途中(或是到荆州之后)王粲作有《七哀诗》(其一),叙述了王粲到离开长安到荆州避难的原因:“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分别时的场面:“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路途所见:“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乱世的离别自是生离死别,对于时局如何发展,到荆州的前途如何,从“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一句看,王粲和他的亲戚朋友或许有分歧。王粲对朝政是彻底失望的,所以他拒绝了征辟,拒绝了亲戚朋友的劝告,决计离开。他路上听到弃子草间的“饥妇人”的话:“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他和他的亲戚朋友的生离死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位“饥夫人”离开时是“顾闻号泣声,挥悌独不还”,王粲离开时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在荆州一直到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取荆州,凡十五年,王粲一直在荆州。《三国志》卷六《刘表传》注引司马彪《战略》曰:“表初到,单马入宜城,而延中庐人蒯良、蒯越、襄阳人蔡瑁与谋。……(蒯越曰)兵集众附,南据江陵,北守襄阳,荆州八郡可传檄而定。”《刘表传》曰:“太祖军到襄阳,琮举州降。”据《后汉书·郡国志》知荆州州治本在武陵汉寿,刘表任荆州刺史时把州治移到了襄阳。王粲的具体居住地即在襄阳。《太平御览》卷一百八十引《襄沔记》:“又曰繁钦宅、王粲宅并在襄阳,井台犹存。”①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八〇,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78页。另《三国志补注》卷三注引《汝南志》曰:“王粲侨居于此,有宅在府城内闾巷口,有井云粲所凿。”②杭世骏:《三国志补注》,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54册,第990页。疑误,王粲居于汝南的可能性极小。杜甫在《回棹》中明确地说:“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085页。“王氏井”即王粲井。杜甫的《一室》:“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仇兆鳌注引《襄沔记》曰:“王粲宅,在襄阳县西二十里岘山坡下,宅前有井,人呼为仲宣井。”④仇兆鳌:《杜诗详注》,第821页。《文选》卷五六曹植《王仲宣诔》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曰:“襄阳城西南有徐元直宅,其西北八里方山,山北际河水,山下有王仲宣宅。故东阿王诔云:振冠南岳,濯缨清川。”据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九·湖广五·襄阳府:“岘山,在府东南十里”,“万山,在城西十里,下有曲隈,或讹为方山”⑤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705页。。王粲宅在岘山下还是在万山下,殊难断定。今天万山下有王粲井遗迹。

据《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魏氏春秋》载:“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王粲本传亦载:“粲二子,为魏讽所引,诛。后绝。”可知王粲仅有二子。《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载:“(建安二十四年)九月,相国钟繇坐西曹掾魏讽反免。”魏讽谋反发生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则王粲成婚不容在建安十三年归曹后,当在荆州期间,建安元年(196)前后。王粲《初征赋》也可证:“违世难以迥折兮,超遥集乎蛮楚。逢屯否而底滞兮,忽长幼以羁旅。”最后两句意谓:遇上困厄之时而滞留荆州啊,忽然携长幼而踏上回归的旅途。韩格平注“长幼”为:“指从幼年到成年的成长过程。”⑥韩格平:《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78页。此解和“忽”字不搭,古文中从无此解。此“长幼”即“长幼有序”之“长幼”。

兴平元年甲戌(194)18岁,在荆州,作《赠文叔良诗》。

《文选》卷二十三《赠文叔良诗》李善注:“干宝《搜神记》曰:‘文颖,字叔良,南阳人。 ’《繁钦集》又云:‘为荆州从事文叔良作移零陵文。’而粲集又有《赠叔良诗》。献帝初平中,王粲依荆州刘表,然叔良之为从事,盖事刘表也。详其诗意,似聘蜀结好刘璋也。”《三国志》卷三十一《刘焉传》:“焉徙治成都,既痛其子,又感袄灾。兴平元年,痈疽发背而卒。州大吏赵韪等贪璋温仁,共上璋为益州刺史。诏书因以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以韪为征东中郎将,率众击刘表。”裴注引《英雄记》曰:“焉死,子璋代为刺史。会长安拜颍川扈瑁为刺史,入汉中。荆州别驾刘阖,璋将沈弥、娄发、甘宁反,击璋不胜,走入荆州。璋使赵韪进攻荆州,屯朐肕。”结好刘璋的起因当是兴平元年之事。王粲《赠文叔良诗》中有“二邦若否,职汝之由”,正是为兴平二年益州和荆州这次军事摩擦事件而来。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把此诗系于此年,可从。《中国文学编年史·汉魏卷》认为李善注引《繁钦集》所云说明此诗乃刘表平定零陵叛后派文叔良聘蜀结好刘璋为此战之后事,于是把此诗系于建安五年①石观海:《中国文学编年史·汉魏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4页。。按,非是,李善注引《繁钦集》意在说明文叔良官职是荆州从事,与王粲共事刘表。

建安元年丙子(196)20岁,在荆州,遇张仲景。

曹操协献帝都许;张济引兵入荆州界,攻穰城,为流矢所中死,刘表纳其众。荆州境内暂时安定。《后汉书》卷七四下《刘表传》:“初,荆州人情好扰,加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表招诱有方,威怀兼洽,其奸猾宿贼更为效用,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博求儒术,綦母闿、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爱民养士,从容自保。”关于刘表开设官学的时间,有主建安三年说者②金仁义:《刘表与荆州学派》,《池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1期。,有主建安五年说者③王晓毅:《王弼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2—173页。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6页。,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④俞绍初:《建安七子集》附录四《建安七子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07页。据《资治通鉴》卷六十二“汉献帝建安元年十月”条所载,定于是年,可从。

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引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序》“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告知王粲“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王粲不信,不服其汤,“后二十年,果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云云。《太平御览》卷七二二引《何颙别传》亦载此事,文稍异。故暂系于此年。

建安二年丁丑(197)21岁,在荆州,作《赠士孙文始诗》。

《文选》卷二十三李善注引《三辅决录》赵岐注曰:“士孙孺子名萌,字文始,少有才学,年十五,能属文。初,董卓之诛也,父瑞,知王允必败,京师不可居,乃命萌将家属至荆州依刘表。去无几,果为李傕等所杀。及天子都许昌,追论诛董卓之功,封萌为澹津亭侯。与山阳王粲善,萌当就国,粲等各作诗以赠萌,于今诗犹存也。”李傕、郭汜之乱直到建安二年才算彻底平定,董卓原部将杨奉、张济等也死散殆尽。杨奉所招的白波帅韩暹、胡才、李乐也于此年前后死。《三国志》卷六《董卓传》:“建安二年,遣谒者仆射裴茂率关西诸将诛傕,夷三族。汜为其将五习所袭,死于郿。济饥饿,至南阳寇略,为穰人所杀,从子绣摄其众。才、乐留河东,才为怨家所杀,乐病死。”故可推断“追论诛董卓之功”事当在董卓部属被彻底平定之后。献帝都许,在建安元年八月。《赠士孙文始诗》中有“悠悠澹澧,郁彼唐林”,送别的季节应在春夏,应是建安二年的春夏。所以把王粲《赠士孙文始诗》系于此年。

建安六年辛巳(201)25岁,在荆州,作《三辅论》,作《荆州文学记官志》。

《三国志》卷二十二《桓阶传》载“羡病死。城陷”是在“绍与太祖连战”期间。张羡叛表应在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前,即在建安五年,《后汉书》所载在建安三年,不可从。《三国志》卷六《刘表传》载“表围之,连年不下”,即彻底平定张羡及其子之乱应在建安六年,《三辅论》载:“长沙不轨,敢作乱违。我牧睹其然,乃赫尔发愤,且上征下战,去暴举顺。”知《三辅论》(今是残文)作于刘表平定张羡之乱之后大约一年时间内。《三辅论》又载:“走袁术于西境,馘射贡乎武当,遏孙坚于汉南,追杨定于析商。”揆其文意,此文提及的四项战事,都发生于张羡叛乱之前。射贡,杨定,史籍不载,当是黄巾余部或《三国志》卷六《刘表传》中提及的“宗贼”之类。此文歌颂刘表武功,应为奉命之作。

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载:“乃命五业从事宋衷新作文学,延朋徒焉,宣德音以赞之,降嘉礼以劝之,五载之间,道化大行。”刘表于建安元年开设官学,至建安六年,可谓“五载之间”。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则系于建安五年,不合“五载”之数,故不从。

建安七年壬午(202)26岁,在荆州,为潘文则作《思亲诗》。

潘文则,生平事迹不详。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将此诗系于建安六年。理由是按诗中内容知潘文则经历与王粲相似,大概同时来荆州避乱。诗中有“春秋代逝,于兹九龄。缅彼行路,焉托予诚”,可知作诗时潘文则和王粲在荆州已历九载。按王粲到荆州依刘表在初平四年(193),到建安七年正好九载,故暂将《思亲诗》系于此年。

建安八年癸未(203)27岁,在荆州,代刘表作《谏袁谭书》和《谏袁尚书》。

《与袁谭书》提到袁谭、袁尚在曹南征荆州之时,“乃至阏伯、实沈之忿已成,弃亲即仇之计已决,旃斾交于中原,暴尸累于城下”。与《三国志》卷六《袁绍传》中“尚攻之急,谭遣辛毗诣太祖请救”相应,知王粲为刘表代作的《谏袁谭书》和《谏袁尚书》即作于此年。因为是代刘表作,从中可看出刘表希望袁氏兄弟同心协力,共同对付曹操。甚至在《谏袁尚书》中还说:“冀闻和同之声,约一举之期。”但刘表在整个官渡之战中都持观望态度。《三国志》卷六《刘表传》:“太祖与袁绍方相持于官渡,绍遣人求助,表许之而不至,亦不佐太祖,欲保江、汉间,观天下变。”

建安十一年丙戌(205)30岁,在荆州,登麦城城楼,作《登楼赋》。

王粲《登楼赋》:“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讫今。”从王粲14岁从洛阳迁徙到长安,17岁又流亡至荆州,到此年已超过12年,可谓“逾纪”。所以,把《登楼赋》系于此年。缪钺《王粲行年考》定于建安十一、二年间,可从。关于登楼的地点有:(1)当阳说。 (2)江陵说。 (3)麦城说。 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力主此说,今人多从之。(4)襄阳说。王辉斌《王粲所等楼辨》力主此说。①王辉斌:《先唐诗人考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298页。

《文选》李善注“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引盛弘之《荆州记》曰:“江陵县西有陶朱公冢,其碑云是越之范蠡而终于陶。”又引《荆州图记》曰:“当阳东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登楼则见,所谓昭丘。”②萧统撰,李善注:《文选》,第490页。显然当阳说和《登楼赋》中“西接昭丘”不能对应。六臣注《文选》刘良注:“仲宣避难荆州,依刘表,遂登江陵城楼,因怀归而有此作,述其进退危惧之状。”③李善等:《六臣注文选》卷十一,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330册,第243页。持江陵说者,同样无视《登楼赋》正文。且不管“昭丘”和“陶牧”的具体位置,单和正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就不相对应。江陵在长江边,和漳水、沮水了不相关。王辉斌重新解释了“陶牧”“昭丘”等,从而把登楼的地点定在襄阳。又据《水经注·沔水》“沔水一名沮水”来证明《登楼赋》中“倚曲沮之长洲”是位于襄阳城边的汉水。但襄阳说同样面临质疑。在汉朝,几乎不称呼汉水为“沮水”,一般称汉水之上为沔水,因为沮水另有其河。如《汉书·地理志·汉中郡》载如淳注:“此方人谓汉水谓沔水。”《后汉书》卷四《和帝纪》曰:“戊午,进幸云梦,临汉水而还。”汉水之名早已通用,《登楼赋》中“沮”水不当指汉水。

俞绍初认为:“粲归降曹操后,随军往江陵,道经当阳,登麦城城楼而作《登楼赋》。又有《七哀诗》‘荆蛮非我乡’一首。”④俞绍初:《建安七子集》附录四《建安七子年谱》,第424页。主要证据是《水经注·沮水注》云:“沮水又东南径驴城西,磨城东,又南径麦城西。……沮水又南径楚昭王墓,东对麦城,故王仲宣之赋《登楼》云:‘西接昭丘’是也。沮水又南与漳水合焉。”同书《漳水注》亦云:“漳水又南径当阳县,又南径麦城东,王仲宣登其东南隅,临漳水而赋之曰:‘夹清漳之通浦,倚曲沮之长洲’是也。”李善注《文选·登楼赋》题注引《荆州记》:“当阳城楼,王仲宣登之而作赋。”注“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引盛弘之《荆州记》曰:“江陵县西有陶朱公冢,其碑云是越之范蠡而终于陶。”又引《荆州图记》曰:“当阳东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登楼则见,所谓昭丘。”⑤萧统撰,李善注:《文选》,第490页。俞绍初的这两个证据和《荆州图记》所载之楚昭王墓的位置都能对应起来,和《登楼赋》“狭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西接昭丘”都能对应起来,但忽略了“北弥陶牧”和盛弘之《荆州记》所载陶朱公冢的位置。因为对“陶牧”一词的理解不一,俞绍初对“陶牧”是“姑置勿论”的。另外,麦城说还将面对一个质疑:至今没有任何材料能证明王粲去过麦城,他何以要离开襄阳远到麦城登楼四望以销忧呢?

王辉斌引用王先谦《合校水经注》引明人朱谋《水经注·夏水笺》云:“沈氏曰仲宣《登楼赋》已有‘北弥陶牧’之文,末注云‘陶乡名牧,郊外地’则非指蠡冢”,以此作为“陶牧”不指“范蠡冢”的重要证据,又据《水经注·渠道水》“宛城侧有范蠡祠。蠡,宛人,祠即故宅也”一句来证明“陶牧”即范蠡家乡南阳的郊外地。又认为“昭丘”可能是周昭王墓或另一“楚王冢”①参见王辉斌《先唐诗人考论》,第293—298页。。

按,“陶牧”虽不指范蠡冢,但是不是指范蠡家乡南阳的郊外地,也很难断定。《补注杜诗》载杜甫 《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前闻辨陶牧”,诛曰:“颜延年《七绎》‘谒荆牧’,牧,陶牧也,地名。”②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三十三,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69册,第614页。严可均《全晋文》作“七绎”,无“谒荆牧”句。北宋人王洙即明确把陶牧解作地名。敦煌写本《登楼赋》作“淘沐”,饶宗颐认为“沐”或“木”之异文,古地名以‘木’称者,如杜木、楮木等,木指都邑四疆之封树。陶木与昭丘对言,殆指陶地之封树。③伏俊琏:《敦煌写本<登楼赋>校补》,伏俊琏:《敦煌文学文献丛稿》(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39页。饶说可参。

关于“昭丘”指楚昭王墓,据前引《荆州记》和《荆州图记》,有一定可信度,至少说,此地一直有楚昭王墓的传说。但王辉斌引《襄阳耆旧记》附录卷一“楚王冢”条认为齐建元中,此地曾“盗发楚王冢”(“楚王冢”还不能等同《登楼赋》中的“昭丘”),又引韩愈的文《记宜城驿》和诗《题楚昭王庙》证明荆州境内很早即有许多类似 “昭王井”“昭王庙”的遗迹,从而认为襄阳西也有楚昭王墓的传说,相比较而言,因为缺乏明确的文献记载,可能性倒小得多。

从《登楼赋》所描写的地理环境而言,麦城在漳水和沮水之间,西接传说中的楚昭王墓,北边是陶牧之地,北望中原,则“蔽荆山之高岑”。《水经注·沮水》曰:“沮水出东汶阳郡沮阳县西北景山,即荆山首也,高峰霞举,崚竦层云。”④郦道元注,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52页。那么,王粲宅在襄阳,他何以远到麦城呢?看《登楼赋》首句:“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暇日”,即汉官吏的休沐日⑤王世贞《仲宣楼记》(见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七十七,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80册,第287页。)载其友人周绍稷即认为王粲依刘表,始终不离襄阳,似乎过于武断,忽视了汉官吏皆有休沐制度的事实。对汉代休沐制度的研究,可参看张艳玲《汉代官吏休假制度研究综述》,《甘肃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说明王粲是趁着休沐之期出外散心了,或者是出了趟公差亦未可知。⑥秦尊文的《拨开仲宣登楼的历史迷雾——对王粲登楼旧址的考证》(《荆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对旧说提出质疑,认为王粲登楼在荆门,可备一说。但影响较小,且并无直接的有力证据,此不论。所以,相较而言,麦城说最可信。

但俞绍初认为王粲是归降曹操后,“随军往江陵,道经当阳,登麦城而作《登楼赋》”,对此笔者不敢苟同。王辉斌对此有辨,极有说服力,此仅条列其重要证据如下:一,史料中不曾言及王粲曾随曹军南下当阳、江陵之事。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据《魏志·武帝纪》曹操“进军江陵”,“论荆州服从之功,侯者十五人”,从而认为王粲即其中之一。王辉斌却据《魏志·刘表传》“太祖军到襄阳……蒯越等侯者十五人。……其余多至大官”认为:“其所封者,乃皆为曾追随刘表父子的一批荆州旧部。王粲虽然曾南下依刘表,但其并非刘表的荆州旧部。”二,王粲本传载王粲奉觞贺曹语有“及平江、汉”。俞绍初据此认为奉觞是在曹操征服江陵之后,王辉斌认为“江、汉”是襄阳的代名词,史例甚多,此不具引。三,王辉斌认为曹操接受刘琮投降后“置酒汉滨”在情理之中,不应当如俞绍初认为的是在曹操赤壁败后还襄阳时才“置酒汉滨”的⑦王辉斌:《先唐诗人考论》第三章《建安诗人考论》,第73—75页。。按:王粲本传载“粲奉觞贺”,如果是在曹操赤壁败后,不应称“贺”。刘琮降后,王粲被“太祖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显然不属于“侯者十五人”皆是“大官”之列。另从《登楼赋》文意看,王粲如果已归降曹操,北方已平定,回家在望,当不会有赋中“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之情。俞绍初认为庾信《哀江南赋》述江陵陷落,于北魏长安遇到被俘之梁朝士人,有云“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而陆机是吴亡后赴洛归晋,作有《赴洛道中诗》,是为降臣,王粲“离家”,据倪璠注,指《登楼赋》。俞绍初由此推断王粲作《登楼赋》应与陆机作《赴洛诗》时身份相同,均属降臣。由此,庾信《哀江南赋》才拿此二人来比被俘之梁朝士人。王粲《登楼赋》中以钟仪、庄舃自况,而钟仪是降俘,庄舃是去国易主之臣,也可说明王粲作《登楼赋》时是降臣身份。笔者按:此条王辉斌未辨。笔者认为《哀江南赋》中“见离家之王粲”不足以证明王粲写《登楼赋》时是降臣身份。倪璠注此句引《魏志》曰:“王粲,山阳高平人。少而聪慧,有大才。仕为郎。时董卓作难,仲宣避难荆州,依刘表。遂登江陵城楼,因怀归,而作《登楼赋》,述其进退危惧之情也。”①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4页。按倪璠此注全袭取刘良注《文选》,且把刘良原文的“侍中”误改为“郎”。即便如此,倪璠也没有把《登楼赋》的作时定于降曹后。诚然,庾信《哀江南赋》“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用陆机赴洛、王粲离家之典来比况江陵已亡,己在长安遇诸见俘之人,但文学中用典本不可坐实。陆机赴洛是被晋征为太子洗马,和被俘不可等同。用王粲之典,也重在写被俘之人怀归之情。同样,王粲《登楼赋》用钟仪、庄舃之典,也意在表达不管穷达,在外都会怀有思乡之情。如下句所言:“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不应把王粲和钟仪、庄舃的身份来具体对应,如硬要对应,必龃龉难通。至于《魏志·武帝纪》所载和《吴志·诸葛亮传》所载诸葛亮言“曹操之众,远来疲弊,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吴志·先主传》所载“曹公以江陵有军实,恐先主据之,乃释辎重,轻军到襄阳。闻先主已过,曹公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当阳之长坂。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似乎曹操置酒汉滨是在曹操进军江陵之后。曹操接受刘琮投降是在新野,到襄阳则率精骑五千追刘备,王粲此时定不会随军到当阳。所以,“置酒汉滨”之事当在曹操从当阳回军到襄阳时。

《三国志》卷六《刘表传》载:“太祖以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蒯越等侯者十五人。越为光禄勋;嵩,大鸿胪;羲,侍中;先,尚书令;其余多至大官。”按:封列侯者为刘琮,而蒯越等可能都为关内侯,关内侯仅次于列侯,但东汉时列侯有食邑,关内侯只是虚封,代表身份地位②胡大贵:《关内侯食邑考》,《四川师大学报》1986年第1期。。当然乱世封侯也不必尽然。日人守屋美都雄即认为:“(曹魏)五等爵、列侯皆‘有封’,至于关内侯,虽有从‘有封’渐变为‘无封’的说法,但不便贸然赞同。”③守屋美都雄著,钱杭译:《关于曹魏爵制若干问题的考察》,《传统中国研究辑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守屋美都雄从《魏志》中所举的仅有几例,如曹真、夏侯惇、庞德、杜袭、王基,笔者认为他们皆是由特殊军功受封,在例外之列。士孙瑞之子士孙文始被献帝封为澹津亭侯属于列侯,可食邑一亭,为列侯。基本可认定王粲所封之关内侯,应为虚封。

建安十三年戊子(207)32岁,在荆州,八月刘表卒,劝刘表子琮降曹;后与陈琳等唱和,作《神女赋》。

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认为:

又曹植《王仲宣诔》云:“我公实嘉,表扬京国。金龟紫绶,以彰勋则。”曹操自新野轻军追刘备,到襄阳即过,未作稽留。据曹诔,封侯之事曾表奏许京,公文往复须待时日,故粲之受封必在江陵无疑。其后粲随军预赤壁之役。

按,俞绍初举曹植《王仲宣诔》实未能证明王粲当时在江陵。当时曹操是率五千精骑追至当阳之长坂,得胜后下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且封侯者十五人。曹操从建安初即独揽朝政,封侯之事是不必先求献帝“批准”的,曹植《王仲宣诔》所云“表扬京国”只是事后的追认程序和仪式罢了。另,曹操进军江陵是九月之事,赤壁之战是十二月之事,而权攻合肥之事同样在十二月,裴注引孙盛《异同评》曰:“按吴志,刘备先破公军,然后权攻合肥,而此记云权先攻合肥,后有赤壁之事。二者不同,吴志为是。”从九月到十二月之间,曹操应在荆州的襄阳。“置酒汉滨”之事也当在曹操从当阳回军到襄阳时。

当时随曹操南征荆州的有曹丕、陈琳、徐幹、杨修、应旸。曹丕《述征赋并序》:“建安之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于简旅,予愿奋武于南邺。”陈琳《神女赋》:“汉三七之建安,荆野蠢而作仇。赞皇师以南征,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悠叹,想神女之来游。”三七,不当指建安二十一年征吴,与“荆野”“汉川”不符。《汉书》卷八五《谷永传》:“陛下承八世之功业,当阳数之标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注引孟康曰:“至平帝乃三七二百一十岁之厄,今已涉向其节纪。”《汉书》卷五一《路温舒传》:“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师古曰:“永上书所谓‘涉三七之节绝’者也。”可见陈琳《神女赋》中“三七”乃喻指大厄。所以当指建安十三年南征刘表事。徐幹《喜梦赋》:“昔嬴子与其交游于汉水之上,其夜梦见神女。”也是拟宋玉《神女赋》而作。杨修亦作有《神女赋》,严可均《全后汉文》有辑。可见都是一时唱和之作。从本年九月到十二月间,在襄阳有短暂的和平期,几个人的唱和应在此时。

建安十四年己丑(209)33岁,初春随军赴邺,作《初征赋》;七月随军渡淮,作《从军诗》(其五),作《浮淮赋》;至合肥;十二月,还谯,回邺。

曹操在平定荆州之后,因为必须安排荆州降部,根据曹操实行的质任制,降部的家属子女必须在被控制的范围之内。这是王粲一家第一次北归,其《初征赋》可证。赋云“逢屯否而底滞兮”是对荆州生活的概括,“忽长幼以羁旅”是写这次初征,“忽”字表示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化的原因是:“赖皇华之茂功,清四海之疆宇。”“皇华”来自《诗·小雅·皇皇者华》,诗序称是“君遣使臣”之作,指的正是曹操奉辞伐罪之事。也只有在建安十三年荆州降曹之后,王粲才得以第一次北归。“超南荆之北境,践周豫之末畿”,荆州之地和古豫州之地相接,南阳郡即是“周豫之末畿”。这是写王粲北归路线,从荆州的襄阳进入豫州的南阳。赋云“春风穆其和畅兮,庶卉焕以敷蕤”,可见季节在春,显然不是建安十三年九月平定荆州之后回邺城的。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载:“建安十三年十二月)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载:“(曹操赤壁败后)备、瑜等复追至南郡,曹公遂北还,留曹仁、徐晃于江陵,使乐进守襄阳。”《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曹公败于赤壁,引军归邺。”从这些材料可证,曹操赤壁败后回邺的时间也在建安十四年春,与《初征赋》时间相合。极有可能王粲也参与了赤壁之战。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十二月,军还谯。”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认为《武帝纪》中“军至谯”“盖由襄阳还”。按,不确,曹军至谯,当是从邺赴谯,据上段所引材料可知。王粲当随军至谯,从王粲《从军诗》(其五)“朝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这是王粲第一次到谯才会有的喜悦之情。诗中云“萑蒲竟广泽,葭苇夹长流。日夕凉风发,翩翩漂吾舟。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季节应是在夏季。故应将此诗系于此年。缪钺、俞绍初、吴云等均将此诗系于建安二十一年冬十月王粲从军征孙权之时,季节、情境均不合。

曹军在谯作了短暂休整之后,《武帝纪》载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王粲《浮淮赋》中有:“从王师以南征兮,浮淮水而遐逝。背涡浦之曲流兮,望马邱之高澨。”与史传相合。涡水是淮水支流,自西北流向东南,在今安徽怀远县与淮河汇合。进入淮河后向西,舟从肥水出,向东南至合肥。另曹丕亦有 《浮淮赋并序》:“建安十四年,王师自谯东征,大兴水运,浮舟万艘。时余从行,始入淮口,行泊东山,睹师徒,观旌帆,赫哉盛矣!”①魏宏灿:《曹丕集校注》,第89页。另《古文苑》卷七尚有“命粲同作”四字,可证此赋作于建安十四年七月行军途中。

王粲本传载王粲先辟为丞相掾,“后迁军谋祭酒”。迁军谋祭酒的时间不详,暂系于此年。《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载:“(建安)三年春正月,公还许,初置军师祭酒。”军师祭酒即军谋祭酒,或说是避晋讳,改师为谋。曹植《王仲宣诔》云:“勋则伊何?劳谦靡已。忧世忘家,殊略卓异。乃署祭酒,与君行止。”以后历次军事行动,王粲的行止地点多与曹操一致。

建安十六年辛卯(211)35岁,随军西征马超,过首阳山,作《吊夷齐文》;随军至潼关、渭南;军自安定还长安,作《咏史诗》;回邺城途中,作《征思赋》。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十六年春正月,天子命公世子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为丞相副。……是时关中诸将疑繇欲自袭,马超遂与韩遂、杨秋、李堪、成宜等叛。遣曹仁讨之。超等屯潼关……秋七月,公西征,与超等夹关而军。”“冬十月,军自长安北征杨秋,围安定。秋降,复其爵位,使留抚其民人。十二月,自安定还,留夏侯渊屯长安。”

王粲《吊夷齐文》:“岁旻秋之仲月,从王师以南征。济河津而长驱,逾芒阜之峥嵘。览首阳于东隅,见孤竹之遗灵。”秋季仲月即阴历八月,史传载是“七月”。“南征”路线是由邺城南下过黄河,越过洛阳北邙山,到首阳山东,或见到伯夷、叔齐的坟墓等遗存,于是作《吊夷齐文》。

王粲《咏史诗》乃咏三良为秦穆公殉葬之事,曹植亦作《三良》,阮瑀作有《吊夷齐文》,亦作有《咏史诗》两首,其一即咏三良事。《全后汉文》卷九十三载阮瑀 《吊伯夷文》:“余以王事,适彼京师。瞻望首山,敬吊伯夷。”他们的《吊夷齐文》和咏三良事均作于是年。《吊夷齐文》是在出征路过首阳山时作,“咏三良”是在冬十二月自安定还长安时作。 据《史记》卷六《正义》注引《括地志》:“三良冢在岐州雍县一里故城内。”即从安定到长安,要经过三良冢。

王粲《征思赋》今仅存残句:“在建安之二八,星步次于箕维。”可知仍是叙建安十六年西征之事,或为回邺途中作。

建安十七年壬辰(212)36岁,春正月,回邺;作《阮元瑜诔》,又奉曹丕命作《寡妇赋》;从征孙权,至谯,为荀彧作《与孙权檄》。

王粲本传载:“瑀以十七年卒。”据《武帝纪》当卒于邺城。王粲《阮元瑜诔》当作于是年。曹丕《寡妇赋并序》:“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等并作之。”①魏宏灿:《曹丕集校注》,第110页。《艺文类聚》卷三四载有丁廙妻一篇《寡妇赋》②严可均:《全后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972页。,皆同时所作。曹丕赋中有“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可知作时在此年冬季。另外,王粲《思友赋》有:“行游目于林中,睹旧人之故场。身既没而不见,余迹存而未丧。”或亦是作于此年,所思之友即指阮瑀。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十七年春正月,公还邺。……冬十月,公征孙权。”王粲《为荀彧与孙权檄》有:“就渤海七八百里,阴习舟楫。四年之内,无日休解。”此“四年”当指曹操建安十三年赤壁败后,至建安十七年。《武帝纪》载十月征孙权,盖此檄文当作于此年。据《后汉书》卷七〇《荀彧传》:“十七年……会南征孙权,表请劳彧军于谯,因表留彧曰……‘使持节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彧,国之望臣,德洽华夏,既停军所次,便宜与臣俱进,宣示国命,威怀丑虏。军礼尚速,不及先请,臣辄留彧,依以为重。’书奏,帝从之,遂以彧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至濡须,彧病留寿春,操馈之食,发视,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时年五十。”俞绍初认为“宣示国命,威怀丑虏”正是此檄文所要达到的目的,所以此檄文当作于荀彧来谯劳军之后,不当作于荀彧死后。曹操之所以让荀彧来劳军,主要是借机排除异己。让王粲代笔,表面好像仍在借重荀彧的名望、印信,实际上正如赐荀彧空器一样,以示不用而已。

建安十八年癸巳(213),37岁,随军征孙权,由谯进军濡须口,夏四月还邺,作《愁霖赋》;与荀攸等劝曹操进魏公,加九锡;作《太庙颂》、《俞儿舞歌》四篇及《登歌》、《安世诗》;位至侍中,与卫觊典朝仪,兴制度;奉曹植命,作《七释》;奉曹操命,作《羽猎赋》。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十八年春正月,进军濡须口,攻破权江西营,获权都督公孙阳,乃引军还。诏书并十四州,复为九州。夏四月,至邺。五月丙申,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公为魏公。”曹丕《临涡赋并序》云:“上建安十八年至谯,余兄弟从上拜坟墓,遂乘马游观,经东国,遵涡水,相佯乎高树之下,驻马作鞭,作临涡之赋。”可知这次南征得胜后,是由谯还邺。曹植亦有《临涡赋》①已佚。朱绪曾《曹集考异》卷四注《临涡赋》题曰:“《穆修参军集·过涡河诗》:‘扬鞭策羸马,桥上一徘徊,欲拟《临涡赋》,惭无八斗才。’自注:‘昔曹子建临涡作赋,书于桥上。考魏文帝有《临涡赋序》云:‘余兄弟从上拜坟墓。’盖子建赋亦同时作。”此转引自张可礼《三曹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25页。;曹丕、曹植、王粲、应玚都有《愁霖赋》②《全晋文》卷一〇二陆云《与兄平原书》:“视仲宣赋集,《初》、《述征》、《登楼》前即甚佳,其余平平,不得言情处。……《愁霖》、《喜霁》,殊自委顿,恐此都自易胜。”见俞绍初《建安七子集》附录一《建安七子佚文存目考》,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4—215页。,曹丕赋中有“脂余车而秣马,将言旋乎邺都”。可见他们都在这次从征之列,在回邺途中,遇霖雨,于是他们倡作《愁霖赋》。

裴注引《魏书》载荀攸、王粲等劝曹操进魏公,加九锡。《武帝纪》:“秋七月,始建魏社稷宗庙。天子聘公三女为贵人,少者待年于国。九月,作金虎台,凿渠引漳水入白沟以通河。冬十月,分魏郡为东西部,置都尉。十一月,初置尚书、侍中、六卿。”裴注引《魏氏春秋》曰:“以荀攸为尚书令,凉茂为仆射,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为尚书,王粲、杜袭、卫觊、和洽为侍中。”《后汉书》卷一一六《百官三》载:“侍中,比二千石。”刘昭注曰:“无员。掌侍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法驾出,则多识者一人参乘,余皆骑在乘舆车后。本有仆射一人,中兴转为祭酒,或置或否。”魏多承汉制,侍中一职,担任者地位高,禄位高,近密。曹植的《王仲宣诔》说他“君以显举,秉机省闼。戴蝉饵貂,朱衣皓带。入侍帷幄,出拥华盖。荣曜当世,芳风晻霭”。

王粲的《太庙颂》当是奉命而作,以颂主告神。四部丛刊本《古文苑》卷一二载王粲《太庙颂》,章樵注曰:“《魏志》建安十八年汉天子以十郡封曹为魏公,加九锡,始建社稷宗庙。盖建庙之始令粲作颂以献,寻以粲为侍中。”韩格平注引杨本注曰:“建安十八年,操为魏公,加九锡,始立宗庙,令粲作此颂,以享其先。始曰《显庙颂》,后人更其名。”③韩格平:《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第314页。“杨本”即明杨德周《建安七子集》明刻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十九《魏王粲集题辞》载:“(王粲)遭时流离,依徙荆许,以《七哀》之悲,为《显庙》之颂,择木而穷,雅诽见志,世谓其诗出李陵,今观书,命亦相近也。”可见张溥亦认为是《显庙颂》。所以,《太庙颂》之名应改为《显庙颂》④笔者从俞绍初先生电话中得知2016年版《建安七子集》已作此修订,特向俞先生致谢!。曹操当时不应僭越礼制作《太庙颂》,所谓《太庙颂》应是后人所改。

《宋书·乐志二》:“魏《俞儿舞歌》四篇,魏国初建所用。王粲造。”又《晋书·乐志上》:“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名曰巴渝舞。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渝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制其词。粲问巴渝帅李管、种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歌曲》、《弩渝新福歌曲》、《安台新福歌曲》、《行辞新福歌曲》,行辞以述魏德。”《宋书·乐志一》:“侍中缪袭又奏:‘自魏国初建,故侍中王粲所作登歌《安世诗》,专以思咏神灵及说神灵鉴享之意。’王粲所造《安世诗》,今亡。”按:据《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载,《登歌》是“独上歌,不以管弦乱人声,欲在位者遍闻之,犹古《清庙》之歌也”,而《安世乐》则是来自周的《房中乐》,明显是“乐”,孝惠二年(前193),“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可证,但不是纯器乐,而是歌配乐,今《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犹载《安世房中歌》十七章。所以《登歌》、《安世诗》皆有歌词,区别在于《登歌》仅是清唱,《安世诗》是配乐歌唱。

而且王粲作的《登歌》《安世》《巴渝》都是歌词改作。《宋书》卷十九《乐一》载:“文帝黄初二年,改汉《巴渝舞》曰《昭武舞》,改宗庙《安世乐》曰《正世乐》,《嘉至乐》曰《迎灵乐》,《武德乐》曰《武颂乐》,《昭容乐》曰《昭业乐》,《云翘舞》曰《凤翔舞》,《育命舞》曰《灵应舞》,《武德舞》曰《武颂舞》,《文始舞》曰《大韶舞》,《五行舞》曰《大武舞》。其众哥诗,多即前代之旧,唯魏国初建,使王粲改作登哥及《安世》、《巴渝》诗而已。”通过这则材料也可见在黄初二年,王粲改作的《登歌》《安世》《巴渝》还在用。但到了晋初,《安世诗》已亡。《宋书》卷十九《乐志》:“侍中缪袭又奏:‘自魏国初建,故侍中王粲所作登歌《安世诗》,专以思咏神灵及说神灵鉴享之意。’王粲所造《安世诗》,今亡。 ”《宋书》卷二十《乐志》载:“魏《俞儿舞歌》四篇。魏国初建所用,后于太祖庙并作之。王粲造。”可见《俞儿舞歌》在魏国一直在用,可能在晋朝禅位之后,《登歌》和《俞儿舞歌》才废。同卷有载傅玄所造晋《宣武舞歌》四篇,晋《宗庙歌》十一篇。《晋书》卷二十二《乐志上》载:“及武帝受命之初,百度草创。泰始二年,诏郊祀明堂礼乐权用魏仪,遵周室肇称殷礼之义,但改乐章而已,使傅玄为之词云。”可证。

王粲任侍中之后的主要活动有:王粲本传载:“魏国初建,拜侍中。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同书《卫觊传》:“魏国既建,拜侍中,与王粲并典制度。”裴注引挚虞《决疑要注》曰:“汉末丧乱,绝无玉珮。魏侍中王粲识旧珮,始复作之。今之玉珮,受法于粲也。”又引《典略》曰:“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钟繇、王朗等虽名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 ”《三国志》卷二十三《杜袭传》:“魏国既建,为侍中,与王粲、和洽并用。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

曹植《七启·序》曰:“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①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第6页。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引唐钞《文选集注》陆善经注此序曰:“时王粲作《七释》,徐幹作《七谕》,杨修作《七训》。”又据《七启》末章玄微子谓“至闻天下穆清,明君莅国”推之,认为当时曹操已为魏公,则《七启》等似作于是年,或稍后。笔者按:俞说可从。王粲《七释》末章借文籍大夫之口曰:“大人在位,时迈其德。……制礼作乐,班叙等分……”可见《七释》、《七喻》、《七训》与《七启》主旨相同,最后都归结到“招隐出仕”上。“大人在位”与“明君莅国”所指亦相同,当是曹操为魏公之后。故暂系于此年。

《三国志》卷二十二 《陈群传》:“魏国初建,(陈群)迁为御史中丞。时太祖议复肉刑……时钟繇与群议同,王朗及议者多以为未可行。太祖深善繇、群言,以军事未罢,顾众议,故且寝。群转为侍中,领丞相东西曹掾。”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暂系《难钟荀太平论》于建安十八年。按,魏国初建,在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初置尚书、侍中、六卿。《资治通鉴》卷六十六:“冬十一月魏初置尚书……钟繇为大理,王修为大司农,袁涣为郎中令行御史大夫事,陈群为御史中丞。”可证。王粲的《难钟荀太平论》强调“刑不可措”,或与肉刑之议有关。从题目看,王粲此文是驳钟荀太平论(钟荀不是是一人还是二人,不可考)。

《古文苑》卷七王粲《羽猎赋》章樵注引《文章流别论》曰:“建安中,魏文帝从武帝出猎,赋,命陈琳、王粲、应玚、刘桢并作。琳为《武猎》,粲为《羽猎》,玚为《西狩》,桢为《大阅》。 凡此各有所长,粲其最也。”俞绍初引此材料并指出:

诸人之赋,今仅存粲之《羽猎》、玚之《西狩》二篇残文,余皆亡佚。按,玚在《西狩赋》中已称曹操为“魏公”,又云“开九土之旧迹”,当指建安十八年正月诏复《禹贡》九州事,见《后汉书·献帝纪》及《魏志·武帝纪》,疑曹操出猎亦是此年之事。魏承汉制,于十月讲武,故《西狩赋》又有“时霜凄而淹野,寒风肃而川逝”云。

可参。十月讲武,为东汉以来军礼,校猎的目的是“顺时讲武,杀禽助祭,以崇孝经”,可参《东汉会要》卷七《礼六》军礼之《讲武》②徐天麟:《东汉会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页。。

建安十九年甲午(214)38岁,奉曹丕命作《槐赋》;作《从军诗》其二、其三、其四。

曹丕《槐树赋并序》云:“文昌殿中槐树,盛暑之时,余数游其下,美而赋之。王粲直登贤门,小阁外亦有槐树,乃就使赋焉。”曹植《槐赋》云:“凭文昌之华殿,森列峙乎端门。”王粲《槐赋》云:“既本立于殿省,植根柢其弘深。”两槐树都在殿省,与曹丕《槐树赋序》合,是同时而作。俞绍初认为:“按,杨晨《三国会要》卷七,登贤门在听政门外,近内朝。则粲必以侍中直登贤门。考粲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为侍中,二十年三月西征张鲁,二十一年二月还邺,二十二年春卒,盛暑之时在邺者唯十九、二十一两年。今暂系此事于此年。”甚是。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十九年)秋七月,公征孙权。冬十月……公自合肥还。”《文选》卷二十七《从军诗五首》李善注:“《魏志》曰:‘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鲁及五子降。十二月,至自南郑。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显然是误引自《武帝纪》裴注。很明显,后四首和诗中“桓桓东南征”,“率彼东南路”等不相应。在“凉风厉秋节”一首下,李善注曰:“《魏志》曰:‘建安二十一年,粲从征吴,作此四篇。’”笔者认为第五首当作于建安十四年,前文已有分析。第二、三、四首当作于此年。第二首“凉风厉秋节”,第三首“蟋蟀夹岸鸣”、“草露沾我衣”与《武帝纪》“秋七月,公征孙权”在季节上相合,且诗中“桓桓东南征”和第三首“讨彼东南夷”,第四首“率彼东南路”与征孙权事也相合。①熊清元:《王粲的〈从军诗〉五首后四首系年考辨》(《黄冈师专学报》1990年第2期)认为前人将后四首系于建安二十一年冬十月征吴,与后四首季节皆不合,认为应系年于建安十九年秋七月征吴时作。笔者以为第二、三、四首应系于建安十九年,第五首应系于建安十四年。

建安二十年乙未(215)39岁,随军西征张鲁,作《柳赋》;随军至陈仓,出散关,至河池,至阳平,入南郑;作《爵论》。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二十年春正月,天子立公中女为皇后。”“三月,公西征张鲁,至陈仓……巴、汉皆降。”“八月,孙权围合肥,张辽、李典击破之。”“九月,巴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举巴夷、賨民来附。”“十一月,鲁自巴中将其余众降。封鲁及五子皆为列侯。刘备袭刘璋,取益州,遂据巴中;遣张郃击之。”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至陈仓……巴、汉皆降。”“八月,孙权围合肥,张辽、李典击破之。”“十二月,公自南郑还,留夏侯渊屯汉中。”王粲当随军。曹丕《柳赋序》:“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从行,始植此柳。自彼迄今十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②魏宏灿:《曹丕集校注》,第125页。此次西征曹丕亦随行,经官渡,至孟津,曹丕驻守于此③《三国志》卷一三《钟繇传》载:“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难公言。”《三国志》卷二一《吴质传》载:“大军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与质书曰:‘五月十八日丕白……”《文选》卷二三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三:“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李善注曰:“壮士,谓五官也。……出征,谓在孟津也。”可证建安二十年秋季以前曹丕一直在孟津。。王粲亦有《柳赋》:“昔我君之定武,致天届而徂征。元子从而抚军,植佳木于兹庭。历春秋以逾纪,行复出于斯乡。”陈琳亦有《柳赋》,尽管是残文,但其中“龙鳞凤翼,绮错交施”和曹丕《柳赋》中“上扶疏而施散兮,下交错而龙鳞”是对应的,应玚也有《杨柳赋》,其中“摅丰节而广布,纷郁勃以敷阳”,也差可对应,可证所咏是同一颗柳树。盖当时陈琳、应玚也在随军从征之列。陈琳在军中曾为曹洪作《与魏太子书》,可证陈琳随军,亦可证曹丕这次驻守孟津,未参与西征张鲁之战。

王粲《爵论》一文,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据《武帝纪》载建安二十年冬始置名号侯云云,认为《爵论》或与置爵位事有关,所以暂系于此年。按,可从。今存王粲《爵论》一强调恢复民爵,一强调“侯次有绪”,和建安二十年“置名号侯至五大夫,与旧列侯、关内侯凡六等,以赏军功”是有关系的。裴注引《魏书》曰:“置名号侯爵十八级,关中侯爵十七级,皆金印紫绶;又置关内外侯十六级,铜印龟纽墨绶;五大夫十五级,铜印环纽,亦墨绶,皆不食租,与旧列侯关内侯凡六等。”曹操公布的新的爵位制度,一是强调等级,一是细化爵级。既兼顾了旧的爵位制度,又为已得爵位者和未得爵位者提供了新的晋升空间。虽然“皆不食租”,但可以刺激将士争立军功。王粲《爵论》曰:“以货财为赏者,不可供;以复除为赏者,租税损减;以爵为赏者,民劝而费省,故古人重爵也。”王粲此论虽然针对的是民爵,但强调的却是爵的虚名化,身份化,在战争年代,却很实用,曹操看重的就是这一点。王粲的《爵论》还强调“夫稍稍赐爵,与功大小相称而俱登,既得其义,且侯次有绪,使慕进者逐之不倦矣”。而曹操的新爵位制度也吸收了这一点,按军功大小赏爵。即使原先被封为关内侯的,也要重新放进一个等级序列中。这样就达到了赐爵以赏功的目的。可见曹操的新爵位制度吸收了王粲《爵论》的观点,故应将此文系于此年。

建安二十一年丙申(216)40岁,自南郑还,春二月还邺;作《从军诗》其一;作《大暑赋》;作《蕤宾钟铭》及《无射钟铭》;作《刀铭》;十月从曹操征孙权,十一月至谯。

《武帝纪》载:“(建安二十年)十二月,公自南郑还,留夏侯渊屯汉中。”裴注曰:“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其事指此次西征张鲁事,五言诗即王粲《从军诗》其一“从军有苦乐”。诗中“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巴汉一带多氐羌等少数民族,正应合史载。诗中“陈赏越山丘,酒肉逾川坻”,可对应《武帝纪》中裴注引《魏书》:“军自武都山行千里,升降险阻,军人劳苦;公于是大飨,莫不忘其劳。”诗末有“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可知此诗作于西征张鲁胜利返邺之后,而《武帝纪》载:“二十一年春二月,公还邺。”所以《从军诗》其一暂系于此年。

据俞绍初、韩格平、张可礼所撰年谱,均将王粲《大暑赋》定于此年。繁钦有《暑赋》,曹植、刘桢、王粲、陈琳都有《大暑赋》,盖一时唱和之作。而《文选》卷四〇载杨修《答临淄侯笺》有“作《暑赋》则弥日不献”云云,盖杨修亦参与此次唱和,亦可推知杨修此笺当作于曹植 《与杨德祖书》不久,而《杨德祖书》中有云“仆少好词赋,讫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乃知曹植作此书在他二十五岁即建安二十一年之时,所以,繁钦、王粲等人的《暑赋》都可系于此年。

关于王粲《蕤宾钟铭》及《无射钟铭》,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考证精审,如下:

《文选》卷六左思《魏都赋》刘逵注:“文昌殿前有钟虡,其铭曰:‘惟魏四年,岁在丙申,龙次大火,五月丙寅,作蕤宾钟,又作无射钟。’”按,魏四年即建安二十一年。《粲集》所载二铭之序并谓二钟作于建安二十一年九月十七日,日月与《钟虡铭》有出入。考《魏志·方技传·杜夔传》,建安中,夔令种玉铸钟,多不如法,数毁改作,钟虡与钟铭所记日月不一,岂此云故欤?

王粲《刀铭》云:“侍中、关内侯臣粲言:奉命作刀铭。”曹植《宝刀赋并序》云:“建安中,家父魏王乃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以龙、虎、熊、马、雀为识。太子得一,余及余弟饶阳侯各得一焉,其余二枚王自杖之。”《武帝纪》载:“(建安二十一年)夏五月,天子进公爵为魏王。”王粲建安二十二年春卒,所以王粲《刀铭》和曹植《宝刀赋》均作于是年五月后到十月征孙权前。

建安二十二年丁酉(217)41岁,随军征孙权,春正月在居巢病卒。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冬十月,治兵,遂征孙权,十一月至谯。……二十二年春正月,王军居巢,二月,进军屯江西郝谿。权在濡须口筑城拒守,遂逼攻之,权退走。三月,王引军还,留夏侯惇、曹仁、张辽等屯居巢。”王粲本传载:“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曹植《王仲宣诔》,“序”云:“建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戊申,魏故侍中、关内侯王君卒。”“诔”云:“寝疾弥留,吉往凶归。呜呼哀哉!翩翩孤鸿,号恸崩催。发軫北魏,远迄南淮。……丧柩既臻,将反魏京。”按照曹操实行的质任制,王粲的二子一定是在邺城居住,不可能随军。因为在建安二年(197年)张绣降而复叛之后,曹操总结教训说:“吾降张绣等,失不便取其质,以至于此。吾知所以败。诸卿观之,自今以后不复败矣。”(见《武帝纪》)从此以后便对统兵在外的将领实行质任制,将其家属留在京城做人质,后来扩大到士兵,其家属必须移到控制区内,有专门机构管理,从而形成特殊的军户。①周士龙:《试论魏晋的质任制》,《天津师大学报》1987年第3期。汉人极重奔丧,也许在王粲“寝疾”之时,其二子闻讯奔至居巢,才有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知粲之灵柩由其子扶回邺都”之说。

关于王粲的具体死因,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引用《三国志》卷十五《司马朗传》:“建安二十二年,与夏侯惇、臧霸等征吴。到居巢,军士大疫,朗躬巡视,致医药。遇疾卒,时年四十七”,由此推断“似粲亦死于此疫疠”。按,关于此次疫疠,极为猖獗,《后汉书》卷九《献帝纪》亦有载:“是岁大疫。”《后汉书》卷一〇七《五行志五》亦有载:“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注曰:“魏文帝《书与吴质》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曹植《说疫气》云:“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举族而丧者。”王粲本传载曹丕《书与元城令吴质》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王粲本传之《吴质传》裴注引《魏略》曰:“二十三年,太子又与质书曰:‘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关于徐幹卒年,《中论序》有建安二十三年之说:“(幹)年四十八,建安二十三年春二月遭疠疾,大命陨颓。”①这是典籍中唯一载徐幹生年之处,钱培名认为原序“未至弱冠,言则成章,操翰成文,此灵帝末年也”,灵帝末年为中平六年,徐幹年盖十九,是幹生于灵帝建宁四年,至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年四十八,前后适符,故主之(徐幹撰,孙启治:《中论解诂》,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95页,第399页)。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亦主之(第456页)。余嘉锡认为应以正史本传为准,故主徐幹卒年建安二十二年说。见余嘉锡《汉魏两晋南北朝史丛考》,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页。可以肯定的是,徐、陈、应、刘均是遭疫疠而亡。《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二十三年夏四月之事裴注引 《魏书》载王令曰:“去冬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军兴于外,恳田损少,吾甚忧之。”俞绍初认为这次疫疠发生于建安二十二年冬,陈琳、应玚、刘桢三人殆卒于此时或稍后。②俞绍初:《建安七子集》附录四《建安七子年谱》,第457页。笔者按,从上引《三国志·司马朗传》和《武帝纪》可知,此次疫疠从建安二十二年春正月就已经发生,不当是从次年冬天才开始发生,极有可能此次大疫一直持续到了次年冬。所以,王粲极有可能死于建安二十二年春开始的这场大疫。

周勋初在上世纪90年代初提出新说:王粲死于麻风病,由此认为王粲后期创作“体弱”(风格弱),“肥戆”,“不足起其文”,还有些匪夷所思的爱好(好驴鸣),都和他后期受麻风病折磨因而精神状态不正常有关③周勋初《王粲患麻风病说》,见《周勋初文集》第三卷《文史知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269页。。周勋初的主要材料来自皇甫谧《甲乙经序》和《太平御览》卷七二二引《何颙别传》里的张仲景遇王粲事。所涉年代不同,但基本情节相同,笔者仅摘引前者如下:

汉有华佗、张仲景。华佗奇方异治,施世者多,亦不能尽记其本末。若知直祭酒刘季琰病发于畏恶,治之而瘥,云后九年季琰病应发,发当有感,仍本于畏恶,病动必死,终如其言。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勿服。居三日,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胗,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信。后二十年果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终如其言。此二事虽扁鹊、仓公无以加也。华佗性恶矜技,终以戮死。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近代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皆可施用。④张燦玾、徐国仟主编:《针灸甲乙经校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17页。

但笔者对“麻风病说”有几处疑点:(1)周勋初从“眉落”、潜伏期、“肥戆”等关键因素判断王粲当是麻风病。现在所谓的麻风病是基于挪威人汉生在1873—1874年的发现,即它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接触性传染病。麻风病(主要是瘤型麻风)会引起皮肤结节及斑状浸润,肿起,眉发脱落,神经系统损坏,严重时会危及生命。关于此病的潜伏期少则两三月,长则十年以上,而上述材料张仲景预言王粲“四十当眉落”,而且王粲会死于此病。且不说在张仲景的时代,根本没有“麻风病”之说。如此长的潜伏期(按照《甲乙经序》,是二十年,按照《何颙别传》,是十年),以张仲景时代的医术能否预测得出呢?笔者怀疑这则材料为了神化张仲景的医术,是在王粲死后有意虚构出来的。

(2)周勋初说麻风病即古代的 “疠”(或作“厉”“癞”),疠乃是一种恶疾,皆有前期征兆。隋人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卷二第五十六《恶风须眉堕落候》载:“八方之风,皆能为邪。邪客于经络,久而不去,与血气相干,则使营卫不和,淫邪散溢,故面色败,皮肤伤,鼻柱坏,须眉落。”以下叙述某方向风会导致的症状以及经七年或十年“眉脻堕落”的情况。在第五十八《风癞候》中叙述恶风侵人之后成癞,如“风癞者,风从体入。或手足刺痛,风冷痹痴。不治二十年后,便成大患,宜急治之”。①巢元方撰,南京中医学院校释:《诸病源候论校释》,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9年版,第45—47页。张仲景让王粲服五石汤也在医理之中。古人认为,疠癞是风寒所致,而服五石汤正是为了发散体内风寒。《诸病源候论》卷六地一《寒食散发候》载:“不知石之为体,体冷性热,其精华气性不发,其冷如冰。而疾者,其石入腹即热,既不即热,服之弥多。”②巢元方撰,南京中医学院校释:《诸病源候论校释》,第116页。从这些记载看,有可能王粲的病正是一种“风癞”,而不是现代医学中的麻风病。但即使说王粲死于风癞,同样存在疑问。

(3)风癞的前期症状之一是浮肿,周勋初认为“肥戆”是麻风病所致的浮肿。但笔者认为,不管是西医的麻风病,还是中医的“疠”、“癞”,浮肿都不是其主要症状。王粲虽“体弱”,但不等于多病,现有材料没有发现王粲多病的记载。建安文人中,曹操有头风之病,王粲本传注引《典略》说阮瑀“病于体弱”,建安十七年即病死。裴注并曰:“臣松之案鱼氏《典略》、摯虞《文章志》并云瑀建安初辞疾避役,不为曹洪屈。”《太平御览》卷七四二引《搜神记》曰:“阮瑀伤于虺嗅其疮,而双虺出鼻中。 ”徐幹也有疾病,《中论序》称:“(徐幹)故绝迹山谷,幽居研几,用思深妙,以发疾疚,潜伏延年。会上公拨乱,王路始闢,遂力疾应命,从戍征行。历载五六,疾稍沉笃,不堪王事,潜身穷巷”。③徐幹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第394页。刘桢也有疾病,如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其二):“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自夏涉玄冬,弥旷十余旬。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而我们却找不到关于王粲有疾病的记载,可能正因为王粲平时没有什么病,曹植对王粲的死才颇感意外。曹植《王仲宣诔》:“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庶几遐年,携手同征。如何奄忽,弃我飘零。”所以,即使认为王粲有“风癞”,也是令人怀疑的。

(4)梁其姿对中国的麻风病史有专门的研究④主要是“疠”“癞”“大风”“疠风”“风癞”,“麻风”一词的出现,据梁其姿的研究,最晚应在15世纪已被采用。见梁其姿《面对疾病:传统中国社会的医疗观念与组织》,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页。,她发现《内经》、《史记》中有关“疠”的描写,如鼻柱坏、骨节重、须眉堕等症状,可谓外形丑恶,患者甚至会受到法律上的处分。梁其姿引用《睡虎地秦墓竹简》里的记载,当某人被怀疑是疠病时,是要由里典送到刑法机构的。⑤梁其姿:《面对疾病:传统中国社会的医疗观念与组织》,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255页。据其中的《法律答问》记载:“疠者有罪,定杀。定杀可(何)如?生定杀水中之为殹(也)。或曰生埋,生埋之异事(殹)也。”定杀即是淹死,和活埋是两回事。“甲有完城旦罪,未断,今甲疠,则甲可(何)以论?当迁疠所处之,或曰当迁迁所处之。”“疠所”,“迁所”,都是疠病人专门的隔离区。⑥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22页。我们可从此推断,在秦汉乃至汉末,病人一旦发现是疠病,是要被送入“疠所”,至少应该隔离起来。疠病人犯死罪也必须往“疠所”“定杀”。可见至少在秦朝已经发现疠病是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如果王粲发现眉毛脱落等前期症状,博学多识的他,当会联想到这种可怕的疾病,也应该忆及张仲景往年的劝告,从疠癞发作的可怕程度想,他是不可能随军出征的。而事实上,他在建安二十一年冬十月仍随曹操远征孙权。也就是说,也许根本不存在王粲40岁眉毛脱落这回事。

(5)退一步说,王粲在40岁或许真的眉毛脱落,也就是说,皇甫谧的记载有真实的成分,因为皇甫谧,还有《何颙别传》的作者,毕竟与王粲生活的年代很近。但眉毛脱落可由多种疾病引起,不一定是疠癞之病。如上引《诸病源候论》卷二第五十六《恶风须眉堕落候》所载:凡受风邪,皆当堕眉。另外,如斑秃、甲状腺功能减退症等,也能引起眉毛脱落。所以,笔者推断,王粲年轻时可能确实遇到张仲景,王粲可能确实有无甚大碍的风邪之疾或其他病①王粲祖父王畅患有风痹,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十一《仙药》曰:“南阳郦县山中有甘谷水,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堕其中,历世弥久,故水味为变。其临此谷中居民,皆不穿井,悉食甘谷水,食者无不老寿,高者百四五十岁,下者不失八九十,无夭年人,得此菊力也。故司空王畅、太尉刘宽、太傅袁隗,皆为南阳太守,每到官,常使郦县月送甘谷水四十斛以为饮食。此诸公多患风痹及眩冒,皆得愈,但不能大得其益,如甘谷上居民,生小便饮食此水者耳。”(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5页)。鉴于风痹之证多与先天体质有关,故王粲或亦有风邪类疾病。但笔者并不认为此类病是王粲死因。,王粲在40岁可能确实眉毛脱落,但王粲平时并不像徐幹、刘桢、阮瑀那样多病,他的真正死因是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但后人把王粲的死和张仲景遇王粲事一并联系了起来,于是虚构出了张仲景对王粲之死的预言。

王粲卒后,除了曹植作诔之外,《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可参。其灵柩有可能暂厝在邺城。汉魏人重视归葬原籍。王粲的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父亲王谦均是“卒于家”,王粲应是先暂厝于邺城,后来迁葬到山阳高平的家族墓地。

建安二十四年己亥(219)二子坐魏讽谋反被诛。

《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二十四年)九月,相国钟繇坐西曹掾魏讽反免。”裴注引《世语》曰:“讽字子京,沛人,有惑众才,倾动邺都,锺繇由是辟焉。大军未反,讽潜结徒党,又与长乐卫尉陈祎谋袭邺。未及期,祎惧,告之太子,诛讽,坐死者数十人。”王粲本传:“粲二子,为魏讽所引,诛。后绝。”裴注引《文章志》曰:“太祖时征关中,闻粲子死,叹曰:‘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引《博物记》曰:“……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长绪,位至谒者仆射。子宏字正宗,司隶校尉。宏,弼之兄也。”注引《魏氏春秋》曰:“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列子集释》中《张湛序》曰:

湛闻之先父曰:吾先君与刘正舆、傅颖根,皆王氏之甥也,并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辅嗣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保录,令无遗弃。”颖根于是唯赉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 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州,先来过江,复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从序中可知,(1)刘陶(字正舆)、傅敷(字颖根)、张湛之祖父都是王氏之外家,或为王粲族兄王凯之女一脉,或是王谦之女一脉。(2)蔡邕晚年赠送王粲数车藏书在王粲卒后入其嗣子王业手中,然后入王业之子王宏(字正宗)、王弼(字辅嗣)手中。然后刘陶等三人从这批藏书中“竞录奇书”。王弼女婿赵季子或亦分有其中部分藏书。此序叙述《列子》成书经过,学者多疑其伪,多认为是魏晋间人伪造。但笔者认为,张湛此序所述之事并不假。正如刘汝霖《周秦诸子考》、杨伯峻《〈列子〉著述年代考》所指出的,张湛未必是《列子》一书真正的作伪者,因为他还有许多对《列子》本文误解的地方,所以张湛可能也是上当者。②关于《列子》一书辨伪的研究,见杨伯峻《列子集释》附录三《辨伪文字辑略》,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刘汝霖、杨伯峻的观点见本书第310、348页。而且此序中傅敷,见《晋书》卷四十七《傅玄传》,刘陶,《晋书》卷九十八《王敦传》载:“元帝召(王敦)为安东军谘祭酒。会扬州刺史刘陶卒,帝复以敦为扬州刺史,加广武将军。”③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554页。可知刘陶曾为扬州刺史,卒于渡江之后,与张湛序可相印证。且张湛用近时代人造伪事的可能性极小。

猜你喜欢

建安荆州
整车质心测量精度的研究
许昌市建安区举办“讲建安故事 诵爱国诗词”比赛
86年冬,在建安红砖楼咏诗
中国荆州·首届中华诗人节合影
半枚指纹
崛起的荆州诗歌
小中见大尺水兴波(外一篇)——李白《秋下荆州》
在不幸的婚姻里抱团取暖
筋骨强 腰身壮
易中天为刘备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