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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史的魔幻书写:阿来小说《尘埃落定》的神来之笔*

2017-12-09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阿来少爷

罗 蕾

民族史的魔幻书写:阿来小说《尘埃落定》的神来之笔*

罗 蕾

在新时期小说中,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似乎是一种“神迹”般的存在。它的成功首先源于一种不同凡响的异质文化——藏族历史宗教文化。脱胎于这种兼具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异质文化,受益于博览群书而融会贯通的现代小说技法,年轻的诗人兼小说家阿来以匠心独运的魔幻书写和神来之笔传奇而真实地再现了一段藏民族秘史。

阿来;《尘埃落定》;开放的魔幻;藏族历史宗教文化

一、神性与诗意的藏民族历史,是阿来写作最丰厚的民间资源

1980年代肯定是西藏(含青藏、川藏、滇藏和甘南)被文学书写的辉煌岁月。一些以援藏名义此去经年的闯入者,如内地赴藏的“三匹马”——马原、马丽华、马建等,还有西藏本土作家扎西达娃等,给先锋或者寻根的大陆文学界奉献了“诱惑”或者“隐秘”的西藏,其中马原、扎西达娃、色波、金志国、李启达、刘伟、子文等团结成了一个被称作“西藏新小说”的圈子①马原发表在《西藏文学》1984年第8期的短篇小说《拉萨河女神》就对这个圈子的活动进行了几乎如实的描写。。作为这个圈子里形式试验的旗手,马原创作的系列小说《拉萨河女神》(1984)、《冈底斯的诱惑》(1985)、《叠纸鹞的三种方法》(1985)、《西海的无帆船》(1985)、《虚构》(1986)、《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1986)等,以“外来者”眼光与先锋技法营造了一个个博尔赫斯式的“叙事圈套”。色波、扎西达娃等则不仅注重小说形式的现代感,更“致力于对西藏地域文化的发掘”②虞金星:《以马原为对象看先锋小说的前史——兼议作家形象建构对前史的筛选问题》,《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从而使小说趋于内在的“魔幻”“寻根”。

1985年6月,《西藏文学》推出“魔幻小说特辑”,推介扎西达娃的中篇小说 《西藏,隐秘岁月》、李启达的短篇小说《巴戈的传说》、色波的短篇小说《幻鸣》等,这些小说借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技法,于藏族风土人情、神话传说、宗教中探寻素材,展露西藏本身的神秘,成为“西藏的魔幻”③编者:《换个角度看看 换个写法试试——本期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编后》,《西藏文学》1985年第6期。的试笔之作。这批最早的“西藏的魔幻”小说显露出驻藏作家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追踪与想象。随着80年代末文学环境发生变化,“西藏热”逐渐消退,色波在小说创作上逐渐走向“智者的沉默”,扎西达娃却又以三个短篇构成的“虚幻三部曲”《风马之耀》《世纪之邀》和《悬崖之光》进行着更深的探索,90年代除中短篇外还出版、发表了长篇小说 《骚动的香巴拉》(1993)、《桅杆顶上的坠落者》(1994)等,作为魔幻小说的一副全新面孔,扎西达娃曾在八九十年代的文坛引发广泛轰动效应。

1998年,一个与扎西达娃同年(1959)并同在川西出生的藏族青年作家阿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其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让逐渐沉寂下来的“西藏热”重新沸腾。

《尘埃落定》被誉为“一部藏民族的秘史”。与长期在西藏学习和写作的扎西达娃不同,阿来的落笔处主要在川西的藏民族中——居住在藏东川西青海西南部的藏人自称“康巴”,主要聚居在川西藏东的嘉绒藏族,据传说是松赞干布东侵时期吐蕃驻军及移民与下象雄土著长期融合形成的一个部族。这个地方处于青藏高原东缘的横断山脉地区,河流峡谷交错纵横,雪山草原连绵起伏,长江黄河文明在此交汇融合。阿来的这部长篇小说,是以他耳濡目染的嘉绒藏区习俗民风做承载的,也反映了大量的藏汉文学和外国文学阅读对他的启迪。读者能从《尘埃落定》中嗅出浓重的《百年孤独》和拉美早期经典小说的味道:即阿根廷作家里卡多·吉拉尔德斯(Ricardo Güiraldes,1886—1927)的《堂塞贡多·松布拉》(Don Segundo Sombra,1926),哥伦比亚作家何塞·埃乌斯塔西奥·里维拉 (José Eustasio Rivera,1889—1928)的《旋涡》(La Vorágine,1924),委内瑞拉作家罗慕洛·加列戈斯 (Rómulo Gallegos,1884—1969)的《堂娜芭芭拉》(Do觡a Bárbara,1929),厄瓜多尔作家霍尔赫·依卡萨(Jorge Icaza,1906—1978)的《养身地》(Huasipungo,1934,又名《瓦西蓬戈》)和秘鲁作家西罗·阿莱格里亚(Ciro Alegría,1909—1967)的《广漠的世界》(El mundoesancho y ajeno,1941)。这五部小说从拉美文学史分类来说,分别被称为加乌乔小说、地域主义小说和土著主义小说。阿来读过大量的拉美先锋派小说和“爆炸”时期新小说,但《尘埃落定》从风格上显然更接近上述拉美早期经典小说:他笔下的康巴汉子酷似游牧在潘帕斯草原等地的加乌乔人,他笔下的嘉绒藏区也有酷似哥伦比亚委内瑞拉边界的牧场、庄园、河流、草原,他笔下的农奴制藏民族生活也与拉美早期经典小说中的土著印第安人生活一样呈现出牺牲与抗争的尘世风情画。读者还能从《尘埃落定》中看出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名著《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和另一位美国作家温斯顿·格卢姆 (Winston Groom,1943—)长篇小说 《阿甘正传》(Forrest Gump,1986)的影响:《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与《阿甘正传》的主人公阿甘还有《尘埃落定》的傻子少爷生来都是白痴。阿来写作《尘埃落定》,拉美文学、欧美文学、印度文学和当代中国先锋文学对他的影响显然是不可低估的。但阿来又多次在不同场合强调这本书的民间文化来源:“这本书来自于藏族文化和藏族这个大家庭中嘉绒部族的历史,与藏民族民间的集体记忆与表达方式有着必然的渊源”;在塑造傻子少爷这个形象时,“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爷的方法。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顿巴这个民间智者的大致方法”;在讲述故事的文本形式上,“是民间传说那种在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之间自由穿越的方式,给了我启发,给了我自由,给了我无限的表达空间”①阿来:《文学表达的民间资源》,《民族文学》2001年第9期。,一番话标明了《尘埃落定》的藏民族属性。

《尘埃落定》的故事似乎并不复杂,“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②佚名:《尘埃落定》(短书评),《全国新书目》1998年第6期。小说的章节结构也很简单:全书有12章49节,章是按数字序列的,49节却都有一个如诗的题目,比如《野画眉》《辖日》《桑吉卓玛》《白色的梦》《罂粟花战争》等,小说写得直观、感性、意象纷纭,如诗如画。阿来是写实的,但叙述风格又是灵动、诗意和浪漫主义的。他抓住了大藏区几千年农奴制的一条尾巴,即土司官寨土崩瓦解尘埃落定之前五十年的历史,身在其中但却自始至终怀着旁观者的心态和目光,阅读一段荒诞而又感伤的民族历史。

小说主人公兼第一人称叙事者傻子少爷亦庄亦谐,亦癫亦智,表面上是班吉或阿甘式的人物,实际上可能是古代藏族智者阿古顿巴的转世或化身。90年代,阿来曾在《西藏文学》上发表一篇题为《阿古顿巴》的短篇小说,里面的阿古顿巴已经有了傻子少爷的身世和形象:“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荫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①阿来:《阿古顿巴》,《西藏文学》1990年第4期。傻子少爷的文学形象站在了古代智者的肩上,他似乎生来就是个傻子但却天赋异禀,能够躲避可能到来的伤害:“一个月时我坚决不笑”,“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三个月时就有品尝奶水的神奇能力:土司太太没有了奶水,刚死了私生子的奶娘德钦莫措被找来了,“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的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②阿来:《尘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页。以下引自《尘埃落定》的文字皆从此版本。三四年后麦其土司和汉族太太才确定二少爷是个傻子。傻子少爷忽而却做出某些匪夷所思的“神迹”来。比如,傻子很早就弄懂了嘉绒藏族的等级观念:“骨头,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与其同义的另一个词叫做根子。/根子是一个短促的词:‘尼’。/骨头则是另一个骄傲的词:‘辖日’。 /世界是水,火,风,空。人群的构成乃是骨头,或者根子。”③同上,第10页。上古以来似乎一直是这样,“骨头把人分出高下。/土司。/土司下面是头人。/头人管百姓。/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后是家奴。”④同上,第11页。这之外是一些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等。这种“骨头”的分类与印度的种姓制度是很相似的。比如,十三岁的傻子少爷轻易地“临幸”了十八岁的美丽侍女桑吉卓玛,傻子竟有了“创世记”的感觉:“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道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乳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⑤同上,第15页。在傻子头脑中,与麦其家族有关的历史是模糊和团块状的白色梦幻,但这白色梦幻却隐含着嘉绒藏族开疆拓土的历史:“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⑥同上,第89页。从两个土司(汪波土司和麦其土司)发生战争(先是争夺村寨,后发生“罂粟花战争”)起,傻子时而能显露出先知的预见。他大智若愚,从最简单的地方提出最本质最致命的问题。他有先见之明,在事情还未发生时就能预见到结果。由拉萨远道而来的新教派格鲁巴“格西”(佛学博士)翁波意西还远在天边,傻子已经知道一个身穿袈裟、牵着骡子的黄教喇嘛就要到了;汪波土司派来的勇士的头颅在地上笑着,傻子已经猜出他们的目标是盗取麦其家的罂粟花种子,后来他果真带人在南方边界汪波领地上挖出三棵茁壮妍丽的罂粟花——罂粟花是从三个人头的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当罂粟花在嘉绒藏区漫山遍野迎风怒放时,在“种罂粟”还是“种粮食”的抉择上,傻子坚持“全部种粮食”的正确主张并得到麦其土司支持,结果在饥馑的翌年麦其家粮仓里充盈的麦子让他们由富足变得空前强大。

如果说,小说开场时的傻子一直让人为他的生命安全揪心,而他也必须依靠时时装傻才能在麦其官寨生存下去,随着故事推进和傻子成长,麦其家的二少爷羽翼渐丰,并成为一个愈来愈有喜剧色彩的人物了。在选择“种粮食”上哥哥旦真贡布丢了丑,于是傻子继续装傻去劝慰他,哥哥狠狠抽了傻子一个耳光,从来没挨过打的傻子发现,带着仇恨的人竟然打不疼自己,于是傻子到处“找打”要再证实一下:他找到父亲,父亲拒绝了;他找到小尔依,小尔依终于举起鞭子,却被老行刑人(小尔依的父亲)冲了上来,一鞭子抽得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一官寨没有人敢在“傻子”头上动土。傻子只好拿着鞭子再去求哥哥打自己,一边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气得浑身颤抖的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①阿来:《尘埃落定》,第152页。傻子成了专门捉弄“聪明人”的傻子。土司们之间的姻亲关系十分混乱,麦其和拉雪巴两家之间也是如此。拉雪巴家曾经强迫把一个女儿嫁给麦其家,这样拉雪巴土司就成为麦其土司的舅舅。后来茸贡土司打败了拉雪巴土司,麦其土司趁机把自己兄弟的女儿嫁给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从这边论,麦其土司又成为拉雪巴土司的伯父。来北方边界购粮的拉雪巴一见到傻子就带着哭腔说:“麦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显然,聪明的拉雪巴土司低估了傻子的市场经济头脑。傻子用无坚不摧的麦子打垮了拉雪巴的狡黠。一个回合下来:“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②同上,第180页。傻子的麦子让几千名拉雪巴手下投靠麦其家成为新臣民。因为抢粮让傻子暗中支持(麦子和机枪手)的茸贡女土司打得溃不成军的拉雪巴土司又来了:“还隔着很远,我就听到他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伤风了,嘶哑着嗓子说:‘麦其家最最聪明和有善心的少爷呀,你的拉雪巴侄儿看你来了。’”③同上,第224页。另一个聪明人也被傻子算计了,出尔反尔的茸贡女土司也没有逃脱傻子的“魔爪”,上演了一场“茸贡妙计安天下,赔了女儿又折兵”的滑稽戏,茸贡女土司最终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输给了傻子,傻子得到了充满诗情画意的情爱,于是麦其土司与傻子少爷对话:“告诉我爱是什么?”/“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④同上,第202页。

阿来还把大智若愚的傻子写成眼睁睁凝视着嘉绒藏区农奴制礼崩乐坏而无能为力的过客。其实,即使傻子就是阿古顿巴转世也没有用,“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⑤同上,第328页。天地之间只回旋着傻子少爷死亡时的内心独白:“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⑥同上,第381页。

阿来很像书中那被割了舌头的黄教喇嘛翁波意西,翁波意西后来成为记载麦其土司家族历史最后的书记官。藏区解放是1950年,正巧把20世纪从中间切开,阿来先是用30万字的《尘埃落定》记录了20世纪前50年的历史,接下来又用三卷本《空山》记录了后50年的历史,《空山》就变成了“新写实主义”的风格。写完《空山》又接着为一个叫“重述神话”的跨国出版合作项目写了33万字的“新神魔小说”《格萨尔王》,写完《格萨尔王》又花5年工夫完成了非虚构作品《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这都是历史:当代、现代、近代、古代之神性与诗意的藏民族历史。

二、多样而绚丽的藏民族文化,是阿来写作最鲜明的艺术底色

阿来的故乡属于藏语里的嘉绒方言区。小时候在家里说藏语,在学校里学习汉语,用藏语思维用汉语写作,可以说这两种语言都是阿来的母语。“因为在地理上不在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带,更因为不懂藏文,不能接触藏语的书面文学,我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的是从藏族口耳相传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⑦阿来:《就这样日益丰盈》,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0页。藏语口传文化,即千百年来在藏族下层民众中以口头形式流传的神话传说、说唱文学、民间故事、风俗习惯、谚语警句等民间文化,自然而然地构成了《尘埃落定》等阿来小说的民族底色。

藏民族文化又有“多样性中的多样性”①阿来:《民族文化,多样性中的多样性——〈雪山土司王朝〉序》,《青海湖》2014年第9期。。藏语主要分卫藏、安多、康巴三种方言,现行藏文是7世纪初根据古梵文和西域文字创制的拼音文字。“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作种姓。释迦牟尼就出身于一个高贵的种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坎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易翻译成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②阿来:《尘埃落定》,第11页。傻子少爷这一番直白表述,其实交待了嘉绒藏区民族文化的尴尬,它是一块夹在宗教和世俗统治之间的特殊地带,在来自西藏的“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神权)与来自北京的“朝廷或中央政府的统治”(皇权)磕碰撞击中生存。小说叙事者还借一个喇嘛之口概括了藏民族的性格:“雪山栅栏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对罪恶时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汉族人;在没有什么欢乐可言时,却显得那么欢乐又像印度人。”③同上,第13页。土司是皇权任命的。当年嘉绒藏区有十八个土司,“四土之地”马尔康有四个土司(即梭磨、卓克基、松岗、党坝四个土司)。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今天已成为第三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就是阿来小说《尘埃落定》中主要故事背景地之一的麦其土司官寨。一开始,麦其土司有“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多户”④同上,第12页。规模的辖地,后来麦其家又从拉雪巴、茸贡和汪波土司那儿弄来不少土地和百姓。白色在藏民族生活里广泛存在。小说由藏民族的“白色崇拜”牵出另一种白色:“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⑤同上,第69页。罂粟白色的乳浆变成土司库房里白花花的银子,牵出另一种白色的梦:傻子也想当土司延续白色天下。由此牵来了白色汉人与红色汉人的争斗。

《尘埃落定》有童话之美——当然是笼罩着薄薄一层魔幻纱衣的成人童话,它有文青的一面,也有哲思的一面。由于采用了傻子少爷的视角,表面上傻子的智商也就和阿甘差不多,在土司、土司太太和土司继承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子。在小伙伴们(当然是“下人的崽子”,如家奴的私生子索郎泽郎,土司行刑人的儿子小尔依,侍女桑吉卓玛,以及后来的侍女塔娜等)眼里,傻子少爷却是一个有福气、有善心的好主子。土司和土司继承人是没有任何朋友的,天真烂漫的傻子少爷却和一大群下等人成为了朋友,后来傻子少爷还陆续结交了众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如跛脚管家、被割掉舌头的喇嘛翁波意西、走投无路亡命藏区的白色汉人黄师爷,以及不打不成交的亲戚土司拉雪巴等)。在兄弟争位中,看起来读过书认识字的大少爷旦真贡布才是勇武的聪明人。至于傻子少爷,三十个藏文字母他大概认识三五个,但“灵光乍现”“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的他,却像阿古顿巴一样喜欢用聪明人始料不及的简单来破解或设置一些复杂深奥的圈套。在青藏高原上广泛流传的阿古顿巴系列故事从本质上说是藏民族老少咸宜的成人童话,比方说对“吃人”的土司制度,如土司对农奴、家奴甚至自由民动辄就鞭打、割舌、挖眼、断手、砍头、枪杀以及强行占有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小说叙事者傻子(其实是阿来)对这些残酷、血腥、黑暗和暴力,都做了类似云淡风轻、避免感官刺激的童话式描写。“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作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①阿来:《阿古顿巴》,《西藏文学》1990年第4期。表述显得轻逸、诗意、魔幻、唯美。这是阿来短篇小说《阿古顿巴》的语言风格,也是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和《格萨尔王》的语言风格。

《尘埃落定》的故事也像童话一般特别好看。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栩栩如生,是因为他们和她们一个接一个活灵活现地从好看的童话般的故事中跑了出来。面对土司的权力,有麦其、汪波、拉雪巴和茸贡的同侪相争,有傻子少爷和哥哥旦真贡布的土司继承人之争,甚至还有父子相争(如麦其土司迷恋权力迟迟不肯让位于精明或装傻的两个儿子),母女相争(母系氏族社会的孑遗茸贡女土司最终抛弃了她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土司的权力就像希腊神话里让美丽的女神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罗狄忒争执不下的金苹果。围绕傻子的情爱,有情爱启蒙导师、美丽侍女桑吉卓玛与傻子少爷一个让“罪过的姑娘呀,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②阿来:《尘埃落定》,第15页。的初夜,类似于《红楼梦》中袭人与贾宝玉的偷情;有马夫的女儿、侍女塔娜,“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溜凉沁沁的小人儿”③同上,第103页。;有南方边界和北方边界的头人派出漂亮的藏族姑娘轮流前来侍寝;最后是茸贡女土司貌若天仙且系唯一继承人的女儿,傻子觉得她是惊艳的,“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④同上,第183页。塔娜觉得傻子少爷配不上自己:“‘我不知道爱不爱你。’她说,‘但我知道是母亲没有种麦子,而使一个傻子成了我的丈夫。’”⑤同上,第245页。果然,傻子没能使妻子塔娜成为忠贞的女人。这不能怪傻子也不能怪塔娜。塔娜与格萨尔王后珠牡和王妃梅萨一样是那种美貌聪慧但也有缺点的女人。

《尘埃落定》有史诗之美——当然是笼罩着薄薄一层魔幻纱衣的英雄史诗,它有壮美的一面,也有阴柔的一面。阿来说过,大地会给人以美学上的浸染。他在“重述神话”小说《格萨尔王》中有过这样的描写:“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犹如一只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里面,仿佛涌动着鼓点的节奏,也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咚咚跳动。而草原四周,被说唱人形容为栅栏的参差雪山,像猛兽列队奔驰在天边。”⑥阿来:《格萨尔王》,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以下引自《格萨尔王》的文字皆从此版本。阿来骨子里是有一些崇拜格萨尔王和康巴英雄们的,不然他不会积5年之力写出史诗性小说《格萨尔王》以后又积5年之力写出史诗性非虚构作品《瞻对》。在《尘埃落定》中,人们也能看到阿来时不时表露出的这种英雄主义情结。比如,汪波土司家的家奴勇士,为盗取麦其家的罂粟种子,一而再再而三被砍掉九颗头颅,这头颅埋在汪波家的山坡上开出了红艳艳的花朵。“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⑦阿来:《尘埃落定》,第121-122页。这视死如归的表现让人联想起鲁迅先生《故事新编·铸剑》中的眉间尺和黑衣人。比如,虔诚的格鲁派喇嘛翁波意西来到傻子少爷的官寨传布教义,结果却要失去自己的舌头,行刑过后,“小尔依一扬手,那段舌头就飞了出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一只黄狗飞跃而起,在空中就把舌头咬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块肉,却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尖叫了一声,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⑧同上,第141页。再比如,傻子少爷枪法如有神授且能坦然面对痛苦和死亡,他被仇人殴打而不觉痛楚,甚至连仇人的刀子扎进他的肚皮也只有凉冰冰的感觉,傻子少爷最后的表现也是忠孝仁义的,他带领手下长途跋涉回到土司官寨,去拯救正在和红色汉人激烈战斗的父亲母亲,他选择了和父亲母亲战死在一块儿。他的手下也多是一些忠诚勇敢的人:索郎泽郎只身去挑战傻子少爷的情敌汪波少土司而丢掉了一只手,到最后又为了替傻子少爷追回不忠的妻子塔娜而丢掉了性命;行刑人小尔依不离不弃地追随着傻子少爷,最后死战不降的他与麦其土司、土司太太、傻子少爷等被炮火埋葬在土司官寨的废墟里……史诗的另一条线索是傻子少爷的爱情史,《尘埃落定》有关傻子少爷情爱的描写,就像一部另类的《仓央嘉措情歌》,那么阴柔,那么美艳,那么缠绵悱恻且回肠荡气。即便是塔娜一次次伤害傻子,也只不过让傻子一次次感到心痛:“这姑娘不是阿妈所生,而是长在那桃李树上。桃子那般的喜新厌旧,比桃花凋谢还要急骤。 ”①仓央嘉措著,龙冬译:《仓央嘉措圣歌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尘埃落定》有挽歌之美——当然是笼罩着薄薄一层魔幻纱衣的时代挽歌,它有哀伤的一面,也有达观的一面。有人说可以把《尘埃落定》当成是亡灵的回忆,因为说到最后傻子少爷还是死了。因此,这是一部有别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亡灵叙事,它虽然不像《佩德罗·巴拉莫》那样鬼气森森,但也从字里行间蒸腾氤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小说最初,官寨前广场是固定行刑处,广场右边立着几根拴马桩,左边就立着行刑柱,让人感到所有人离死亡都是这么近。小说中稍微重要的人物几乎都死亡或消失了,小说就是唱给那些已逝和正在逝去的人和事物的挽歌,挽歌独特的悲哀情调和凄丽的美学风格表达了嘉绒藏人以悲为美的美学观念。悲是悲哀、悲伤、悲愁、悲悯各种情绪的综合。“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你的背上将背上鞍子,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损伤。有人对你歌唱,唱你内心的阳光”。②阿来:《尘埃落定》,第300页。阿来对土司制度和土司家族末日的哀婉性描写和寓言化的展示,使读者看到了历史崩溃时期的人心图景与文化图景。无可奈何花落去,小说最后,首先是白色汉人被红色汉人打败了,紧接着是土司们作为个人、作为一个阶级、作为一种制度的死亡。母亲吞服鸦片死了,麦其土司和茸贡女土司战死了,傻子少爷虽然没有像父亲那样灰飞烟灭,但却看到麦其家的仇人正抱着一坛酒向回到北方边界的他走来。傻子没有逃走,傻子支开塔娜,坦然面对着自己的死亡。傻子在死亡降临的时候顿悟:“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③同上,第377-378页。汉人挽歌中有 《薤露》《蒿里》,意思是说人就像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灭亡,又以为人死了灵魂回归到泰山南边的蒿里。藏人葬礼歌通常在达如鼓、法铃和腿骨号等乐器的伴奏下由僧人演唱,葬礼歌的基调是悲悯、神圣和期待来世的。傻子的挽歌,就该像嘉绒歌手亚东在《天葬》里唱的那样:“默默的向你挥挥手,告别我们轮回的缘分。应招而来天的神鹰,请你带走我一生的荣耀……”

《尘埃落定》从小说文本意义上做一明确界定是有困难的。可以说它是一部先锋派小说,因为读它的时候甚至可以读出很浓的后现代派味道;也可以说它是一部藏民族的文化寻根派小说,因为它的灵魂在藏民族的历史、文化、习俗、信仰中诗意地栖居。可以说它是一部新写实主义小说,因为读它的时候不得不为作者超强的写实功力所讶异;也可以说它是一部藏民族的诗歌性新浪漫主义小说,因为它的语言洋溢着盎然诗意,它的情境描写飘散着唯美画意,它的人物顾盼生姿呼之欲出,它的故事奇思妙想堪称神品。这样的小说对于阿来而言也是“神授”而难以再现的,在世界文学长廊里也是光彩夺目的作品。

三、久远而庄严的藏民族宗教,是阿来写作最虔诚的灵魂皈依

藏族是个全民信教的民族。青藏高原被尊为万水之源、万山之宗。青藏高原,包括嘉绒藏区的原始宗教是自然宗教,这被称作原始苯教的远古宗教是一种笃信“万物有灵”的泛灵论信仰。古象雄王子辛饶弥沃佛陀在此基础上创立了古象雄佛法雍仲本教,雍仲本教的大藏经经典《甘珠尔》其实是藏族一切历史、宗教和文化的滥觞与源头。今天藏族人的习俗和生活方式,比如转神山、拜神湖、插风马旗、挂五彩经幡、刻石头经文、放置玛尼堆、打卦、算命、转经等都带有原始苯教和雍仲本教遗俗的影子。公元七世纪印度佛教传入吐蕃,佛教与苯教(本教)经过长期的斗争和融合,形成了中国佛教三大派系之一的藏传佛教(俗称喇嘛教),藏传佛教主要有宁玛派(红教)、噶当派、萨迦派(花教)、噶举派(白教)、格鲁派(黄教)。大师宗喀巴所创立的格鲁派后来成为藏传佛教第一大教派。

据说阿来的舅舅曾做过喇嘛。如果是在今天,童年或少年的阿来很可能是一个披着紫红色袈裟、口里念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的嘉绒小喇嘛。或者更大的可能是,成为一名头戴“仲厦”像晋美那样的说唱艺人。“活佛说:‘我开启了那个人的智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众多头绪相互夹缠,但经他一捋,从纷乱中就牵扯出了一个线索,那人就会像一个女人纺线时的线轴一样,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了。就这样,一个神授的格萨尔传奇说唱者,又在草原上诞生了。他将歌唱,是因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个日益庸常的世间,英雄的故事需要传扬”。①阿来:《格萨尔王·说唱人:病》,护封封底。阿来创作《尘埃落定》时就处在“神性写作”的激情状态。从宗教仪式上,阿来并没有皈依藏传佛教的某一教派,但阿来却是对嘉绒藏区由苯教而雍仲本教而格鲁巴新教派均有着天赋异禀和精深研究的大觉悟者。阿来秉持藏传佛教的“慈悲心”(慈爱和悲悯),气定神闲地讲述着“世俗”(土司制度)与“天堂”(宗教信仰)之间的复杂纠葛。他游刃有余地解说着各色各种教派僧侣或尊贵或卑贱、或高尚或低下、或智慧或虚无、或神性或魔性的过往与未来。他从宗教的源头和发展讲说不同于中原汉族和西方世界的异质“创世记”故事:“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着一根羊毛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②阿来:《尘埃落定》,第18页。“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③同上,第141页。,讲说麦其家族是从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自己称王的土司们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这种讲说,看似闲庭信步,信手拈来,看起来不过是上古蒙昧时代的民间传说故事,但却需要具备相当程度的藏族宗教知识修为。它实际上讲说了苯教和雍仲本教、藏传佛教和土司制度的源远流长,还可以牵连到藏传佛教与尼泊尔佛教源头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比较研究和宗教交流史。

《尘埃落定》出现了大量预言、神谕、鬼魂、直觉、巫术、幻象等描写。这些按照常理难以解释的现象,其实大都与藏民族宗教信仰有紧密的联系,因此是一种超现实的存在。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小奴隶中传唱:“牦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牦牛缨子似的尾巴,已经挂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情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④同上,第59页。这是一段关于灾难的预言。此前已经出现了大量神秘而不祥的预兆:黄特派员带来的罂粟种子开出美丽的花朵,查查头人因为拥有太多白花花银子和太美丽的妻子而死于非命,带着两个孩子的多吉次仁的女人跳进大火自焚并对麦其土司发出复仇的诅咒,接踵而来的是大地摇晃。由此引出与麦其土司家相关的三位宗教界人士:住在土司经堂的门巴喇嘛、住在敏珠宁寺庙里的济嘎活佛和从圣城拉萨来的翁波意西(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寺庙里去了)。上述看似杂乱无章的事项都被阿来悄悄装进一只叫“魔幻现实主义”的背篓里了。

门巴在藏语中是医生的意思,门巴喇嘛的真实身份更接近于苯教的巫医:医术高明的他多次为傻子少爷祛除病患;在罂粟花战争中,他的巫术首先破解了敌对方汪波土司的诅咒(诅咒麦其家的罂粟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伤害)。第一个回合,在南方边界为汪波土司家效力的大批神巫驱使夹带着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汹涌翻滚的乌云飘过来了,门巴喇嘛戴上巨大的武士头盔,背上插满三角形和圆形的令旗,像戏剧角色一样登场了,门巴喇嘛和徒子徒孙仗剑作法,“山岗上所有的响器:蟒筒、鼓、唢呐、响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①阿来:《尘埃落定》,第126页。云里的冰雹都已经化成雨水了。第二个回合是麦其家回敬那边一场冰雹,作法还是十分热闹,“三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汪波土司的辖地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们的庄稼,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果园”。②同上,第127页。与医术和法术同样高明的门巴喇嘛相比,大约属于藏传佛教宁玛派的敏珠宁寺济嘎活佛不是那么受宠,原因是他在傻子叔叔还是傻子父亲谁继承麦其土司职位上说错过话。为了求得布施机会,济嘎活佛给土司太太一个劲地躬身行礼,傻子少爷认为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一穿上黄色的衣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③同上,第19页。。为了禳解“国王本德死了”的不祥预言,麦其土司家做了大规模的法事。“经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动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了”。④同上,第56页。门巴喇嘛的宗教信仰是不够虔诚的。这从傻子少爷所叙述的一个细节可以看出:“门巴喇嘛回头看看经堂里的壁画。门廊上最宽大的一幅就画着天上、人间、地狱三个世界。而这三个各自又有着好多层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宝塔一样堆叠在一个水中怪兽身上。那个怪兽眨一下眼睛,大地就会摇晃,要是它打个滚,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门巴喇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画。”⑤同上,第65页。济嘎活佛为了徒众的生存变成了一个机会主义者。他甚至对翁波意西羡慕嫉妒恨,在翁波意西遭难时不肯施以援手,还别有用心地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翁波意西对傻子少爷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⑥同上,第137页。新教派格鲁巴“格西”翁波意西的宗教信仰一开始是十分虔诚的:“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吟咏佛号。”⑦同上,第84页。于是他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他带上师傅颁给他的九部本派显教经典来了。他只在土司官寨住了一天,就走下乡间,“在一个山洞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⑧同上,第86页。。他为弘扬佛法两次被割掉了舌头,他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⑨同上,第328页。他最后拿起笔跟随傻子少爷成为书记官是不是对藏传佛教的一种失望和放弃?傻子身上也附着了一个预言的神灵。傻子还是一个具有大智慧、大觉悟的“佛”的化身。傻子能看到已去世叔叔的灵魂:“他对我说,他顺一条大水,灵魂到了广大的海山,月明之时,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长了飞机那样的翅膀。回答是灵魂没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诉我不用如此悲伤。他说,从有麦其家以来,怕是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快乐。从这一天起,悲伤就从我心里消失了。”⑩同上,第320页。小说《尘埃落定》写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读到最后却能产生品味《西藏生死书》的感觉。不待说,如果去除多余情色,《尘埃落定》最能体现藏传佛教“神恩与救赎”的,不是智慧的喇嘛和高贵的土司,倒应该是主人公傻子。

在对待宗教的认知态度上,阿来与《尘埃落定》的叙事主人公是基本一致的。他本质上是秉持“慈悲与正义”的文学僧人,他曾将文学创作比作传播佛音:“佛经上有一句话,大意是说,声音去了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大声音是为了让更多的众生听见。要让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一种大声音,除了有效地借鉴,更重要的始终是,自己通过人生体验获得的历史感与命运感,让滚烫的血液与真实的情感,潜行在字里在行间。”①阿来:《就这样日益丰盈》,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页。阿来对末法时代的宗教乱象也是持批判态度的。阿来的故乡阿坝州马尔康县马寨村毗邻格萨尔王的诞生地甘孜州德格县阿须草原,他由此而具备少数民族独有的英雄祖先情结,他的《格萨尔王》也继承了鲁迅《故事新编》的光荣传统,他的末法时代的魔王既像仗剑而起的格萨尔王,又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鲁迅先生。阿来对从西洋来的、宣称奉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的英国人查尔斯也不怎么感冒,他借傻子的口吻嘲笑查尔斯的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②阿来:《尘埃落定》,第86页。《尘埃落定》在艺术上兼融神秘与写实、自然与超验于一体的特点,显然超越了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而具有了近乎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的真美浑成境界。

《尘埃落定》问世以来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赢得了一些追随者。阿来这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或如他自己所说,用藏语思维用汉语写作的人,用一部《尘埃落定》带动了新一波“藏地文学热”。首先是康巴藏区像神奇魔幻的拉美一样吸引作家。除阿来外,江洋才让发表了长篇《怀揣石头》(2008)、《康巴方式》(2010)、《灰飞》(2013),格绒追美出版了长篇小说《隐蔽的脸》(2011),生活在云贵高原的范稳也把目光延伸过来,完成了三部长篇 “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2004)、《悲悯大地》(2006)和《大地雅歌》(2010)。出生在青海、现定居在青岛的杨志军主攻长篇小说,主要有两大系列,即“荒原系列”和“藏地系列”,大都与其生活了40年的青藏高原有关。藏族老中青作家益西单增、扎西达娃、色波、央珍、梅卓、白玛娜珍等时有中长篇佳作问世。2008以来,何马的10卷本长篇小说《藏地密码》成为两岸三地畅销书。1980年代中期以先锋派“藏地新小说”驰名的马原,在“归隐”20年后,2012年推出一部长篇“藏地小说”(实为“涉藏小说”)《牛鬼蛇神》。在这前有标兵后有追兵的形势下,阿来却显得驱动力不够强劲、注意力不够集中。近年来,由新写实主义的《空山》到新神魔小说《格萨尔王》到非虚构作品《瞻对》,一直未能突破(《尘埃落定》),其实倒也情有可原,神品不要多也不可能多,一部《尘埃落定》也就够了。

【责任编辑 孙彩霞】

罗蕾,清华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国际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项目编号17CX04010B)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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