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真诚”之迷思:作为原理性的思考
2017-12-09姜涛
姜 涛
检讨“真诚”之迷思:作为原理性的思考
姜 涛
读洪子诚老师《材料与注释》的同时,我也在读钱理群老师的《岁月沧桑》,两本书讨论的对象刚好有所重叠,在视角、方法和问题意识上,也构成了一种参照。钱老师的书写得酣畅从容,有很强的自我投射和带入感,读的时候很容易被他强大的论述卷进去。洪老师的方式,似乎要更多抑制主观的参与,着重呈现历史现场中不同的姿态,但材料与注释的穿插,有时却能带来一种蒙太奇式的戏剧性。像1957年夏衍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爆炸性发言那一段,当不同当事人的叙述猝然对照在一起,读来就有惊心动魄之感。
钱老师延续的是他关于20世纪知识分子精神史、心灵史的探讨,在他的文字中总能读出一个个真诚的、不断求索的、独立思考的思想个体与大历史的对峙。虽然这些思想个体遭遇的挫折、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也得到深入讨论,但总体上说,他们的主体形象还是比较饱满、清晰、内在贯通的。这与洪老师对文艺官员、知识分子状态的把握,刚好有所区别。洪老师似乎更关注主体形象中那些不连贯、不确定、不明晰的部分,非常注意不同的立场、表述背后特定的人格状态、道德状态。当然,《材料与注释》背后隐含了总体性的问题构架,涉及怎样理解1950—1970年代文艺政策的展开机制,以及“周扬集团”的兴起及其在激进文艺政治潮流中的命运。这无疑是当代文学乃至当代史研究的重大议题,但在宏大的问题构架之下,洪老师还是特别着眼于“知识人的道德状况”,这就带来了某种内在的紧张:一方面,全书贯穿了对“道德化”批评、对于与权力结合产生的道德至上主义的反省;另一方面,涉及具体情境中的个人选择,又保持了迫切的追问。有时仅是只言片语,但春秋笔法留给人的印象更深。比如,谈及周扬与冯雪峰晚年的和解,洪老师就认为,以“彼此都有过失”的说法将曾经的历史一笔带过,“也有点轻描淡写”。说到张光年的 “周密、有弹性”的文风,将其概括为“在左顾右盼中表达这种政策转移的理论和现实依据”,也显然包含了一种评价。
这种微观的、乃至最低限度的道德关注,其中是否包含了一些原理性的思考,一些对于反思20世纪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看似隐微实则关键的思考,其实是可以提出的一个问题。在这一点上,洪老师与他评价过的丸山升先生,其实有几分相似。在《从萧乾看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这篇文章中,丸山升曾谈及文学史研究中“大状况”与“小状况”的关系。相对于“动辄就把作家在大状况下所做的选择密封在‘历史的必然’中”的惯习,包括日常生活在内的“无数小状况”,在他看来,其实“具有从某方面来决定大状况的选择的力量”,而“小状况”的累计有助于文学史研究“呈现出立体的构造”。在这里,强调“无数小状况”的价值并不是为了要用“小”之丰富性、多变性,来消解“大”之真实性、必然性,而是说“小大”之间的交错、收放,能带来一种错综而内在的洞察,一种特别的历史透视感。从这个角度看,在梳理“大状况”方面,比如文坛内部冲突与错综的国内国际状况的关系,《材料与注释》可能尚有展开空间;但在“小状况”的辨析和评价中,洪老师特定的问题意识却能不断被提炼出来。有关“真诚”之迷思的讨论,在我读来,就是特别有意味的一个环节。
前文提到,钱老师笔下的知识分子往往是一个个真诚而又矛盾的形象。从新文学的传统看,真诚也是其核心的价值之一。周作人在1919的《平民的文学》中提出,所谓“平民的文学”就是一种“普遍而真挚”的文学。1920年代初,郭沫若在给田汉的书信中,也称“我最爱的是真挚的人。我深信‘一诚可以救万恶’这句话”。在现代中国的文化逻辑中,“真诚”或“真挚”不仅是一种文学风格、道德姿态,同时也是一种社会批判与改造的力量,一种文化创造力及革命能动性的源泉,包含了丰沛的文化政治潜能。对于“真诚”,洪老师却有一种距离感,在《“当代”批评家的道德问题》这篇总结性的文章中专门讨论了“‘真诚’上的迷思”,引述的资源之一是特里林的诺顿演讲集《诚与真》,洪老师多次引用了其中的论述。
在《诚与真》中,特里林认为“真诚”作为一个问题产生在16、17世纪之交,是欧洲道德生活中一个新的要素。“真诚”所要求的“公开表示的感情和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是一种个人面对大众的自我展现装置,与“社会”的出现、个人的社会流动性增强、个体“内空间意识”的生成及“自我”(self)的形成有关。在文章中,洪老师介绍了特里林的观点,还特别引述了他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评说:“最终甚至到他失败的时候,维特仍坚定不移地保持一个真实的、单一的自我形象。毁灭他的恰恰是这种固执。他是一个分裂的意识,却固执地执着于单纯的,诚实的灵魂。”这段话出自《诚与真》的第二章《诚实的灵魂与分裂的意识》,这一章从黑格尔有关狄德罗《拉摩的侄儿》的评价入手,探讨了所谓“高贵意识”与“卑贱意识”、“诚实的灵魂”与“分裂的意识”的区分。在黑格尔看来,“高贵意识”体现为个体意识对外部权力的内在顺从,但自我要走向自为的存在,精神与外部社会权力的同一状态必须瓦解,依照精神现象学的逻辑,个体意识走向“卑贱意识”,这恰恰是一种“进步”。 《拉摩的侄儿》中“狄德罗/我”的“诚实”,“存在于他自身的完整性之中,存在于他与他物关系的直接一贯中,存在于他对传统道德的屈服之中”;而那个“侄儿”,“那个小丑,阿谀奉承的寄生虫,不由自主的模仿者”,则代表了一种“分裂的意识”,“正是这个形象,代表了精神向它下一个发展阶段的运动”。
不难看出,对“真诚”的讨论包含了极强的认识论内涵——“人们不正是通过正视自己内在的矛盾分裂,通过激化或协调‘自我’与环境之间的龃龉,在‘抵抗’中取得情感上和认知上的深化吗?”这段话呼应了特里林的逻辑,对内在顺从的“抵抗”也就体现为一种精神的成长。如果说在泛政治化的语境中,“真诚”或对一个连贯的、完整的自我形象的要求,会成为“分辨真伪”之道德化批判的口实;那么“真诚”的另一个表现,或许就是对一个时期正确观念、立场、知识的皈依及由此带来的自我满足感,就像书中另一篇文章提到的,“获得一种述说‘真理’的正义感和崇高感”、一种“展示自身拥有‘权威’的那种权力满足”。同样,当历史转换到新的时期,这种自我感受可能又表现为在新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前提下,看似真诚、痛切,可能却相对轻易的悔过、反思。这样的“真诚”不是虚假的、伪饰的,在很多时候让人尊敬,也需要勇气,包括理想主义的激情,但可能只带来一种“浅显”的认知,或用洪老师的话来讲,一种语言和精神的“简化”,甚至掩饰了对潮流、无形权力的内在“顺从”。
在这里,对“真诚”迷思的分析不单指向了历史中的“当事人”,更进一步与研究者、“知情人”怎样认识历史,“怎样回到‘过去’”相关。因为研究者在反思过往历史的同时,也要警觉于自身的位置,警觉于今日的“反思”是不是同样会陷入一种真理在握的满足感中,站在“先导立场”上拒绝认识过程之曲折、复杂。在书中,洪老师不断暗示过往时代并没有真的过去,“‘当代’激进政治、文艺理念的内部逻辑”其实依旧在延伸、变异,依旧制约着当下的思考、发言。对于这样的“内部逻辑”的探究,考察它生成于20世纪中国怎样特殊的文化政治状况、伦理情感脉络及心理语言结构之中,也就构成一项特别有原理性价值的工作。在这个意义上,洪老师常说到的自己犹疑不定、不自信的作风,就不只与个人性格、人生阅历和感受相关,同时也是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不断自我“祛魅”、拒绝“浅显”反思的方法,里面包含了一种积极、富于生产性的价值。这或许就是赵园老师所说的犹疑后面“坚硬的内核”,一种很硬气的东西。
在这次《材料与注释》研讨会上,一位年轻学者曾将洪老师的学术路径概括为不断 “后退”,从大的历史叙述“后退”到个人化的叙述,再“后退”到“材料与注释”这样的基础层面,“后退”到历史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之中;但他认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历史仍需要建立一种整体的叙事,自己更倾向于选择“前进”。老一代学者和80后研究者在学术取径、历史感受方面的代际差别,在这样的对话中有所显现。实际上,阅读《材料与注释》后半部分的“访谈”,也能感觉到这样代际之间的对话。相对于洪老师的犹疑、审慎,年轻一代学者更多强调立场选择、决断的必要,也更擅长理论思辨,把握总体性的文化政治脉络,对于革命文化实践的正面价值、建构性价值也多有期待。洪老师在访谈中,对此也做出了回应,甚至稍有显出“硬气”的一面,像辨析自己的“小资”意识,强调“阶级主体性”获取的艰巨等。从某个角度看,洪老师的回应也构成了一种提醒。站在新的理论“制高点”上,今天更具主体决断和方向感的思考,同样需要注意避免陷入一种知识上、价值上的自我满足感,避免暗中流失对现实的耐心体知。所谓的“前进”与“后退”,其实并不必然表现为彼此相反的向度,也可能在“情感上和认识上的深化”中形成内在的支撑。或许带着“后退”的全部阴影负重“前进”,我们才有可能真的走出过往的历史,走出语言和精神中那些固化的结构。
【责任编辑 穆海亮】
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