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绿鸟翻飞

2017-12-03智啊威

广州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王婶金枝骨头

智啊威

祖父,我新婚临近,内心却五味杂陈。结婚本是件高兴事儿,可是,我现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声。我接下来要娶的这个女人啊,她摧毁了二十多年来,我对女人的全部幻想。这事儿要是摊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摊到了我的身上。

祖父,想必您很清楚,现在咱们这,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找到媳妇的男人,就只能去寡妇或二婚堆里碰碰运气了。转眼我都二十六了,我曾瞧不起的寡妇和二婚女人,如今在我眼里成了白天鹅。而我呢,就趴在地上张着大嘴,流着哈喇子仰望着她们。祖父,说来惭愧,这几年我做梦都想尝一口女人,那闻起来清香、入口顺滑、嚼来酥脆、咽下后余味缭绕的女人。

说到这,祖父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阿伍,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说着,祖父空洞的眼眶里开始朝外溅水,继而他伏在棺沿上,抽泣了起来。我赶紧上前,用手拍着他的背,强忍着哽咽说,祖父,您别难过,先听我说,先听我说……

此刻我爹娘正忙着为我准备婚礼,他们表情沉重,像霜打的茄子。我看到两个茄子,在人群里穿梭,应酬。看着他们想哭又不敢哭而忍住的可怜样子我就替他们揪心。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走过去,脱掉这一身新郎官的衣服摔在他老两口面前,大声告诉他们,这婚我不结啦!然后朝东地老坟院扬长而去。那里有一个坑,是为我挖的,我跳进去,胡乱抓几把土盖住自己的脸,从此落个清净自在。

别当真祖父,我就是说说过个嘴瘾。不过说心里话,我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懂女人啦!最气人的就是杨庄的那个刘艳丽

祖父,刘艳丽那闺女长得是真不孬,前凸后翘,女人味儿浓烈得像一坛老酒!相亲那天,我刚进门儿,一抬头,一抬头就撞翻了那一坛子“老酒”,顿时感到整个人就轻飘飘地飞离了地面,在屋顶子高的空中高速旋转,那感觉美妙极了,像腾云驾雾一般。但这感觉维持了没几天,媒婆王婶的一句话,就把我从屋顶子上拽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王婶的原话是:阿伍,女方那边给话了,人家没跟你对上眼儿。

祖父,听了这话我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白沫子,但是,我还是压制着怒火,涎着脸劝王婶再去说道说道。王婶面带难色地说,阿伍,那边把话说得死,恁婶子我一身的武艺没处耍啊。最后,王婶安慰了我几句,便摇着头走了。王婶走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气得一口水都没喝。

半个月后,我在集市上转悠,不经意间嗅到了那坛子“老酒”的浓香,萎靡不振的我瞬间来了精神,猛然回头,双眼在人群中扒捡,仅仅几秒,就发现了百米之外的刘艳丽。那天刘艳丽穿了一个红布衫,绿裤子,两个屁股蛋儿一扭一扭,煞是好看。那一刻,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哈喇子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就猎狗般扑了过去,劈头问道:刘艳丽,你说我长得哪点孬?我不就是腿瘸点,头秃点,个子矮点,脸黑点吗?我告诉你,我腿瘸不影响生育,头秃不会遗传,脸黑不耽误干活,个子矮是矮了点,可是你个子不矮啊。咱俩要是结婚,生了孩子,身高就算是咱俩的平均值,这个子也不低啊!

祖父,我这样说有问题吗?我的表述和思路,我的观点有问题吗?刘艳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忍了。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准会火冒三丈,可我对刘艳丽这坛子“老酒”怒不起来。我对要屁股有屁股要胸有胸的女人都怒不起来。

她听了我对我们未来孩子身高所作的一番乐观估计后,气得浑身颤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她手上雪花膏的香味至今还残留在我的左脸上,好闻。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祖父,您别烦,我现在回到正题上。

现在世道变啦祖父,那个娶媳妇还能赚大半袋粮食的好年代已经去而不返啦!不仅如此,情况还越来越糟。前两年娶个媳妇,砸锅卖铁,东拼西凑还能应付,这两年娶媳妇,简直是要了人命。上周天成打发闺女,彩礼张口就是十万!这不是瞎胡闹吗?可人家就跟你瞎胡闹,爱娶不娶。

贵是贵了点,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十万我也会考虑的,祖父。马上要跟我结婚的这个女人才两万块钱,便宜没好货啊祖父,这句话我现在理解得比谁都深刻!

接下来,我不断向祖父倾吐苦水,最后表露心声。当我说出逃婚两个字时,祖父猛然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走出坟墓,来到我脸前。如今的祖父只剩下一具骨头架子,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生气,因为他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

我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没有。他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坟墓。躺到了棺材里。我跟了进去,站在他棺材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祖父说,“阿伍,别气我啦,尽快把婚结了吧,在咱老坟院也给我争口气。”我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天快黑了,我躺在他们为我挖好的墓坑里,想着晚上就要在这里入洞房,从此和一个老女人朝夕相处,就浑身难受。不能再想了,我起身走向我的婚礼现场,那里響器正吹得起劲儿。

院子里人来人往,吵得耳根子疼。我走进堂屋,走向我的未婚妻,她此刻被一块红布包裹着,放在我遗体旁边。我蹲下来解开包裹,看到一堆凌乱的骨头,遂扶正那个骷髅头,说了一句,咱俩啊,算了吧。驴唇不对马嘴……

祖父,原谅我,我真的不是刻意要违背您的心愿,只是,我实在难以接受跟一个岁数比您都大的老女人结婚啊。

祖父,很多事您心如明镜,但我这张嘴还是忍不住要跟您说道说道:她叫金枝,今年七十八了,她去世那年六十三。结婚还不出半月,她丈夫就被抓了壮丁,战争结束了还不见回来。几十年中,她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有人说她丈夫跟着老蒋的部队逃到了台湾,也有人说她丈夫死在了战场上。但金枝相信后者,她说如果她的丈夫还活在人世。是不可能抛下她孤儿寡母而不管不顾的。祖父,您很难想象,几十年来,金枝每一天都在盼望着死,她盼死亡就像盼着一个美好节日的降临。

本以为到了阴间能和自己丈夫团聚,谁料没那么简单,阴间那么大,孤魂野鬼那么多,想找到几十年未见的丈夫,无疑是大海捞针。然而,更可悲的是,在她去世几十年后,她的坟被两个盗尸者挖开,尸骨被他们用帆布袋胡乱装了起来。“那天惨啊!”金枝突然炸出这么一句,然后号啕大哭,搞得我一头雾水。我说,你先别哭,天大的委屈,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金枝这才放低了哭声,抽泣着说,那天夜里,我正在四处找我丈夫,突然头顶上响起一声巨响,震得我眼冒金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第二声也在我头顶炸开了。我胸口一疼。感到情况不妙,撒腿就往自家坟院跑。等我跑到自己坟前时,看到几个盗墓者已经把我的棺材撬开了,他们从棺木里抓起我的骨头,在月光下相视而笑。其中一个人竟然拿起我的骷髅头,在上面亲了一下。另外一个人嘿嘿笑着说,王五,我看你是想你女人想疯了,等你死了,我跟三顺也给您挖一个女人。那个叫王五的一脸鄙夷地说:咦,恁俩竟出我的洋相!王五说罢,三个人边笑边开始往帆布袋里装我的骨头。“全乱啦,把我的骨头全弄乱啦!我惊叫着扑了上去,却发现他们像雾一样,看得见但摸不着,我急得跪在墓坑边哭着求他们手下留情但一点用都没有……”

随着讲述,金枝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于是我强行打断了她。她停止了讲述,但哭声却没有停止。我看到她的眼泪像两注喷泉朝上喷射。然后哗哗啦啦地落在棺材里。不一会儿,她的眼泪就漫过了她的骨头。就连我的遺体也呈现出漂浮起来的趋势。我惊叫着从泪水中捞起一把她的骨头,佯装生气地吼道:憋住!我一脸愠色和突然提高的嗓门,还是震慑住了她。我把手里的那捧骨头伸到她脸前,极认真地说:这骨头一经水,就会骨质疏松,你知道不?

金枝没敢接话,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沉默。后来她见我的怒容散了,低声说:“本来,我还能四处找找我丈夫,现在倒好,尸骨彻底散架了,动都动不了了。盗尸者太可恶了,他们专挖女尸,卖给别人配阴婚。你现在去我们老家走一走,转一转,能看到很多坟墓被盗墓者挖开后,因无家可归而蹲在田间地头痛哭的鬼魂……”

我叹了口气,装出一副对她的遭遇极其同情的样子,其实不然。我配同情谁?我觉得全世界最应该被同情的,是那些二十多岁还没找到媳妇就意外身亡,而且在阴间也找不到媳妇的人!

祖父,后来金枝恳求我把她的尸骨拼好,她要走。我照做了祖父,我想您是能体谅我的,我跟她年龄相差悬殊。我跟她驴唇不对马嘴,我巴不得她快点站起来快点走。

拼接金枝,足足用了两个钟头和三碗糨糊。毕竟这种活儿是我第一次干,拼接得十分粗糙。完事儿后,我向她表达了歉意,她站起来,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开心地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我站了起来,去院里洗了洗手,然后又回到金枝身边,问她接下来啥打算。她说还能有啥打算,继续去寻找俺丈夫呗。我对她的行为礼节性地表达了赞赏。临走时,我从厨房给她拿了点干粮,她死活不要。她说她路上饿了抓一把云就能当馍吃。我佯装生气地说,拿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几个韭菜鸡蛋馅的包子推到了她的怀里。

我领着金枝,穿过院中熙攘的人群,临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本来他是背对着我,那一刻竟突然回头,朝我这边望来,我看到一脸沧桑的父亲,一时内心竞有些酸楚,我怕这种情感失控,遂加快了离开的步子。走到村头石桥上时,金枝停了下来,她把头凑到我耳边说,刚才咱俩从你家离开时,你父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发现他的双脚离了地儿……

人在快死的时候,双脚会微微脱离地面,处在悬空状态。这一点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看见。我没有接金枝的话,只是苦笑一声,问她走水路还是旱路。金枝说水路,说罢她就下了河。我看到河道里渐行渐远的金枝,像一只因颠簸而微微颤抖的小船

祖父,送走金枝后我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村头的河堤漫无目的地向西走,看暮色波浪般涌来。起初还有一些鸟雀在河堤的树林间啁啾着飞来飞去,转而倦鸟归林。大地上一片沉寂。路过你身边时我停了下来,看到你坟墓旁我的墓坑正张着饥饿的嘴。它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边吞咽口水。我吓得赶紧后退,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坐在地上。那时已经很晚了祖父,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没跟您打招呼就匆匆离开了老坟院,向西而去。

祖父,我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您躺在坟里哭了,怕我听到还故意捂住嘴而不发出声音。祖父,您明明知道,那个时刻即便您不出来,而只是躺在那里说一声:阿伍,你不能走!情况就会发生急转。只是您没有那样说,您不想为难我,因为您比谁都清楚,和一个不合适的人过一辈子有多么糟糕。

祖父,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走的时候背上自己的尸体。使其免受其辱,只是我做不到,金枝也做不到。那就留下吧,留下那无用的躯壳任他们摆布去吧!

客观讲,从我父亲把钱递给盗尸者。并从他们手中接过金枝的遗骸那一刻。我就对他们心怀不满。两万块钱,他们一定知道对方是个老女人,不然价格不会这么低,可是他们接受了,因为便宜。用我爹的话说:是个女的就行啦,人家不嫌弃咱就烧高香啦!咱还挑个啥?再说了,也就是个形式。祖父,我父亲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我,啥叫一个形式?同样是一个形式,咱村刘胜去世的时候,他家里给他配阴婚。找的就是一个刚下葬不久的年轻女人,是花了四万块钱买的。人家也是形式,可人家的形式为啥搞得那么认真,而我的形式倒有点像凑合事儿?祖父,您说我能不恼吗?

祖父,他自己都承认了,这只是一个形式,那么,为什么要搞这样一个形式?这个形式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效果出来后,获益最大的是哪个?祖父,我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我心里难受。此刻,我沿着河堤往西走,眼泪唰唰地往下掉。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孤独。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偷袭了我,然后裹挟我,现在挤压我。我实在走不动了祖父,我蹲下来,我摸着我被挤压成三角形的脸,抱紧我多边形的腿。朝着黑暗中大骂一声:狗日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声音,像一群发光的绿鸟。它们从我嘴里鱼贯而出,在夜色里翻飞,上升;在夜幕中缩小,闪烁,最后在咱们老坟院的上空轰然爆炸……

责任编辑 刘妍

猜你喜欢

王婶金枝骨头
惊人的骨头
惊人的骨头
震惊!这是谁的骨头
母语的牵引与表现的奇效——论魏金枝小说的方言运用
爱不爱吃肉?看看骨头就知道了
躲在病里能得到什么?
躲在病里能得到什么
浮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