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
2017-12-03杨帆
杨帆
1
那天和往常一样,香芹先起来,送小豆上学。出门的时候狗还在窝里,它怎么就失踪了呢?
我在床上。因为夜里创作时间长了點,撑了三次眼皮才打开。镜子里,我的发型完全没有型,在颈窝那里乱成一团,头顶也支楞了两撮。这个形象不太驯服,跟我在单位的状态一致。我到单位的时间是九点,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当初调进创作室就是图那“文艺”二字,不想单位的头儿退下来,上了个搞音乐的人。三令五申,朝令夕改,把三个专业创作员往死里管,手段毫不文艺。据此可以判断,她搞的不是音乐,是人。这人等这位子等了十年,此番上台一改往日作小伏低姿态,形状大异。人到中年,心底有些恐慌,身份一旦转变,那种极力端着而又张牙舞爪之态,每日滚轴播出。我开始还寄希望于上级单位,谁知那奇葩早已做足功课,在上面灌输了各种言辞。那种话只要说者有心,听者一次不放心上,两次一笑而过,三番五次也就当真。在这种环境里安心搞创作,就是白日做梦。在梦里我也能听到那厮公鸭嗓的叫嚣声,制度!体制!室里还有一个书法家,一个画家,三人每每相对苦笑。门的咿呀一响,一灯一窗,身陷小机关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心机小布置里,我非常窝火。
早上我做了个梦,心里乱糟糟的。走到阳台。狗睡得比我舒服。毯子掉到了窝外面,顺脚给它踢到墙脚。我打开窗,打开门,让空气对流一会儿。我家小户型,阳台朝北,南面是门,空气里遍布被窝的秽气和厨房油烟以及狗毛的混合味道。可能就在这个时候,狗溜出了大门。我去厨房转了一圈,出来就看到空着的狗窝。狗来我们家两年多,贵宾和泰迪的杂交,咖色,遇到生人都亲热得能被带走。香芹说它满了三岁,还给取了个外国名,安娜苏。我知道安娜·卡列尼娜,知道娜娜,不知道安娜苏。狗就是狗,还安娜,还苏。香芹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网购,她不怎么出门。每当傍晚,她围着围裙,用一顶紫色浴帽包住头发,在厨房炒菜。这种时候,狗就趴在厨房门口,守她出来。厨房是香芹的地界,她不许狗和我入内。在这个层面上,我和狗享受了平等待遇。
我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就着香芹留下的几块煎馒头片吃。玻璃杯上面的浮沫翻涌上来,我记起了安娜苏。我出门在楼道里走了个来回,回来把馒头片吃完,冲了杯子,然后下楼围着楼体转一圈,询问背着两手在勘察天气的门房老头。前后也就半个小时不到,狗就无影无踪了。就这样我迟到了。我记起迟到扣60块钱的规定,早先是迟到扣30,旷工扣50,那个月画家请病假扣得最多。我被扣了300。扣了几个月,见我们没反应,那奇葩年后开始变本加厉。上午迟到扣30下午迟到扣30,上午旷工扣50下午旷工扣50。开始我琢磨了一下,既然这个上午30没了,索性把余下的20献给狗吧。不过,最近我感觉香芹炒菜有点偷工减料,桌上荤少素多。我心里有数,为维护我这点小自由主义德性,她是隐忍克制的。把先天性正能量和擅长调适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我决定把今天结余的70留给中午的饭桌。
我给香芹打了个电话。她没听两句,就挂断电话。
我想象着她心急火燎,挎包下楼的神情,感觉挺无聊的。即使是听到我丢了饭碗,声誉不保,她也不至于这么慌神。这类神情偶尔出现,无一例外跟狗有关。可恨就在于她毫不自知,毫无自查,就像那奇葩扣我们的钱。完全出自真心实意。两者当然不同,那奇葩以此为乐,自大与自卑一样强烈。香芹则寻常得多,或者说,看上去更正常。
2
她认为我不喜欢安娜苏。随时提防我,蹩在我身后看我逗它,手里拿着个抹布要擦不擦的。多年前听我接打电话时,她也这样。那时我结交了个女网友。香芹什么也不知道,又像什么都知道。既神经质,又有分寸,是她这种纺织女工的职业特点。只有一次,她把电话打遍我一干酒肉朋友,包括我的个别同事、上司、文友和小学同学。那一夜我深切领会到女人带来的灾难。天亮前我们决定离婚。女网友的头像是梦露,朴素,肉感,妖冶而迷茫,不同于我所处这个时代的女性,她们苗条,有序,不屑于拥有她那愚蠢的激情和发达的泪腺。这事我解释不了。在她出现前我从未迷恋过梦露。我认为自己喜欢赫本、杨丽萍、林徽因,她们身上的巫性、理性更有价值。那一夜,当梦露陡然从黑白变成彩色的,从平面走向立体,整个人反而模糊了。消散了,就像揭开她裙底的那股风。从这点来说,香芹拿她当假想敌,对她、我和梦露三方都不公平。
现在小豆长大了,小豆养的狗长大了,我们还是没有离婚。我如她所愿改邪归正,不在单位就在菜市场。她手上总拿个抹布,戴着浴帽像个清洁工,好像家里真有那么脏。她如临大敌。尤其当客厅只留下我和狗。我下脚稍微重了点,她的声音就追过来了,它跟人一样——你愿意别人这么对你吗?我听了这种话就头晕,有时她也用这句式教育小豆。长大不是越来越酷,你想变成这样吗——越来越温柔,对全世界都温柔。这一套她大概从网上搬来的。我能肯定的是,她是在狗到来之后,长大的。
自它进门那天起,她从未对它的劣迹不耐烦过:撕烂靠垫源于缺少安全感,在客厅大便是需要存在感,咬碎一地卫生纸是排遣孤独感。至于它在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尿,是表达它的渺小感。半年来我有这种感觉:她是潜伏在这家里的一名地下党,为了这只狗的幸福,她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包括在床上。她自己毫无察觉,只一味求全。每当我的喘息稍稍平息,都能看见狗发亮的眼球。在被我踹下床后,它蹲伏床尾,时常夜半巡视,看我是不是谋害它主子。有一次香芹醒来,披头散发找狗。最后,我发现它安然卧于床底,连睡姿都模拟她的形状。
两年来就是这样。我身边躺着两个生物,我的妻子,她的狗。
下午我打了个电话过去,第二次她接了。回来了吗?我问。她答得很有秩序,我在湖边,小豆我请门房看着。财校前门、后门,麦当劳、别墅群都找过了,现在绕湖走。上午没会吗?她听了不作声,似乎不想回答我。晚上吃什么?我换了个话题。她说好了,我看见前面像是它。电话断了。我听见里面嘟——嘟——嘟的盲音。这时有几个老龄诗词爱好者登门。向我打听诗歌大赛的规章程序,并同我探讨诗词存在和崛起的意义。他们吟诵的词句里,每个意象都有香芹魂不守舍的背影。
下班后我寻思着买点什么菜。刚进小区就看到香芹妈背着小豆的书包,和小豆在绿化带转悠,口中呼叫着安娜苏回来。我上前给了小豆一个螺蛳,说,叫魂哪,妈。香芹妈回头看到我,笑说,下班了?哟,这是小豆爱吃的通心菜。她接过我手里的菜袋子,上楼了。小豆不肯上去,说妈妈让我守在这儿。怕安娜苏进来不知道坐电梯。我说,你们平时就该训练它这个,怎么按电梯,教它识数。小豆说别逗了,就算它智商堪比你,个头也不够呀。你还是想好供词,看怎么过关吧。我家这个儿子牙尖嘴利,不知道像谁。
我带儿子在沿湖一带转悠。眼前晚霞如火,炽烈地铺了满天。回家的人,喇叭声,亭子里响起《回家》的萨克斯旋律。小豆虽然心系于狗,倒没乱了阵脚,兜了几圈蹲石墩上了。我考了他几道地理题。车来车往。远远地,看到香芹出现在天边。她显然披了一背的霞光,头发丝带着橘色。开春后头发长长了,到夏天就能披在身后了。香芹从未离我们这么远过,这个距离很陌生,让我多看了她两眼。小豆抛下我,冲妈妈跑去。娘俩并排走着,我发现小豆和香芹几乎一样高。
我揽过香芹的肩。小豆吊着她那边胳膊。我没发现她眼睛发红,或含着泪花,好多年前她就不这样了。这事没我想的那么煎熬。我问她累不累,她什么也没说。我决定在回家前将事情交代完。我望望天说天气真不错。我说早上我只是打开门透个气,像以前常做的那样,它趁机溜出去了。估计晚上最迟明天就会自己回来。我找了它几圈,一定是躲到哪里找骨头吃了。咱家饭桌的肉腥不够,所以今晚我买了两斤肉。
我搔搔她的腰說,你妈来了,她做红烧肉小豆最爱吃。小豆嘀咕说,安娜苏吃不上。我说,它不是不能吃盐吗,嗯?她还是什么也不说。我看她耳边的刘海儿都叫汗浸湿了,颧骨下那一小片雀斑变成了粉褐色,她的眼睛在这个环境下,显得很迷惑人。后背也湿了。我把手贴在她臀上,感受着这个喘息未平的肉体的动荡。
3
吃过饭,香芹把碗丢给她妈,我拎着垃圾袋,跟她出来等电梯。门口小豆在反复央求,他也要跟去。我放好垃圾,看着香芹朝小区外走去。她没有等我。她走得看上去不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路尽头。我上楼给小豆辅导作业,讲了几道算术题。香芹妈要去帮忙找狗,我让她回去,送她上了巴士。天色黛蓝,各种灯光。不知道香芹一个人转哪儿了。我忽然有些担心,拨她电话,没人接。十点,我安排小豆睡了。他弹了半小时钢琴,预习了课文和单词。我留了客厅的壁灯,蓝幽幽的满室荒诞,下了楼。一旦浸入夜色里,时间变得很慢。一般这个时间段我都在书桌前,看几页书,或对着电脑打字。可以说,我很少在这样的夜色里出来。暮春的风凉凉的,估计香芹不会出汗。晚上锻炼的人们显得惬意。他们有的手里牵着狗,有的狗则跑在他们前面。有一只朝我撅着屁股跑来,朝我裤脚嗅嗅。我试探着叫了句,安娜苏。它撇下我朝前摇摇摆摆地跑走了。这只泰迪在月光下很像安娜苏。我问它的主人,为什么大家养狗?女主人笑眯眯地说,它得人疼呀。会缠人,听得懂我说话。我不觉得这算什么优点。对于女人来说,做任何莫名其妙的事,找到一个理由就够了。在这只狗身上香芹投入得太多了。现在自拔要困难些。我记得小豆出生那会儿她也这样过。
因为除了网购,她没有别的爱好,我才没有反对养狗。
养这只狗纯属偶然。周末小豆和香芹妈逛商城,回来身后就跟着这只狗。小豆蹲在门外,对它又抱又逗的,喂它吃香肠。不时跟进厨房,对着香芹央求一番。小豆申请养只小狗蛮久了。我想她有轻微洁癖,或是照顾我父子俩已经很操心,她从未松口。在小豆的一再邀请下,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当时它脏兮兮的,咖啡色乱糟糟的毛,把脑袋裹得像个老头儿,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睛向上抬起看我。此后它看我就用这一种眼神。我抛给它一块大骨头,但它从未对我有过好感。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失的狗,身量不大,估计半岁不到。我想香芹会很快打发它。从而打消小豆层出不穷的想法。当我夜深从书房出来,这狗已经驻扎在阳台临时搭建的一个纸箱里。浑身香喷喷的,躺在我的一件旧棉袄上。垃圾桶里有一小堆打着圈的狗毛。次日我陪小豆庆祝了一下,给他和小狗各买了个冰淇淋。香芹得知后从网上下载了个很长的“养狗须知”,对我俩一番扫盲。与狗有关的她凡事亲力亲为,手里除了抹布,就是一把金属梳子。她把它当小女孩打扮,订购了橘粉色狗窝、蝴蝶结、饮食饮水器皿、英伦范裙子、棉袄、带铃铛的项圈。到我妈家吃饭她也带上它,逛街,散步,为了它她走出了家门。一路上她不断同有狗的人、有主人的狗相遇,交流,彼此恭维。就狗狗的粪便、鼻子颜色、耳孔的干燥程度以及毛色同陌生人喋喋不休地讨论。她买了个录音笔,随时记录他们的养狗食谱和心得。没人时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香芹这么能说话,她不是一个爱表达的女人。
她对狗说的话更叫人费解了。我记得她叫过小豆“宝宝”“崽崽”,现在小豆比她高了,她有时摸摸他的颈窝,闻一闻,对他的意见越来越重视。现在她改喊狗“宝宝”“宝贝儿”。它常趴在她膝头,有时在围裙上,夏天到了就直接肌肤相亲。她给它剪毛,除了脑袋和尾巴,身上的毛剪光了。它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那个上午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因为手法不专业。狗被剪得像只癞痢狗。有的地方露出雪白的皮色,显然它有点不自在,困惑。她失手把它剪破了,它只是象征性地弹一下,躲都没躲。香芹上去就把它搂住了,对着那个血口流眼泪。它在她怀里安详地眨巴着眼睛,没叫一声,仿佛不疼,仿佛那是她应当做的,它承受即可。按说它该为自己的新形象自卑的,但她和小豆大呼小叫,对它夸赞个没完。它也就像只干瘪的羚羊,精神抖擞,细脚伶仃地在客厅里窜来窜去。
那幅欢乐画面看上去很荒诞。
她做完家事,沙发上一靠,它就趴上来了。她用富余的精力跟它说话,而它舔她。常常它听她说一句,脑袋就歪一点,竭力想听懂她的话,据说是这只狗的一个特别之处。小豆经常对着它的嘴脸说话,逗它左歪一下脑袋,右歪一下脑袋。夜深我出来找水喝,他们对我的经过无动于衷。
4
十二点过了香芹才回来。我在市政府门口碰到她,两手空空。我原想跟她谈一谈,看她很累,就建议她先洗澡。洗后她更憔悴了,包着头发就回房了。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汽笛声惊醒。开始我被它魔住了,挣扎在梦魇边缘出不来。它是那种呜呜呜的迂回音质,陡然声若一线,再拐回到常态。我跟着高音跌下了梦境,四周漆黑。身边香芹正在制造这种陌生的音乐。我翻身开灯,她平躺床上,一手捂脸,头发和身躯发出金属般的颤抖。我俯身看她,推推她,想让她停止发声,我觉得她是做噩梦了。哭声被打扁了,平平的,泪水源源不断从她的下巴流下来。从她的指缝淌出来,从她的鼻孔里嘴巴里掉下来。我不动了。也许黑暗更好,我就看不见这让我心烦意乱的情景。但开了灯是个警示,她该明白这是睡觉时间。小豆明早六点一刻要起床。
她哭的样子让我很不好受。她这么伤心,我忖度着,什么时候她会变得好起来?也许我该抱住她,用一个安全套解决一切。半个小时过去,她清醒了一点。声音弱下去。直至声息全无。
我下床倒了一杯水,轻轻放在她那边的床头柜上。我到阳台透了口气,天黑乎乎的,有一辆救护车的笛声由近而远。我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拨了一下她的头发,你怎么了?单位的事不顺心,还是,那只狗?她的两只眼状若粉桃,突然上翻,看住我。狗,她笑了一下,严重的鼻音让这个字显得浊重。我拿来了纸巾、毛巾、安眠药,把水杯递给她。
以前不也丢过?这狗性子野,回来了你好好训练它。
她抬起脸,呆呆望着墙。面前好像没有我,也没有墙。
离婚吧,她说。
一瞬间,她的脸像波浪一样涌过一層暗色。在它碾过面颊时,五官纷纷皱了起来。它没有带走她颧骨处的雀斑,内眼角那颗痣,面色却鲜润了起来。我愣了一下,看着她渐渐开阔的面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话前她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嗓子,声音还是嘶哑。我伸手按向她额头,她闭了一会儿眼睛。
她的体温37度左右,在排卵期会高一些。我觉得她是正常的。我出去在客厅待了一阵,墙上的时钟指向“3”。窗外的路灯光像雾,看不清更远的湖面。夜不比客厅黑,我和客厅里所有家具一样承受着那种黑。困意袭来,我进房直接倒在床上。伸手关灯的一瞬间,她眼睛是睁着的。
早上我已经忘了昨晚她说的话,模模糊糊记得她哭过。翻个身想抱她,身边空的。
香芹失踪了。其实一开篇我想说的是这个,我妻子不见了。我觉得无从说起,只能从这条狗下手。如果我知道狗是我妻子出走的原因,很可能我不会在那个早晨那么大意,那么斤斤计较于几十块钱的得失。我能说,我是因为几十块钱,失去了我妻子吗?多没有逻辑的事。正像有些人在微博里讨论吃狗肉的话题,他们认为狗肉和鸡肉鸭肉没什么两样,养狗就是为了吃。养狗而没有吃它。只是丢失了它。我是不是比这些人可原谅得多?
我记得香芹跟一个人在网上争论过这个事,一度还擦出火花,后来发展到围裙一扔,火光冲天地跟人在微博上干架。她的微博名是香芹园子。我注册了一个微博,关注了香芹园子。当晚我给她发了多条私信,小豆的近照,她妈的语录。她手机关机,短信不回,单位那里没请假。微博一次也没有更新。我疯狂地浏览她的微博,一共两百三十七条。光是跟人为了狗干架就有七十多条,历时半个来月,那是发生在广西玉林狗肉节前后。其他的也跟狗有关。比如有一条她讲小豆学习任务重,结尾提到了狗;回忆她的童年,提到狗;家里的盆栽死了,提到狗;担心延迟退休,提到狗;针砭食品安全,提到狗;在外吃饭秀菜碗,提到狗。
她提到狗的语气就像提到一位男子。
我怀疑她身边是不是有这么一位男子。我开始跟香芹妈探讨她们共处的那些周末,打捞我出去采风,开笔会,在作家班学习的日子里,她交往的闲杂人等以及参与的活动。各种细枝末节,各种排除和建构。香芹妈狐疑地看着我滔滔不绝的分析。手下折着小豆的衣服。她只关心一点,香芹什么时候回来。她同样认为香芹为狗离家出走的说法很荒唐。
香芹跟你提过,她想再生一个,你总不答应。是不是你在外有人了?
我不知道怎么会引出这个结论。这么多年,我没有再遇到赫本、嘉宝、泰勒或费雯丽。我小说里的女性很少,从未充当过主角。想表达的太多,几乎没有她们表演的空间。这能不能充分辐射到人届中年的我对女性的忽略、警惕,以及感情需求的单一性呢。可香芹妈跟香芹都不看我写的小说。
我手一摊,说,我养得起两个吗,妈?
两个什么?
孩子。
一只狗你总养得起呀!
我很快放弃了辩解。女人变换思维比变脸快,我别指望在丈母娘这儿打捞到什么线索。
因为视力不好,这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的,或者,我在有意忽略我的周围。我写小说既不是为了拯救民族,也不是发泄自我,我只是在琢磨一种很远的东西。香芹常常消失在我周围。现在,她也是离我很远的事物之一,可我们之间没有问题。我们之间拥有的还不少:儿子、一起消耗的青春、相伴的岁月,还有这个七十平方米的二居室。
香芹出走了。我感到轻松,同时屋顶咣当掉下来。我略微发蒙一二,马上处理这个突发情况。就是对破损口的一个简单包扎:小豆先交他外婆带一段。我把手头这个小说集中干完,一切等月底开完创作会回来,再作打算。有时候做了最坏的计划,可等过了一段,事情自己解决了。常常是这样的。时间会风干一些刀口。就像多年前的梦露事件,我们闹得最大那一次,也是挺过来了。
在微博上,我发布了一个寻妻启事。然后拔掉网线,本子扔进手提箱出门了。当晚我的粉丝增至两百,他们彼此问答,相互猜测我遗漏的一些资料。仿佛乐不可支。
5
小说写完投给了《星火》。此届新时期小说创作会地点定在庐山,与会三天。报到后,我在山腰的草甸上坐了半天。天快黑时,一个诗人路过给我拍了一张相片,说我此情此景很是忧愁很有状态。我的忧愁大概跟这一周的外出,一天扣100元有关。单位那奇葩不准假,每天记我旷工。在她上台前,说的比她唱的好听,她的提干得到我无知而愚蠢的鼓掌通过。而现在,扣我们工钱扣得比弹她那破钢琴还要响,顺便还要听她那公鸭嗓子的定时伴唱:制度!体制!
在庐山的第二天。单位办公室来了电话,通知我开纪律会。我对电话那头若无其事的态度感到恼火。开个屁会!我吼着摔了电话。下山后我索性去了在县城的香芹的几个朋友那里,两个儿时玩伴,一个初中同学,还有她的初恋。她没有同他们联系过。我在她住过的那条胡同里兜着圈,一边百无聊赖地发了几个微博。创作会盛况,穿插摔电话情节,与香芹初恋的对白。晚上,我被当地粉丝约出来喝酒。我坐在烧烤摊边,无限沉默地吃着烤羊肉。啤酒喝开了,我向他们讲述得最多的是狗,说到香芹,一定要说狗。仿佛有关香芹的记忆,是从狗到来的那一天开始的。在那之前,香芹的形象从未如此鲜活,挥之不去。
真相就是,狗带来了香芹,又把她带走。我厌恶自己言必涉狗,掐断了话头。粉丝们很体恤,只是灌我酒。我能在偌大中国找到香芹,这是一个笑话。即便我的粉丝遍布神州,影响力辐射全球,只要香芹不想出现,我就永远失去了她。
回到家中,我倒头睡了三天。夜半醒来,上网一看,那寻妻启事被转发了上千条。评论三百多,粉涨了五千。几百个赞。大概我的叙事很文艺,有网友大呼酸爽。更有呼吁上图上酸菜。我默默把自己在庐山呆坐的相片发了。这不是我图酸爽,我想让香芹看到我很是忧愁的脸。我断定她会上网,像我一样泡碗面,一边等一边把几百个评论自上而下浏览一遍。在吃的同时不断刷新。尽管她的心一片空白,应该不会忘记她的微博密码,和她那些香粉们。
深夜。我挑些言语鲜活的评论一一回复。为了和启事、相片相呼应,我的回复风格一律忧愁,迟缓,呆萌。到了周末,粉丝激增至两万,除了转发我的微博,他们不断要求我讲述香芹,上近照。还有人扒出了我以前写的一些诗。我的小说四处流传。随后我被定义为一个比北岛有才比顾城更需要爱的诗人。当然更多的人骂我,称我狗爹、狗奴、狗毛。说这是一场狗娘被狗拐走后的无耻作秀。这样的结果是,我的两首诗和一个小说先后在几个赛事上获奖。
我相信香芹不会有一点儿震动。即使我得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她也不会因为我获奖而回来,不会因为我人气爆棚而回来。我的所有成就都抵不上她床底下的那只狗。或许她端详那张相片,流了一点眼泪。现在她又心硬如铁。
我发了一帖,用刚到手的奖金悬赏找狗。赏金一万,时限一月。小豆手机里的狗相片被调出来,姿态各异,发上微博。我P了一下。把它身上疙疙瘩瘩的毛茬都整平了,风格是怀旧色,为的是让香芹再次在屏幕前掉眼泪。我希望激情高涨的粉丝能给我把狗找回来,狗回来,香芹也不远了。其实我并没有不喜欢狗。那是来自香芹和狗的误解。狗每次在我常坐的椅垫子上撒尿,香芹瞒着我偷偷洗掉,我都知道。我和狗独处的时候,它就没少一根毛,牙口完好,四肢健全。我把它当情敌的说法,不仅是对它的抬举,也是对我的中伤,就像当年香芹把梦露当情敌一样可笑。假如它能回到我们家,我肯定给它备上十包狗粮,无数零食。
寻狗启事一贴出来,我看狗的图片看到吐。大量狗狗的照片,导致我手机流量暴增,连梦里都堆满了姿态各异的狗。次日我们当地的报纸电台私信我,要给我做个专访。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艾特,无数图片和领赏消息。
第二天开始,我每天中午和晚上各花一小时,会见那些艾特我的人。第一个是个女孩。她的狗眼睛很像安娜苏。我走进肯德基,一眼看到她,穿红点毛衣外套,两手捧着一杯喝的。我站在她面前,指指那杯子,是我的优乐美吗?她戴一副黑框眼镜,杯子朝我面前一推,不,是你的益达!就这样确认了。我坐下来,点了一杯和她同样的冰飲。狗呢?我问。她耸耸肩,不让带进来。我说,那你让我看什么?看我啊,她说。我定了定神,凝视了她一会儿说,不大像。她扑哧一声笑了。我长得像猫,对吗?我只好说,对。她问我,你多大?三十六。孩子多大?十二。房子多大?呃,我冒汗了,说,应该我问你吧?她一听,正在唆管子的嘴巴马上收缩成一个小圈。今年二十八,长得像十八。没婚没房有车。问吧!
我惊住了。你是说,那只狗?
她嗨了声,手在桌子上一拍。狗二十八能活着吗!什么智商!
我结结巴巴问她,你来干啥的?
相亲啊。她瞪圆了眼睛说,知道泰迪智商多高吗,相当于你六岁的时候!
我口呆眼斜。
记得你六岁时候的事吗?她启发我说。
等等,我摆手打断她,我找的是狗,狗!
我在说狗啊!六岁是你最快乐最自由最富有正义感和激情的年纪!
你在开玩笑吧?我恢复了常态,坐直身子。
所以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人不如狗。她自顾自吃着薯条,蘸着血红的番茄酱叹气说,要自由没自由,要热血没热血。吃点东西吧,得AA……
我有点挂不住,问,你还想吃什么?
都行,她说。
结果是我点了一堆,她吃了一堆。然后就自由和热血,我们探讨了诗歌、小说以及别的文体。这一小时我度过得相对愉快,狗没看着,认识了一只文艺范的猫。
第二个也是女孩。中性英伦范,有点严肃。我换了家茶楼,她抱着狗走进来,向我出示一条狗腿说,被车轧了,一周前包扎的。我一眼看出不是安娜苏,毛色浅点,接近杏咖。我说我那只是深咖色。她点点头,说,你抱抱它吧。她站起身把狗送了过来,我摆摆手,一犹豫,狗已经滑向了我胸前。这狗有点软绵绵的,抬眼望了我一下。毛还干净。我抱了一会儿,逗了它两声,起身还给她。女孩说,你抱着吧。它刚被车轧,车主还跑了。你的狗是找不回来了,沿湖路我知道,是狗狗们的地狱之路。它是上天给你的一个补偿啊。我抱着狗站在那儿,说,呃,不用了。我还是等我那只吧。女孩说,这不矛盾啊。在找回之前,它给你的慰藉,会大大超过你预期得到的。你肯定有过风雨飘摇的夜晚,睡不着觉,它会一直陪着你,等你妻子回来。我想起安娜苏躺在香芹床底下的姿态。打了个寒噤。莫名其妙地想,安娜苏暗恋香芹?目前我家的现状。是它离间我和香芹的布局?我甩了甩头,摆脱掉这类拟人式的自虐念头。女孩看我摇头,有点愣神。她点了一根烟,说,家里已经有七只,实在养不了。你要是收留它,我出治疗费和下半年的疫苗费。我们两家还可以结伴出去玩。怎么样?
我看了她和狗一会儿,意识到她推行的是送狗打包人的策略。我思考了一下。看来我的微博名可以改为,相亲园子。
6
我一边为巨大的荣誉而恍惚,一边被现实的虱子所咬噬。“奇葩”得知我微博玩火了,马上开会研究,调查取证我在上班时间玩微博的犯罪事实,上报上级单位并张榜公示。接着她马不停蹄完善了上个月刚颁布的规章制度,不准我一切事假病假。那天我挟裹着怒火走向她办公室,她正准备出门,看到我她手下不停,利落地用一挂大锁把门锁上了。她举着钥匙冲我点点,沉声说,你这在玩火!我问她,我们创作室是搞创作,还是搞革命?她愣了一下,尖声答道,这要是“文化大革命”哪,臭老九少不了你的份。我没想到她这样回答,愣了一下。我当然是臭老九,但是她这么光天化日一点醒,我还是搁不住了。我指着墙上贴的罚款公告。这是贴我大字报吗?凭什么说我旷工,我请了假!斗臭老九,只能暴露你的阶层自卑感!她听了下巴一抖,我是单位法人!我有权不批假!7月1号,事业单位新规一实行,我们会上见!
我直视她半分钟之久。这人年纪不老,已经僵死如尸。我想照她脸来一下,她脸上所有的肉都在颤动,嘴巴一直动,声音估计很大,因为门口出现了一些人。我把假条往外面办公室桌上一放就走了。背后楼道里,她的公鸭嗓还在响。
法人!
我上网查看了新规,一年持续旷工15天或累计30天,单位就能解聘我。如此一来,我就彻底成了自由人。我在微博上写:两周后失业。点赞无数。看评论看到下半夜,百分之九十是羡慕嫉妒恨的话,不知真假,我还是挺震动的。百分之四十的人为房所累,为工作所制,视有生之年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为奢望。百分之三十的人正在考虑跳槽,处在进退维艰中。百分之十的人主张我维权,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愿意为我站街。百分之十的人建议我在食品安全领域创业。百分之十的人建议我移民。
权衡再三,我在微博办起了交友沙龙,主角是狗,有不少狗主成了一对儿。半年来,我接触的两百多个狗主,约莫成了四十来对。我指的是牵手,至于牵手之后我没持续跟进。我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份信心。即使神话故事里,两个终成眷属的人儿,也是在“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刻落下了帷幕。那幕后人生,谁敢说不会发生各种离奇事件呢。
我不写小说了。“文艺猫”走进我的生活,我们经常在肯德基见面,AA制。她有时接送我去个什么地方,或者我陪她去哪个路口接送个猫狗。她经常碰到流浪狗,或者说,那些狗总能找到她。她带它们一家家找主人,遇上不合适的,可疑的,掉头就走。她经常报警。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文员,业余职业是为狗维权,梦想是为狗争取到立法保护。她时常讴歌自己,啊,世上又多了一个伟大的职业,狗律师!
文艺猫说跟我初次见面,一眼看出我跟那只狗不合适,跟她合适。我问合适在哪里。她说我帮不上那只狗,但我能帮她帮那些狗。她看好狗友联盟的力量。我说她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连老婆,连老婆的狗都找不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