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野杜鹃

2017-12-03凤群

广州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杜鹃小伙子司机

凤群

那时,我刚来粤东侨乡大学不久。

说来话长,我读的本科是内地江南一座著名大学的中文系,读书时我喜欢古典文学,尤其对李煜的词很痴迷。但考研时我却选择了社会学。因为我的老师,一个对我非常关心的研究古典文学的教授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劝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年头学古典文学没有任何前途,研究生毕业后除了继续读博很难找到工作。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听了恩师的话。考研时毅然选择了社会学,结果被南方某重点大学社会学系录取,于是我无奈告别了我心爱的李后主,转向对社会学的研究。毕业后很顺利进了珠三角东部这所侨乡大学,在该校侨乡客家文化研究所工作。我们学校是一座地方性院校,提倡科研为地方服务,把论文写在侨乡大地上。我当时报了一个省级课题——对粤东客家女性文化的研究。粤东客家围屋,粤东客家女性文化以及历史上的土客械斗,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说真心话,其实我的内心当时除了南唐李后主。对粤东客家女性文化也没有多大的研究兴趣,可以说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之所以报这个省级课题,完全是为了评职称的需要,因为省里对地方文化支持力度大,课题容易批准。还有我自己也是个新客家人了,可能做客家文化更有亲缘性吧。我们所长是个名牌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劝我这年头不能单凭自己的兴趣做学问,既然是社会学的研究生更要适应侨乡社会,当然对于我更需要有一个心理适应过程。所长自己就从历史地理转向对独特的粤东客家建筑研究。还真尝到了甜头,并取得了一定的科研成果。所长苦口婆心地劝我,要下去多做一些田野调查,掌握第一手资料非常重要。

于是在某个春日,我惴惴然独自一人去了粤东山区,进行客家女性文化的田野调查。

虽然是学社会学的,由于长期被李后主风花雪月的诗词浸透了骨髓,又是初來乍到,我对侨乡客家社会一直并不了解。在乱哄哄的侨城汽车站,因缺乏经验也怕排长队买车票,被一个带有几分古典气息的客家女人花言巧语所惑,匆忙中被她拉上一辆还算豪华的长途客车。结果这辆豪华大巴出了城郊便停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司机突然把我们全部赶下车,改乘一辆路边停着的中巴。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卖了猪仔搭了黑车。这类事几乎每天都在侨城汽车站前发生,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涉黑社会团伙的作为,客家女人专门负责拉客,那辆豪华大巴只是他们揽客的工具。他们在不同时段挂上去不同地点的牌子,然后统统拉到荒郊野外,去逼乘客坐那些根本不想坐的各种长途中巴。我有些懊恼,但也没有办法,临时也找不到别的车,再加上车票已经付了款,这些人也不会再退给你。只好自认倒霉听之任之,坐上这辆破旧的去粤东山区的中巴。

那位司机小伙子是个靓仔,虽然看着顺眼,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不知安了什么心,一路上走走停停,老是说车坏了,可能这辆破车是真坏了。等中巴缓缓驶过一个隧道,便见那轮鲜红的没有多少光泽的夕阳渐渐沉入苍莽如海的山岭中去了。公路两旁那块一闪而过的路标,写着温泉镇十公里的白底红字,异常醒目。看来不等到达温泉镇,天就会完全黑了。

汽车沿着狭长峡谷里蜿蜒的公路朝前驶着。拐过一个山弯,瞑色中眼前倏然一亮,路边闪出一户孤零零的人家。是粤东山区常见的那种农家三层小楼,外墙上贴满色彩鲜艳的马赛克瓷片,艳俗而招眼。楼房倚山而立。窗子里泻出一片明晃晃的灯光。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又停住了。惊异中我才发现,灯影里立着一个山里靓妹,一身城里女孩的打扮,穿着牛仔吊带衫,露出半截肚皮,脑后松松地绾着一束马尾辫,但山里女子那特有的气质还是明显地流露出来。她正朝那司机小伙子挥着手。等车停了,她便有几分得意地款款走上前来,立在车窗下,嫣然一笑,妩媚至极。看得出,那司机小伙子的魂魄已被勾去一半。他忙打开车门,有点受宠若惊地问道,阿鹃,是你叫我吗?

倒会装啊,不叫你叫谁?那女子忽然收敛了笑容,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满的神色,两只水汪汪的明眸在暮色中一闪一闪,尖着嗓门拉长声调道:阿威哥,我是得罪你了?还是亏待你了?打我家门前过,招呼也没一声就想开溜。连我的茶也不想喝?是嫌我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怎么的!

靓仔司机满脸堆下笑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阿鹃,你莫错怪好人。我正要打招呼,你便出来了。我比不得你自由。端老板碗受老板管,我们老板你见过,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今日车子尽出毛病。怕是没空喝你的茶啰!

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女子有点沮丧,眼波一闪,你真的不下来了?

一车人都等着去温泉镇呢。司机小伙子俏皮地眨眨眼,又瞥了车厢内一下,大概看出了旅客们不满的情绪,冲那女子摇摇头。改日再来吧。有什么好东西孝敬阿威哥的,给留着吧。

留着给狗也不给你吃!那女子有些愠怒地白了司机一眼,狐媚地将身子一扭,嘴一嘟脚一跺。滚,滚吧!你个过了桥便忘了路不识好歹的东西!说罢一个转身。便撒开腿头也不回地去了。

司机小伙子盯着女子那苗条的背影。竞有些恍惚,愣愣地出神。车子又缓缓地开动了,还没开出那灯光照射的范围又停下了,真是见鬼了!那靓仔司机先跳了下来,冲大伙嚷嚷起来。

都下来,全部下来!车又坏了。

众人哗然。车厢里溢出一片不满声。

我又不是故意的,车坏了怕一时整修不好。小伙子故作歉意地双手一拱道。大家一路也辛苦了,今儿就在这过夜吧。话儿轻飘,如同车窗外山谷里飘起的晚雾。

这一车旅客都是被卖猪仔无可奈何上了这部黑车的,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听说又要在这前不接村后不巴店的荒郊野岭过夜,顿时炸了锅,七嘴八舌纷纷闹嚷起来。我也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不由得对这位司机小伙子产生了反感,忍不住叫道,靓仔,你让我们在哪里过夜?总不能在这辆破车上吧?

司机小伙子没有对我发火,只是淡漠地扫了我一眼,冲那灯火明亮的楼屋一指。那不是饭店么?都下来明天一早走,车子连夜整修,保证误不了大事的。反正你们去温泉镇也要住饭店的,这儿的饭店倒是挺有名的,还比温泉镇便宜,大家都下来吧。

我不由地探首窗外,这才注意到,那楼屋大门的廊檐下,悬挂着一串红灯笼,还有一块褐色木匾。借着灯光,木匾上“红杜鹃饭店”五个红字依稀可辨。霎时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那狐媚的山里女子给了司机小伙子什么暗示,靓仔司机心领神会,才玩了坏车这手花招。两人串通一气设了圈套,真是可恶之至!由于司机犯了众怒,旅客大概和我想的一样,一个个面带不满,坐着纹丝不动。沉默是最大的抗议,那司机小伙子似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声音也低了许多。请大家谅解,都下车吧,我要锁车门了。

谁也没有去理睬他。一位坐在我身边进山来收山货的采购员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委屈。尖叫声打破了沉默:我买的是温泉镇的车票。我晓得车站的规矩,不到站不下车!

司机小伙子摇摇头:“那你怎么不买车站的票呢?我们是私营车,不懂车站的规矩。”

一个胖老头显然与采购员相识,也帮腔叫了起来。小师傅,我就在温泉镇上住,住什么饭店?有这必要吗?

司机小伙子把头仰着,鼻子哼哼,那我就管不着了!车坏了特殊情况,有什么法子!你不愿住饭店,反正这儿离温泉镇也不远了,你自己走好了!

采购员忿忿不平地嚷道,你这是坑人!我被你们卖了猪仔,你得了便宜还不讲理。车子也许根本就没坏,我要告你。

那你找我们老板告我得了!我早就不想开这破车,要是老板给换辆新的,我倒要感谢你呢!司机小伙子冷笑着,随即“哐”的一声关上驾驶室的门,挥着手臂吼了起来。我再说一遍,请你们下车,全部下车!

旅客中间开始有了骚动。有人在整理自己的行李,有人在暗中咒骂司机,也有人依旧扛着不动。就在这时,那个穿牛仔吊带衫叫阿鹃的女子,那个山里小美女,像一朵轻盈的云从路边悠然地飘上车来。站在车门口冲大伙媚笑着,声音极為甜柔。

阿伯阿叔阿姨,还有大哥大姐们,我晓得你们一门心思冲着温泉镇去的。不是车坏了,恐怕是请都请不来呢。既然来了,一路辛苦,又在我家门口,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嘘——黑暗中有人笑骂了起来。你还是管管你那靓仔司机哥哥吧,以后再别干这种缺德的事了!

那女子仿佛司空见惯似的,也不气恼,依然笑着。我晓得大家非常恼火,你们大老远的路来我们这看风景,泡温泉,还不就是图个心里畅快?偏偏遇上这要命的车,就是我也会恼火的。可车坏了,也怪不得司机,他和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非要跟你们过不去?他也是个要脸面的男人,你们说也说够了,骂也骂够了,他气都不吭一声,也算是给了大伙的脸面。她顿了一下,继续滔滔不绝。谁都要脸皮,可脸皮撑不过肚皮,事情遇上摆脱不了,饭总是要吃的,我说得对吧?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显然这番话打动了众人的心。从车门外斜射来的灯光衬出她窈窕的剪影。车厢里没开灯,她脸黑着。只是那一对眸子依然如夏夜里的两只美丽的萤虫,闪烁着幽幽的光。

她又缓缓朝车厢里走了几步,声音变得格外温柔。大伙若要住店的话,还是上我们家去吧。不是我自吹,我们店不大,可一点也不比温泉镇的宾馆差。热汤热水尽有,热饭热菜尽有,床被一天一换,住店干净舒服。虽说我这个地方没有温泉,可风景优美,后面的山叫天露峰,你们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野杜鹃花,现在开得正旺,就像一团团火。这种花在北又叫映山红。可在粤东也只有我们这天露峰上才有,稀罕着呢,你们算是大饱眼福了。

谁知道住你的店贵不贵坑不坑人呢?有旅客在黑暗中嘀咕道。

我的店价格便宜,决不坑人。女子见旅客们开始窃窃私语,轻柔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俗话说得好: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我不图几个小钱,只图个仁义。真个没带钱,我给记个账,下次汇过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上这里游山逛景泡温泉的客人,哪一个不财大气粗,还能少我这几文小钱?

我目瞪口呆。如果不是我亲自耳闻目睹,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套世故的生意经会出自这么一个年轻山里女孩子之口。可这番话不卑不亢。入情入理,却有一定的号召力。人们开始忙乱起来,有的已经朝车门口走动。我身边的这位一直正襟危坐的采购员沉不住气了,忽地一下站起来。手臂一划拉嚷着。大家不要上当受骗!这女的和司机在演双簧戏,当心再被她坑了!

那女子立着没动,忽然扭过头朝那司机小伙子叫道,阿威,你是死人还是聋子?也不把灯开开,让我见识见识这位好汉是谁!

灯亮了,昏黄的车灯照着一张张不同表情的面孔。那女子双手交叉搭在胸前,缓缓地走到我的座位边,朝采购员莞尔一笑。这位大哥,你住过我的店?

采购员嚷着,你这野店贴我钱我也不愿住?

你连我家店门也没进过,这上当受骗又从哪里说起?采购员顿时瞠目结舌,那女子倏地沉下脸来。你这位大哥,我与你素不相识。没有深仇大恨,你凭什么要侮辱人?我怎么和司机演双簧戏的?我是怎样坑人的?你当众给大家说一说。说对了我服了你:要是胆敢造谣污蔑的话,我们山里面客家女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一口唾沫一个坑,说出的话你都要给我收回去。收不回去我绝对不放过你!你说,你说呀!

采购员吃了一惊,有些恐慌地站了起来往后退缩着,你……你要干什么?

还是那胖老头出来解围。靓女,你听我说,这位先生是个有口无心之人。你是个聪明女仔,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你瞧,这许多客人都下车要去住你的店呢!

那女子一回眸,但见客人们纷纷下车,也就作罢。还是恨恨地对着那采购员说,看在这位阿伯面上,我且饶了你这一回。你这是瞎说的我,便宜了你。要是说的别个霸蛮女子,不老大巴掌扇你脸皮子才怪!说完,便一阵风旋下车去。

我心中暗暗称奇。这荒僻的山野,竟然生出如此泼辣精干的女子。无怪古文中那些出众的美人都出自民间。我不由地对她产生了兴趣,也跟着下了车去,只见她和那靓仔司机匆匆对视了一下,诡秘地一笑,便去招呼她的顾客去了。

大部分旅客涌向红杜鹃饭店,亦有几个温泉镇的人骂骂咧咧地顺大路朝前走了。采购员胖老头和我是最后下车的,采购员阴沉着脸低声骂道,这小妖精没有好结果的……

胖老头四下瞥了一眼,嘟囔着附和,她专干这种拦路抢生意的事,温泉镇的店家全都火着她。迟早有好戏看,你就等着瞧吧!

脚步声在大路的尽头消失了。从深谷里吹来的山风带着暖意,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便加紧脚步朝那灯火辉煌的店子走去。

红杜鹃饭店店堂不算大,却很整洁。楼上歇客,楼下是饭厅,七八张方桌整齐有序地摆着,店堂十分明亮。进得门去,一阵诱人的菜香扑鼻而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正在那灶间掌勺,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山里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庞。那女子兴冲冲地奔了进去,朝那老人欣喜地叫着,阿爸,来了许多客人!

也许是饥肠辘辘的缘故,大伙脸上的怒气和不满全给这诱人的菜香冲散了,纷纷落座。我瞥见那司机小伙子吹着口哨走了进来,冲那老人點点头,熟门熟路径直上了楼去。

饭菜不算贵。饭有稀饭、干饭、面食;菜却是地道的客家风味。我要了白饭,还有梅菜扣肉和清炒菜心,挺实惠味道也不错。女子系着花围裙,来往穿梭忙碌着给大伙端菜送饭,十分利索,额头上沁出一片晶莹的汗珠。等把大伙全安顿后,又见她用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碟热菜,还有一个小酒壶,一大碗饭,乘人不注意的当儿,悄悄地端上楼去。我还没悟出什么来,邻桌上有人嘀咕道:

瞧,端着好酒好菜上楼孝敬她的靓仔哥哥去了!

那司机是吃白食白住的。要不,他会肯在这里过夜……

一阵低语,几声窃笑。嘻嘻,恐怕还有其他好处吧!

有人则低声骂了起来,吃来吃去还不是吃我们旅客的。这个狐狸精!

不一会儿,那女子下楼来了,娇艳的脸上多了一些酡红,她笑吟吟地挨着桌儿结账。走到我身边时,轻轻问,先生,你是公费出差还是私费旅游?

我有些惊讶,愣了片刻,这有区别吗?

我们先君子后小人,跟你实话实说吧。她浅浅地一笑,腮边漾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要是公费出差,我房钱多收些,给你补贴在伙食里。要是私费旅游,自己掏腰包,那就照常规收费。

真是门槛精!我说我出差,她只收了我几元钱的伙食费,而房钱却比侨城宾馆还要昂贵。我有些发愣,忙解释道,我只是个出来搞田野调查的大学老师,不是做官的,太贵了回去单位报销不了,再说山野小店这么贵的住宿费谁也不会相信。

她撇撇嘴,不高兴地说,你们这些大学老师也哭穷呀,听说写一本书就捞得大把稿费,我就不信,连几个房钱都出不起!你等于吃白食,饭菜钱全给你省下了,还不合算?

我心里顿时很不舒服,刚吃下去的饭菜在胃里搅和起来。她大概看出我不悦的神色,便又将住宿费减到我能接受的程度。我不耐烦地将账结了,冲她说,喂,安排我住在哪里?

她告诉我房间号并指点我上了楼。钱收了,依然笑容满面,没事儿一样。我刚走到楼梯口,便见那司机小伙子满脸酒气,剔着牙齿走下楼来,冲那女子耳畔悄悄说了句什么。那女子点点头,司机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我走进女子安排的那间小房,已是月色满窗。平心而论,这里景致还是很不错的。推窗远眺,但见奇峰兀立,黛山绵延。层峦叠嶂的山岭。在月光里皎洁如同起伏腾跃的银浪涌向远方,和那湛蓝的夜色融为一体。我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刚才的一点不悦亦就随风消散。蓦然,从那幽深的谷底,传来一声声夜鸟的啼鸣,“苦哇——苦哇——”这是一只苦哇鸟。我的家乡徽州也有这种鸟,曾听长辈们说过,这鸟是山里的一个苦命女子变的。那女子雪天里救了一个进京赶考让盗匪抢劫的落难书生,又将自己全部首饰变卖了给书生作盘缠。书生钟情于女子,女子也爱上了书生。二人难舍难分,定下终身,并有了私情。不料那书生进京中了状元后却变了心,女子闻讯后已有孕在身,一时悲愤难平。愚昧的村民不仅不责怪那忘恩负义的状元郎,反而迁怒于这女子,说她伤风败俗,有辱乡风。女子一气之下,便跳了崖。死后变成了一只苦哇鸟,日夜倾诉着内心的悲愤……那鸟儿不住地啼鸣着,如泣如诉,给这迷人的月夜抹上一阵神秘的色彩。鸟鸣山更幽,四周的山林显得格外寂静。

忽然听到流泉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坐了半天车,一身汗酸味,该去那泉边冲冲凉。尽管房间有热水,我还是想亲近一下大自然。于是便走下楼来,那老汉还在灶间收拾着,却不见那女子。老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没吭声,只是示意般地将手中的毛巾亮了亮,便走出门去。

踏着那皎洁的月色,我在屋后寻到那泉水。那泉流是从山崖间流出来的,泉水清冽而甘甜,沁人心脾。粤省天气炎热,即使初春之夜这山里面也不冷。我索性将衣服全脱了。洗个痛快,反正山野僻静也没人看见。正洗着,蓦然听到前面有男女的笑语声隐约传来。我吃了一惊,赶紧用毛巾掩住自己赤裸的身子,屏住气息。仔细听了片刻,方听出那笑语声是打前面山坡上那片松林子中传出来的。这么夜深了,在这么荒僻的山野,这些男女来这树林里干什么?是花妖山鬼吗?内心犹存的古典文学情结,让我的思绪泛滥,要是碰上个蒲松龄笔下的狐精则更好,吾愿与之共修燕好打发这个漫长的春夜。好奇心让我赶紧穿上衣服,蹑手蹑足地走进那片松林子。疏朗的枝叶筛下一片斑驳的月影,林子里明晃晃的,如同白昼。那笑语声又从前面清晰地飘了过来——

阿威,你要老这样没皮没脸地缠着我。当心我真用老大巴掌扇你脸!

嘻嘻,只怕阿鹃妹子舍不得打……

热血冲上我的脸颊,火烧火辣的。哪里是什么山鬼狐精,原来是那女子和靓仔司机上这儿调情来了!我暗骂自己荒唐,转身便走,却听那司机小伙子沙着嗓子央求。

阿鹃,我喜欢听你唱客家山歌,你唱个山歌给阿威哥听听,好吗?

这个依得。那女子巧笑道,你喜欢听哪首歌?

就唱那个野杜鹃吧。

我的田野调查内容正好与侨乡客家女人以及客家山歌有关,听此言心中不由一动,便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俄顷,便从那边松林里幽幽地传出一阵甜柔的山歌吉——

野杜鹃开天露峰

映得高山一片红

看花要选好时节

莫待花落枝头空

歌声清亮甜润,有一股山野的情韵,隐隐地含着一丝忧伤。我被这歌声深深吸引住了。歌声让我想起粤东侨乡世代客家女人的命运,情不自禁地又转身来,继续聆听。必须承认,作为一个道貌岸然的大学教师,我这种行为并不光明磊落,窥探他人的隐私,完全是狗仔队行为。如果放到现在,我是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情,甚至觉得这种行为非常可鄙。可那时我还年轻,力比多旺盛,对什么事情都有一种追根溯源的兴趣,同时还有潜意识中浪漫的古典文学情结作祟。当时,我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想的,既然我的研究课题是客家女人,那么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一个非常好的研究对象。因为她的行为似乎颠覆了传统客家女人善良坚贞与温顺的历史,让我不由地对她产生了浓厚兴趣,包括这个与她有某种隐秘情感關系的靓仔司机。

月色明朗,透过枝叶,我又看见那窈窕的身影,那双明眸似两颗星子在闪亮。如果她骑着一头豹或一只虎,我必定把她当成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可她却倚在一棵松树上。

阿鹃!那司机小伙子嬉皮笑脸又朝她挨近了点。我就喜欢你这棵天露峰的野杜鹃,你一开花,我就来了。说罢,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阿鹃甩开他的手,像只受惊的鸟跳到一边,口气明显有点气恼。阿威哥,你规矩点!

嘻,你倒会装模作样呀!

阿威,你这是什么话?阿鹃显然生气了。别给你三分染料便要开染坊,话好说可不好听。

那司机小伙子依然涎着脸,阿鹃,说句玩笑话何必当真呢?还是说正经的吧,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喜欢把你当亲哥哥待。阿鹃身子扭动了一下,声音却异常温柔充满信任。阿威哥,阿鹃山里开个饭店不容易。温泉镇上那些店家不会做生意,专门敲诈旅客,还说我抢了他们的生意,几番联手要赶我走呢。

不怕,有我呢。靓仔司机拍拍她的肩头。我可以让我们的老板来教训他们。

我不怕。阿鹃眼眸又闪烁了一下。我当然想靠阿威哥帮衬,我知道你们老板背后有人,连侨城公交公司都敢公开作对,专抢他们的生意。不过,我还知道阿威哥本事大,一直是你们老板赏识的红人,阿鹃的饭店今后就拜托阿威哥了。

这是必须的,你不说我也会去做。司机小伙子喃喃地说,阿鹃,你当真不知阿威哥的心么?

阿鹃愣了愣,噗哧一声笑了。我知道阿威哥的心,又在惦记着嫂子了。嫂子何时再进山来?她最喜欢吃我做的梅菜煲了。嫂子长得真靓,就像电影中的明星……

别说了!司机小伙子突然烦躁起来,那张被月光朗照相当帅气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阿鹃便有些惊讶地走上前去。就在这一刹那间,那小伙子猛地跳了起来,冲动地一把将阿鹃搂将起来,在她脸上狂吻不止。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阿鹃拼命挣扎着。我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冲过去又觉得很唐突,正犹豫着。只听那司机含糊不清呓语般地说,阿鹃,别提她,给你提鞋她都不配。我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我要娶你!你不是一心想走出大山吗?我回去就和那个女人离……离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靓仔司机的脸上,仿佛夜风折断一根松枝那般清脆。就在司机小伙子捂着脸发昏的时光,那女子奋力挣开他的怀抱,机警地跳到一边,双手叉在腰间。丰满的胸脯在月光下一起一伏,两只闪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阿威哥,山里客家妹子没见过大世面,可骨头不比别人的贱!

司机小伙子低着头,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抱住一棵松树,忧伤地哭泣了起来。我好生奇怪:男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小伙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女子听到哭声,踟躇了一下,还是缓缓地走了过去,有点难受地说,阿威哥,你是男子汉。我,我不该打你……

司机小伙子蓦地转过身子。倚靠在那松树上仰着脸,俊朗的脸在月光下是那般苍白。他凝视那湛蓝的夜空,木然地喃喃自语。打得好,阿鹃!你打得好!阿威本来就是个糊涂之人,自己是山里客家男人,真不该和那种城里女人结婚。我和她是前世冤家,合不到一起的……

看在结婚多年的分上……那女子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劝你和她……和她好好谈谈。

我试过多次,可再也谈不拢了。司机小伙子痛苦地说,阿鹃,我说真话,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就非常开心。一回到那个家,就像进了监房

阿鹃显得有些慌乱,低着头没有吭声。一会儿,她抬起脸来。阿威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赶紧悄悄溜出林子。幸好,哗哗的流泉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走进店堂,我瞥见那老汉正捧着个筋竹水烟筒坐在楼梯口默默地抽着水烟。

洗这么长时间?他咧开嘴朝我异样地笑笑,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瓮声瓮气地说,后生仔,山里的水不冻可寒气重,当心着凉。

我的脸微微红了,老头显然是在暗中保护他女儿的。我刚才的举动恐怕都被他看在眼里,我有这个敏感。于是我尴尬地冲他点点头,便匆匆上楼去了。

度过了一个不眠的野店之夜。黎明时分,我睡得朦朦胧胧,就被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惊醒。我急忙收拾好行李,匆匆地上了车。那些旅客还在兴致勃勃地欣赏天露峰满山遍野那一片盛开的野杜鹃花,果然把整个山岭都染红了。司机小伙子阿威仿佛故意和大家赌气似的,把喇叭按得震山响。等大家全部上了车,车子即要开动时,我忽见阿鹃穿着一件葱绿色连衣裙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把手里的一个小纸盒递给了阿威。

这是什么?阿威的目光有些冷漠。

我做的梅菜。阿鹃的明眸闪动着温柔的光泽,嘴角漾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你……带给她……

阿威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往副驾驶座上一丢,也不致谢。中巴呼啦一声开动了,其实那部车压根就没有坏。

阿鹃又朝前小跑几步,大声说,阿威哥,你要想开些……

这简直就是李后主笔下的情境啊,离恨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一阵风吹断了阿鹃的话。车子开去多远,我情不自禁地扭头从车窗看过去,见阿鹃还站在公路上。越来越小,身上的葱绿连衣裙随风飘拂,最后化成一星跳动的绿意,溶进那一片亘古不变苍茫的山野之中……

许多年后,我成为著名的粤东侨乡大学教授并带了研究生,而且我带过的几个研究生大多毕业留校工作。因为我们侨乡文化研究所对地方文化建设的巨大贡献,已经扩大成为粤省客家文化研究中心。在省内外产生了一定社会影响,并多次得到粤省相关部门的表彰,成为侨乡大学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学校对我们中心特别重视。不仅每年拨给一定数量的研究经费,还适当增添一些人员编制,而我也成为这方面的学科带头人。也是在某个春日,我带着我的一个研究生,又一次来到这已经名闻遐迩的温泉镇,这次的田野调查,是帮助我的研究生完成他的毕业论文。

我的这个研究生是个很纠结的80后小伙子,他居然坦然告诉我,他其实对粤东侨乡客家文化研究没有什么兴趣。我火了,你没兴趣干吗考我的研究生?我可是侨乡客家文化研究专家。我的研究生却闪烁其词地说,老师我倒听说你的古典文学造诣更深,尤其是对李后主词的研究。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心愿转向社会学研究,还是偏冷门的侨乡本土的客家文化?他对此很不理解。我就把当初我老师说的话对他说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还将我们所长的话也对他说了,这年头不能单凭自己的兴趣做学问。还有,你既然知道我的专业偏冷门又不喜欢,那你考我的研究生又是为什么呢?说得他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这样敢说真话不作假的学生,便主动陪同他来了。

车行至天露峰那条狭长的峡谷时,我特意留意那令我难忘的“红杜鹃饭店”,但见空山寂寂,楼屋犹在,已经换了主人。眼下正是天露峰上杜鹃红的季节,可我再没有看到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只有峰顶的一角,还残存一抹醉人的红色。我不免有些怅惘,忽然想起那个叫阿鹃的女子早已到了出嫁年岁,或许已经嫁至山外,或许闯山外世界去了。像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是不甘寂寞的,也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想着,心头自然宽慰了些,思绪又沉浸在那美妙的自然美景中,竞有些陶醉了。

我和我的研究生在温泉镇上一家旅馆住了一夜。

第二天我还未起床,突然被临街窗下几个女人的谈笑声所吸引,因为我又听到了那留在我记忆中难以抹去的笑声。好奇心诱使我打开窗子,但见那边巷子口中,几个打扮俗艳的妇人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怀抱婴儿的中年妇女正咧着嘴放肆地笑着,笑得前仰后合。我蓦然发现,那女人的身影是那般熟悉。正好,那个旅馆女老板梅姨送开水进来,我便指着那女人问她。梅姨,那个笑着的女人是不是叫阿鹃,二十多年前在天露峰下开过饭店吧?

你认识她?梅姨狐疑地望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住过她的饭店。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激动。当时叫红杜鹃饭店。

她可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梅姨朝窗外投去不屑的一瞥,又淡漠地扫了我一眼。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怎么名声不好?

你问这些干什么?梅姨有些警觉。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为了使梅姨放心,只好說出自己真实的身份,说自己是侨乡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客家女性文化所以才对她产生兴趣。梅姨这才淡淡一笑。我差点把你当成她一路人了。

梅姨叹了一口气,阿鹃原先也是个好女仔,都怪她老父管教女儿不严,后来学坏了。她最大毛病是不安守本分,专门以一张靓脸勾搭司机,为她拉来客人。镇上的店家都恨着她。后来,她又与一个靓仔司机好上了,两人有了不清不白的关系,害得那靓仔司机天天吵着和老婆离婚。

最后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要说这阿鹃也真命苦。梅姨叹息一声。靓仔司机费尽心机,婚是离成了,可就在他和阿鹃准备成亲时。却和他的老板一道被公安局抓了,听说涉什么黑,被判了好几年呢。可这阿鹃当时已有了身孕,真是败坏我们客家乡风哟!镇上的店家见她失去了靠山,一气之下,便去砸了她的店子,要赶她出山。她那老父见女儿出了这等丑事,气得半死,觉得没老脸见人。就不顾她反对,强行将她嫁给了温泉镇上一个比她大十几岁刚死了老婆的壮汉。成亲的那天夜里,就让男人用拳头教训了一顿……

为什么打她?我惊讶地问,哪有新郎官新婚之夜家暴打老婆的?

那女人做事太随性了,没有半点我们客家女人的样子,新婚之夜死活不肯上床,真该打!不过,后来还真让她那老公给整治好了。梅姨又扫了一下窗外。你看她那个乐和劲儿!老公做茶叶生意赚了很多钱,专门养着她。现在日子过得好,人也变得规矩了,享福着呢……

梅姨说罢,便又出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窗外那断断续续传来的笑声,也变得有些刺耳了。

神差鬼使,我竟走到楼下,循着笑声,朝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好生奇怪地瞥了我一眼,继续肆无忌惮地笑着,笑得那么粗俗而快乐。

我在她面前站住了,轻轻地叫了声阿鹃。她突然止住笑,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她身旁的几位妇人相互换了一下眼色,便一个个悄悄离去。我注视着她的脸,她比先前富态了,但依然是那么靓丽,只是那双明眸已失去了光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变得朦胧了。

我不认识你!她有些慌恐地朝后退了几步。你是谁?

我住过你的红杜鹃饭店!我轻轻说了一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许多年前,我还被你嘲笑过……

大学老师!她轻轻叫了一声,她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你又来山里面调查什么吗?

我点点头,你还好吗?

她满脸是满足的笑意,挺好。

我不怀疑她的话,她的穿着与神情说明了一切。我想了想又问,不想再开店了吗?你开饭店还是有一套。

她那眸子闪亮了一下,倏然又变得晦暗了。想过。可我老公就是不答应。反正现在日子也过得去,我们妇道人家还想图什么,只要日子过得安稳就行了……

看得出,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微笑着。不过,我老公现在对我很好,我很满足。

她手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她哄着他。

这是你的孩子?

是我孙子。阿鹃笑着说,“儿子去年结的婚,我已经做奶奶了。”

你这么年轻,就当了奶奶?那孩子长得粉团一般,眉眼清俊,依稀可辨出那位靓仔司机的遗传基因。

其实我早当奶奶了,我老公的儿子早就结婚有孩子了。她怕我不知道,又说了一句,我老公原来老婆死了,我嫁给他时就做了后妈。

我点点头,你自己儿子现在做什么?

开长途车。他和他契叔在侨城合伙开了个私家车队,跟着契叔跑生意呢。

契叔?我突发奇想,试探地问,他契叔是不是叫阿威?

你认识阿威?阿鹃突然高兴起来,四顾无人,低声说,阿威对我儿子可好呢。你和阿威是怎么认识的?

我无言以答。霎时我又想起那流泉,那月夜,那歌声……眼前的女人,在我面前变得遥远而又陌生了。

阿鹃!那边深巷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叫喊,声音隐隐透出狐疑与不满。那女人慌恐地应着,垂下了眼帘。我瞥了一眼,只见巷子口立着个五十来岁牛高马大的山里壮汉,正虎视眈眈地朝这边望着,那女人对我欲言又止,抱着孩子一溜小跑朝他奔去……

我赶紧转过身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酸楚。

梅姨这时从店堂里走了出来。小声地对我说,那个司机阿威从牢里出来后进山来找过阿鹃。阿鹃已经和他老公有了好几个孩子,后来阿威就再也沒有来过了。

我仰起头看着天露峰,故意岔开了话题。梅姨,天露峰的野杜鹃花,过去这个季节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现在为什么都看不到了?

前些年都被山里人偷偷挖走,卖给城里人了,野杜鹃现在越来越稀少了。梅姨告诉我。现在只有天露峰顶上还有一些,要不是镇政府派人去保护,恐怕早就被人连根拔走了。

我对梅姨说,这么多野杜鹃卖到城里去了,我怎么在侨城看到的都是洋杜鹃,是那种白的紫的粉红的比利时杜鹃,并没有看到天露峰这种火红的野杜鹃。

梅姨叹息一声,告诉我,其实这些野杜鹃被卖到城里后,水土不服,大部分都生存不了。不是死了,就是开不了花。即使开了花也变了种,颜色也很淡,跟杏花的颜色一样。

我很感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概不适合野杜鹃,否则就不是野杜鹃了!

我的研究生在一旁忍不住笑着插嘴道。老师。你在说绕口令啊!

我依然喃喃自语,还是野杜鹃有自己的个性,我们都不如这些野杜鹃。

我的研究生缄默了,他看着我,仔细揣摩我的话。

我索性与他挑明了,你如果真不想写本土客家文化的论文,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选题吧。当然,你不能写李后主。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索性拿了本随身带的李煜的词胡乱翻了一阵,随后便昏然睡去。天明之时却做了个梦,梦见我夜行在一个长满杉木的深谷,那杉木造型如同一柄柄尖刀,青森森地闪着寒光,我就在尖刀似的青杉丛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四下里是那般幽寂,带有一片蛮荒的神秘。我踏着松软的腐叶,蹒跚着朝前走去,蓦然,看见前面林中有红光闪烁,原来是一株蓬勃盛开的野杜鹃。我欣喜地朝它奔去,然而就在我手指伸向它的瞬间,那一树花瓣突然化作一片缤纷的红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苦哇——

一只苦哇鸟凄厉地鸣叫着掠过我的头顶,向那烟雾迷蒙的远山飞去。从那幽谷里浮起一阵缥缈的山歌声——

看花要选好时节

莫待花落枝头空

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那悲怆的歌声依稀还在耳畔回荡。忽觉此梦正应了李后主的那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我枯坐片刻,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结局固然不错,却有违自己内心的选择,竟然和这位客家女人阿鹃有几分相似。我这样说倒与古诗中香草美人之喻毫无关系。人一生都在选择,婚姻也好,事业也罢,关键在于这种选择是否真正符合自己的心愿,与人生的成功失败并没有什么关系。于是辗转反侧再无睡意,梦中野杜鹃的影子老在眼前闪烁不散。起床推开窗户,阵阵清凉的山风让我头脑变得清醒。我怅然若失地仰起脸来,只见熹微的晨光正撕裂古老山林的幽暗,点亮了一个正在升起的黎明……

责任编辑 杨希

猜你喜欢

杜鹃小伙子司机
杜鹃红
画与理
杜鹃
百里杜鹃百里歌
百里杜鹃
小伙子失明真凶是谁
不见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