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2017-12-03王松
王松
曾有一个人问我,生命的长度是多少。我回答,三万六千五百天。三万六千五百天也就是一百岁。我的这个回答是有根据的,正所谓一句祝福的话:长命百岁。但我想起一个研究生命科学的同事曾告诉我,根据现代科学研究,人类寿命的“死亡之墙”是115岁。而最长寿命的保持者是一个叫珍妮·路易斯·卡尔曼特的法国女性。她在1997年离世,活到了122岁。这个人又问我,生命的宽度是多少。我回答,24小时。我这样回答同样有根据:一天是24小时,这是地球自转决定的,没有人能改变。但我又想起另一个研究解剖学的同事曾对我说,其实每个人的生命宽度是不一样的,这取决于他对生命的态度,生命态度积极的程度与生命宽度成正比,而消极的程度则与宽度成反比。
我当然同意这样的观点。
这个研究生命科学的同事还对我说,你就是每天长跑,也不会打破这堵“死亡之墙”。是的,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长跑。每天3小时,15公里,回来再冲个冷水澡。我对冷水的水温也有严格要求,须在10度以下。只有这样的冷水才会对肌肤产生有效刺激,让我的肾上腺素迅速升高。使浑身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兴奋起来,从而进入一种最佳的精神状态。当然,我对这个同事说,我这样晨跑和洗冷水浴,并不是想打破什么“死亡之墙”,我也没想过要活到115岁。我说,我只想调整自己,换句话说,想延展自己生命的宽度。
事情来得就是这样突然,我又接了一个差事。
这个差事很麻烦,几乎让我无从下手。无从下手和束手无策还不是一回事。我只是感到理不出头绪。我认真翻阅了当年的记录,发现了其中的几个问题。这件事发生在八年前。八年前的一个上午,在市郊的一间废弃泵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对尸体勘验,确定为他杀。死者是一个30到40岁的男性,死亡时间应在30小时左右,且毁尸很严重。最令人不解的是,死者面部遭到损毁的同时,两只手也被钝器砸得稀烂。我想不明白,凶手将尸体毁容可以理解。为的是无法辨认死者身份,可是将他的两手砸烂又出于什么目的呢?其次,尸体身份很快就确定了,死者叫刘传方,33岁,是元宝街一家饭馆的厨子。当时的经办人对刘传方的生前关系逐一进行了排查,很快就锁定一个有重大嫌疑的男人。这人叫付世昌,当时31岁。经办人在调查走访时了解到,就在事发的前一晚,付世昌和刘传方曾在离元宝街很远的春花街上一家饭馆喝过酒,且一直喝到很晚。经办人找到了这家饭馆。经对饭馆的服务员调查,并辨认照片,确定那天晚上,在这家饭馆喝酒的确实是刘传方和付世昌。据饭馆服务员回忆,当时两人好像一直在争吵,后来才缓和下来,还频频互相敬酒,就这样一直喝到深夜。接着第二天刘传方就失踪了。第三天上午,就有人在那间废弃的泵房发现了他的尸体。如果从这一点看,这个付世昌应该是最后一个和刘传方接触的人。后来经调查,当时付世昌是在一家物业公司做保安。但是经办人找到这家公司时,却发现付世昌在刘传方遇害的第二天就已经不辞而别,且不知去向。这一来付世昌的嫌疑也就更大了。而此时经办人又了解到一个情况。在刘传方遇害前一天的中午,他还曾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吃过饭。这女人叫茹梅,当时23岁,是元宝街上一家饭馆的服务员。据刘传方工作的这家饭馆老板说。这个叫茹梅的年轻女人与刘传方一直关系很好,两人工作的饭馆相邻,所以经常一起吃饭聊天。由于刘传方是单身,大家还曾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有心娶茹梅当老婆。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关系突然疏远了。茹梅很少再来这边的饭馆找刘传方,两人也不再有任何来往。可是過了一段时间,似乎关系又恢复了,且看上去好像比过去更近了一些。这个情况立刻引起经办人的注意。在刘传方被害的前一天中午,他先是和这个叫茹梅的女人吃了一次饭,然后晚上又和付世昌喝了一顿酒,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内在的关联?经办人当即决定,跟这个叫茹梅的年轻女人正面接触,向她了解当时的情况。但就在这时,经办人得知,这个叫茹梅的女人在刘传方出事后也已经离开了这个饭馆,理由是她的一个姐妹在另一个城市开了饭馆,请她去帮忙。这就让人进一步产生了怀疑。这个叫茹梅的女人突然离去,是不是也跟刘传方的被害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跟付世昌会不会也认识?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我把接手这种事,习惯叫差事。
我意识到,这次接的又是一个棘手的差事。但我每次接手这种差事,感觉就像洗冷水浴,体内的肾上腺素立刻迅速升高。我在一张A4纸上画了一个关系图,先是元宝街上两个相邻的饭馆,然后隔几条街,是春花街那家刘传方遇害前与付世昌喝酒的饭馆。再然后是付世昌当保安的小区。我画完这张图,又剪了三个圆形的硬纸片,上面分别写了刘传方、付世昌和茹梅的名字,像三枚棋子摆放到这张图上。我发现,这三个人的位置很有意思,总觉得他们彼此之间应该有什么关联。根据当时的材料记载。虽然经办人没找到更多的付世昌与刘传方之间有什么特殊交往的线索,且据刘传方工作的这家饭馆老板回忆,平时也确实没见过刘传方与付世昌有什么接触,但由于付世昌的突然不辞而别,就还是确定他有重大嫌疑。而这个叫茹梅的女人,尽管只是调查对象,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她的下落。
我虽然只有三十多岁,这些年也已经接手了很多类似的差事。这个差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毕竟已过去八年。八年的时间就像水,把当初的痕迹冲刷得有些模糊。付世昌早在八年前就已不知去向,且没留下任何踪迹。现在要想找到这样一个人已不是大海捞针,简直就如同大海捞丝。据材料记载,付世昌是青云人。但我与青云当地的户籍部门联系,请他们协助了解一下付世昌家里的情况,对方的答复是,这个人这些年一直没回过家,所以不掌握任何情况。这样一来,这个付世昌的所有线索就都断了。
我想,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叫茹梅的女人了。
当年茹梅在刘传方被害后匆匆离开那个饭馆,应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与刘传方的死无关,也就是说,这只是时间上的一个巧合。倘这样,那么茹梅的突然离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确实与刘传方的死有关。如果这样,这件事就有些意味了。首先,她是凶手吗?如果是,是直接凶手还是间接凶手?或者,只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才仓皇走的?其次,倘茹梅确实与刘传方的死有关,那么付世昌呢?根据尸体检验记录,刘传方是死于头部钝器伤,几乎三分之一的颅骨塌陷,干脆说就是脑袋已经被砸瘪了。当时茹梅只有23岁。一个23岁的年轻女人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用这样一种残忍的手段独自杀死刘传方这样一个成年男人,又将尸体毁损到这个程度,这不太可能。如此看来,她就应该至少还有一个帮手,或者她是另一个人的帮手。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付世昌?
但不管怎么说,在刘传方遇害的前一天中午,茹梅曾和他一起吃饭,而当天晚上付世昌又和他一起喝酒,这是偶然还是必然?我意识到,这个叫茹梅的女人应该是一个突破口。我有一种感觉,茹梅应该认识付世昌,且在他们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联系。
我想到这里,就决定先从茹梅入手。
我在当年的记录中又找到一份有价值的材料,这是当时的经办人向茹梅工作的那家饭馆老板做的调查笔录。据这个老板说,茹梅是阳水人。我又与阳水的户籍部门联系,请那边帮助协查一下茹梅的户籍情况。阳水很快传来消息,就在几年前,茹梅的户籍确实有过变动,根据记载是迁往沙原一个叫毛家塘的地方,迁出理由是结婚。我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兴奋起来。茹梅的户籍有变动,且有具体去向,这一来也就有了明确的寻找方向。我立刻又与沙原方面联系,请他们帮助协查,几年前是否有一个叫茹梅的年轻女人把户口迁入毛家塘,她嫁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沙原的协查结果也很快传过来。大约6年前,确实有一个叫茹梅的年轻女人把户口迁入毛家塘。她嫁的男人叫王贸,当时31岁,是王湾村三组的村民。据了解,这个叫王贸的男人这些年一直在临川打工,茹梅与他结婚时,两人只是回村办了一下喜事,并没在家里住几天,很快就又回临川去了。沙原方面还提供了一个情况,据王湾村的村民说,王贸曾说过,他在临川打工,好像是在一个叫牛角旺的地方。
了解到这些情况,我心里总算有了底。
我一向认为,无论多复杂,多乱的一件事,都像一团线。关键是找到这团线的线头。所以,我们有句行话,叫抽丝剥茧。我是这样分析的,无论茹梅与刘传方的死是否有关,她现在已经过上了正常生活,且很可能就生活在临川那个叫牛角旺的地方。如果她与刘传方的死确实无关,那么这条线索也就没什么价值了。而倘若有关,那么在茹梅与付世昌之间就很可能存在某种关系,那么茹梅也就有可能知道付世昌现在的下落,至少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我当即决定,去临川。
这次去临川很顺利。牛角旺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我去户籍部门,果然在暂住人口的登记中查到茹梅和王贸的名字。负责暂住人口登记的是一个胖胖的年轻警员,陕西榆林人,姓刘。刘警员一看王贸的名字就笑了,操着榆林口音说,这个人啊,我们都知道,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面馆儿,所里的人也经常去他那儿吃面,这个王贸儿的手艺挺好,别管拉的还是削的面条儿,宽窄适中,薄厚均匀,卤汤不光味儿正,生意也很实在。
但我这时感兴趣的不是王贸,更不是王贸的面条,而是他的女人茹梅。刘警员笑笑说,这个王贸疼老婆,平时舍不得让她来面馆儿做事,只在家带孩子,所以平时很少露面。
我想了一下,决定先接触这个王贸。
王贸是个大约40多岁的男人,瘦高。有点驼背。从形体心理学的角度,也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身材瘦高的男人,如果驼背,一般性格都比较懦弱。但从这个人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应该并不懦弱,只是一种安于现状的平静。这样的平静由于没有欲望的浮躁,显得有些透明。我客气地朝旁边指了一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看他问,你叫王贸?王贸点头说,是。我问,你是沙原毛家塘乡王湾村人?王贸似乎有些意外,看看我,你们调查得这么清楚,有啥事么?我看出他有些紧张,就说,哦,你别误会,只是了解情况。王贸又睃我一眼,点点头。我又问,你来临川多久了?他说,十几年了。结婚了?结了。哪年结的婚?大概,六年前。妻子叫什么?叫……茹梅。怎么跟她认识的?
王贸看看我,这……一定要说吗?
这时旁边的刘警员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王老板,就当谝闲话儿,你娶的老婆光明正大,说说就说说呗。大概是刘警员的榆林口音,把气氛缓和了,王贸似乎也放松下来。他点头嗯一声说,当时我的面馆需人手,可正是年根,外地人都回了,招不上人来。有个同乡,就把茹梅介绍来。据这同乡说,她原是在另一家饭馆做,快过年了,那家饭馆要歇业,她没处去,才想来这里。王贸说,当时我也奇怪,既然要过年了,别人都回家她为啥不回呢。这时这个同乡才告诉我,她当初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跟那个男的实在过不下去了。那男的好赌,把家里都输光了,一输了钱就喝酒,喝了酒就回来打她,就这样把她打跑出来。我当时听了也担心,这女人的男人这么不是个东西,现在她跑出来,让我收留了,如果哪天那男的找来怎么办,我可不想找这个麻烦。这时茹梅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她跟那男的没结婚,只是住在一起,所以现在离开他,他是没任何话说的。而且,她说,那男的也不知道她跑到这里来,虽然还在临川,可临川这么大,他也不可能找到。我就是听她这么说,才决定把她留下。王贸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又说,留下她才发现,这女人很能干,做事从不偷懒,对饭馆的事也在行。我见这女人可靠,也老实,后来就把面馆里的事都交给她了。她也真当成自己的事,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
这时,我就已经大致听懂了。
王贸接着说,后来我跟她走到一起,也是因为那个男人。有一次,那个当初介绍茹梅来的同乡突然跑来告诉我,说那个男的正到处打听茹梅的下落,还说如果找着她,一定要把她如何如何。茹梅一听吓坏了,只是不停地哭。我一见就来了气,问她,你究竟还想不想回去跟他过?茹梅说,当然不想。我一听就去厨房拎出一把剁排骨的斧子,哐地扔在饭桌上。我对茹梅说,有你这句话,那男的只要敢来,好好說话还行,敢犯混,我剁了他。茹梅一下就扑到我身上,哭着说,有我这话,她就放心了,她死也不再离开这面馆一步。后来这事过去了,那男的到底也没打听到茹梅的下落,可茹梅跟我的关系就又近了一步。这样又过了一阵,那个同乡对我说,茹梅是个好女人,你又单身,不如干脆就娶了她,这样你也算有了家,茹梅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我当时还没敢往这上面想,我比茹梅大七八岁,又是个卖面的,担心人家看不上。可那个同乡跟茹梅一说,她挺愿意,就这样,我就跟她结婚了。后来她又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也就不让她再来面馆,只在家里带孩子。
王贸说到这里,吭哧了一下,我能问句话吗?
我说,问吧。
你们叫我来,就是想问我老婆的事?
我说,也不完全是,不过你今天回去,先不要说这件事。
王贸问,为什么?
我说,暂时别说吧。我又想了想,你那个同乡,叫什么?
王贸说,叫马二愣子,是做面粉生意的。
怎么找他?
找他,干什么?
也是了解情况。
他平时到处跑,不过……我可以打电话叫他过来。
好吧,你打电话吧,让他来一下。
我一直认为,今天的农民需要重新认识了。其实农民的内心有很多不为人知,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潜质。现在他们来到城市,这种埋在内心的潜质终于被释放出来。所以今天的农民才是真实的农民,也让我们看到,他们并不完全是一直以来被认为的农民。
王贸就是这样的农民。我觉得,他的话基本可信。王贸显然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又有几分聪明,所以同样是来临川打工,别的农民还是农民工,而他却已经开了这样一个小面馆。我判断,从他说话时流露出的与茹梅的夫妻感情,这次向他了解情况的事,他回去立刻就会告诉茹梅。而倘若茹梅真有事,也就会惊动了她。但茹梅现在毕竟有个不到5岁的孩子。从这一点分析,立刻出逃的可能性不大。这也就为我赢得了时间。
王贸果然很配合,立刻给那个叫马二愣子的同乡打了电话,让他来一下,说有事要跟他商量。但马二愣子说他那边正有事,抽不开身。王贸拿着电话看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于是王贸就和马二愣子约好,让他第二天中午来面馆,顺便一起吃个饭。
第二天中午,我在王贸的小面馆见到了马二愣子。马二愣子是个面皮白皙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挺干净,不像是农村来的,倒像个公司职员。他一见我,有些意外,回头看一眼王贸问,怎么回事?我为了缓和气氛,笑笑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了解点情况。马二愣子又看看我,试探问,你想了解什么?我索性开门见山。这时王贸已经知趣地出去了。我说,我想了解一下关于茹梅的情况。马二愣子一听就笑了,说,茹梅是王贸的老婆,你们要了解她的情况,问王贸不就行了。我说,我已经问过王贸了,现在想问你,当初,是你介绍茹梅来这个面馆的?马二愣子说是啊,我介绍来的。
我问,你当时是怎样认识茹梅的?
马二愣子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个,很重要吗?
我说,也不是重要,但既然问你,就有原因。
好吧,马二愣子点头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
马二愣子说,他当初也是通过一个开饭馆的朋友认识茹梅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客戶,一直买他的面粉,所以大家关系很好。那一年的年底这朋友说,他饭馆有个女员工,人挺老实,也肯干,只是单身一人,无家可归,平时就住在饭馆。可现在眼看要过年了,饭馆准备歇业,这女人没处去了。这朋友问马二愣子,能否帮她再找个地方先干着,等过了年还回来更好,不回来继续干下去也没关系。马二愣子听了一下想起来,王贸的面馆正缺人。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对这朋友说,给这女人找个安身地方不难,问题是她这么个年轻女人,怎么会无家可归,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问清底细就把她介绍到朋友那儿去,将来真出什么事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这时这个开饭馆的朋友才告诉马二愣子,说这女人原来是有家的,可那个男人脾气不正,且好赌成性,还经常打她。这女人实在受不了才跑出来。不过,这开饭馆的朋友向马二愣子保证,说这女人绝不会让那个男人找到她。马二愣子听了这才放心,就把茹梅介绍到王贸的面馆儿来。马二愣子这样说完,问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想想说,如果有事,再找你。
马二愣子点点头,就匆匆走了。
我又把王贸叫进来。这时王贸的神情已有些紧张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婆,究竟有什么事啊。我没直接回答,只是问,你昨晚回去。对她说了向你了解情况的事吗?王贸立刻说没有,一点没跟她透露。但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回去肯定说了。我想,如果王贸已对茹梅说了,那就要尽快正面跟茹梅接触了。于是对他说,我要跟茹梅谈一下。
我看王贸更紧张了,就说,别担心,只是问问情况。
茹梅是个30多岁的女人,身材匀称,比我想象的要漂亮。漂亮女人有个特点,眼睛不一定大,但形状一定好看。再有就是鼻子。鼻子指的是鼻梁。鼻梁不一定长,可是一定要直,且和两边眼睛的位置距离要适当。两眼离鼻梁太近,会显得这女人很凶,给人一种斤斤计较的感觉。离鼻梁太远,又会让人觉得这女人的心太大,甚至大得有些傻气。这个叫茹梅的女人,两眼不仅大。形状也很好,且两边距鼻梁远近适中,也就很秀气。她的脸上很平静。但我发现。唇角边的皱褶已经没了,这说明她的内心很紧张。我冲她笑了一下说,你是茹梅吧。她说,是。我说,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点情况。她点头说,已经听说了。
我突然问,你知道,我要向你了解什么吗?
我这样问话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能给对方一种猝不及防的心理压力。
果然,她的嘴唇绷得更紧了,脸色也微微苍白起来。
她嗫嚅了一下说,不知道。
我问,你原籍是阳水?
她说,是。
后来户口迁到沙原毛家塘乡的王湾村?
是。
迁户的理由,是与王贸结婚?
是。
你是哪年来临川的?
7年前。
来临川之前在哪儿?
在长河,长河市。
在长河干什么?
也是饭馆,打工。
在长河几年?
两年,哦不,三年。
当时为什么去长河?
就为打工。
离开长河,就来了临川?
是。
来临川的理由?
一个朋友在这边开饭馆,我来帮忙。
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这个,可以不说吗?
最好说。
男性朋友。
男朋友?
不,是男性朋友。
后来?
后来饭馆关门了,我就去别处干了。
再问一个你个人的问题,可以吗。
嗯。
你跟王贸结婚前,一直单身吗?
这是……
还是请你回答。
一直单身。
我站起来说,好吧,谢谢你。
我明显感觉到了,这个茹梅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她显然没什么文化。但没文化的女人也不一样。有的女人没文化,也没主意,这种女人就显得比较愚钝。也有的女人虽没文化,但有见识,有见识也就有主意,这种女人就不一样了。茹梅应该就属于这后一种女人。
茹梅对我说的,显然并不完全是实话。首先,她说7年前来临川,这是有可能的。但她先说在长河市待了2年,后来又改口说3年,这在时间上就对不上了。刘传方的事是发生在8年前,当时的经办人员在准备调查茹梅时,她已经离开长河。说是一个朋友在别的城市开饭馆,请她去帮忙。这也就是说。倘从时间看,她应该是2005年就已经离开了长河。如果她那时就已经来到临川,那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年的时间呢,在这一年里,她又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呢?或者在这一年里,她并没来临川,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倘真是这样,她又为什么故意不说呢?其次,茹梅说她这个开饭馆的朋友是由于经营不利,饭馆才关门的,而王贸和马二愣子都曾说过,茹梅曾有一个同居的男人,平时好赌,且把所有的财产都输光了。那么,茹梅这个同居的男人,是不是就是她所说的这个开饭馆的男性朋友呢?但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茹梅坚称,她在跟王贸结婚以前一直单身,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同居过的男人。她这样说,是因为觉得那个曾经一起同居的男人根本不算一回事,还是出于某种原因故意不想说呢?当然,茹梅应该还没有这么愚蠢,既然她曾与一个男人同居。这件事连她曾经工作的那家饭馆老板都已知道。她现在自然明白。就是想瞒也不可能瞒得住。那么,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不肯承认这个男人的存在呢?
我意识到,我的节奏要加快了。如果茹梅真与刘传方被害有关,她肯定已经警觉起来。而倘若她现在仍与那个叫付世昌的男人保持着联系,也就不排除给那边通风报信的可能,这一来情况就会更复杂了。现在只有一个选择,立刻再次接触茹梅。
这次接触就和上次不一样了。我故意把地点选在刘警员的办公室。茹梅是王贸陪着一起来的。但我对王贸说,让他在外面等一下。我这样一说,气氛也就更不一样了。王贸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出去了。我没再绕弯子,直接对茹梅说,她上次所说的,离开长河的具體时间,让她再仔细回忆一下。茹梅这时显然也已感觉到气氛跟上次的不同,于是又想了想。说,就是这个时间,不会有错。这时,我看着她说,我已经了解过了,你当年离开那家饭馆的确切时间,应该是2006年8月。茹梅一听我这样说,稍稍愣了一下。接着,我又说,在这里的暂住人口登记中,也可以查到,你的确是2007年9月来临川的,那么,从2006年8月到2007年9月,这一年零一个月里,你又在哪儿?茹梅就慢慢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时我已感觉到。我可能触碰到了这件事的契机。
我看着她,突然问,你认识刘传方吗?
茹梅又沉默了一下,抬起头说,认识。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
只是朋友吗?
就算……是吧。
就算,是什么意思?
比朋友,更近一些。
他的事,你知道吗?
茹梅又看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这样沉默了一阵,才说,这件事,当时都知道。
你还记得,刘传方的事是发生在哪一年吗?
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是,真不记得了。
好吧,我告诉你,是在2006年8月。
好像……是这个时间。
而你离开长河,也是在这一年的8月。这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吗?
我注意到,茹梅的脸色已开始由白变黄了。我当然知道,越是到了这时候,对方的心理防线已开始崩溃,我反而更要掌握节奏。也就是说,更要有抽丝剥茧的耐心。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又问,你认识付世昌吗?
茹梅慢慢抬起头,我知道……你会问到他的。
我心里动了一下,意识到,她这样说,就已经是回答了。
我问,为什么?
茹梅说,这件事……是他干的。
你指的,是什么事?
就是,刘传方的事。
你是说,刘传方是付世昌杀的?
是……他杀的。
你怎么知道?你参与了?
不,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你跟付世昌,是什么关系?
好吧,我……都告诉你吧……
茹梅说着,轻轻喘出一口气。我有些意外。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又触及到过去。无论是怎样的一段过去,她都应该是面如土灰,或泪流满面。可是她没有。她这时的脸色虽然苍白,却很平静。她甚至还冲我笑了一下。
她说,其实你一来,我就明白了。
现在有一门很流行的科学,叫积极心理学,其中有一个“福流”的概念,是一个叫米哈里·奇克森特米哈伊的克罗地亚人提出来的。当然,这个积极心理学并不重要,这个叫米哈里·奇克森特米哈伊的克罗地亚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出的这个“福流”。所谓“福流”,说得好懂一点,也就是人在工作中进入最佳状态时的一种心理感受。当然,既然是心理感受,也就是主观的。但产生这种主观感受,却是由客观的工作成果决定的。
我这时就有了这种“福流”的心理感受。我在接手这个差事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事情已过去8年,在这8年里,不知已有多少高人经过手。应该说,这件事到我这里应该早已被尘封了。可我办这差事,却在这个叫茹梅的女人这里轻而易举就打开了突破口。
这时我才体会到,这种叫“福流”的心理感受确实很好。
茹梅看着我,开口了。她的语气很平静。
她说,其实你上次来,我就知道,你是为刘传方的事来的。事情已过去8年了,也该有个了结了。可是这件事虽然由我而起,最后确实跟我没任何关系。事情都是付世昌一个人做的,而且直到后来,他才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我。
好吧,她说,就先说这个付世昌吧。
付世昌是青云人。她说。我认识付世昌是在2002年,刚到青云。那时我只有19岁,在青云一时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就想做小保姆,先挣一点钱安身。后来经人介绍,就来到付世昌的家里。当时付世昌的老婆刚生孩子,我到他家就是帮着带孩子。那时候付世昌是在一家公司做事,虽然只是文员,但收入很高,所以他家的条件也就挺好。我刚到付家时,对这个付世昌的印象也很好。他戴个眼镜,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平时说话很和气,知道的事也多,所以闲下来的时候就很愿意和他说话。但后来有件事,我开始对他小心起来。那是个上午。付世昌的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了,让我在家洗衣服。当时我是自己住在一个小房间。在那个上午,我以为付世昌上班去了,在自己的房间换衣服也就没关门。但就在我脱掉衣服时,一抬头,发现付世昌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一下又羞又怕,赶紧把门关上了。这以后,付世昌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却开始注意起来,只要他老婆不在家,就总是有意躲着他。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也相安无事。
后来出事,是在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付世昌和他老婆带着孩子去他岳母家了,而且说好晚上不回来,留我一个人看家。我在这个晚上把所有的事都做完已是半夜,然后准备洗个澡就去睡觉。但就在我洗澡时,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接着就见付世昌也光着身子走进来。我这时才意识到洗澡的时候没锁门。付世昌进来没说任何话,就把我按倒在浴缸的边上。我刚大叫了一声,他立刻把我的嘴捂住了。他对我说,他老婆生了孩子之后,暂时不能有性生活,所以讓我帮他一下。只这一次,以后再不会跟我这样了。他一边这样说着就把事情做了。然后,他又对我说,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他老婆,否则他绝不会放过我。我当时虽然又害羞又害怕,但还是想,既然他说了,只这一次,而且又没任何人知道,我只当这件事没发生就是了。但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想错了。付世昌竟是一个性欲很强的人,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就经常趁他老婆回娘家时来和我做这种事,有的时候甚至他老婆在家,他半夜也来我的房间,匆匆做完了事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起身回去。后来他才告诉我,他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他并不是只想跟我做一次,解决一下性生活的事,而是早就想跟我这样了。但他又说,他也绝不是那种只想勾引女人的坏男人,其实从我一来他家,他就开始喜欢我了,他觉得我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清纯气。所以,他对我说,只要我答应,肯跟他在一起,他将来一定会给我好日子过的。当时付世昌的这番话让我很意外。我起初真以为他是那种专门玩弄女性的坏男人,欺负我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所以才对我这样。却没想到,他竟然还对我有这样一番心意。我那时毕竟年轻,所以一下就被他感动了。从那以后,也就心甘情愿地和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
应该说,付世昌还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我跟他有这种关系不到一年,他就辞掉公司的工作,对家里说要去外面发展。这时我在表面上也已辞掉付家的保姆工作。于是就这样,他带我来到长河市。但付世昌当初在青云的那家公司毕竟只做文员,来到长河,几乎没有任何一技之长,所以再想找一份收入好的工作就很难。他去过很多家公司应聘,却处处碰壁,最后只好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了保安。像他这样一个当初在公司里做中层职员的人,心性自然很高,当了保安就感到心理不平衡,也很郁闷。于是渐渐地就经常在外面喝酒,喝了酒晚上回来就和我吵架,先是动嘴,渐渐发展到动手,再后来每天喝醉了回来就拼命打我。我也知道他心情不好,拿我撒气,也就一直忍着。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发现付世昌又染上了赌博的嗜好。当时我们两人每月的收入加在一起只有三千多块钱,还要付房租,付水电费。我当时已经去那家饭馆打工,饭馆每天管两顿饭,这样还能省点钱。可是付世昌却把这仅有的一点钱都拿去赌了,经常输得他自己几天也吃不上一顿饭。偶尔赢一次,就用赢的钱去喝得烂醉。我也曾劝过他,但劝的结果就是挨打。后来我想,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一定要陪他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如果他跟他老婆离婚,正式娶了我,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重新安排今后的生活。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呢。
也就在这时,刘传方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刘传方当时是旁边一家饭馆儿的厨子。那时我好面子,因为跟付世昌是同居,他又是这么个不争气的男人,我也就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所以,大家都以为我还是单身。刘传方是个很热心的人,闲下来时,看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就主动从那边过来跟我聊天。他是山东淄博人,做得一手好鲁菜,性格也开朗,爱说笑,好像在他那儿就没有发愁的事。就这样,我渐渐地很爱跟他一起说话。后来刘传方主动提出,他那边的饭馆儿生意好,工资也高,他可以去跟他的饭馆儿老板说说,索性让我去那边干。但我想了想还是没同意。我当时不同意也有我的考虑。我知道刘传方对我好。但我去了那边的饭馆儿,自然就会跟他的接触更多。我想,刘传方想让我过去,应该也是这么想。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也知道,付世昌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如果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必须控制好跟刘传方的关系,尽管我和他说话很开心。也很愉快,似乎压抑的心情一下都云消雾散,可是在还没彻底解决我和付世昌的问题之前,我不能再向刘传方这边迈半步,否则就有可能出事了。同时我也清楚,我和付世昌的问题不是一时半时能解决的。用他的话说,他已为我付出这么多,放弃了收入丰厚的工作,扔下家里的老婆孩子,现在和我一起跑到这么个地方当保安,如果我提出离开他,他肯定得疯了。但我也明白,我和他的缘分已经到头了,我实在无法再跟他继续下去了。也就在这时,付世昌还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一天晚上,他跟我谈了一次。他这次很反常,竟然没大吵大闹,也没动手打我。只是心平气和地说,要和我交换一下意见。这反而让我更担心,我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晚上,他也没喝酒,所以跟我说话的条理很清楚。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心平气和地说,饭馆儿的事,他都已听说了。他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跟那个山东厨子来往了,千万别再来往了,否则会出大事的。我当时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害怕,我问他,会出什么大事。他说,你就不要问了,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这以后,我真的记住付世昌的话了。因为他那个晚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确实让我很担心。但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当时应该立刻辞掉那份工作,离开那家饭馆儿,如果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可是我却一拖再拖,一直犹犹豫豫地没离开那里。我没离开,当然也是因为刘传方。说心里话,我真有些舍不得他。我觉得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对我好的男人了,而且跟他在一起很轻松。也很舒服,这种感觉是我过去从没有过的。可是既然那个晚上,付世昌已经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也就真得注意和刘传方的关系了。尽管凭我的了解,觉得付世昌还不至于真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可是我也不想害了刘传方。我想,我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以后,我就有意疏远刘传方了。刘传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追着我问过几次,是不是他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哪里得罪了我。我告诉他,没有。我对他说,你没说错任何话,更没有哪里得罪过我,可是你以后不要再来这边找我了,这两家饭馆儿紧挨着,毕竟是竞争关系,你总来这边,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刘传方一听却上来了山东人的脾气,气哼哼地对我说,他不怕,他当厨子是凭手艺吃饭,到哪儿都理直气壮。而且,他说,他和我来往也是光明正大的,不怕别人说。但尽管他这么说,我从这以后还是故意躲着他,几乎断绝了跟他的一切来往。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刘传方还是出事了……
这次对茹梅的问询,到这里就中断了。茹梅说,她要回去照看孩子,孩子还小,这么长时间把他自己放在家里不放心。我这时才知道,她的孩子不是不到5岁,而是不到3岁。我想了一下说,那就明天再继续吧,明天,还这个时间。她点点头,就和王贸回去了。这时刘警员过来问我,是不是要对茹梅上什么手段。我考虑了一下,如果说茹梅出逃,或有别的事,应该暂时不会。但有一个问题吃不准。根据她所说的,她跟付世昌曾是这种关系,那么现在是不是还有联系?如果她给付世昌通风报信,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
刘警员听了立刻说,懂了。
我这时又有了冲冷水浴的感觉,身体里的肾上腺素迅速升高,浑身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兴奋起来。但越到这时,我反而越冷静。我很清楚,这个差事办到这个程度,并不是我的本事有多大。一个差事能否办下来,是否去办和是否能办,其实是两回事。按我以往的习惯,在办差事的过程中是从不喝酒的。我觉得酒后办差事比酒后开车的危害还大。酒后开车出事故,也就一次。而酒后办差事,倘若误了事,后患就会无穷。但我在这个晚上还是去街上,找了个小饭馆儿喝了一点酒。我想放松一下。当然,也想慰劳慰劳自己。
茹梅第二天没准时来。等了一会儿,刘警员有点沉住不气了,问我,是不是索性传唤她。我说,现在还不到这个时候。正说着,茹梅来了。她今天是自己来的。她说,把王贸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我说,我们继续吧。她点点头,就在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了。我说,我先问你一個问题,付世昌那天晚上跟你谈了一次,距刘传方遇害,大概有多久?
她想想说,大概两个月吧,也许,更长一点。
我说,你继续说吧,刘传方后来出了什么事?
茹梅稍沉了一下,说,他出事是在一天傍晚。那个傍晚,我正在这边的饭馆儿做事,突然听到外面的街上乱起来。朝窗外一看,立刻吓了一跳,只见刘传方的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正追一个男人。那男人显然正吃饭,手里还举着一双筷子,但他看上去没刘传方跑得快,有几次刘传方的菜刀已经差一点砍到他的背上。幸好这时那边的饭馆儿又跑出几个人,把他抱住了。接着就听人议论,说那个男人在那边的饭馆儿吃饭,嫌点的菜味道淡了。说厨子忘了搁盐,让服务员端回去重做。但刘传方说放过盐了。就这样,他从厨房里出来跟这个客人吵起来。这客人好像是什么部门的领导,说话很冲,他说如果刘传方不把这菜重做一下,他就要让这个饭馆儿关门。就是这句话,把刘传方惹恼了。他转身跑进厨房拎出一把剁肉的菜刀。这个客人起初还满不在乎,这时一见刘传方要动真的,吓得转身就跑。刘传方就拎着菜刀追到街上。后来才听说,刘传方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下午刚喝了酒。厨子上灶一般不许喝酒,所以这次,刘传方因为这事险些丢了工作。我也觉得刘传方再这样下去不行,担心他会出大事。就决定跟他谈一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也就让他死心了。我特意找了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告诉付世昌,饭馆儿这边星期六晚上连市,要加夜班。然后又在饭馆儿请了假,就和刘传方找了个远一点的大排档。在这个晚上,我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刘传方。我一边说一边哭。刘传方听到最后,也流泪了。后来我们从大排档出来,刘传方一把拉过我。把我抱在他怀里说,他以后不会再让我受苦。他让我回去跟付世昌摊牌。如果谈好了,大家心平气和好离好散。谈不好,他就去找付世昌当面说。我一听立刻说不行。我知道付世昌是什么人,刘传方去了肯定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我对刘传方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那天晚上,我以为我和刘传方之间会发生那种男人和女人的事,可是没有。刘传方只是用手不停地抚摸我。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劲,但摸在我身上却很轻,像一片树叶拂来拂去。我发现,他虽然只有三十来岁,竟然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在我耳边说。他一定要等到我彻底摆脱了付世昌,把我正式娶回家来,才会和我做那种事。这以后,我也就恢复了和刘传方的来往,而且我们两人的关系好像比过去也更近了。当然,我也知道,我必须尽快和付世昌摊牌,否则他再听到什么风声,我和他也就更不好谈了。我想了几天,就在一个晚上,跟付世昌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我当然没提刘传方这个人。我只对付世昌说,我不想再跟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了,人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我和他的缘分,也就是这一两年,现在缘分到头了,大家还是各自随缘吧。付世昌听了看看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的意思很清楚,你终究是有家室的人,还是回去。守着你的老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去吧,我还年轻,我也要趁早找个自己的归宿,我不可能一辈子跟你这样混下去。我以为,我这样说了付世昌会暴跳如雷。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很平静。他沉了一下问我,你这样说,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我说是,这件事,我已想了很长时间。付世昌又说,我现在再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告诉我,你这样决定,是不是跟那个厨子有关。我说什么厨子,哪儿来的厨子。付世昌就笑了,他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实话告诉你,你跟他的事,包括你们那天晚上去大排档吃饭,我都知道,我只是一直在等着你,等你把刚才的这些话跟我说出来。他这样说完用两眼盯着我,然后问,你跟他,上过床了?我说没有。付世昌冷笑一声说,你跟他已经好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没上过床?我说确实没有。我到了这时索性也就什么都不顾了,于是坦白地告诉他。他只是经常用手抚摸我,他喜欢这样摸我,我也喜欢让他这样摸。我当然知道,我这样说话会刺激他。但我就是想刺激他一下,好让他对我彻底死心。付世昌听了却没说任何话。他用力看看我,起身去拿来两个小纸包,放到我面前。他说,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看看这两个纸包,立刻浑身一紧。我问这是什么。他告诉我,毒鼠强。他说,你去找那个厨子也可以。咱们一人一包,先把这东西喝了。我听了心里立刻一颤,问他,我们为什么非要闹到这一步呢?我们毕竟一起生活过。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分开吗?他面无表情地说,告诉你,我现在是有家难回,已经无处可去了,我为你扔了工作,扔了家,扔了刚出生的孩子,你现在说走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这可能吗,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一句回家去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就把我打发了吗,有这样简单吗?他一边说着。不慌不忙地撕开这两个纸包,放进两个杯子,又冲了一些水。他端起一杯说,来吧,就当这是最后一杯酒,干了吧。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我跟付世昌之间的事不是这样说说就能解决的。我只好问他,你说吧,我们两人的事怎样才能了断。他放下杯子,告诉我,不可能了断,我们的缘分是夫妻缘分,且是一辈子的缘分,我们两人就是做了鬼,这缘分也不会断。我一听他这么说,心就彻底凉了。我跟付世昌一起生活了这段时间,我还是了解这个人的。我知道,如果他这样说,那这件事就真不好办了。这时,付世昌又对我说,你去告诉那个叫刘传方的山东厨子,让他死了这条心,我是不可能让他把你拐走的。而且,付世昌又看看我,我现在告诉你,你也给我听清楚,从今以后,我如果再听说你跟这个山东厨子来往,我会做出什么事,你应该能想到。他这样说罢,突然把那个杯子举起来用力摔到地上。里面的毒鼠强溅出来。在地上泛起一层棕色的泡沫。我看了浑身一抖,这才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但接下来,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我本来可以不把这次的谈话告诉刘传方。我只要辞职,离开这个饭馆儿,也离开刘传方就是了。可是我却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刘传方。刘传方一听当即说,他要去找付世昌。我赶紧说,这绝对不行,付世昌现在正想找你,你如果去了,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我流着泪对刘传方说,看来咱们两人今生是无缘了,如果有来世,再做夫妻吧。我这时已经下决心辞职,离开这个饭馆儿,所以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个中午,我在这边的饭馆儿要了一桌子菜。我对刘传方说,我们就吃最后一顿饭吧,也不枉认识一场。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和刘传方吃饭时,付世昌竟然又来到饭馆儿。但他只是站在窗外看了看,没进来就走了。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接着,在这个下午,刘传方就过来告诉我,他刚接到付世昌的电话,约他晚上去春花街的一家饭馆儿吃饭。我一听就慌了,连忙问他答应了没有。他说当然答应了。但他又说,不过他告诉付世昌,他晚上还要在饭馆儿忙一阵,估计要晚一点。所以,他跟他约的是一起吃宵夜。
我这天晚上下班时,已是将近十点,回到家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见付世昌回来。他显然喝了很多酒,看样子很疲惫,回来之后没说话就躺到床上睡了。第二天早晨,我问他昨晚怎么样。他说什么怎么样。我只好直截了当问他,跟刘传方谈得怎么样。他一听就笑了,说,那个山东厨子告诉你,我昨晚要找他谈了?我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承认,说是。他说好啊,好啊好啊,看来你们的关系还真够密切啊。接着就说,我跟他谈得不错,挺好的。不过,他看我一眼又说,从今以后,你我都可以心静了。我没听懂,问他心静是什么意思。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别想再见到他了。我听了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抓住他问,你把他怎么样了?付世昌拨开我的手说,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他,以后别再来缠着你,当然,他也答应了。他这样说完,又笑了笑。我这时感觉到,他的笑里好像冒出一股寒气。我没再说话。我这时已在心里决定了,无论付世昌对刘传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再跟他在一起了。我一定要离开他,也离开这个城市。于是在这个上午,我趁付世昌又出去赌钱,就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了那个住处。
茹梅说到这里,刘警员走进来,在我耳边低声说,王贸来了。他虽然说得很轻,但茹梅还是听见了。茹梅立刻停住不说了,睁大眼看着我。我只好对刘警员说,让他进来吧。
王贸走进来。他看看我,又看看茹梅,好像想说什么。
我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说,孩子,发烧了。
茹梅一听,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王贸又说,刚才,还吐了。
我想了想,对茹梅说,你先回去吧。
茹梅点点头,就和王贸回去了。
茹梅的孩子果然病得很重,很快就住院了。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当然不能停下来。且根据茹梅说的,现在的性质已经变了,对她已不再是简单的问询。所以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医院。茹梅显然一夜没睡,眼有些浮肿,看上去很疲惫。
她说,好吧,我们继续说。
她又问,我们在哪儿说?
我朝医院的楼道看看,朝一个角落指了指说,就那吧。
于是,她就跟着我走过来。
她说,前面的事,就是这样。在那个上午,我先去饭馆儿把工作辞了。我去辞工作,是因为还有一个月的工钱没领,我这样走了需要用钱。然后我就拎着行李来到长途汽车站。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一直坐到中午,就在准备买一张去临海的车票时,突然看到付世昌提着行李站在我面前。付世昌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去哪儿,应该跟我说一下,这样不打招呼就走可不行。后来我才知道,付世昌在这个中午回来,一看我的东西都没了,就急忙又去我工作的那个饭馆找。他听饭馆的人说,我已經辞职走了,就收拾起东西追到长途汽车站来。我这时已经彻底绝望了。我终于明白,这辈子是甩不掉这个男人了。付世昌告诉我,他也不想在长河待下去了,正想换个地方。于是,我就和他一起来到临海。那时我就有一种感觉,付世昌突然也离开长河,还不仅是因为我,应该与刘传方有关。我的心里也一直惦念着刘传方。我不知道他在那个晚上和付世昌一起吃宵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知道,我无论再怎么担心也不能问付世昌,否则又会激怒他。可是后来的一天晚上,我没问,他还是自己把那天晚上的事对我说出来。
他对我说这事,是因为喝了酒,所以说的时候还有几分得意。他告诉我,在那个晚上,他和刘传方吃宵夜只是一场谈判,所以开始的时候气氛并不融洽。付世昌开门见山地告诉刘传方,以后不要再跟茹梅来往,他说茹梅是他的女人,一个男人,去勾引别人的女人是很不道德的。刘传方立刻回敬他说,你跟茹梅并没正式结婚,既然没正式结婚,别人也就可以追她,这是公平竞争,最终的选择权在茹梅自己,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就因为刘传方说了这样的话,付世昌一下恼火起来。付世昌说,他虽然没跟茹梅结婚,但已经同居很久,跟结婚也已经没什么区别。刘传方一听就笑了,说,结婚跟没结婚当然有区别,没结婚,就不受法律保护,换句话说也就不是合法关系。这时付世昌的脸已经阴下来。付世昌对刘传方说,我说的话你听清楚。我不会允许别人把茹梅从我的身边夺走,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刘传方听了也不示弱,看着付世昌说,我也不允许别人告诉我,哪个女人能追,哪个女人不能追,我想追哪个女人是我自己的事。这一下两人就僵住了。付世昌盯住刘传方看了一阵,然后问,这样说。你是一定要追茹梅了?刘传方坚决地说,是,我不会放弃。而且,他对付世昌说,茹梅也已经明确表示过了。付世昌立刻问,她表示什么了?刘传方说,她说,她愿意嫁给我。后来我回忆,这样的话我确实对刘传方说过。但刘传方并没意识到,他在这个晚上,把这样几句话说出来,是极其危险的。当时付世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茹梅真这样对你说过吗?刘传方说,对,你如果不信可以回去问她,让她当面告诉你。刘传方看着付世昌,又哼一声说,她还说,其实她早就想摆脱你了。
应该说,刘传方确实不了解付世昌。他这时不会想到。他说的这番话对付世昌来说是致命的,也正因如此,对他自己也就更致命。付世昌在这个晚上告诉我,他在和刘传方喝酒的那个晚上,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心里就已彻底明白了。他原本想的是,如果这次可以跟刘传方谈通,让他以后别再纠缠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让我离开那个饭馆,或者干脆带着我离开长河也就是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刘传方的态度竞这样坚决,他告诉付世昌,他决不会轻易放弃这件事。这一来就把付世昌逼得没有退路了。于是付世昌稍稍沉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举起酒杯说,好啊,我们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展开竞争,说起来也是缘分,咱们就做个约定吧,如果你把茹梅争过去,我就祝福你们,但如果你没争过去,你就要祝福我们,而且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刘传方听了信以为真,于是也举起杯,跟付世昌碰了一下说,好,我们一言为定。就这样,在这个晚上,付世昌和刘传方就一杯一杯地喝起来。但刘传方并不知道,付世昌的酒量很大。付世昌一口气可以喝掉一斤白酒,而且毫无醉意。所以这个晚上,他们这样喝了一阵,刘传方渐渐就有些醉了。付世昌一看差不多了,就和刘传方一起从那个酒馆出来。两人走了一阵,付世昌忽然说想小解,于是就和刘传方来到路边一个废弃的泵房。这时刘传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一边小解还在和付世昌说话。但就在这时,付世昌突然从地上抓起一块砖砸在他的头上。刘传方哼一声就瘫倒在地上。但刘传方这时还有些清醒,他吃惊地看着付世昌。付世昌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你不要怪我,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如果答应离开茹梅,我们两清,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了,可是你偏不答应,偏要一意孤行,这就怨不得我了。他一边说着走过来,蹲到刘传方的跟前。当时这个泵房里一定很暗,但付世昌还能看清刘传方的脸。他抓起刘传方的手说,你这个做厨师的手应该是用来炒菜的,可我听茹梅说,你还喜欢摸她,总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所以我讨厌你这双手。他这样说着,突然把刘传方的手按在地上。然后抓起砖头用力砸下去。就这样一连砸了几下,直到把这两只手砸得稀烂。由于太突然,刘传方几乎没感觉到疼。他只是惊骇地看着自己的这两只手一下一下地变得血肉模糊起来。但付世昌仍然没有罢手的意思,他又抓起一块更大的砖头狠狠地砸了一阵。这时刘传方就已经浑身抖成一团,酒也完全醒了。付世昌的酒劲却越发撞上来,他瞪着刘传方说,算了,别再让你受罪了,给你个痛快吧,不过在你临死前,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这个人从来不跟别人争什么东西,我也最讨厌别人来抢我的东西,所以,今天的事都是你逼出来的。付世昌这样说罢,就举起手里的砖狠狠朝刘传方的头上拍下去。由于用力过大,几乎把刘传方的半个头都拍扁了。当时付世昌一定是担心刘传方的尸体很快被人认出来,于是又用力在他的脸上砸了几下。他做完这一切就从那间泵房里走出来……直到这时,我也才知道,付世昌已经把刘传方杀了。
我问茹梅,付世昌告诉你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茹梅想想说,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什么时候?
大概是……这件事的一年以后吧。
第二天早晨,我又去街上长跑了。但这是在临川,我只跑了一个小时。回到旅店,我带着一身的汗水冲了个冷水浴,浑身的神经末梢立刻又兴奋起来。我这时又有了那种福流的感觉。我没想到,在茹梅这里,竟然一下就逼近了这件事的真相。
但我也知道,事情还远没有这样简单。茹梅所说的,大部分应该是可信的。可是也有一些疑点。首先,刘传方是被付世昌杀的,这一点从整个事件的逻辑和因果关系看,应该没问题,接下来只要有证据支持就可以认定了。但是,茹梅对付世昌和刘传方那天晚上一起喝酒时的一些细节,似乎知道得过于清楚了,尤其是付世昌杀害刘传方的过程,她几乎像亲眼看见了一样。如果仅凭付世昌的口述,应该不可能说得这样详细。再有,茹梅所说的她离开长河的过程,似乎也有漏洞。如果用她的话说,她是先收拾了东西离开她与付世昌租住的那个房子,去长途汽车站,然后付世昌带着行李追来的。这听起来总让人感觉不太可信。付世昌虽然发现茹梅已经出走,但他们毕竟已在长河生活几年,怎么可能这样快就收拾起东西说走就走呢?再有,长河有三个火车站,一个东站,一个西站,一个南站,而长途汽车站是四个,分别去往不同方向。付世昌怎么会知道茹梅没去火车站,而是去了长途汽车站,而且知道是哪一个长途汽车站,一下就找到她了呢?这似乎过于偶然了。不过有一点,茹梅在说起这个过程时,从整体看还是比较严谨的,如果不仔细分析几乎找不出漏洞。这就说明,倘茹梅说的这些情况里确有谎话。她也是出于想掩盖什么的目的,事先就精心编排过的。
那么,她又想掩蓋什么呢?
接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茹梅继续说。无论她说的真实成分有多少,只要话说多了,倘有漏洞,总会露出马脚。刘警员回来告诉我,茹梅的孩子已经出院了。我考虑了一下,对刘警员说,这次跟茹梅谈话可以让她放松一些,就在王贸的面馆吧。
茹梅这次来面馆,是带着孩子来的。我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让王贸把孩子抱出去了。我先对茹梅说,让她回忆一下,离开长河以后,大约是什么时候和付世昌分开的。茹梅听了先是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事,是不是可以不说。我尽量平和地说,你最好还是说,我既然这样问你,就说明这件事比较重要。
她轻轻叹息一声说,应该是,六年前。
茹梅说,她那次和付世昌离开长河,就一起到了临海。当时选择临海没有任何目的,只是随意决定的。但她和付世昌来临海之后并没停留太长时间。付世昌在临海一直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只是这里干几天那里干几天,收入少得可怜。可是他又坚决不许茹梅再去外面的饭馆打工,他说,他宁愿养着她,或者陪她一起挨饿。就这样在临海勉强混了一年。后来,当茹梅知道了刘传方是被付世昌杀的,一下就更感到付世昌这个人可怕了。她不知道他后面还会干出什么事来。于是,茹梅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摆脱付世昌。可是付世昌也有控制茹梅的办法。他不让茹梅的身上有一分钱。他知道,只要茹梅身上没钱,就不可能离开这个城市。这期间茹梅也确实偷偷跑过几次。她先是跑到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些卖菜的外地妇女混在一起,但很快就被付世昌找到了。后来又跑到一个装饰城,在一家卖涂料的小店打工,没过多久又被付世昌找到了。付世昌自从出了刘传方的事,脾气似乎也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酗酒,也很少再打骂茹梅。他每次把她找回来,也不再冲她发火。但即使这样,茹梅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寻找机会离开他。后来付世昌在临海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带着茹梅来到临川。付世昌在临海时学会一门手艺,用刀具切割大理石。这时来临川,这门手艺就派上了用场。临川是个大城市,家居装饰很有市场,所以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装饰城。这一来付世昌也就如鱼得水,很快在一个装饰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但装饰城的工作一般是由家居装修的旺季和淡季决定的,每到旺季,就要24小时连续不断在店里工作,几乎不能回家。这样一来,茹梅也就有了机会。茹梅先是趁付世昌去装饰城上班时,出去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然后又开始偷偷找工作。茹梅这几年一直在饭馆里干,所以对饭馆的工作很熟悉。就这样,她很快在一家饭馆找到了工作,先跟人家谈好,饭馆可以管吃管住。就这样,她不动声色地做好一切准备。然后一天上午,趁付世昌回来睡觉,就从租住的地方逃出来。
我问茹梅,你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付世昌?
茹梅说,是,再没见过他。
我问,也没跟他联系过吗?
茹梅说,不可能再联系。
这次对茹梅的问讯,最大的收获,就是她无意中又说出了一个重要线索,付世昌有切割大理石的手艺。且据她回忆,付世昌当时是在一个叫华为装饰城的地方工作。虽然做装饰这行流动性很大,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干很久,但只要知道他会切割大理石,也就应该有了追寻的目标。可是我了解了一下,当地并没有这么个华为装饰城。我这时意识到,这个差事办到这里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而越是关键时候,往往也是最难的时候。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了,刘传方这件事就像一团乱线,现在渐渐梳理开,所有的线头,最后都集中到了付世昌的身上。我现在要做的,是先确定这个付世昌是否还在临川。将近七年过去了,茹梅也已经离开他,他会不会早已回到当年的青云,重新和他过去的老婆一起生活了呢?
我决定,立刻去一趟青云。
我这次去青云并不顺利。我找到付世昌家当年的户籍所在地,这里已经拆迁。但付世昌的老婆搬走之后,户籍并没迁走,这一来也就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只好按户籍登记上的一个手机号码打过去。好在这个号码还没停用,但每次打总是关机或无人接听。
其实打手机电话,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耐心。我就有这样的耐心。我每次拨打一个人的手机电话时,只要是重要电话。如果遇到忙音或无人接听,就会不停地打。这样,就总有打通的时候。我这次也是这样,连续打了一天,终于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老人,自称是吴雨春的父亲。我这时已经知道,这个吴雨春,就是付世昌的老婆。这老人说,这台手机原来是他女儿的,但他女儿后来换了新手机,就把这台手机给他用了。老人问,找他女儿什么事。我想了一下说,送快递的,有一个快递包裹。老人这才把他女儿的电话号码说出来。我立刻又给吴雨春打过去。这次一打就通了。电话里的吴雨春声音很单薄。她一听我问付世昌,稍稍沉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又说,他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我说,我们可以见面谈一下吗?她说,不必了,他自从当年带那个女孩走,就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又说,我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法院起诉,跟他离婚了。她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看来,付世昌家里的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但我意识到,这次来青云还是有收获,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付世昌和茹梅分开后并没回来过。现在看来,临川应该是唯一的希望了。如果付世昌已离开了临川,寻找他的难度就更大了。不过我想,付世昌离开临川的可能性虽然有,但应该不是很大。首先,根据茹梅描述的付世昌,这应该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一条道儿跑到黑。当初茹梅突然离开他,他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件事的。不会轻易放弃,也就一定会在这个城市一直找。再有,临川毕竟是个大城市,装修装饰很有市场,而他这时又已经有了切割大理石这样的手艺。从这一点看,他也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城市。我这样分析之后,就决定还是返回临川。
我开车的技术一直不太好。我说的不太好,当然是专业标准。如果从开车的角度看,世界上应该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适合开车的人,另一种是不适合开车的人。我就属于不适合开车的人。我自己知道,我开车没有任何灵气。没灵气不是指技术,而是开车的时候总想事,也就是走神。人家开车有灵气的人,就是走神也不影响技术,凭直觉也能把车开得很好。我就不行了,脑子一分神,动作就变形,这一来也就严重影响了驾驶技术。在从青云回临川的高速公路上,遇到了大雨,我一边开着车又一直走神,有几次,险些发生侧滑。
我回到临川,又继续寻找那个华为装饰城。我想,只要这个华为装饰城当年确实存在过,那么无论是拆迁还是停业,就总会留下痕迹。果然,我找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装饰城里,从一个油漆店的老板口中打听到了这个华为装饰城的地址。可是据这个老板说,这个华为装饰城早在几年前就已拆除了。现在已经建成一个街心公园。油漆店老板听说我要找一个专门切割大理石的人,说这还不容易,只要去一个一个的装饰城。到专做石材生意的店里去找,肯定能找到。但他说得简单,这个城市有大大小小上百个装饰城,几乎都做石材生意,倘一个一个去找,工作量就太大了。但这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这样排查。也就在这时,我的好运气终于又来了。
一天上午,我排查到一家装饰城时,一个专做石材生意的山西人看到我从户籍簿上翻拍的付世昌照片,皱皱眉说,这个人,像老田啊。但他接着又摇头说,不过这照片上的人,比老田年轻多了。我立刻告诉这个山西人,这已是十几年前的照片,如果从时间推算,这个人现在应该将近40岁了。然后又问,这个老田是谁?山西人一听就笑了,说,这老田曾在我这里打工,是个挺厚道的人,平时不爱说话,也没别的嗜好,就爱喝两口儿,独身一人在这里,也没个家,所以下了班没别的事干,喝了酒就闷头睡觉。
我立刻问,他现在还在这里干吗?
山西人说,早不在了,一年前就走了。
我问,知道他去哪儿了?
山西人摇头说,说不好,应该还在这一带。
我问,你怎么知道?
山西人说,前一段,还听说他的事。
这个山西人说着就笑了,告诉我,据说这老田过去有个女人,后来不知怎么跑了,这几年就一直揣着这女人的照片,逢人便问,见没见过这女人,像受了病一样,且公开承诺,如果谁能提供这女人的线索,就酬谢一万块钱,这一下闹得好多人都在帮他找这女人。我听了立刻断定,这个山西人说的老田应该就是付世昌。这时这山西人又有些警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你是干啥的?我说,我跟他过去是朋友,他已经多年没回家了,所以这次来临川办事,他家里人托我帮着找一下。山西人显然不信,又看看我问,你不是来找他要账的吧?我一听就笑了,说要什么账?山西人摇头说,这年月欠账的多,到处追着要账的更多,谁知这老田过去欠了谁的钱呢。我说,放心吧老哥,我也是受人之托,没别的事。山西人又看看我,想了一下,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打电话帮你问问。他这样说着就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笑着说,你运气不错,还真找到了。我听了立刻精神一振,连忙问,他在哪儿?山西人说,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渤海路装饰城,甲三区A座8号,洪运石材店,而且他这会儿正在店里。我听了谢过这个山西人,就立刻赶往渤海路裝饰城。
我在路上想,刚才这个山西人打电话。很可能已经惊动了付世昌。为保险起见,我应该给刘警员打电话,通过他寻求地方的支援。但这时显然已来不及。我估算了一下,付世昌现在应该将近40岁,而我刚30岁,且是每天长跑三小时的身体素质。所以,只要出其不意,制服这个付世昌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这时已经来到渤海路装饰城,很快就确定了甲三区A座8号的位置。但这时才发现,洪运石材店的店面虽在A座8号,作业区却在后面一个集中的露天场地。也就是说,付世昌这时不会在店里。我对石材店老板说明了来意。石材店老板是个金鱼眼的矮胖子。他先是很意外,说没想到,老田这样一个老实人,过去竟然犯过事儿。然后就表示,一定配合我。这时我的心里也松了口气。付世昌不在店里,这也就是说,刚才那个山西人给这边打电话时,付世昌应该不知道,如果这样再接近他也就容易些了。我想了一下,让石材店老板给付世昌打个电话,只说店里有事,让他来一下。
石材店老板立刻给付世昌打了一个电话,说切割石材的刀片到了,让他过来取一下。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面色黝黑,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里。他的身上扎着一块帆布围裙,两手沾满了石粉,但看上去仍有几分斯文。就在他来到店里找老板时,我从后面走过来。付世昌回头看到我,立刻愣了一下。我来到他面前问,你是付世昌?
付世昌说,是。
我说,我是从长河市来的。你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他脸上迅速笑了一下,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我说,咱们走吧。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提个要求,可以吗?
我说,说吧。
他说,别给我戴手铐。他看一眼旁边的石材店老板,轻轻叹息一声,摇头说,我不想让这里的人看到。拉石头的老田,是戴着手铐走的。
我说,好吧。
我的差事办到这一步,如果在外行看,应该就差不多可以交差了。其实远不是这么回事。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从茹梅的口中,大致已知道这个付世昌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在60年代初曾有一部著名的印度电影,叫《流浪者》。片中的一个律师曾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话。他说,罪犯都是天生的。其实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罪犯确实有天生的。这种天生的罪犯,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就带着罪犯的身份。所以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并不是绝对的。但还有一种罪犯,如果让他换一种活法,或把他放到另一个情境,也许就不会犯罪了。也就是说,他的犯罪行为只是一种社会属性,而并非自然属性。我觉得,付世昌就应该属于这后一种人。如果他是这种人,根据我的经验,打交道也就应该容易些。
果然,我从一开始接触付世昌,就比较顺利。
我没有立刻带付世昌回长河,而是在临川,就地开始与他接触。付世昌一直很平静。他这时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更显出几分斯文气。这时,我只是通过刘警员,临时借用他们的地方。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想法。我不能把这个差事搞成是和刘警员他们一起做的。这个差事是我的,他们作为地方,只是配合,我必须把这个关系厘清,否则后面有的事就不好说了。刘警员虽年轻,显然也明白我的心思,所以他的角色认知也就一直很准确,只是协助。
在此之前,我虽然从没见过付世昌,但是看他的照片,研究他的过去,对这个人也已经很熟悉。所以跟他接触,也就省去了很多环节。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说,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为什么?他喃喃地说,这就像做生意,欠的债,迟早要还的。
我说,好吧,你说吧,你欠了什么债。
他说,当然是刘传方的事。
我问,刘传方的什么事?
人是我杀的,当然,这里也有茹梅的事。
我立刻说,等等,你说,也有茹梅的事?
是,她虽没动手,可也参与了。
我点头说,好吧,你具体说吧。
付世昌慢慢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个经验我是有的,所以事先已准备了。我问他,你想抽烟?他点点头。我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又给他点燃。他用力吸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这口烟竟然一丝也没吐出来。接着,他又用力吸了一口。
我说,你说吧。
他低头沉了一下,才说,既然你找到我,就应该已经找到茹梅了,她肯定也已经说了我们两人的事,我就……直接说刘传方吧。
我说,你还是从茹梅说起吧。
他点头说,好吧。我和茹梅的关系,你肯定已经清楚了。我为她扔掉了一切。我觉得,尽管我没和她正式结婚,可她也应该对我负有道义上的责任。这一点,就连她自己也不否认。我知道她会说,最初是我强奸了她,所以才有了后来这样的关系。她当初对刘传方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不是她说的这样。当年她来我家做小保姆时,是她先勾引我的。至于她出于什么目的,比如想在长河找个立足之地,或别的什么想法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也承认,我在当时确实没把持住自己,就跟她有了第一次。后来的事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然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总之,我为她扔了工作,扔了家庭。扔了已经有的一切,就和她一起来到长河。所以,后来当我听说,她又和一个厨子有了这种关系,我立刻就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了。我当时心情很不好,经常在外面喝酒,晚上回来就跟她吵架。但我觉得不管怎么吵,还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现在突然插进这么个厨子,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我去过几次她工作的那家饭馆儿,也确实亲眼看见了她和那个厨子那种亲热的样子。他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有的时候还一起吃饭,这显然已超出了普通朋友的关系。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直截了当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跟那个叫刘传方的厨子究竟什么关系。茹梅知道我已经去过她的饭馆儿,亲眼看到了她跟刘传方在一起,索性也就不否认。干脆翻脸对我说,她就是和那个叫刘传方的厨子好了,我并没跟她正式结婚,所以她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这是她的自由。我当时听了她这番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我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对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我不怕你笑话,就是到了这时,我还低声下气地求她,我甚至给这个女人跪下了,求她别离开我。我说,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了,只有她,如果她再离开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但女人就是这样,她一旦对别的男人动了情,对原来的男人就会冷酷得让人难以置信。当时茹梅看着我跪在她面前,竟然无动于衷。她甚至还说出了一番更冷酷,更绝情,也更让我无法接受的话。她说,你不要再这么跪着了,你这么跪着就让我更瞧不起你了。她说,现在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就挑明了吧,我已经决定嫁给刘传方,正式和他结婚,我们已经把这件事商量定了。也就是茹梅的这几句话,讓我彻底绝望了。
我真的被这个女人彻底激怒了。她曾不止一次对别人说,我经常在外面酗酒。喝了酒就回来打她。但说良心话,真正经常打她还是离开长河以后的事。这是因为我的心情太压抑,也因为杀人之后的心理压力。而在长河,我几乎很少打她,就是知道了她和刘传方的事以后,我也只是求她,即使再发怒也没动过手。但那一次的争吵,她又对我说了这样一番绝情的话,我真的动手打她了。我那一次差点把她打死。后来打得她实在受不住了,爬过来给我跪下了。她哭着说,她一定不再跟那个男人来往了。她说,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当时也已经不顾一切,我说好吧,我明晚就去找这个刘传方谈一次,如果谈好了,大家一拍两散,谈不好,你就给我把他约出来。当时茹梅立刻满口答应了。我本以为,茹梅既然这样答应,也就真的不会再跟这个刘传方来往了。可是第二天中午,我去她工作的那个饭馆儿时,发现她竟然又跟刘传方在一起了。他们两人正一起吃饭。这一下也就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先给刘传方打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当时刘传方一听是我,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说,他也正想跟我谈谈。我说好啊,那咱们今晚就好好谈谈吧。
付世昌说到这里,已经连着吸了5支烟。且每支烟都是这样的吸法,把烟雾吸进肺里,却一丝都不吐出来。我想象不出,他的肺里这时是什么样子。
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笑了一下说,谢谢。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继续说,到现在,我也不后悔。人就是这样,什么叫鬼迷心窍,这个刘传方当时就是鬼迷心窍。那个晚上,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我对他说,只要他别再纠缠茹梅,我们今后就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扰。但是,我又对他说,如果他一定要缠着我的女人,那后面的事就难说了。当时刘传方听了一笑,他说,茹梅怎么能说是你的女人,你跟她结婚了吗,有正式手续吗,你现在还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茹梅怎么就成了你的女人呢,如果她真成了你的女人你就要犯重婚罪了知道吗。刘传方说,所以,茹梅现在是独立的,哪个男人想跟她结婚都可以。我当时一看刘传方是这样的态度,心里就明白了,看来这件事只能彻底解决了。但我当时并没表现出来,只是又和刘传方喝了一会儿酒。后来我就回来了。
我立刻说,等一等,你说,你和刘传方喝完了酒就回家了?
付世昌说,对。
我问,这一点,你确定吗?
付世昌说,确定。
我说,你继续说吧。
付世昌接着说,这个晚上,我一回来又把茹梅狠狠打了一顿,一直打得她抱着我的腿哭着求饶。我最后说好吧,你现在只要给我做一件事,我就不打你了。茹梅立刻答应。我说,现在,你去把刘传方给我约出来。茹梅一听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你不是刚跟他喝了酒吗,现在又约他干什么。我说刚才是喝酒,现在再让他出来就已经不是喝酒的事了。茹梅问,那是什么事。我说,这你就不要问了,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是了。然后,我就带着茹梅来到我事先看好的一间破泵房。这间泵房虽在路边,但很僻静,也不显眼,是个很理想的地方。我对茹梅说,你现在打电话,把刘传方叫来,然后就没你的事了。茹梅犹豫了一下,问我,如果他不肯来呢。我说,你打电话叫他,他一定会来的,你只说我今晚喝醉了,正在家里睡觉。你是趁这个机会跑出来的,想跟他商量一下结婚的事。于是茹梅就给刘传方打了电话。刘传方果然很快就来了。我这时就藏在这间泵房里。刘传方一进来就搂住茹梅又摸又亲。我从他背后慢慢走过来,用一块砖狠狠拍在他的头上。当时刘传方被我的这一下拍晕了,但还没死。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连滚带爬地想逃出去。我立刻让茹梅堵住门口。我告诉茹梅,如果她不听我的,我先拍死刘传方,然后再拍她。茹梅只好把门口堵住了。这一下刘传方就没处逃了。我过来用脚踩住他,然后问茹梅,他是不是经常用这双手摸你。茹梅这时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我说好吧。然后就用砖头把刘传方的这双手砸烂了。最后对他说,你也别受罪了,给你个痛快吧。我这样说完,就一砖头把他拍死了。
我在这个晚上做完这一切,已经溅得浑身是血。回到住处,让茹梅给我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然后连夜收拾起东西。第二天早晨,我想了一下,还是让茹梅去她打工的饭馆儿办了一下辞职手续。我当时想的是,我在那家物业公司肯定要不辞而别,如果茹梅也这样不辞而别,恐怕很快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想让她走得自然一点。等茹梅从饭馆儿出来,我就带着她直奔长途汽车站,上了开往临海的长途汽车……
现在,关于刘传方的死,已经有了两个版本,而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当然,关于付世昌和茹梅的关系,也有了两个版本。茹梅和付世昌的关系,这两个版本看似出入不大,而如果仔细想,这出入之处也意味深长。不过相比之下,他们两人的关系还不重要,重要的是刘传方的死。关于刘传方的死,这两个版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杀死刘传方的人,都是付世昌。而最大的不同之处又在于,茹梅是否参与了这个过程。
我觉得,还是付世昌说的更可信。他从一开始就没否认杀刘传方这件事。而如果连这件事都不否认,他还有什么必要再隐瞒别的细节呢。倘沿着这个思路分析,那么茹梅之所以制造那样一个版本,动机也就不言而喻。显然,她想为自己撇清一切责任。她这样做应该是出于一个很幼稚的想法,觉得付世昌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找到。只要找不到付世昌,她所说的一切也就无从对证。但有一點她没想到,办这个差事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如果是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并不是说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我这个人,极认真。
我的差事办到这一步,终于该告一段落了。
我决定带付世昌回长河。但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个意外情况。付世昌突然反口了。他对我说,我从渤海路装饰城把他带来时,他在前一晚刚喝了酒,酒还没完全醒,所以自己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我听了倒不意外。嫌疑人突然翻供也是常有的事,但要搞清楚,他为什么翻供,翻供的目的又是什么。于是我说,好吧,咱们现在就一件事一件事说吧。
我问,刘传方,是你杀的吗?
他说,是。
我又问,用什么方式杀的他?
他说,用砖头,把他砸死的。
我立刻又问,刘传方,是谁叫来的?
他说,没谁叫他,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酒,出来之后,我就把他杀了。
我说,可你上次说,是你让茹梅打电话,把他叫来的,你还记得吗?
他翻翻眼皮說,我……不记得了,我没这样说过。
这么说,你杀刘传方时,茹梅不在场?
她不在,都是我自己干的。
好吧,我说,你再说说,你和茹梅是怎么离开长河的。
付世昌想了一下说,当天夜里,我就和茹梅一起走了。
我问,当时茹梅知道刘传方已经死了吗?
付世昌立刻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既然不知道,怎么会跟你走?
是我……硬拉她走的……
我明白了。显然,付世昌是在有意为茹梅开脱,想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这说明,他对茹梅还是旧情难舍。这时,我倒真有些同情这个付世昌了。说同情还不准确,应该是可怜。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茹梅在这件事中的角色,性质也已经变了。这时,我就不得不求助刘警员了。在我带付世昌回长河这段时间,只有通过他,请地方协助上一些手段。我临走的前一晚,和刘警员一起来到王贸的面馆。这时面馆的生意已清静下来,王贸正埋头吃一碗拉面。王贸的身材很高大,用的碗却很小,也吃得满头汗。我走到他面前说,这段时间,让茹梅就在家里,不要去别的地方。王贸慢慢把头从碗里抬起来,问,她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看看他,安慰说,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事情会搞清楚的。
王贸的眼里突然涌出泪。他说,她是个好人,是……好女人。
我说,你放心,如果是好人,就不会有事。
我这样说罢,又看一眼刘警员,就出来了。
从临川市到长河市,如果走高速公路是358公里。但这358公里却不是一般意义的路程。因为是山区,要过十几条隧道,还有十几道高架的悬空公路桥。车一出临川,又下起了大雨,前面风挡玻璃的雨刷哗哗地来回刮着,视野仍有些模糊。付世昌就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子上。临出发时,我先让他坐到车上,然后对他说,这次,我必须这样做了。说完,就拿出手铐,把他的右手铐在车门上了。付世唱没说话,只是冲我笑笑。我觉得,他笑得有些古怪。
这时,他看着前面路上的雨,对我说,你开车的技术,不太好啊。
我看他一眼。我知道自己的开车技术不太好,但我不喜欢让他说。
他又说,不像是你这种人应该有的技术。
我哼一声说,那你就坐稳吧。
我说着,右脚狠狠踩了一下油门。
付世昌的身子晃了一下,忽然问我,你说,人的生命长度是多少?
反正是开车,前面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路,闲着也是闲着。我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人的生命长度,应该是三万六千五百天吧。
他哦一声说,你的意思,是一百岁?
我说,对,就像常说的,长命百岁。
他又问,那生命的宽度呢?
我说,生命的宽度,是24小时。
他看看我,24小时?
我说,对,地球的自转是24小时。
他忽然又笑了,回过头,对我说,你听说过死亡之墙吗?
我没说话。
他朝车窗外面看着。忽然吹了一声口哨。这时,我的车驶上了一架公路桥。这是一座悬空的斜拉式高架桥,在两山之间。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蜿蜒着一条细细的江水。
他又说,其实死亡之墙,不一定是115岁。
他这样说着,慢慢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右脚本能地踩到刹车上。但积了薄薄一层雨水的路面太滑了,车速虽不太快,还是发生了侧滑。车头突然一歪,就斜着向前冲去。也就在这时,付世昌的右手虽被铐在车门上,却突然用左手抓住我的方向盘。他的这只左手由于长年切割石材,竟然力大无比。他猛地把方向盘一拽,我的车就朝右边的桥栏冲过去。巨大的冲力撞断桥栏,车子就像一只鸟似的飞了出去。我朝车窗外面看去。我的周围烟雨蒙蒙。烟雨中,是轮廓模糊的群山。我看到,眼前的山腰上有一动物,好像是一只獾,它正睁大两眼吃惊地朝我看着。我无意中回过头,发现付世昌也正看着我。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轻松的微笑。这时,他抓着我方向盘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用这只手朝车窗外面指了指,似乎在说,看啊,这就是我们的115岁。我也笑了,笑得比他还轻松。
然后,我的车就朝着烟雨的深处飞去
责任编辑 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