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妓女文学创作特征
2017-11-30纪美旭
纪美旭
妓女个人的文学创作是女性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宋代妓女作词十分普遍,是历史上歌妓文学创作数量最多的历史时期。但由于历史的、社会的、人文观念、价值伦理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女性的文学创作往往是以男性为主体的文学世界的衬托,因而娼妓个人的表达也成为了文学史中“被忽略的声音”,其生活面貌与真实的生存心态被男性的代言所掩盖,故时常被错误地理解和认知。因此,本文也试图重新审视这些词的创作,再结合宋人笔记小说中的记载,围绕以下三个方面,归纳妓女词作中所具有的文学特征。
一、比较分析:男性的固定创作范式与女性的情绪化、多样化创作
性别有其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而社会性别决定了研究者在进行性别研究时,离不开以异性作为参照物。同理,研究歌妓的文学创作,也要与同时期男性所作的妓女词进行参考与比对。
首先,男性在进行妓女词创作时,词人与抒情主人公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具体内容都依据作者的写作动机而呈现。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与写作目的下,男性的妓女词创作具有一定的共性,他们笔下的妓女也呈现出相似的面貌。宋代男性的妓女词创作无外乎两种模式:其一是描写妓女容貌的艳丽,夸耀妓女身体之美,以及歌舞技艺的精湛。柳永有《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其二,则是假托女性的身份而作,写妓女留恋与痴迷,从而寻求心灵的安慰。如《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因此,男性文人笔下的歌妓形象实际上是一种想象式、揣度式的创造,这种女子的依恋与崇拜可以使男性获得心灵上的满足与慰藉,纾解现世中的不遇与苦闷。
反观妓女个人的文学创作,从她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更为多样化的呈现,妓女的形象与个性特征变得丰满了起来,相比之下也增添了许多真实性。一方面,宋代妓女的来源阶层较为广泛。因此,受性格、身世、学识水平的影响,不同人的词作有不同的特征,文风、才华、辞藻都有一定的差异。
歌妓词中不乏文辞兼备的佳作,而这些作品也多被记录下来,往往出现在宋人的笔记、小说、词话等作品当中,且文人在记录这些事迹的时候也会对于歌妓的才学水平有所评价。如《苕溪渔隐丛话》中记载广汉营妓僧儿,其中明确提到此人“善填词”,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其词《满庭芳》开篇意境宏伟,格调激昂,送君千里的情感表达十分流畅,深沉隽永。歌妓词中亦有很多生活化、口语化的表达。如蜀妓所作《鹊桥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显然这位歌妓的性格就较为外向,语言表达也十分直接、开朗。从她的词作中我们也看到了歌妓更为真实的另一面,歌妓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都是如往常想象中那样梨花带雨般地柔弱女子,对男子百依百顺,也有叛逆、不满的一面,仿佛早已看破男性世界的虚伪与无情。
另一方面,与男性文人的创作不同,妓女的词作中抒情主人公的情绪更为多样,这是因为词人与抒情主人公会有情感的交融,因此有着更为直露的表达。歌妓自身的遭遇以及人生经历都会影响到词的创作,故同一人的作品前后情绪的波动可能也很大。如此一来,读者所感受到的歌妓就更加真实而活跃了。宋代著名歌妓严蕊,当其身陷囹圄,但宁可杖责而死,也不愿屈辱服罪,出狱前创作的《卜算子》道出其心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若但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仿佛也是千千万万歌妓的声音——天命有意,人故无违,或许是前辈子留下的孽缘,才引来今生的风尘沦落。若有幸换得自由之身,便不会再有任何对于爱情的留恋,惟愿孤身一人远去,与己为伴。
二、写作手法:歌妓个人所作的词具有女性文学创作的特质
归纳妓女创作的词,可以看到其写作手法与风格也具有一定的共性。男性创作妓女词往往辞藻较为复杂、华丽,这是为了使词作更具观赏性,同时又能作为个人才华的炫耀。但女性的创作则较为浅显直白,平易自然,这也与歌妓本身的才学水平、知识阅历具有一定关系。
一方面,歌妓词作易用“白雪”、“梅花”、“梨花”等简单的意象,作为个人情感的寄托。如洪惠英《减字木兰花》:“梅花似雪,刚被雪来相挫折”诸如此类以“花”作为主要意象的创作,在中国古代女性文学作品中常有体现,并非歌妓个人的创设。因为古代女性的生活阅历、社会交往有限,能接触到的事物远不敌男子,因此,假托此类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自然意象来抒发情感,具有明显的女性文学创作的特征。另一方面,歌妓作词普遍篇幅较短,少有多段落的铺陈与渲染,抒情节奏流畅,语言简练。因此,歌妓的创作无论是选取的意象,还是词的韵律、节奏都有着明显的女性文学的特质——细腻多情,自然流畅,同时语言更为亲切质朴,没有华丽的雕琢,体现出独特的女性风韵。
三、心态剖析:“职业化”表达与“真情流露”
考查以往对于妓女词作的研究成果,几乎难见对于歌妓创作心态的深度剖析,往往默认词作体现出的情感基调便是妓女自身的写照,所有的创作都是真情流露。这就是上文提到的抒情主人公与词人身份的混淆。笔者在对于歌妓作词进行梳理的过程中发现,歌妓词作中总有一个共有的情感主旋律——对于男性的挽留。平江妓《贺新郎》有云:“春色元无主。荷东君、著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又那更,蜂欺蝶妒”词中用春色比喻自己的命运,纵使有人爱护,也难逃最终的悲剧,“惨玉容,泪眼如红雨”极言其命运的悲苦与凄凉,只盼宣郎不要移情别恋,弃她而不顧。长沙妓谭意哥亦有《长相思令》:“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似恁他、人怪憔悴,甘心总为伊呵。”将这种男女间浓重的相思之情、爱恋之意直白的书写出来,又如何不勾人心魂。以往研究中对这些词作的分析,得出的结论均是反映了歌妓对于男子的依恋,沦落风尘的烟花女子遇到意中人,因而满心希望的追求美好的爱情,努力过上平等自由的生活。但正如李义山在《杂纂》中将“说风尘有情”立为“谩人语”,笔者亦以为,这类歌妓词的创作其实是一种“职业化”的表达,对这个人这样说,对另一位亦是如此,这是由妓女的身份和地位所决定的。在这种“迎客”、“送客”交替的生活中,男性都是匆匆过客,见一个便可以爱一个,但妓女却在这种卑微的、满足男性需要的生活中无限循环。妓女生活的色彩是黯淡的,当时间和现实一点点将心态磨平的时候,创作的激情便少了,而麻木的回应与奉承便多了,热情、憧憬与向往早已被卑贱的生活洗劫得一干二净。
诚然,这种“职业化”的表达是普遍存在的,但也不可以全盘否定妓女文学中的真实情感。在宋人的笔记中,时常也记载着一些妓女找到归宿的爱情佳话。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聂胜琼,一篇词作《鹧鸪天·寄李之问》感动了正妻,迎来了“终身和悦,无少间焉”的美好结局。另如杭州名妓乐婉在答施酒监给她的赠词时写道:“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施、乐二人彼此之间的爱慕与依恋,一定是有真挚的情感蕴含其中的。
因此,在体味宋代歌妓词的情感时,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既不能片面停留于表面含义,也不能妄加揣测、过度解读,还是要结合歌妓的创作心态与生活背景进行阐释。
参考文献:
[1]唐圭璋编纂,王仲文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唐圭璋编著.宋词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唐圭璋编著.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王书奴著.中国娼妓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