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人
2017-11-28丛棣
丛棣
一
电脑屏幕一直黑着,像块小黑板。上面贴张单子,备忘嘛,完成一条就在后面打个叉……
网早断了。当初就是奔QQ视频去的,开始是一天一次,后来是一周一次,再后来……再后来陈铮换了个智能手机,也是董倩的意思,说是方便,随时随地。是啊,随时随地联系不上,视频请求来来回回,无应答的时候是常态。陈铮还是喜欢用QQ聊,有种“新闻联播”的仪式感,在既定的时间打开摄像头,正襟危坐,董倩的背景是一个简易衣柜,而陈铮身后会显现出两个人的婚纱照,一成不变,时间一到就互道晚安。时差的原因,那边会比这边快一个钟头,关了摄像头陈铮还会再打一阵子游戏,他不知道董倩会做什么,也许真就洗洗睡了。那个游戏陈铮玩了两年多,级别很高,断网后就罢手了,也没觉得有多不舍。说来也怪,平日里陈铮记性差反应慢,打起游戏来却闪转腾挪虎虎生风,在虚拟世界里背负无数人命却一直逍遙法外,可一关上电脑他连门都懒得出,纸上随便哪一条备忘付诸行动都需要不小的勇气。
备忘录上面有一条写得明白:处理电脑。
游戏装备陈铮不打算卖,号也保留,不会碍着谁,一把乱真的大刀插在那里,红缨猎猎,也接受人们的遗忘。
卖完电脑陈铮买了一堆吃的:巧克力、干果、榨菜、方便面……装了满满一箱子。董倩一直说那边吃的贵,却一直没问陈铮邮费有多贵。从邮局出来陈铮又去了趟银行,隔条街就是三院,陈铮还要去复查一下。
时候尚早,路过街心花园时陈铮竟不想走了,也是累了。很多地摊儿,卖假古董,卖盗版书和旧杂志,还有卖成人用品的。一个粗陋的充气娃娃把陈铮逗乐了,他还饶有兴致地用手捏了捏,结果被卖家喝住了,不买别动,漏气了你赔啊?陈铮说,这个也太吓人了吧,呵呵,真有人买吗?有甩扑克的,陈铮凑上去看,看牌,也看脸,几个老头争得面红耳赤,又不玩钱,何苦!最终陈铮找了个暖洋洋的地方,坐下鼓捣手机,套餐里的流量总也用不完。他一共也没加几个好友,朋友圈更是寥寥,多是微商广告,手指轻轻一划就划到了一周前。“小手冰凉”发的那张照片还在,是在候车大厅,没露脸,感觉就是胡乱地按了下,还跟了一句心情:石城再见。再看,底下多了个赞。这个赞是“首尔发艺”,他俩的共同好友,陈铮不喜欢这个人。对了,陈铮的微信名是“劫后余生”。也许是离群索居太久了吧,偶尔出来,陈铮还是会觉得自己像根明晃晃的刺,外观像,质地也像,这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一根刺没有可以扎入的地方,就有可能向内生长,最近陈铮明显感觉到疼,有时在脑袋里,有时在胸腔中。
身前有跳舞的,都是一把年纪,随着音乐旋转踢踏,眉飞色舞。为首的大妈发髻高盘长裙曳地,她的舞伴也是黑喇叭裤白皮鞋,俩人眉来眼去得一本正经。陈铮没挪地方,一直在看,不,是欣赏,脸上似笑非笑。嘈杂声里,陈铮还隐约听到了水滴声,这一天过得极慢,也极富质感,好像是为了配合他,天色也迟迟不肯黑下来。待华灯初上人群散开,陈铮仍坐在那里,入定了一般。
二
不光有要做的事,还有该见的人。至于人,不能打叉,该画挑儿。
老丈人身体还算硬朗,就是不大记人了,老头就董倩这么一个女儿,老伴走的早,也怪可怜的,后来陈铮一看到他就会想到自己的父母。父母要他要得晚,几乎没得什么力,后几年还受他拖累,要不也不能走得那么早,一想到这陈铮心里就酸酸的。老年公寓在市郊,陈铮每次都会带些水果和糕点过去,此番还带去几件换季衣裳,他陪老头在幽暗的房间里枯坐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陈铮递烟他就接了抽,眯缝着眼睛,如果不是有工作人员过来喝止,陈铮还会这么陪他坐下去。那半盒烟让陈铮给掖进了被子底下,还不忘叮嘱句,馋了你就偷摸抽一根。起身离开时陈铮问了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嘿嘿,姑爷呗。老头不假思索的回答竟让陈铮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老半天才喃喃道,那我走了,你好好的,小倩就快回来了。说到“小倩”陈铮特意加重了下语气,他看到老头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之后,陈铮去姐姐家吃了顿饭。姐姐长他十岁,看上去有种含辛茹苦的苍老。姐夫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头发几乎全白了。问陈铮,钱够花吗?要不把那笔钱取了干点什么吧?陈铮说,最近真就没少取,这卡还是放你这吧,密码你也知道,该花就花,也别太仔细了。姐夫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嘟囔着,还是放银行里保险,现在钱不好挣啊。说完,自顾自将一杯啤酒干了。
朋友嘛,所剩无几,躲在电话的通信录里,懒得翻动。有的出门就能碰见,这不,陈铮腋下夹着两张片子,刚从中心医院的大台阶上下来,一辆小车擦着他的身子停下。除了米饭还会有谁?
陈铮直接拉后门上车。米饭说,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接个人?陈铮没接话,心想,我怎么知道你去接哪个?我只是不能坐前面而已。
石城很小,谁都认识。以前陈铮走在街上会不住地点头,现在则是目不斜视,像个游魂。街上往来的想必还是那些面孔,只是统统被他屏蔽掉了,别人想必也早就对他视而不见了吧?米饭不会,总是变着法的和陈铮玩偶遇,换着花样,这次又换了车。
米饭嘿嘿着,这就叫缘分!
车子挺新,有股子怪味儿,陈铮把旁边的车窗开了点缝。米饭善解人意地在前面动了动手指,整块车玻璃随之隐没。陈铮说,你这是想冻死我啊?
不至于吧,我都冒汗了。
陈铮往前瞟了眼,光头一颗,汗流明显。
怎么说都立秋了,一早一晚还真挺凉的,之前有阵小风让陈铮头皮一紧。再看米饭,正随着车载嗨曲摇头晃脑,都这个时候了,米饭还穿短袖花衫戴黑超,给陈铮一种错觉,他们这是要去海边踏浪呢……
有病!陈铮干脆微闭双眼,将头仰靠在车后背上。米饭神经兮兮地关了音乐,瞄了眼后视镜,问: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有——病——
陈铮语重心长的样子很像电视里某个卖假药的“老中医”,只是没想到米饭竟很配合,喃喃着,你怎么知道的,我真病了,最近上火了,你猜怎么着,我他妈的开始掉头发了,哈哈哈……endprint
陈铮面皮动了动,像是在苦笑。
米饭不姓米,是外号,小陈铮两岁。年轻时俩人是一个拖拉机制造厂的,陈铮在一车间,米饭在二车间。那时的米饭就膀大腰粗面目凶恶,杵在那里还真像个狠角色,就是不能说话,一张嘴就泄了底,还欠欠儿的,用大伙的话说就是“又熊又不老实”。工厂不小,青工很多,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儿,就有拉帮结伙出头立棍的,属装配车间的谷三名号最响,也最爱欺负人。当时中午都吃大食堂,米饭不知怎么得罪了谷三,谷三总是挑人最多的时候往米饭头上扔剩饭,还不准躲,引来众人哄笑。米饭也笑,笑得很难看。这样有些时日了,连谷三都觉得兴味索然,也许是想最后再整一下就罢手,那次的剩饭就有些汤汤水水。还是直接扣过去的,一片不小的菜叶挂在米饭的前额,绿意盎然。陈铮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饭,腮帮子鼓鼓的,过去指指米饭手里的饭钵,咕哝了句,吃完没?米饭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陈铮也没顾得看,接过饭钵回身就扣在谷三的脑袋上了,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包括谷三。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只有陈铮活动自如,嘴里嚼了一半的饭也没糟蹋,全都吐在了谷三的脸上。这是一个激活的动作,谷三嚎啕一嗓子,疯了一样扑将过来……
陈铮非但没吃亏还占了些许上风,身手矫健,且透着一股子冷飕飕的狠劲儿,众人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俩人分开。从头到尾陈铮没说一句话,光听谷三声嘶力竭地叫嚣:小X崽子,看我不整死你,你等着呵,这事没完……
事实上,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陈铮倒是进了厂里的保卫科,被他姐夫骂得狗血淋头,还给怼了两杵子,陈铮也不吭气。他姐夫是保卫科的头儿,他姐夫的姐夫是大厂长。谷三也没再找茬儿,路上遇见陈铮也仅限于瞪瞪眼珠子。一帮又油又面的小子开始围着陈铮转,有拜大哥的意思,陈铮不胜其烦,躲着避着,后来急眼了就见一个骂一个。属米饭最难缠,整日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哥长哥短不离左右,陈铮哭笑不得,时间一长也就随他去了。
陈铮倚歪在后座上,闭着眼,有点迷糊。回忆被聒噪的音乐分割得支离破碎,有半梦半真的感觉。这中间,车七转八拐走走停停,好像還有人上下,米饭嘟囔些什么陈铮也没听清,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说话。后来还是米饭粗着嗓子喊醒他的,米饭说,刚才那娘们一看就骚性,我加她微信了,嘿嘿,这两天抽空给拿下!
我干“嘀嘀”就是玩,闲着也是闲着,这段时间我都上好几个了……
对了,你不也没啥事吗,要不,要不咱哥俩找个地儿整点儿?
三
天短了不少,但还没到饭点,慵懒的老板娘表情有些尴尬。这家小饭馆一直半死不活的,有十多年了吧,地点挺偏,菜味还行,关键是可以随便抽烟吐痰吹牛皮,还不限点儿。现在的老板娘是以前的服务员,曾经的大姑娘已熬成了黄脸婆,热情依旧,但世故了许多。包厢破旧,一股子霉味,菜还是老几样,菜价未见便宜,菜码却越来越小。再这样以后就不过来了!米饭大声嚷嚷着。
啤酒要了一箱。陈铮有些犹豫,刚想说什么就被米饭打断了,你可别,老长时间没见了,嘁……
延续惯例:桌上要有条鱼,再随便炒盘肉,苦苣花生米必不可少,最后来一钵酸辣汤溜缝儿。不需要主食,就是喝!
连干几杯后,陈铮的话也多了起来,讲讲以前的事,顺便对米饭的近况表示一下关心。米饭马上吹胡子瞪眼地白话上了,无非还是讲他那个有钱的老丈人,有钱的大舅哥,还有不差钱的他自己……
原来的车让我撞报废了,这台是顶账来的,新款……
你也弄台开开呗,想买什么样的你告诉我,咱4S店有人……
陈铮的脸色不大好,他现在不能喝太多酒,而且他也不想听任何关于车的事。对了,你说咱厂是哪年完蛋的啊?陈铮也不单单是想把话头岔开,他是真的叫不准了,有时感觉过去了很久,有时又觉得就是昨天的事。当年也是大势所趋,大大小小的工厂无一幸免,他们厂子还算利索,没拖太久,每人发一万块完事,不分老少,一刀切!陈铮和米饭都二十出头,没感觉损失了什么,揣了钱反倒有种小鸟出笼的愉悦。是九六年。米饭无比肯定地说,我那年二十一嘛,你大我两岁二十三,为这个也得碰一下!
这个没的说,走一个!
下岗后,米饭学过美发干过厨师,后来却做了保安,还是家挺大的酒店。陈铮学了个车票,给人开车送货,自装自卸很辛苦,钱不多但准气。米饭在那家酒店干着干着就被老板看上了,稀里糊涂地做了上门女婿。陈铮开小货第三年,他姐夫又给他找了个活儿,给他姐夫的姐夫开小车。工厂黄了,姐夫的姐夫却做了个副局长,到哪儿说理去。米饭的老婆,也就是他老板的千金天生脑瘫,说话挺费劲,走道也不太利索,除此哪儿都挺好的。陈铮的小车司机也干得惬意,跟着领导跑东跑西,腰杆笔直,像个人物,不少工友在私下里说属陈铮混得最好。米饭再没上过班,他的工作就是哄老婆开心,住大房,配好车,一个月的零花钱比之前一年挣得都多,也有不少人说属米饭过得最好。
所谓最好的时候,陈铮和米饭一次都没碰见过,可笑的是,他俩所在的小区还紧挨着。
董倩是不是快回来了,她不给你打钱吗?米饭正色问了句。
明年春天吧,我不花她的钱。陈铮点上一支烟,又跟了句,现在去日本也挣不了多少,就是点辛苦钱。
米饭撇了撇嘴,说看你给吓的,我又不借。陈铮苦笑了一下,晃了晃脑袋,明显有些排斥这个话题。米饭不明所以,也是喝多了,嚷嚷着,你还得感谢我,你自己说是不是得感谢我,没我你俩也成不了,一朵鲜花,嘿嘿……
我想杀了你!陈铮恨恨道。
米饭说的没错。董倩当时也算厂花一朵,跟米饭是一个车间的,围着她转的人有的是,不知怎么就瞅陈铮顺眼了,后来还是米饭牵的线,谁成想俩人真就成了。后来双双下岗,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后来陈铮给领导开上了小车,没再让董倩工作,董倩也就是从那时迷上了跳舞打麻将……
米饭贪酒,去趟卫生间回来手上又多了一提,见陈铮两手撑着脑袋表情痛苦,问,头疼啊?那你再喝一瓶,剩下都是我的。endprint
没再上医院看看吗,那个,那个是片子吧,你拿给我看看……
你会看个屁!陈铮把滑出一截的片子又往纸袋里塞了塞。
那场车祸险些要了陈铮的命。活是活过来了,腿骨里却多了几根钉子,脸上也留下两道大疤,有一块脑壳还是塑料的。后遗症是脑袋不灵光了,反应慢,跟前的事转身就忘,再就是动不动就头疼欲裂。
现在想想都是噩梦,两辆车迎面相撞,好在陈铮往右打了下方向,领导并无大碍,可是他自己却毁了。领导说他忠心可鉴。对方是酒驾,全责,没少赔,领导也够意思,私底下又补给他不小的一笔,甚至还给他转了正办了病退申请了低保。有几年他逢年过节都会去领导家串门,后来领导调外地了,再后来就从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栽下去了。领导补偿的那笔钱让姐夫给直接存进了银行,还是死期,董倩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陈铮还有点不理解,慢慢就心生感慨了,觉得还是姐夫他们看得远。
不知怎么,米饭说着说着就又把话题绕到董倩那了,说那几年她也不容易啊,你都这样了,凡事也将就着点,她回来后能不离就不离……
陈铮真有点火了,正要骂句什么,却见米饭把头重重地磕在桌子上,两个空酒瓶倒了,摔落在地上。米饭呜呜地哭出声来,正赶上老板娘端了盘盐爆花生米进来,这也是老规矩,杯盏狼藉时用来佐酒,自然是赠送的。老板娘深深地看了陈铮一眼,推心置腹地叹了口气。米饭明显喝高了,哭诉起来大着舌头,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无需串联陈铮也知道个大概。石城太他妈的小了,米饭的老丈人好歹也算号人物,他家的种种陈铮早有耳闻。米饭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对此陈铮深表理解,这桩婚姻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一笔交易。被人捉奸在床更像是一个阴谋,就在给孩子办完满月酒当天原形毕露了,把孩子生父一脚踢开,分明就是卸磨杀驴嘛!陈铮还知道米饭接受了一笔钱,一套房子,一辆车,今天看来,米饭并不是欣然接受的。米饭说,呜呜,我就是想要儿子……
米饭也给陈铮交了实底,那笔钱早就挥霍完了,房子和车子也没了,米饭一直在赌球玩黑彩,如今欠了一屁股债,还多是高利贷。陈铮知道米饭没有玩偏门的脑袋,他对钱财没什么概念,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不想好了,可是,一叨叨起孩子就又破涕为笑:那小崽子长得可好了,比他那死妈比我都强,我手机里有他照片,还,还是别人偷偷传给我的……
妈的,哪去了,你等等,等等,这破手机怎么了这是!
陈铮是真心想看看,抻着脖子,可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啊,又是奶子又是腚的,米饭颤抖着手指总也划拉不完。米饭嘿嘿着,都,都是炮友,微信“摇”来的,还有“附近的人”,要不,要不我帮你下个“陌陌”吧,可,可好玩了……
很显然,米饭已把儿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陈铮没孩子,和董倩谈恋爱那会儿流过一个,刚结婚那几年不打算要,想缓缓,出事后两人就过不到一起了。一想到这陈铮心里就不得劲,再看米饭已是一副精虫上脑的死相,胡说八道个没够,就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结果米饭一个趔趄好悬没把饭桌弄翻。
老板娘说,搀着他点,账他结过了,放心,俺们都住店里,车停一晚上没事。
陈铮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米饭塞进出租车,自己也偏着身子挤进后座。去站前!司机心领神会,呵呵了一声。一看就是老司机,很贴心地将车停在站北的一条背街上。
这里是石城的“红灯区”。散落着一些灯光暧昧的小旅馆,拉皮条的多是些上了年岁的妇女,邋里邋遢,殷勤而执拗。携人挨家拍后门,不满意就再换一家。据说五十块钱她们会抽走十块,旅店老板会坐下十块,真正到小姐手里也就三十。这个价格很多年都没有涨过,当然窝在这里的小姐质量也都好不到哪儿去,客人也多以农民工为主。米饭一下车就精神了,走路也不怎么晃了,挑起小姐来一点不含糊。给拉客的都不耐烦了,都这个点了大兄弟,又不是找对象,差不多就行了呗。米饭急了,闭上你那X嘴,老子有钱,不差事!说着说着就左一下右一下地掏兜,就有钱和烟掉在地上。后来总算有个顺眼点的,人家看他喝成那样了说什么不干。米饭也不干了,嬉皮笑脸地不撒手,又搂又摸的,喷着酒气还要啃人家,结果被小姐甩了个响亮的耳光。还没等陈铮反应过来,米饭已薅住小姐的头发直接给撂倒在地,嘴里还叫骂个不停。陈铮一边抱住米饭一边给人陪不是,他喝多了,别跟他一样。小姐也不是善茬,叫嚣着,都别走呵,你們倒霉了!事已至此,陈铮反倒平静了许多,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还别说,救兵随即赶到,三四个人,都穿着黑色跨栏背心,露着花臂。为首的年龄不小了,还有点公鸭嗓,张嘴便喷,哪个哪个,妈个X的,我今天就让你死在这儿!陈铮一怔,灯光昏暗,他又主动往前凑了凑脑袋,接着就咧嘴笑了,笑得有点大,看上去竟有些狰狞。陈铮道,谷三,是你吗?
靠,你不是那个,那个……陈铮!
谷三有点小兴奋,手足无措地打着哈哈,说,你看这事整的,还能在这碰见熟人,那个,你朋友啊?
你自己看,看他是谁……
我去,这熊货,还活着呐,就欠收拾!谷三扳住米饭肩膀使劲晃了晃,谁知米饭身体一软竟瘫坐在地。谷三讪笑着,这得喝多少酒啊。
我朋友……没事了,算了吧。谷三草草地陪了圈笑脸,又说,这样小丽,你先回去,哥明天请你吃烧烤呵。
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散去了,脸上满是不屑和鄙夷。谷三递给陈铮一支烟,点上。谷三说,这一片儿都是我罩着,有什么事提我好使,再来你就直接找我……对了,一会儿我给找两个好的。
不用不用,给米饭找个就行,我一会儿就走。
嘁,还装上了,你还信不过我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那熊样儿,还能行吗?
管行不行让他尽兴呗,实在不行包宿,一个不行就两个。陈铮塞给谷三几张钱,又嘱咐了句,反正我是把他交给你了,别让他死在这就行!
这事整的,关键是没弄好,要不今晚我就给你俩安排了。谷三推辞了两下,让陈铮给按住了,说,不能让你难做。
米饭不知什么时候已躺进了里间,敞着门,一丝不挂,四仰八叉。谷三说,你看他那死相,今天要不是我在还不得让人给打死啊。endprint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不知不觉半盒烟就抽没了。陈铮说,我真得回去了,不用你给我打车啊,我真没事,我溜达溜达就回去了。
回去吧,怪冷的。穿着跨栏背心的谷三瑟缩着,整个人看上去矬了不少。
四
仰躺在床上,陈铮感觉整个身子都碎掉了。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在病房里,重复着多年前劫后余生的那一幕。房间破陋,阳光照进来,床铺洁净得扎眼,也温馨得不合时宜。床单和薄被上都染了淡淡的果香,那是一种洗发香波的味道,也是一个女人的味道,她叫媛媛,旁边枕头上似乎还有她留下的凹痕。陈铮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变得坚硬,不肯妥协的样子,伸展的右臂几乎够到了另一侧床沿,臂弯空空的他索性将那个柔软的枕头揽入怀里,又将整张脸埋进去,有一小滴泪水顺着眼角淌下……
这里不是他的家,陈铮知道这只是间出租屋,但是离他家很近。
这一片本地人都叫“红砖楼”,是石城最早的一片楼房,据说早年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地点不错,二十年前就吵吵要拆,却莫名搁置至今。预制板楼,没有暖气,一些木头门窗都快朽掉了,陈铮所在的这间玻璃都不全,一些地方还是用塑料布绷着的。老住户几乎都搬走了,到了晚上,偶有几个窗户还亮着。陈铮知道这里面有拾荒的,发小广告的,搞传销的……
记得第一次来这里也是挺晚了,好在夏夜的嘈杂能够带来些许烟火气,但楼道漆黑死寂,四周弥漫着腐臭的气息,不禁让陈铮心生忐忑,有种误入魔窟的感觉。
陈铮对身旁的媛媛说,你怎么租了这么个地方?又说,你胆子真大!
媛媛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轻描淡写道,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你不是个坏人。
黑暗中,陈铮感觉脸很烧,好在还有酒气作掩盖。这个“小手冰凉”他认得,他还知道她叫“媛媛”,就在几天前,陈铮还去她所在的发廊剪过头,她是那里的小工。
那个发廊在邮局附近,门面不大,瞅着却挺亮堂。那次应该也是去给董倩寄东西,很长时间不出门,陈铮的头发像团乱草,路上正好瞥见“首尔发艺”的牌子就顺腿进去了。老板和他岁数相仿,精瘦精瘦的,尽管也在努力往年轻捯饬,但还是难掩人到中年的疲态,瞅着还挺眼熟。果然,老板也皱着面皮端详了陈铮老半天,最后用手指点了点,是你啊,呵呵,有几年没看着你了。陈铮似乎也想起来了,但也仅限于含混的客套,是啊,你这咋还换名字挪地方了?
印象中,这个小老板以前支撑的发廊很小很破,对比眼前,他的事业明显上了一个台阶。这不,还养了个大工。两个小工的服务也很殷勤到位,一个白净净的小伙,一个肉乎乎的小妹,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个小妹就是媛媛。
先躺在那里洗头,小妹反复调试着水温,小心地问着感觉,她是北面口音,但少了那种粗鄙味儿,尾音轻柔,听着很舒服。陈铮一下就猜出了她的家乡,那个地方陈铮去过,印象很好,也知道那个地方出美女。小妹有点小小的兴奋,跟陈铮对证着她家乡的一些风物,继而又面露羞愧,轻声说,我家不住市里。陈铮微睁双眼,发觉这个小妹微胖,一说话眉眼弯弯的,关键是皮肤好,水嫩水嫩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农村出来的。看着看着,陈铮就有点不好意思了,由于是仰面躺着,陈铮看她脸时总难逾越那鼓鼓的胸脯。季节到了,衣衫轻薄,深色文胸已透了出来,而且随着她的动作,外衣越發紧绷,在两粒纽扣之间,一缕春光有些扎眼。好在这个时候头上已起了泡沫,陈铮赶紧闭眼,洗发香波有一种浓郁的果香,这很容易让人陷入悠远的回忆。这中间,小妹怯怯地问了句,大哥,你头这地方不要紧吧?
陈铮回了句,随便弄,没事,脑子又不会进水。小妹咯咯地笑了,笑得很释然,指法也更轻柔了,挠一挠,揉一揉,捋一捋,周而复始,顺带着连额头眉际和耳根都摩挲个遍,伴着哗哗的水声,好像没有尽头。不知怎么,陈铮竟隐约看到了董倩年轻时的模样,也是夏日将至,某个院子的水槽边,陈铮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董倩俯下身不紧不慢地给他淋洗,俩人有说有笑,陈铮还想仔细听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结果头发洗好了,陈铮也醒了。
老板亲自上手,剪子咔嚓响,很专业的样子,还一直陪笑拉话。陈铮不喜欢老板的样子,那种精明油滑很假。老板自来熟地扯东扯西,都是些石城街面上的事,还有一些人的名字,陈铮多少也知道一些,但懒得回应。老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问,你这头到底咋弄的,跟人干仗了?陈铮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似讳莫如深,实是不耐烦,他盯着镜子里老板那张脸,直到那张脸又识趣地闪躲开了。临了,老板说,别人五十你四十吧!陈铮心想,真是鸟枪换炮了,不过还是放下一张五十的,也没让他找。那个小妹小跑着去给开门,不迭地说,慢走,再来啊哥……
之后,陈铮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去剪一次头,有时是因为头疼,有时是因为头痒。那个小妹的搓洗和按揉也越来越细致入微,还笑眯眯地告诉陈铮她叫“媛媛”,每次陈铮都会浑身舒展,恹恹欲睡。老板脸上的笑也越发诡异了。
那天晚上陈铮一个人喝了很多酒。之前他刚刚用手机和董倩视频过,随着视角的变换,一个男式平角裤头堂皇地出现在画面里,陈铮感觉她是故意的,随后一个突兀的男声印证了陈铮的猜测。董倩一点都没慌张,说,有些事等回去当面说吧。陈铮说,我知道他是哪个。两个人以前就有一腿,又是前后脚出的国,陈铮脑袋坏掉了但还没有傻掉。没有争吵,陈铮挂了电话,家里还有大半瓶“牛二”,他像喝凉白开一样一气灌进肚子里,感觉很解渴。酒力的作用,陈铮忽然很燥热,有种想做点什么的冲动。新电话还没怎么玩明白,但微信的一些功能已早有耳闻,譬如“附近的人”,一千米,五百米,二百米……那种虚实难辨的距离让陈铮的心怦怦直跳。已经很晚了,竟然还有那么多不肯安睡的男男女女,陈铮听说,现在有不少与时俱进的小姐在借用新的社交软件招嫖,“附近的人”里边就有很多。这不,有个“小手冰凉”主动加他搭讪,几乎是开门见山。陈铮不可能让这“小手冰凉”来自己家,这个家是有女主人的,董倩走后家里所有的陈设陈铮都不曾动过,哪怕是一个小小物件的摆放。于是就在红砖楼下见面了,真就不远,可谁能想到会是她。媛媛倒是淡然,说,没办法,挣得太少了,就当是加班了。endprint
想象中的火焰,到头来只余一缕淡蓝色的烟。陈铮说,你还是给我按按头吧。陈铮又说,今晚我不走了,该多少钱多少钱。整整一晚上,陈铮环抱着一具丰腴的胴体,没有一丝欲念。媛媛背对着他,还主动将他的手引至自己的小腹,那里竟异常柔软,有着成熟的质地。陈铮将脸埋进那散着果香的发间,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那种温暖竟让陈铮的眼睛在暗地里湿了又湿。那一晚陈铮睡得格外香甜,可到了五点来钟又自动醒来了,仿佛脑袋里装有一个闹钟。若是在自家床上他还会再赖上一两个小时,但是现在他得走了,得赶在街头喧闹之前爬回自己的床上,再点上一支烟,仿佛刚刚醒来,仿佛过往的不过是荒诞不经的一场梦。只是这样的梦一直在反复上演,慢慢的,陈铮找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媛媛开始像妻子一样回应着他,只是俩人很少说话,完事后一人一支烟,天荒地老地抽着。以前陈铮很讨厌女人抽烟,可看媛媛抽烟却毫无反感,她抽烟的样子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韵味。陈铮明显感觉到自己离不开这张床了,他甚至一天都不想间断,也不想给别的男人触碰这张床的机会。虽然还是每天一早离开,留下两张钱在床头,但陈铮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踌躇,直到有天媛媛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搬过来住吧。
媛媛还说,钱以后就省了吧,之前的都让我交了房租。
之后的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陈铮在这里住出了家的感觉,一边很受用一边又有些提心吊胆,总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在媛媛给他洗衣服的时候,在媛媛给他做早点的时候,他总有种想从背后抱紧这个女人的冲动,但又怕她转瞬间会在自己的怀抱中变成粉末和青烟。事实还是证明了陈铮的担心,只是那一天来得有点早,媛媛就在某天的晨光中转身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前一晚,媛媛异常主动,甚至有些疯狂,一次又一次,陈铮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但又无从拒绝,因为他看到媛媛一边做还一边流泪。后来想想,陈铮有些后悔了,他该问问她的,那么长时间了,他们一直都没有谈及各自的事情,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媛媛说,但总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在这之前,有次也是在抽事后烟,陈铮第一次看到媛媛流泪,她的眼睛好像一直都在盯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了句,能借我点钱吗?
第二天,陈铮就去银行取了一笔钱,数目不小,媛媛有些嗫嚅,说,我会尽快还你。媛媛说这话的时候又恢复了一个小女生的面目,一直都低着头,怯怯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过就是几天前的事,现在陈铮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包括前一晚他是怎么过来的都记不大清了,这中间媛媛来来回回地晃动个不停,时而拂拭他的额头,时而给他灌服糖水,现在想想,都是梦。
这次离开是下午的五点钟。那两张片子竟然没弄丢,一张云淡风轻,一张愁云惨淡。脑袋没事,真正要命的是肝脏,发现就是晚期。按医生的说法,他等不到董倩回来的那天。
五
之前,陈铮给媛媛打过电话,一直关机。
陈铮还到发廊去了,老板笑得很猥琐,让那小伙子带陈铮去洗一下,陈铮说,不用了,直接剪吧。从头到尾陈铮也没问老板什么,都是老板在那探他的口风,老板问,她没管你借钱吧?
冲我张嘴让我给撅了。还说什么她儿子病了,嘁,不过她在老家真有个儿子,你不知道吧,都四五岁了,她们那边结婚早,他男人也不大,好像吸毒进去了……
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来时我就看出来了,也勾搭过我,什么都跟我说……
最后一个月工资没给她开,押金也没退,跟我整那些没用的……你说她能回来吗?
天生就是做鸡的料,还在那装纯呢,不过那个,那个真不错,呵呵,你俩那点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别动别动,哎呀,别起来呀,还没剪完呐!
陈铮使劲往前探了探身子,脸都快贴到镜子上了,慢条斯理道,这都剪的什么呀,你是在耍我吗?说完,陈铮还用头重重地磕了下镜子,见身后没什么动静,接着磕,两手撑住台面,像在做规律性运动,一下比一下磕得狠,很快镜子就碎裂了。就有血从额头淌至嘴角,陈铮笑了笑,也没回头,翻了下眼睛道:我问你话呢?
哥们儿你这是干嘛呀?老板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个,我懂了,你等会儿呵……
陈铮直接把那张百元钞甩老板脸上了,说,你真当我是要饭的,我要的是她的那份儿,算算,麻溜的!
老板很配合,又递来一张纸,说,这是她的身份证复印件,放我这也没用。
临了,陈铮扔下一张五十的。拍了拍老板瘦削的肩膀,说,一码归一码,不过你的手艺真就不值这些钱!
摔门而出,陈铮心里无比畅快,刚刚他在镜子里分明看到了一张无赖的脸,终于还是做了一把恶人,此生无憾了。
再给媛媛打电话还是关机。陈铮又看了看那张身份证复印件,大名就叫孙媛媛,九四年的,那一年陈铮和米饭前后脚进的工厂。陈铮忽然很想给米饭打个电话,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那张备忘上已满是勾勾叉叉,看上去就像哪个小学生的考卷,还是成绩不太好的那种。
米饭经不住念叨,到底还是在街上碰见了,当然还是他先发现并喊的陈铮,不过这次米饭没开车。米饭说,我哪有心思跟踪你啊,这就叫缘分,得,就近找个地方喝点!
米饭说,我打个电话再叫个人过来,你认识,嘿嘿,来了就知道了!
见陈铮兴致不高,米饭索性自揭谜底:是那个谷三啊,想不到吧,有次我在站前碰见了,够意思,人挺讲究的……
陈铮无语。
等谷三的当口,陈铮让米饭帮忙用微信给媛媛转钱,不多不少,就是他给要回的那份。陈铮还让打上一行字:这是工资和押金,我的钱是给孩子的,不用还,你别回来了。米饭一直在旁边问东问西,陈铮懒得跟他解释,只是又求证了一下,你说她是不是一开机就能收到?
陈铮随即又把手机卡取出,用力掰成两半,扔到了烟灰缸里。说,这手机给你了。又掏出个信封,说这钱能补个窟窿就补个窟窿吧,就那么点意思,别跟我撕巴,一会儿让谷三看见不好……
陈铮说,好好的吧,车卖了就卖了,好歹还有个大儿子!
那天哥仨没喝多少酒,谷三嗓门很大但是酒量不行,米饭则心事重重,明显不在状态。陈铮是身体不允许了,喝酒无异于自杀,每一口都像是在喝毒药。米饭问他,脑袋没事吧?陈铮用手胡乱地指了指胸口,米饭显然误会了,说,想开点吧,哪个心里不难受啊。
是啊,哪个心里不难受啊。
几杯酒下肚,谷三的张牙舞爪已明显透着虛弱,嚷嚷也是有气无力的,倒是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很动情的样子。期间,邻桌有两个小子总朝这边斜楞眼睛,米饭看到了,拎起个空酒瓶就起来了,这次陈铮没拦他,也跟着起来了。那两个小子倒也识相,又是点头又是拱手,匆匆结账溜掉了。三个人笑骂着,又干了一杯。
陈铮先走的,谷三当时趴在酒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米饭摇晃着把陈铮送出门外,嘟囔了一句,打电话呵!眼看着陈铮拦下一辆出租车,背身挥了挥手。米饭怔在那里,他看的很清楚,陈铮直接拉前门上车。
“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你就开吧,一直开,别停……”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