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的时候,鲜花开满山岗
2017-11-25李小坪
李小坪
想你的时候,鲜花开满山岗
李小坪
一
窗外几声清脆的鸟叫,嘀咕嘀咕,快活极了,阳台上的花儿准备大张旗鼓的又活一次。一瓢一瓢的阳光,没头没脑的泼在身上,抛抛洒洒,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样子。一切都是重复的,一切也都是崭新的。只是,在这个生命轮回的季节,我知道天光是短促的,人事是易分的。
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在一位老人面前撒娇,唤她一声“婆婆”,得到她瘪着没牙的嘴笑咪咪的回应我一下。我的外婆,她已经像一片轻盈洁净的羽毛,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二
母亲站在厨房里,静静地发呆,对于这个从此归于她的阵地,她感到由衷的陌生与不安。63岁,已经是老了,但母亲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这个从此没娘的老小孩,该如何像她的母亲一样,从容不迫的打理重复而又枯燥的一日三餐。将那些红红绿绿的食材做成可口的美味,用以供养余下的岁月。
外婆陪伴我的母亲63年,这是个很短又很长的数字。外婆走得太着急,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教给母亲,便一劳永逸的去了。
外婆一生命运坎坷,年轻的时候不断承受着丧子的剧痛。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长得山青水秀,满面春风,看样子就要开放了啊,可先后因为染上莫名的疾病而夭折。最大的一个孩子,已经快满18岁了,高高大大的样子,因为疾病一夜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外婆在那样无助的夜晚,该是流了多少眼泪呢?眼泪流干了,生活还得继续。外公常年不在家,外婆一个人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卖命的干活,还要把活下来的五个孩子好好拉扯大。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亲人都隔她远远的,她也没有地方可以诉说,说一遍只能是让心又多疼一次,何必呢?外婆在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外婆想将我的母亲留在身边,母亲却想嫁得远远的。可外婆说,你要嫁得远了,你的四个弟妹谁来照顾?你也吃不了苦。于是,上天将我的父亲送到了母亲身边,做了上门女婿。这个敦厚而不善言辞,甚至有些脾气古怪的男人,和这一大家人开始了相扶相携的生活。
外婆六十多岁时,还是把劳动的好手,在很多方面都胜过我的母亲。挑水种地、插秧割谷,上坡下坎,脚下生风,利索得很。甚至包括炒菜的手艺,都比母亲要强很多。母亲也不喜欢做饭,她觉得厨房太麻烦,于是,外婆给我们做了一辈子的饭。
母亲有着天生的娇气,遇事就爱钻牛角尖,外婆就常常开导她,让她想开点,人生就那么回事,很多事情是自己和自己置气,划不来。外婆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却总是能够讲出很多中听又中用的大道理。她常常坐在角落里,默默听母亲发泄心中的那些委屈,她也不插话。等母亲把事情讲完,外婆就会轻描淡写地总结一下,总是能够把母亲心中的石头给拿下。
母亲爱面子,在最困难的时候,连给我两元钱的考试费都凑不齐,就在外婆面前哭,外婆说,怕啥,我去借。外婆迈着一双大脚,跑了几里路,借到了两元钱,得意洋洋的摊在我手心里,说,放心地去考试。
父亲工作的地方隔家太远,回家是一件奢侈的事。母亲柔软而羞涩,被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如何还击,眼泪便永远是她的利器。可外婆不这么看。外公在外工作,几十年的光阴里,外婆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在艰辛而漫长的岁月里单打独斗,不仅学会了吃苦受累,她还学会了骂人,关键时候还能和人打架。哪怕搞得很狼狈,被牛高马大的对方弄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她觉得为保护自己的孩子打一场架并不丢人。
母亲很少想到外婆会离开。因为外婆总是开开心心的样子,对什么都不抱怨,也不争什么,从从容容的就活到了八十多岁。况且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一直就是那个胖乎乎的老婆婆。外婆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走得这么洒脱,也就是一杯水的功夫,她内心的那个调皮的小孩在催她上路,说,该走啦,该走啦。她提了最后一点精气神,让母亲搀扶着上了个厕所。事实上,她已经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她的肚子早就空了。她觉得不饿。但是,外婆还是要让自己更干净一些。她躺在床上,听我们对她说悄悄话。但她已经太想睡觉了。头一偏,就沉沉的“睡”着了。害得隔壁的谢爷爷闻讯跑过来“责怪”:嘿,这老太太真不够意思,我昨天还和你说话来着,你咋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呢?
其实,外婆怎么不知道自己将要离开呢!那一段时日,从来对别人没有依赖之心的外婆,非得一路跟着母亲,母亲下地干活,她就在田边上望着,眯着眼不说话,母亲回家,她就在旁边守着,帮她递这个递那个,也不多话。母亲外出买东西,她一定叮嘱母亲早点回来,并且要母亲点头承诺才放心。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她活得没有主意了。她需要在最后的时日让她心爱的女儿来扶一下她。她知道自己很老了,老不过时间了。外公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等了她二十多年了。
母亲猝不及防地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还没来得及找外婆讨教生活更多的主意,以便让自己的晚年也活得气定神闲,她还没学会如何面对回家再没有一个胖胖的老人坐在那里对着她笑,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如何也去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老人。母亲走到哪里,都感觉外婆就在身边,叫喊一声“妈”却又四壁空空没有回音。母亲就知道,她这辈子女儿做完了。
外婆,您把我的母亲宠了63年,她断奶有些迟呢。
可我多么羡慕母亲。
三
呱儿很乖。它是一条快六岁的狗狗。外婆走后,它每次回到乡下的老家,就会屋前屋后的找,嘴里呜呜的叫着,它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不见了那个慈详的老婆婆。
曾经最孤独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找不到北,天天左冲右突不得要领。心无所依,最恐惧的就是回家。偶然的一天,我养了一条叫呱呱的京巴狗,父亲极力反对,说我现在能够把自己和儿子养好就很不错了,哪有精力去管一条狗。我坚持要养,和父亲闹成了僵局,甚至以不回家过年相要挟。外婆对父亲说,让她养吧,她心里难受着呢。养一条狗,她会过得快活一些。
那个春节,父亲终于打来电话说,回来过年吧,带上你的那条狗。
呱呱是个戒备心特别足的狗狗,除了我,谁也不能轻易靠近它。它会不顾一切的咬。它和我一样,内心总是缺少安全感。但回到乡下,呱呱特别爱扑到外婆怀里撒娇,外婆就像哄孩子一样的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说:呱呱,你长得真好看。呱呱就会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温情。外婆就会感慨地说,看看,我还死不了呢。你看呱儿多喜欢我。
在外婆心里,呱呱就像一个小孩,小孩子喜欢的老人,老人就会长寿。
同样,外婆还喜欢那只猫。猫养了大概五六年的样子,从来没有人给它取一个正式的名字。它懒,并不擅长捉老鼠,宁可看见老鼠在它面前张牙舞爪也懒得动弹一下。捉老鼠的事,倒被另一只叫小花的狗狗胜任了。猫喜欢陪着外婆,蹲在她脚边,看她剁猪草,看她生火做饭,看她用心的绾好一个又一个柴草把子。有时候,外婆嘴里自言自语,猫就回应一两声“喵,喵”。表示她听懂了外婆的话,并且支持她。猫在很多时候,并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她喜欢漫山遍野的撒欢。有一次半夜,外婆起来开门,母亲问她要干什么,外婆说我听见猫回来了。母亲就很奇怪,既没听见猫叫,也没听见它拌倒什么东西,您怎么就知道呢?外婆说她知道的。
外婆走的那天,猫恰巧又去外面撒野去了。它的世界里,只有简单的知足常乐。外婆走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才真正降临了,年内的第一场雪就在那夜飘飘洒洒覆盖了所有悲苦与惆怅。爱干净的外婆,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天地如此静谧安详。再没有彼岸需要抵达,也没有人事不能放下。外婆等待这一场雪,一定等了很多年。她在等待的日子里不停的辛苦劳作,吃饭种地。一场大雪送外婆从容启程,平安抵达。
只是,猫在这个风雪之夜迷失了回家的路。
它失踪了很多天。母亲到处找它,遍寻不着。还有比找一只猫更大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完成,母亲放弃了寻找一只猫的念头。大年夜,很冷。很冷才像个大年夜,我们去给外婆上坟点灯。在外婆坟头,母亲不经意间一转身,顿时发出惊呼:“天啦,这不是我们家的猫吗?它怎么到了这里?”我们看到,猫很体面的把自己放在一个小箱子里,绻成一团,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它很安详,它已经像外婆一样的睡着了。通往春天的路上还有料峭风寒,猫知道有纸箱垫背,就会有一些稍微的温暖,用以追赶和外婆之间的那一段路程。
我们含泪将猫高高的挂在了树上,那是抵达天堂最近的路途。
外婆,我真的懂了万物有灵,且美。
四
看到过一篇文章,是关于临终关怀的。说人在临终的时候,最后丧失的是听力系统。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临终的亲人说,就一定要大声告诉他,他一定会听得见的。他的灵魂还没有走远。
那天下午,我去看了外婆,外婆看着是好些了。我附在外婆耳边说:“婆婆,你好好的呀,我下班后又回家来看你。”外婆定定的看着我,没有说话。一个多小时后,外婆竟然就走了。很多悲伤只有在平静的状态下才能看清,正如在清醒的状态下才能写出客观的文字。
我想,外婆在那个临界点上,其实是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的。她一直牵挂着我,担心我过得不快乐,生怕我这辈子没有知冷知热的人陪伴。只是,她老了呀,没力气了呀,她真的力不从心了。很多的知心话都卡在她喉咙里。那些话是她这一生经历的积蓄,用以涵养我们未来的人生。
外婆年轻的时候,因为一桩小事被亲人误解,她一声不吭,只顾着生活,无暇顾及解释。多年以后,真相大白,亲人由衷的赞叹,这位大嫂值得尊敬。外婆好像从来不和亲人争什么,她总说,和亲人争最没意思,也没必要。该来的总会来,要走的拦也拦不住。
我想我骨子里是有外婆的倔强与清高的。当我生活在最低谷的时候,外婆说别怕,好好的活着,活着就是好事情。好好养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很奇怪的,听外婆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真的坚强了,也变得从容了。外婆总夸我好看,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可此时此刻,那个一直安慰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晚年,当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的先她而去,外婆却活得干净敞亮。她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房间收得整整齐齐,她生怕自己会活成一个邋遢的老太婆。她说不是怕儿孙们嫌弃,她更怕的是自己都嫌弃自己。每当听到村里有哪个老人受不了生活的折磨而选择非自然的方式撒手西去时,外婆就特别鄙夷,她说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这样做的。活着多好,儿孙满堂,吃穿不愁,她要活着看到她最小的孙儿结婚,要活着看到我的硕儿上大学。她用她的乐观与自信无声的敲打着我们,使我们这些儿孙不敢懈怠。
逢年过节,我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外婆,一定要给她捎上一份礼物,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买给她。外婆喜欢吃鸡腿,哪怕牙都不剩几颗了。有一次,哥哥在清扫门前的垃圾,突然从外婆的窗子里嗖的飞出来一只鸡骨头,正好打在哥哥的耳朵上。哥哥偷偷叫来母亲,一起扒开窗帘一看,我的老外婆正一个人在房间里快活的啃着鸡腿。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惊得外婆羞红了脸,活像个老小孩。把好吃的藏在柜子里,怕孙子们偷吃,外婆就是个老小孩啊。
家里有个老小孩多好啊。我们都尽量满足外婆的愿望,到哪里都记得给她带份好吃的回家。表弟从深圳回来,非得要和婆婆睡一张床,牵着她的手走一走才安心。外婆走后,留下几箱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多都是新的,一次也没穿过。她肯定是抚摸过很多遍,不用穿戴早已心满意足。
有人说,不经受疾病的折磨说走就走,是有福气的人。还有人说,这样的老人是因为后辈对她孝顺,她已不需要床前侍候的那些难堪来彼此麻烦与厌倦。
我想,这些话都是对的。岁月让外婆和我们彼此成全。
外婆走后,父亲和母亲真的成了老人了。我愿意顺着他们孝顺外婆的路去孝顺他们。因为或长或短的岁月,我们都会一一的再次相见。冬天的离开,是为了指明春天的通途。
如果那天,我能够在外婆最后的时刻听到她一句回话,我愿意她说的是:这一辈子,我很满足。
人生真的是一场修行。
五
前几天,表弟辛华从杭州回到了宜都,亲人们相聚在一起,面对一桌子可口的美食,我兴冲冲的对母亲脱口而出,记得等会给婆婆带点好吃的回去啊。
话刚说完,我愣住了。
我忘记了,我已经没有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