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围
2017-11-25严辉文
严辉文
棉絮围
严辉文
一
高总,你们弄的真叫亲水豪宅啊。你看这水漫金山的,我今天么样出行呢?
大清早的,梅子习惯性地穿着吊带裙睡衣,睡眼惺松地跑上了客厅的阳台,一边看小区里涨势凶猛的水,一边有气无力地打电话。
莫急,莫急,我们今天会想办法的。电话那边显然是叫高总的人,声音很响亮,属于龙湖人特有的大嗓门,隔空听来就知道他是那种天塌了也不怕的家伙。
嗯,那我再相信你一回吧。
梅子点了点接听键,把手机拿在手中。今天她不能再像往常那样,站在13楼阳台上,带着满足的神情,悠闲地拍小区风景照。
眼下有的只是海景。
梅子顺着往日小区内呈环状的循环通道看过去,一片泽国之中,看不出哪一片水域的下面是道路。那个平常散步遇见过的男子,正英勇无畏又小心翼翼地蹚着水,打算突围到小区外面。
人类就是这么没用,对自然的适应能力比不了虫鱼鸟兽,既不能在天上飞又不能在水里游,就连走路的功能也在退化,似乎只能走平坦的柏油路了。
梅子想,这突然淹了水,失去的不只是路,简直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梅子记起,刚才那个男子大约是住在前面一栋的,平时他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只是脖子短得像是没有脖子一样,年过五十,可能是哪所中学里快熬到退休的老师——工作已让给年轻人干,自己工资照拿地赋闲,所以即使在工作日,也常在小区里晃悠。
这会儿,他已走进齐腰深的水里,身子往上提,越发见不到脖子。从楼上看去,十分滑稽。
活像个武大郞。梅子没说出口,嘴巴习惯性地撇了几下。梅子有一种完美主义的倾向,正如她QQ空间上的个性签名:爱美食、爱美景、爱美人(帅哥)。她第一眼见到的人,都是用美丑来判断的。而且,从五官到身材的颜值,自有一套标准,符合的,取入眼帘,不符合的,视而不见。她的观点是,人美心里靓,以貌取人是科学的。
小心!梅子突然呼叫一声。只见那个水中武大郞身子一歪,水差点没了脖子。
武大郞踉踉跄跄地站稳,退到高处。大概是听到了梅子的呼叫,回头张望一阵,知难而退了。
这几天,梅子本来是饶有兴致地在微信上“看海”的。在干旱燥热的季节,能够“看海”,不也怡情吗?如果适度涨水,让整个龙湖像一只大碗盛满了清茶,碧波荡漾,还可以嬉水取乐呢。可是,今天醒来,梅子被雨吓住了。这哪是下雨啊,瓢泼桶倒,就像老天对大地复仇似的。出门一看,小区已成了“种”在棉絮围的楼苗。电梯停了。自来水也停了。赶紧由步行梯去地下车库,车库被淹,自己的电动车已不见身影。回到家里,梅子只好拉开冰箱找东西,胡乱对付一天。
家里只有她一人。孩子在外地上大学,老公没回来。老公在龙湖镇上当个副职,好像挺忙的,下班也不大喜欢回家,回家也是把家里当旅馆用,几天甚至于一周见不到人是常态,眼下又是几天没有回家了。还好,她已习惯,早已没有那么粘糊。现在的情形是,人不见影,连电话也互相无扰了。
梅子去房里做了洗漱,又开始独坐发呆,突然听到外面小区内一片欢呼之声。她起身来到阳台上,欠身往楼下一看,水域中,小区原来的行车道上划来了两只小木船,船上载有妇女、孩子,看样子是摆渡外出。孩子不知亡家恨,还在小船上兀自欢呼雀跃,互相逗闹。
突然,客厅里的手机响了,梅子希望是老公忙里偷闲终于记起她来。对于迟来的问候,梅子有些生气。几天都没个电话,是死是活,他干脆不管。正想着不予理睬,手机的响声却不依不饶,勾头看来电显示,不是老公,是闺蜜英姐。
梅子赶紧接了电话,对方喊:梅子,你么样才接电话?急死个人了。
哦,我在阳台上看人划船呢。
是的撒,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我看微信上有人说,你们那个豪华的亲水小区又淹了,也不知道你的情况么样,好担心呢。
听到英姐的安慰,梅子心一哽,差点流泪了。找个死男人,连外人也不如啊。转念一想,这点小事算什么,要坚强。赶紧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谢谢英姐,我这边还好,我住13楼,淹不着。
你傻啊,是淹不着你,但停水停电,交通中断,得转移啊。这样吧,到我家来,跟我做伴。反正我家孩子不在家,老公可以让他到单位去住。说好了啊,今天你收拾一下,准备到我家里来。
谢谢英姐的关心,我还好。
你莫多说了,赶紧收拾。
挂了电话,梅子想,闺蜜虽好,但是看这水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到人家家里住,难免影响人家的生活;况且,人家不怕影响,自己也嫌不方便啊。
梅子抬头看了看天。这会儿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乌云当空罩,老天爷仿佛拎着一个装满水的黑色大塑料袋,随时可能倒下来。
她想,看来还得趁早转移。
可转到哪里去呢?
二
“肿眼泡”是龙湖镇上公认的好人。用同事们的话说是,坐得住,靠得住。和龙湖的许多基层干部一样,他虽然没什么学历,没什么魄力,但在行政单位熬着熬着,居然也熬成了龙湖镇的副镇长,应该说也算老资格了。
不过,同事们从来没见他摆什么资格,争什么待遇。平时他以镇机关为家,闲下来爱跟同事们到镇上喝个酒取个乐,好像只有工作和喝酒是他平生最大的爱好。“肿眼泡”除了馋酒,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人。比较奇怪的是,他在单位喝酒,喝得再多,也基本不怎么失态,无非是一反平时比较沉默的常态,喜欢扯着人说话。
哥对你么样?那件事哥是不是脱了裤子帮你?
总是那几件事,总是那几句话,平时不太说话的他可以车轱辘说,带着酒气扯着人反复问。问到你确认了,以为可以转换话题脱身了。但他可能又从头再问:哥对你么样?那件事哥是不是脱了裤子帮你?
不过,在外面出差时,熟悉的人是不大敢要他喝酒的。不只一次,他在外面喝了酒,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撒酒疯。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酒单独返回开会的酒店,结果在电梯里都不知道按他要去的楼层,看看关闭的电梯既不上行又不开门,不知怎么就拿电梯作为假想敌,一阵猛踹,把酒店的电梯都踹坏了。要不是后来同行的镇长跟酒店的人好说歹说,人家肯定报警了。
除此之外,他基本坚守了好人本色。最让同事们感动的不只是他为人低调、随和,与谁都关系处得好,而且有什么事他总是可以托付的对象。
就说眼下查得很严的节假日值班吧,镇上的大小干部,基本上都是最烦这个的。但谁不想值班,只需跟他打个招呼,不论是年是节,他都乐于顶班。
至于拆违控违、文明创建、防汛抗旱等急难险重的事情,或者其它阶段性的重要工作,正当人们东躲西闪,或者愁派不出人选时,镇党委镇政府也常常会第一个想到他。用镇党委书记的话说,叫“肿眼泡”有“肿眼泡”的金贵。
这不,洪灾当前,棉絮围泵站排渍的老大难问题,自然就摊到了他的头上。
棉絮围,棉絮围,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不知是谁起的名字,一开始就不吉利。
想想看,棉絮吸了水,还有多少能吐出来的,不内涝才怪。
棉絮围原本是用于龙湖东南边这个水汊子排涝的农业水利工程。农业学大寨时代,谁会料到这个地方会成为城区的一部分呢。龙湖的围填史,首先是农业的填湖造田。龙湖过去是一个江湾,西边与长江相连;后来筑了一段长江大堤,龙湖西边沿着江堤一带先是成为农场,不久纳入了龙湖镇的城镇的延伸地域。东南边的这个角呢,学大寨时也开始了围湖造田。这样,而棉絮围的泵站就成了掌管控制这些农田旱涝的总闸门。
进入城市化时代,填湖的手段更高妙,填湖的效率更高,填湖的理由更冠冕堂皇。比如临近棉絮围这面的半个湖面吧,近年就建了个什么截污工程,大大方方地把路建在了原来的湖中央,使湖的东南角基本夷为平地。如果谁有兴趣对照一下龙湖的原始地图的话,不难看出,原来在这一带建的什么公路啊、楼盘啊、截污工程啊等等就相当于建到了原来的龙湖当中。大大方方地掠夺湖面后,一遇上大雨,报纸上就说是下了多少个龙湖的雨量。水都囤到哪里去呢?内涝,看海。
“肿眼泡”有点埋怨他那个喜欢追风、不甘寂寞、还有那么一点折腾劲儿的老婆,硬要到建在湖当中的湖边坊豪邸买房,信了她的邪,偏说是什么亲水豪宅!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哪是什么湖边坊,简直就是湖中间!哪是什么亲水豪宅,明明是淹水毫(水后发霉长毫)宅啊!
棉絮围泵站过去用于农业排涝,现在农业是没有了,转而用于城市排涝,从来没闲着。现在,大家都指望着它,它便成了众矢之的。
“肿眼泡”也不满意棉絮围泵站这个上世纪80年代的破设备: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排一天,坏两天,一边排涝,一边修理。
这回倒好,昨夜一场暴雨,狗屁的排涝站,干脆连泵站和排涝设备也一起淹到了水底。“肿眼泡”盯在这一块,实在是没有了辙。这几天的舆论更是鼓噪得令人心烦,什么龙湖危急、龙湖挺住之类,让淹得七荤八素的龙湖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现在,不光是“肿眼泡”干着急,镇党委书记来了,县长也来了。“肿眼泡”心想,幸亏引起了社会的重视,不然何以从市里调来排水设施?
“肿眼泡”一连几天没有睡多少觉,本来就肿的眼泡这下更肿了。下午,他突然看到几辆奔驰车、路虎车开到了泵站附近的高坡上,镇委书记的广本车也跟在后面。车停了,他看到那个开发他们楼盘的高总和镇委书记从车上下来,一边看市里调来的八台设备从龙湖里往外吸水,一边喜笑颜开地谈话。几个显然是高总手下的人,忙着往车下搬一箱一箱的矿泉水、八宝粥、方便面等食品。等他走近,高总回头又从车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没有封严的袋口露出名烟1916。
只听高总说: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意思,董事长要不是今天在外出差,会亲自来的,他叮嘱我,一定要到棉絮围来慰问。
镇委书记说:谢谢湖边坊集团的深情厚意,我们将抓紧排涝,也请你们的董事长放心。
“肿眼泡”在一旁神情麻木地站着,心里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三
雨还在下。
梅子恹恹地躺在沙发上,终于忍不住给老公打了个电话。
她的老公就那个体型微胖、个子稍矮、眼泡肿胀,人称“肿眼泡”的肿眼泡。
老公,你在做什么呢?梅子问。
防汛,防汛,在棉絮围!“肿眼泡”在那边恶声恶气地回道。
我们小区淹了,停水停电,我怎么办呢?梅子想撒个娇,但撒得很不顺溜。我的个天,老子防汛累死了,你又不是个细伢,自己收拾一下搬到老娘那边去,不就完了?那边很烦,梅子可以想见一对“肿眼泡”似开还闭的神态。
梅子按了手机挂断键。
窗外雨又开始狂下起来。梅子来不及伤感,她必须拿定今天往哪里搬的主意,再等下去,手机没电了,跟外面怎么联系?
搬去哪里呢?按老公说的,搬到婆婆那边去,似乎是最合适的选择。那边也是自己的房产,前几年买了这个湖边坊官邸的所谓亲水楼盘房之后,龙湖镇上的两室一厅就让给公公婆婆住了。
可是,那边能住人吗?自从那房子让给公婆后,她偶尔去看过,实在是惨不忍睹:
卫生间臭哄哄的,淋浴坏了,满屋堆着公公在马路上、小区院内捡回的别人丢弃的东西,包括破茶几、破柜子、破沙发、破凳子,以及瓶瓶罐罐......人去了,哪有地方坐下去。
这时,高总的电话突然来了。
高总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剃着一个板寸头,常年开着一辆奔驰越野车,车后常常载有十数条1916的香烟、一箱进口红酒、一箱高档白酒。这样他就可以在整个龙湖满天飞。
能在哪里呢?还不在你们开里。梅子没好气地说。
买这个房子,是梅子认识了高总以后的事情。梅子从商业局下属的龙湖商场下岗后,打过很多工,有些呢又累又不挣钱,有些呢曾经挣过钱,无奈老公一律干预,最后都没有干长过。比较有成就感的是,后来在龙湖县政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开了个“梅子文印”店。梅子认识高总跟从前认识一些老总、帅哥的情形有点类似,无非是人家来“梅子文印”店见了,请吃喝、K歌什么的,还连带送点小购物卡、消费卡,接下来尽可能多地照顾他的文印业务。梅子的文印店最终也在老公的干预之下转让了。不过,认识高总一场,也有收获,就是在他参与开发的这个湖边坊官邸购了128平三室一厅的房子。房价呢,经高总从中斡旋,享受股东能够提供的最低折扣,而且奉送装修。不过,当时梅子仍然觉得这些优惠太大,大得超出了友谊的范畴,大到了梅子不敢跟老公明说的地步,几乎就要婉拒,可高总又提出免5年的物业费,梅子便不再拒绝他的诚意了。
高总说:我给你找到一个好住处,你简单收拾一下,一会儿我搞个橡皮艇来接你。
好啊!梅子没问是什么住处,答应了。反正公婆那里去不得,英姐家里不方便,一个下岗女工还不至于去住宾馆。
梅子收拾了一些生活必用品,去到阳台上,果然看见高总坐着一辆橡皮艇来了。
四
笃、笃、笃!
敲门声坚定而轻柔。英姐冲梅子意味深长地一笑:那人,来了。
来就让他来呗。梅子也撇嘴笑笑,转身对着门外明知故问:谁啊。
是我。当然是高总。梅子连忙挺着胸过去开门。梅子喜欢瑜珈,该丰满的部位很丰满,走路总是不自觉地彰显丰乳肥臀。门开了,只见高总背着他的LV包,两手各拎一只大塑料袋,一袋是葡萄和苹果,另一袋里码着好多个食品盒。
高总进了客厅,走到开放餐厅,把水果和食品盒放在餐桌上,说:美姐们,还没吃饭吧,让你们久等了。
我们不饿,还准备休息一下再去李氏粥铺吃粥的。英姐接腔道。
姐姐,你莫跟他讲客气,他早就跟我发微信让我们等着他送饭的——好意思让我们等到现在。梅子倒是有些怨气。
高总说:抱歉抱歉,今天公司又去棉絮围泵站去慰问,所以回来晚了。
高总说“回来”,时因为在这个学府花园有房子。这几年,高总在龙湖的房地产项目上没少参股,每次参与开发一个楼盘,就给自己留几套房子。好卖就卖,不好卖就先留着,学府花园这边的两套房子装修了,一套等自己的孩子大了上学来住,另一套按老婆的意思出租。早已租出去了;自住的一套暂时空着,正好这次让梅子邀她的闺蜜英姐一起来住。
难为你记得我们这两个“灾民”,我们就不客气了。英姐说着,拉了梅子到餐桌上坐下。
梅子从那个大塑料袋里取出食品盒,共有四菜一汤,对英姐说:土豪就是土豪。
哪里,都是家常菜呢。高总拿着一瓶红葡萄酒和三只酒杯从厨房出来,接了腔,就开启酒瓶。
三人开始边吃边喝边聊。
梅子佯嗔:都是你们这些开发商害的,只顾填湖开发,只顾自己赚钱,把房子都建到了棉絮围里。
高总说:唉,说起来我也是受害者,当初开发时,政府承诺得好好的,说会改造好棉絮围,不会淹水的,我们钱也交了,好话也说了一箩筐,结果政府毫无动作……这两天尽是业主扯皮,让人头都大了!
英姐说:也是啊,光看人家吃肉,不知人家受苦,开发商也不容易。
梅子抢白道:你莫听他说得像个受害者一样,他们受的那点苦叫苦呀,真正受苦的是我们这些灾民。
来来来,喝酒喝酒!你看我心里还是总想着灾民不是?高总笑着打岔。
酒喝到后来,高总和梅子亲昵了。一开始,高总坐在横头,梅子和英姐坐在两边,慢慢地,高总向梅子那边倾斜,餐桌一边是梅子和高总,一边是英姐。喝过第一杯,高总和梅子手握手;第二杯,肩撞肩地吃吃笑;到了第三杯,就彼此互拍大腿了。梅子穿着吊带短裙,两条腿白晃晃的。这时,英姐觉得自己像是灯泡,借口去上卫生间。
英姐再出来,他们俩已移师客厅的沙发上,高总正搂着梅子在看电视里的“中国好声音”。英姐找一个借口说:你们先聊会,我头晕,先去休息了。说着就往房间去,心里有些后悔来陪伴梅子……
五
老天爷开眼,雨暂时停了。先是乌云下露出了一小片蓝天,让久在雾霾中的人感到极不真实,慢慢地,乌云像揭开了盖子,蓝天的面积越来越大,也蓝得越来越令人惊喜。
趁天气转好,棉絮围加紧排渍。城区的水退了不少。英姐家所在区域的水都退了,英姐想搬回家去。但湖边坊那边的水还未退,梅子一时半会还得呆在高总的学府花园。这一周,高总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这边来,英姐都不知道最后他是几点回去的。作为闺蜜,英姐想,无论如何,回家之前,得跟梅子认真地谈一谈。
这天中午,高总又来“安排活动”——无非是请吃喝、K歌之类,但英姐一大早就跟梅子商量好了:晚上姐俩要单独聚一聚。
她们来到了龙湖著名的风信子西餐厅。这个西餐厅位于步行街摩尔城的2楼,是眼下龙湖人最热门的消费场所。步行街上行人悠闲,一点也没受到附近遭灾的影响。西餐厅包间客满,她们被服务员领到了楼梯后面散台处。
刚刚坐下,梅子拿出手机来看,高总发来微信问:在哪呢?这边回:在风信子。高总又问:预订了座位?这边回:没。连卡座都没有了,我们坐在楼梯后的散台上呢。高总在微信上说:你等等。
一会儿,女服务员送来两杯柠檬水,杯子还没搁下,紧接着一个穿黑西服套裙的经理快步走过来,朝梅子和英姐招呼:对不起二位,楼上请。
英姐问:刚才不是说没有包间的吗?
大堂经理带着职业的微笑说:包间的确是没有了,不过三楼还有一间房,原来是我们的大股东高总的办公室,但高总很少来,就改造成了高总的私人包间,平时一概不对外的,只有他的客人可以使用。
说着,就来到了三楼包间门口,梅子和英姐进门一看,心里不由为包间的阔大而惊叹。包间分里外两个区域:里面摆着大圆餐桌,外面有一个兼作麻将台的小方桌、一个玻璃茶几。
大堂经理问:二位是坐里面还是坐外面呢?
英姐说:就坐外面吧。
随后,梅子和英姐在大堂经理的推荐下点了菜:两份纽西兰T骨扒、一份鲜蔬沙律、一份风信子特色沙律、一份罗宋汤,两份美人茶。
上菜时,大堂经理送来一瓶法国进口红酒,说:这是高总交待的,请二位品尝。
英姐道过谢,大堂经理礼貌地递上两张名片,让她们先用,有事随时吩咐,就带上包间的门出去了。
英姐望着梅子笑:你的高总真是能耐啊,龙湖县哪里都有他的产业。
梅子也不避嫌:是,这家店好像也听他说过的。
英姐举起杯说:明天我就要搬回去了,来,我敬你一杯,为了我们两位灾民,为了重回的蓝天。
梅子端起杯子来一碰:我们谁跟谁啊,搞得那么客气。
梅子正默默地吃着牛扒,英姐又举杯说:我敬你第二杯,为了你的高总。
梅子拿起杯子,脸却红了: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的。
英姐说:莫不好意思唦,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人追求是好事啊,何况是又年轻又有能耐的高总呢,我祝贺你了!说着带头一口干了。
梅子一笑:谢谢好姐姐。
英姐说:你当我是好姐姐,我呢就不怕你嫌,今天要多哆嗦几句。
梅子不由一怔,脸色凝住。英姐接着说,你考虑过跟高总关系的走向没?他比你小10来岁,又是江湖上的人,我相信你是真有魅力,眼下他也是真爱你,但是有没有未来呢?
英姐的话并没有说白。其实英姐想说,高总不是那种靠得住的人。这几天,她陪伴梅子时,每当梅子去了厨房或者厕所时,高总总是色迷迷地夸赞她;她加了高总的微信后,高总又不时在微信上献花献媚。梅子低下头,沉默一会儿说:好姐姐,谢谢你提醒,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我跟高总注定没有未来;实际上我也不图什么未来,人家图什么我也知道,反正我这百把斤肉体的魅力说管用也就这几年了;我图的是眼下有人尊重我,爱我,哪怕这种爱很短暂,我能感到爱在当下。说着,梅子眼圈都红了。
话虽这么说,那你考虑过你老公的感受没?英姐盯着梅子问。
梅子趴到桌上,突然发出哭声。英姐连忙扯下餐巾纸,往梅子手里塞,梅子竟大声哭了起来。
英姐摇摇头:哭吧,尽情地哭吧。
梅子哭过了一阵,开始诉说起来:英姐,你就别提那个死肿眼泡了!我年轻时,人长得还算水灵,提亲的人踏破了家门,不知怎么的,我妈就看中了他老实;他才不老实咧,自己长得不像样子,却发誓要找个漂亮媳妇;我和他接触没几天,他就三两下把我弄成了他的人,我只好跟了他;这个短寿的,结了婚就变了个人,先是什么事都管着我,连我跟男同事说句话,被他看到了,也要吵闹几天,这五六年倒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只知道借酒消愁,眼睛里完全没有我,我就是脱光了站到他面前,他也像没看到的一样,他在家里就是个活死人,我就是个活寡妇!
英姐说:外面看起来还蛮老实厚道的样子,想不到是这样啊!
梅子接着说:两个月前,我胃出血出院,他一次也没有到医院看我;这次家里长了这大的水,他一直连个电话也没有;这样的死人有个么跟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跟高总的事被他知道了么办,事到如今我也豁出去了,我还怕他不知道呢,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六
那天,英姐都不记得在餐厅呆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下楼结账时,大厅里已没有顾客,独自守候在吧台的服务员说:高总已叮嘱记他账上了,不用买单。
英姐回家一周,一直没有听到梅子的消息。后来棉絮围解危了,湖边坊小区的水也全退了,英姐惦记梅子,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搬回家了。
一打手机,居然关机。英姐感觉奇怪。看了一会电视,还是放不下心,再打,仍然关机。英姐猜想了各种可能性,甚至于想到是不是高总跟梅子私奔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拨通高总的电话。电话通了。
英姐!没想到高总还记得她。
是我,请问,梅子在哪?
在医院,龙湖医院住院部。
怎么回事?
英姐,你来了就知道了。
英姐挂掉电话,连忙打的赶到龙湖医院。在住院部一楼遇见了高总。高总说:没什么大事,估计是重感冒,起初医生怀疑血液有什么病,刚才检查结果出来排除了,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你来了正好,梅子在901病房,我还要去开个招标会,麻烦你先陪一下。
英姐心急火燎等电梯走到9楼,直奔901病房,梅子仰面躺在病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睛,虽然憔悴了许多,依然娇美。但她的眼睛不知是望着天花板还是望着打点滴的药瓶,全神贯注,连英姐进来也不知道。英姐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有些惊喜地笑了:英姐,你来了,你看我这身体好不争气的。
见旁边的病床空着,英姐掩上病房的门,问: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梅子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就是感冒,打几天点滴就出院。
英姐问:出院了,你打算怎么样呢?
梅子沉默一下,眼睛渐渐泛红,忧怨地说:真不想回那个死人一样的家,真想一辈子在学府花园当灾民!可总不能永远这样麻烦高总,他这几天忙得很,据说棉絮围水利工程招标,工程很大,他的公司参与了竞标,他要盯着,不想有任何闪失,我不愿回家也得回去,是不是?
你家老公知道你病了吗?
他没来电话,我也没有给他打过去
英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不管梅子如何阻拦,拨通肿眼泡的电话,毫不客气咆哮起来:肿眼泡,你是死人还是活人?你还在世上吗?
......
开会?庆功?
......
狗屁!你知不知道你还有老婆?你老婆的死活你还管不管?
......
你莫紧扯了,快点到龙湖医院住院部901来!
......
你老婆要死了!
严辉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内知名时评人、杂文作者。已在全国知名报刊和市以上媒体公开发表时评、杂文、随笔、散文、诗歌等逾200万字,并在新华网、长江日报等媒体开设专栏。近年涉足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