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小说叙事与中国叙事经验
2017-11-22邱畅
纳博科夫早期的文学创作主要沿袭俄国象征派的创作风格,随着辗转流亡的人生大幕徐徐拉开,纳博科夫的创作风格逐渐由象征主义转向后现代主义,跃居美国后现代主义先驱之位。虽然纳博科夫是一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但是纳博科夫小说叙事与中国叙事经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洛丽塔》堪称纳博科夫的经典作品,纳博科夫在小说中采用了灵活多样的后现代叙事手法,包括不可靠的叙述者、多重叙事视角以及交错的时间和空间。尽管上述叙事手法成功推进了情节的铺展,有效烘托了人物形象,然而小说叙事手法的巅峰之笔堪称对中国叙事经验的借鉴。纳博科夫通过“草蛇灰线”叙事手法的运用,将小说的情节与人物有机地关联起来,使小说叙事浑然一体。
梁归智先生认为,“草蛇灰线”涉及“草蛇”和“灰线”两个比喻,其一是指蛇因无脚而不会在草地上留下脚印,只会在草地上留下模糊的身体滑过草地的痕迹;其二是指缝衣服的线因其自身又细又轻,只会在滑过炉灰时留下难以明辨的痕迹。由上述兩个比喻可知,“草蛇灰线”是指小说前文中为后文留置的伏笔,故又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梁归智:《红楼梦探佚》,第57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草蛇灰线”表面上看似无心之笔,实则若隐若现,前后接续,使整部小说前后暗合,节奏紧凑,引人入胜。根据梁归智的权威划分,“草蛇灰线”主要以谐音法、谶语法、影射法、引文法、典故法五种形式呈现出来,这五种形式在纳博科夫小说叙事中皆有迹可循。
一、音义相通的谐音
谐音是指通过谐音手法制造伏笔的叙事效果,通常运用小说人物的姓名、地名等达到谐音的效果。汉字的特点是单音字节,此特点使汉字中存在大量同音不同字的单字或词语,这为谐音的运用提供了相当便利的条件,比如《红楼梦》中的多个人物姓名均为谐音。贾雨村和甄士隐名字中的“甄”谐音“真”,“贾”谐音“假”,暗示尽管小说的叙述亦真亦假,但从总体上而言,小说仍然以曹雪芹的家族故事以及人生经历为素材,具有真实性。又如贾府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名字的谐音在脂批中已有定论,即谐音“原应叹息”,暗示四位小姐最终的悲剧结局。再如甄府丫头娇杏的名字谐音“侥幸”,因娇杏偶然两次回头与贾雨村目光相接,贾雨村便认为娇杏对自己怀有情义,于是在自己飞黄腾达后立刻将娇杏娶进门,碰巧贾雨村的正室夫人过世,娇杏摇身一变成为知府夫人,真正侥幸。
虽然英汉两种语言存在差异,英语不具备汉语单音字节的特点,但是纳博科夫仍然恰当地利用英语字母的发音构成谐音。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设置的许多人名和地名都运用了中国古典小说经常运用的谐音,通过谐音为小说人物的命运结局埋下伏笔。亨伯特为自己设计的笔名之一是“亨·亨”,这个名字明显在谐音病人的呻吟声,暗示亨伯特是曾经多次入院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以此向读者暗示亨伯特叙述的不可靠性。至于洛丽塔,无论周围的人怎样称呼她,她的真正姓名为多洛蕾丝·黑兹,多洛蕾丝的英文为dolores,该词的拉丁语词源为dolor,意为悲伤或忧伤,洛丽塔的姓黑兹英文为haze,意为迷雾,这个名字暗指洛丽塔的人生注定是忧伤而且迷茫的。在母亲因车祸去世后,洛丽塔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来源和依靠,她别无选择只能委身于亨伯特这个实则不合法的继父。尽管洛丽塔对这种肮脏的不伦关系感到痛苦,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规划未来的生活,她的人生痛苦而且迷茫。在给洛丽塔造成痛苦与迷茫的同时,亨伯特的人生也经历着痛苦和迷茫。尽管亨伯特用尽手段占有洛丽塔的肉体,限制洛丽塔的自由,却始终无法得到洛丽塔的心。在法律的威慑和不知名的影子的追踪下,迷茫的亨伯特完全缺乏人生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带着洛丽塔穿越美国,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奎尔蒂的名字英文是Quilty,与英语中“罪恶”(guilty)一词仅相差一个字母;而且读音相同。Guilty意为有罪的,暗指奎尔蒂是罪恶之人。对于亨伯特而言,奎尔蒂专门编写色情剧本,拐走洛丽塔,简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因此奎尔蒂的名字为其此后的恶劣行径起到了铺垫作用。除人物姓名之外,纳博科夫还在小说中杜撰了一些运用谐音的地名,比如布兰克镇谐音blank,意为空白的,暗指亨伯特的意识空白,同时也佐证了亨伯特的迷茫。纳博科夫在精准地把握英语发音特点的前提下,通过音节的灵活运用制造谐音的叙事效果,为小说情节留置伏笔。
二、直指宿命的谶语
谶语原指事后应验的预言,谶语的存在是中国古代神秘文化在语言运用上的一种反映。在神秘文化的大环境下,谶语已经不单纯是一种语言现象,而是一种社会现象。虽然谶语在没有得到应验之前看似毫无根据,纯属妄言,谶语实则预示着事态未来的走向。受到神秘文化大环境的影响,中国古典小说家十分擅长在小说中运用谶语,用于前后情节的勾连。中国古典小说中谶语的形式比较丰富,主要分为诗谶、谜谶、戏谶、语谶四种形式,《红楼梦》便是运用多种谶语形式的最佳例证。
首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运用大量诗词构成谶语,即诗谶。比如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他看到图册判词正册、副册14首,这些诗句带有明显的预言色彩,预示大观园中诸位小姐最终将难逃悲剧的命运结局。这些诗句道尽了金陵十二钗的悲惨命运,成为推动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命运之手,为小说的情节深深埋下伏笔。这些诗句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曹雪芹的宿命论,即人的命运早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其次,曹雪芹运用人物所做谜语构成谶语,即谜谶。第二十二回众人皆作灯谜以助节日兴致,灯谜的谜底皆为谶语,暗示人物命运。元春的谜底爆竹暗示元春虽然身居高位,但是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权势,像爆竹一般灰飞烟灭;迎春的谜底算盘暗示贾赦自认为将女儿嫁得划算,却引狼入室,让迎春命丧黄泉;探春的谜底风筝暗示探春远嫁他乡,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向远处无法归来;惜春的谜底佛前海灯暗示惜春最终削发为尼,了此残生。再次,曹雪芹运用人物所点的戏构成谶语,即戏谶。第十七回元春省亲,元春点了四出戏。根据脂批,四出戏皆有所指,《一捧雪》暗指贾家大厦之倾覆,《长生殿》暗指元妃之死,《邯郸梦》暗指甄宝玉送玉,《牡丹亭》暗指黛玉早亡,四出戏表面看似并无关联,却暗中推动情节发展。第二十九回贾母前往清虚观祭神,贾珍所点《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夢》皆暗示贾府纵然一时得势,却终有一天要由盛转衰,家道败落。第四,曹雪芹运用人物对话或签语构成谶语,即语谶。第三十回金钏儿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32、446页,长沙,岳麓书社,2001。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却暗示金钏儿在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后因不堪凌辱而投井自尽,应验了自己之前的玩笑话。第六十三回众人夜宴抽签,探春抽得“瑶池仙品”,
②签注指明抽得此签之人必会嫁得显贵,当时众人只是笑探春也有当王妃之心,岂料探春最终确是远嫁为外藩的王妃。《红楼梦》中的语谶大多数为小说人物的无心之语,却暗中预示人物的命运。
纳博科夫在小说叙事中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运用谶语的经验,鉴于《洛丽塔》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小说中既不会吟诗作赋、打灯谜,也不会点几出戏,运用谶语的方式与中国古典小说显然存在差异。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安排诸多数字构成谶语,比如具有谶语性质的车牌号“Q32888和CQ88322”,车牌的Q暗示Quilty的首字母,两个车牌的五个数字相加均为52,52既暗示亨伯特与洛丽塔在美国各州旅行52周的时间,又暗合前言中叙述者雷博士所指出的亨伯特、洛丽塔以及奎尔蒂均死于1952年。纳博科夫通过车牌号的巧妙设计暗示亨伯特与洛丽塔最终的命运结局,构成典型的谶语。另一个具有谶语作用的数字是342。342是洛丽塔位于草坪街的家的门牌号,同时也是亨伯特与洛丽塔旅行中居住的“着魔的猎人”旅馆的房间号,也是亨伯特与洛丽塔在旅行中落脚的各种旅馆的总数。当342这个数字最初出现在洛丽塔家的门牌上时,读者不会留意这个看似平常的数字,而这个数字实则暗藏玄机,甚至预示未来亨伯特和洛丽塔命运的走向,显然纳博科夫不留痕迹地使一个数字成为谶语。从表面上看,这些数字只是一种巧合,事实上这些数字的巧合暗示亨伯特根本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无论亨伯特怎样躲避,奎尔蒂都可以根据线索找到他和洛丽塔,然后伺机帮助洛丽塔逃离他的魔爪;无论亨伯特怎样努力,他永远无法真正得到洛丽塔,利用洛丽塔取代童年时代的恋人阿娜贝尔更是亨伯特一厢情愿的妄想。虽然纳博科夫在小说中所运用的谶语在形式上与中国古典小说所运用的谶语存在差异,但是二者的精神实质颇为相通。即便纳博科夫未采用复杂的谶语形式,其行文依然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谶语的叙事效果。
三、多元喻指的影射
影射分为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以及以物影射人的象征性影射。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是指两个人物命运相同,经历相似,互为影射;以物影射人的象征性影射是指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对人物的影射。纳博科夫在小说中运用的影射与中国古典小说所运用的影射十分契合,二者所采用的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以及以物影射人的象征性影射均具有对应性。
(一)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
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是指小说中本来不存在直接联系的两个人物具有相似的人生经历,面临相似的人生结局,从而使先出场的人物为此后出场的人物做好铺垫。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运用十分广泛,比如《红楼梦》中多对人物在经历、性格等方面存在影射关系。秦可卿与鸳鸯的死因存在影射关系。秦可卿之死因书中并未明述,只是叙述秦可卿之死令公公贾珍痛心疾首,而并未指明贾珍与儿媳妇之间的不伦关系。鸳鸯死于上吊自缢,根据民间说法,上吊之人是因受到冤死鬼魂的勾引,即暗指鸳鸯受到秦可卿鬼魂的勾引。鸳鸯上吊自缢缘于贾赦的逼迫,这恰好影射秦可卿之死缘于贾珍的逼迫,二者之死在情节上互为影射。尤三姐与司棋的爱情存在影射关系。尤三姐与柳湘莲相爱,然而柳湘莲偏偏听信谗言,误认为尤三姐是水性杨花之人。尤三姐万念俱灰,拔剑自刎,柳湘莲方才醒悟,无奈为时已晚,从此了却尘缘,一心向佛。司棋因写给潘又安的信件和表达爱意的信物在抄检时被搜出而被赶出大观园,潘又安故意衣衫褴褛地来到司棋家里提亲以作试探,遭到司棋母亲嫌弃。司棋情急中撞死当场,潘又安又悔又恨,自杀殉情。尤三姐与司棋都是敢爱敢恨的贞烈女子,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以殉情告终,二者对爱情的忠贞互为影射。晴雯与黛玉的性情存在影射关系。晴雯与黛玉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性格也十分相似,她们都自恃甚高,不愿与庸俗之人为伍,晴雯之死也暗示黛玉的结局,尤其在宝玉为晴雯所寫的判词中更是暗示黛玉的命运。
纳博科夫在小说中运用的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与中国古典小说运用的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具有等额对应性,《洛丽塔》中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射主要指阿娜贝尔与洛丽塔,以及亨伯特与奎尔蒂。阿娜贝尔是亨伯特记忆中的小仙女,而洛丽塔是亨伯特现实生活中的小仙女;一个永远停留在时间岛屿上,而一个牢牢控制在亨伯特手中。尽管亨伯特极力追寻阿娜贝尔和洛丽塔,最终仍然一无所获。阿娜贝尔的夭折使其永远活在亨伯特的记忆里,而洛丽塔也在奎尔蒂的帮助下挣脱了亨伯特的束缚。亨伯特与奎尔蒂具有诸多相似之处。亨伯特与奎尔斯都是洛丽塔的追逐者,然而他们却并非真心爱着洛丽塔,亨伯特极力利用洛丽塔成为阿娜贝尔的替代品,而奎尔蒂极力逼迫洛丽塔拍摄色情片为自己赚钱。亨伯特与奎尔蒂有着相似的心理,阴暗、自私、冷酷无情,这一点充分反映在他们对待洛丽塔的态度上。在长达52周的旅行中,奎尔蒂始终如影子般跟随着他们,伺机带走洛丽塔。在帮助洛丽塔摆脱亨伯特之后,奎尔蒂也因洛丽塔拒绝出演色情片而抛弃她,使洛丽塔无依无靠,只能嫁给一个穷小子,最终不幸地因难产而死去。在结尾亨伯特枪杀奎尔蒂的场面中,两人扭打在一起,已经分不出彼此。亨伯特希望通过杀死奎尔蒂使自己得到解脱,然而在奎尔蒂死后,亨伯特发现自己仍然充满罪恶感以及失去洛丽塔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不仅没有解脱,反而陷入更深的痛苦和无助之中。通过在小说中安排具有对应性的人物,纳博科夫不仅细腻地构筑了人物之间的关系,而且为情节的铺展留置伏笔。
(二)以物影射人的象征性影射
中国古典小说经常采用物品影射人物,比如《红楼梦》中的花、风、风筝等物品皆影射人物及其命运。花经常用于喻指女性,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将花与诸位小姐的命运勾连起来。桃花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一直是才情的象征,这与黛玉饱读诗书的才华十分契合;桃花盛开时虽然灿烂美艳,但是花期短、易凋谢,桃花的特质正是喻指黛玉孱弱的身体犹如桃花随时可能凋零。梨花淡雅、丰腴、温和,与宝钗的美貌和温和的品性十分相配;宝钗虽也饱读诗书,却不像黛玉般清高孤傲,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即便性格中也有世故的一面,却也不是心机深重之人。风原本是一种自然现象,《红楼梦》中的风巧妙地与情节相结合,影射故事人物,渲染人物心境,喻指最终的归宿。秦可卿臥病在床时,风便如约而至,随后秦可卿便真的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七十五回中秋赏月,王夫人向贾母回话:“只是园子空,夜晚风冷。”②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540、543页,长沙,岳麓书社,2001。此处“风冷”影射贾府中人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冷风影射贾府濒临破败的现状。七十六回王夫人和鸳鸯再次提到风冷,更显贾府破败之前的凄凉。王熙凤吟出“一夜北风紧”,
②直让人觉得寒气透骨,“北风”本已寒冷至极,再加上“紧”,更是催杀万物,影射贾府即将倾覆。风筝是古人喻指放走晦气的物品,《红楼梦》每一处提及风筝都在影射人物的命运。宝钗所放风筝为七只大雁相连而成,大雁意指婚姻,七为单数,七只大雁意指宝钗在与宝玉结婚后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探春的风筝则断了线,意指探春远嫁他乡,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漂泊异乡,无法回到故土与亲人团聚。
纳博科夫十分擅长在小说中运用象征手法,用于象征的意象也十分丰富,比如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运用狗、死亡、镜子、监狱、剧院等多种意象影射人物命运及其心理。狗是预示人物命运安排的意象,小说中共有三次出现狗的意象,逐层推进情节的发展。第一次出现狗的意象在洛丽塔家门口,亨伯特差点撞到一条乡下狗;第二次出现狗的意象在亨伯特发现夏洛蒂在翻看他的日记时,一条狗正准备袭击亨伯特,暗指将要有大事发生;第三次出现狗的意象在夏洛蒂发生车祸时,司机正是为了躲闪一条狗才导致撞上夏洛蒂。由此可见,狗的意象象征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相遇以及夏洛蒂的死亡均是命中注定。亨伯特觊觎洛丽塔,于是他故意与夏洛蒂结婚以便获得接近洛丽塔的机会,二者的结合也为夏洛蒂发现亨伯特的日记埋下伏笔;由于夏洛蒂无意中发现亨伯特的日记,促使她试图告发亨伯特,才会导致她在寄信途中遭遇车祸身亡,为亨伯特留下霸占洛丽塔的可乘之机。一系列连锁反应看似巧合,却是上帝之手的安排。纳博科夫运用狗的意象象征命运安排的原因在于狗的英文单词dog颠倒字母顺序便是god,意为上帝,喻指小说人物的命运均是上帝的安排,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死亡是象征人物追求的意象,《洛丽塔》为死亡的氛围所笼罩,阿娜贝尔的死,夏洛蒂的死,洛丽塔的死,奎尔蒂的死,以及亨伯特的死。死亡象征小說中人物对生命和精神的追求,他们努力追求生活中的美好,却总在前往美好的路上被死亡打断,正如阿娜贝尔的死使亨伯特美好的爱情永远停留在初恋的时刻,夏洛蒂的死使她阻止亨伯特占有洛丽塔的努力永远停留在车祸的时刻,奎尔蒂的死使亨伯特的人身自由终止于扣动扳机的时刻,洛丽塔的死使亨伯特的希望永远停留在穿越美国的52周,亨伯特的死使一切纷扰完全终结。《洛丽塔》中的死亡并不恐怖,它更多地是在寓意生命中困顿的解脱。当生命结束,一切生而有之的欲望宣告终止,人也就此得到解脱。
镜子是象征亨伯特欲望的意象。在亨伯特与洛丽塔在“着魔的猎人”旅馆居住时,房间中到处都挂着一面镜子,甚至包括浴室、壁橱的门上都挂着一面镜子,而且每面镜子都会映照出房间内的一张双人床。镜子所映照出的双人床象征亨伯特与洛丽塔之间的乱伦关系,此外镜子本身的明亮更加映衬出亨伯特内心的阴暗,象征亨伯特与洛丽塔的关系没有出路,最终只会陷入泥淖,无法自拔;同时镜子也象征亨伯特的欲望对洛丽塔的残忍,使其堕落成折翼的天使,对其造成巨大的心灵和肉体上的伤害。
监狱是象征亨伯特内心的意象,这里的监狱包含两层含义:即现实的监狱和心灵的监狱。现实的监狱是指亨伯特因谋杀奎尔蒂而被关入监狱,等待行刑;心灵的监狱是指亨伯特始终沉迷于停留在时间岛屿的阿娜贝尔,他对阿娜贝尔的痴恋使其将这种情感转移到洛丽塔身上。尽管亨伯特意识到自己与洛丽塔的关系不为法律所容许,也不为社会伦理所接受,但是亨伯特仍然无法摆脱对“性感少女”的痴迷,他的心灵犹如束缚在监狱中的囚徒,没有自由,无处解脱。为了避免道德谴责并使自己在社会中找到容身之所,亨伯特一直压抑自身的欲望,使他在心灵的监狱中备受折磨。尽管亨伯特的身体拥有自由,其心灵已经深受枷锁束缚。在因谋杀罪而被关进监狱后,虽然亨伯特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但是他得以在自白书中讲述自己与洛丽塔的故事,心灵反而得到解放。监狱既象征身体的束缚,又象征心灵的禁锢。
剧院是象征洛丽塔梦想的意象。剧院既象征洛丽塔的梦想和追求,又象征亨伯特和奎尔蒂迷惑洛丽塔的手段。在消费文化下,洛丽塔为明星光鲜的生活所征服,幻想自己能够登上舞台表演。亨伯特表面上放手让洛丽塔去参演剧目,实际上是在迷惑洛丽塔,以便牢牢地掌控洛丽塔。亨伯特对表演一窍不通,对洛丽塔的表演也毫无兴趣,他只在乎自己如何控制洛丽塔。奎尔蒂是一位剧作家,他承诺帮助洛丽塔在新剧中出演角色。显然,奎尔蒂不仅具有吸引洛丽塔的文学才华,而且满足了洛丽塔对表演的所有幻想。奎尔蒂对洛丽塔的吸引象征最终洛丽塔将被奎尔蒂解救出来。奎尔蒂对洛丽塔的吸引也是一种迷惑,奎尔蒂在解救洛丽塔之后随即逼迫洛丽塔拍摄色情电影。在遭到洛丽塔的断然拒绝后,奎尔蒂狠心抛弃了洛丽塔,使她孤苦伶仃地生活。由此可见,剧院不仅象征洛丽塔的追求与梦想,同时也象征洛丽塔将由于自己的追求和梦想而沦为男人利用的工具,即梦想的最终幻灭。纳博科夫以象征手法运用小说中的诸多意象,充分运用意象的象征性意义在行文中埋下伏笔,烘托主题,渲染氛围。
四、前后照应的引文
引文是指小说前文的情节能够引出后文的情节,使情节前后勾连,相得益彰。《红楼梦》堪称运用引文的典范,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情节勾引而出,相得益彰。比如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她带着外孙板儿,偶然遇见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儿,大姐儿见到板儿手中拿着一个佛手,非要用自己手中的柚子交换,于是两个孩子手中的物件便互换了。这一情节与后四十回的情节遥相呼应。后四十回贾府败落,王熙凤落魄,幸好得到刘姥姥相助,拼尽全力救出大姐儿,随后大姐儿与板儿成亲。显而易见,四十一回大姐儿和板儿交换手中玩物乃暗指交换信物,喻指日后二人将结为夫妻。刘姥姥是全文的引子,刘姥姥通过三进大观园见证了大观园由盛转衰的过程。刘姥姥每次走进大观园,故事情节便会发生重大转折,刘姥姥也因此成为推进情节的关节点。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荣国府繁华富贵,盛气凌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荣国府依然繁华显贵,但已现疲态,预示大厦将倾;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往日繁荣不再,万物凋零,一片凄凉之色。刘姥姥三次走进荣国府恰恰是荣国府由盛转衰的过程,刘姥姥不单纯是投靠亲戚的穷婆子,更是荣国府兴衰的见证,三次进府前后勾连,遥相呼应,勾勒出榮国府兴衰的全部图景,引出整部小说情节的走向和变化。
纳博科夫在小说情节的安排上借鉴了古典小说的引用手法前后铺垫,前文情节为后文情节埋下伏笔。在《洛丽塔》中,书信在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夏洛蒂通过书信向亨伯特表达爱意,在她无意中发现亨伯特的日记后欲写信揭发亨伯特的恶劣行径,却在寄信的途中遭遇车祸丧生;莫娜在写给洛丽塔的信中包含奎尔蒂身份的线索,洛丽塔也在信件中留下线索使亨伯特最终找到自己。此外,“着魔的猎人”也使情节前后铺垫。亨伯特与洛丽塔同居的旅馆名为“着魔的猎人”,而亨伯特却总是误说成“被猎的魔术师”,这并非亨伯特无意中的口误,而是为亨伯特、洛丽塔与奎尔蒂最终的命运埋下伏笔。虽然亨伯特认为自己犹如着魔的猎人追逐和控制着洛丽塔,事实上洛丽塔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控于亨伯特,她假意委身于亨伯特以获得信任和金钱,积蓄力量,伺机逃跑。从这个意义上看,亨伯特不完全是猎人,洛丽塔也不完全是被动的猎物。洛丽塔通过自己与奎尔蒂的密谋,使奎尔蒂得以如影随形地跟踪自己与亨伯特,亨伯特也成为名副其实的“被猎的魔术师”。不仅如此,“被猎的魔术师”也在为奎尔蒂最终将被亨伯特这个猎人所猎杀埋下伏笔。纳博科夫在小说中前后情节的预设具有明显的宿命意识,纳博科夫认为这一切的巧合都是命运的安排,人们没有办法推动上帝之手,只有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宿命意识也充分显示前后情节之间关联的必然性。
五、议古论今的典故
典故是指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化习俗、人情、风貌融入小说的情节之中,用以推动情节发展。引经据典是中国古典小说擅长的叙事手法,比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②③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247、247、32页,长沙,岳麓书社,2001。由于黛玉住在潇湘馆,又时常落泪,故称黛玉为“潇湘妃子”。
②如果将黛玉比作娥皇,那么史湘云便是女英,史湘云的“湘”与“潇湘妃子”的“湘”同音同字,而且史湘云的判词也写道:“湘江水逝楚云飞”,
③充分暗示其为女英。如果黛玉为娥皇,史湘云为女英,那么宝玉便是帝舜,曹雪芹用此典故暗示此后宝玉与湘云之间的情感瓜葛。
虽然纳博科夫为一位后现代主义作家,他在小说中也不时戏仿西方文化的经典来推动情节的发展。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戏仿了两部经典的文学作品。第一部作品是《安娜贝尔·李》,亨伯特借用爱伦·坡的诗来咏颂自己童年时代的恋人阿娜贝尔。《安娜贝尔·李》是爱伦·坡咏颂英年早逝的妻子的诗歌,借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亨伯特憑借阿娜贝尔与安娜贝尔名字的相似性,借爱伦·坡的诗歌表达自己对已故恋人阿娜贝尔的思念。此外,亨伯特还借用爱伦·坡与妻子的年龄差距来使自己与洛丽塔的乱伦合理化。显然,对于该典故的戏仿是为了满足对应性的需要。由于亨伯特与洛丽塔的不正当关系,亨伯特的这种对应无形中颠覆和深化了《安娜贝尔·李》的主题,一方面,将爱伦·坡与妻子安娜贝尔的关系与亨伯特和洛丽塔的不伦关系相对应本身就是对原诗作主题的颠覆;另一方面,亨伯特对阿娜贝尔和洛丽塔的执著追求又深化了原诗作追忆甜蜜往昔的主题。亨伯特戏仿该诗作的目的在于将自己对阿娜贝尔和洛丽塔的情感纯洁化、崇高化,但同时也预示亨伯特与阿娜贝尔和洛丽塔的结局会如爱伦·坡与其妻子一样阴阳两隔。小说戏仿的另外一部经典作品为《威廉·威尔逊》,该小说主要描述威廉·威尔逊人格分裂的故事。由于人格分裂,威廉一直认为存在两个自己,于是他下决心杀死另外一个自己,结果竟将自己杀死,因为根本不存在另外一个自己。纳博科夫巧妙地运用威廉的两个自我来喻指亨伯特和奎尔蒂。亨伯特与奎尔蒂如同威廉的两个自我一样如影随形,甚至二者的命运结局也与威廉两个自我的结局十分相似。在小说结尾,亨伯特与奎尔蒂扭打在一起,最终亨伯特将奎尔蒂枪杀,这与威廉的两个自我互相残杀的情况十分相似。此外,纳博科夫还运用威尔逊的人格分裂暗示亨伯特的人格分裂。一方面亨伯特与正常女子结婚,以掩饰自己对宁芙的病态痴恋,另一方面亨伯特内心又无法割舍对宁芙的痴恋。在冲动的欲望与压抑的欲望两种力量的拉扯下,亨伯特的人格完全分裂。通过对经典作品的戏仿,纳博科夫将经典作品丝丝入扣地引入小说之中,为小说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不仅有力推动情节的发展,而且有效烘托叙事效果。
“草蛇灰线”是中国古典小说常用的叙事手法,这种叙事手法使作品前后的情节发展相互映射,使主题更加突出。“草蛇灰线”犹如行文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痕迹,在暗中勾連不同的情节,推进情节的发展。此外,“草蛇灰线”还具有预言性质,时常在行文中留下一丝蛛丝马迹。尽管纳博科夫是一位后现代主义大师,其小说叙事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但是纳博科夫在其经典作品《洛丽塔》中充分借鉴了中国叙事经验,彰显了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手法“草蛇灰线”的风貌,这种有益的借鉴不仅凸显了小说的情节,而且提升了小说的叙事手法,使整部小说在彰显后现代主义叙事气息的同时,焕发出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魅力。
〔本文系2014年辽宁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纳博科夫长篇小说的后现代叙事艺术研究”(W2014009)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邱畅,博士,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