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云水间
2017-11-22祝勇
祝勇
一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的春天,晚明名士钱谦益偕柳如是走进拂水山庄观看桃花。那一年,柳如是27岁,钱谦益67岁。
柳如是一生钟爱自然的声色,风拂竹瑟,月映梨白,都会让她深深地感动。很多年后,后,她仍不会忘记,那一天,小桃初放,细柳笼烟,她与夫君一步一步,辗转于月堤香径。那桃,那柳,都见证着她生命中最为清宁恬静的岁月。她轻轻踏上花信楼,端坐在窗口,凝望着迷离的春光,心中想起钱谦益《山庄八景》诗中的那首《月堤烟柳》,突然间想画一幅画,把自己最钟爱的时光留住。她索来纸笔,匆匆画了一幅山水图景。
三百七十年后,我在故宫博物院目睹着柳如是的《月堤烟柳图》,心里想着当年的岁月芳华,都是那样真实,仿佛那烟柳风花正是昨日刚刚见到的景物,中间三百多年的流光,根本不曾存在过。
二
在抵达拂水山庄之前,柳如是的路走得太久、太累。
柳如是一生的行脚,几乎都不曾离开过江南。她出生在江南水乡,幼年身世无考,少年时入吴江,被卖作已被罢官的宰相周道登府上做婢女,又做小妾,后被周府姬妾所陷,15岁沦落风尘,很快倾倒众生,成为“秦淮八艳”之首。
但后人提她、陈寅恪写她,绝不止于这些。
在陈寅恪先生眼里,即使在倚门之女、鼓瑟之妇那里,也存在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何况柳如是的清词丽句,尝深奥得令他瞠目结舌、不知所云。1
“放诞多情”“慷慨激昂”“不类闺阁”,这是当时文人对柳如是的评价。她常作男子打扮,头罩方巾、一身长衫,于文人的世界中周旋,在她的温婉妩媚中,平添了几许阳刚之气。
就是陈寅恪所说的“三户亡秦之志”2。
她爱过宋征舆,但那份曾经狂热的恋情却因宋母的强烈反对而熄灭。后来她又爱陈子龙,因为她不仅看上了陈子龙身上的才华,更喜欢他的侠义之气。在松江的渡口,她送年轻俊逸的陈子龙北上京师,参加次年二月的春闱。那是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帝国正处于风雨动荡之秋,北方的战事糜烂,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神经衰弱得几近崩溃。或许,正是那样的处境,赶上那样的时事,让陈柳之间的那份情,别有一番暖意。
陈子龙没有一去不归,第二年春天,他就落
第归来了,这反而让柳如是感到释然。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离大明王朝的灰飞烟灭还有整整十遍的春秋,柳如是和陈子龙住进了松江南门内的别墅小楼——南楼。白天,陈子龙去南园读书——那座园林,本是松江陆氏所筑,但多年无人居住,已是廊柱丹漆剥落,假山薜荔纵横,看当年与他们同在园中读书的陈雯的记录,觉得那园林的气氛,很像今天的恐怖片。他说:“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
但在柳如是看来,这荒芜的园林别墅,在她的辗转流离中,无疑是一处温暖的巢穴,因为每天晚上,陈子龙读书归来,都在南楼上与她相伴。那段日子,她填了许多词,有《声声令·咏风筝》《更漏子·听雨》等。她《两同心·夜景》里写二人缠绵之状:
不脱鞋儿,
刚刚扶起。
浑笑语,
灯儿厮守。
心窝内,
着实有些些怜爱。
缘何昏黑,
怕伊瞧地。
两下胡涂情味。
今宵醉里。
又填河,
风景堪思。
况销魂,
一双飞去。
俏人儿,
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陈子龙拾起纸页,笑道:“这该是我作给你的啊。”
陈子龙也为柳如是留下很多词,比如《浣溪沙·五更》《踏莎行·寄书》。
但柳如是的词,像这样轻松俏皮的并不多,更多的,总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愁绪,就像崇祯七年的春天一样,晦暗不明。
在陈子龙身边,内有正室张孺人不动声色斗小三儿,外有文场小人背地暗算,让他腹背受敌。在家里,张孺人出身大户人家,掌握家庭财政大权,她能接受陈子龙纳妾,却绝不接受一位青楼女子玷污门楣;在文场,许多人对陈子龙又妒又恨,开始风传一些流言蜚语,还有人花钱,让当地官员上奏朝廷,剥夺陈子龙的举人资格,这事,陈子龙自撰年谱有载。
南楼,不是他们在现实中的容身之所,只是现实中的一道幻影。
很多年后,當所有的缠绵都成了陈年往事,内心的伤口长出厚厚的茧子,柳如是翻弄昔日的诗稿,不知会做何感想。
有意思的是,她的诗集,后来恰由陈子龙为她整理编印。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三
我见过柳如是初访钱谦益时的小像一帧,的确是一身儒生装束,配她的清逸面庞,倒显得洒脱俏丽。
那一年,是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的冬天。
转眼间,已和陈子龙相别六年。
六年中,柳如是迁延于盛泽、嘉定等地,也几经情感的波折,始终没有归处。
她感觉自己已然老去许多。
不是容颜老了,是心老了。
柳如是最终与钱谦益最终牵手成功,得益于杭州友人汪然明的牵线。
终于,她乘上一叶小舟,翩然抵达虞山半野堂。
柳如是买舟造访钱谦益,让人想起卓文君夜奔卖酒情定司马相如,那份胆略,自出一途。所幸,钱谦益早知柳如是的才名,对她所作“桃花得气美人中”之句激赏不已。他初时只觉面前的翩翩佳公子骨相清朗,待看到她投来的名刺,又见她落落长衫之下的一双纤纤弓鞋,方恍然悟出面前的少年郎竟是名满江南的柳隐,自然大喜过望。1这一段旷世姻缘,就这样在崇祯十三年冬天
暧昧不明的光线里,尘埃落定了。
很快,柳如是拥有了自己的居舍,那是钱谦益在半野堂边上为她建起的一座新舍,取名“我闻室”。这名字来自《金刚经》,因为经文开头便是“我闻如是”,如是,刚好是柳如是的名字。endprint
此时,距柳如是半野堂初会钱谦益,只过去了一个多月。
柳如是从此有了别号:“我闻居士。”
入住我闻室那一天,面对绿窗红舳、熏炉茗碗,柳如是不知都想了些什么。不知她是否会想起,自己16岁时与宋征舆相见时,宋征舆送她的那一首《秋塘曲》;是否会想起与陈子龙在南楼相别,陈子龙和秦观《满庭芳》而填的那阙新词:“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或许,那份曾经的温存与暖意,她都不曾忘记,只是沉沉地压在心底,不愿把它们再翻搅上来。
相比之下,钱谦益的确是老了,燕尔之宵,老钱说:我爱你黑的头发白的面孔,柳如是笑答:我爱你白的头发黑的面孔。这事《觚賸》《柳南随笔》有载,不过这些都是清代笔记,真实性存疑——他们又不在现场,怎知钱柳二人的悄悄话?但不管怎样,“白个头发黑个肉”,从此成为典故,那说笑里,多少也藏着柳如是的辛酸。
其实,柳如是的心迹,在她的诗里写得明白:
裁红晕碧泪漫漫,
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
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
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
东风取次一凭栏。
听上去,柳如是并不怎么开心,有了我闻室作安身之所,竟有一脉冰凉自眼角溢出,流过她的面颊。是伤痛,还是幸福的泪水?陈寅恪先生解释说:“盖因当日我闻室之新境,遂忆昔时鸳鸯楼之旧情,感怀身世,所以有‘泪漫漫之语。”
或许,出于对于出身的敏感,柳如是一生,要浪漫,更要尊严,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空间,而这,恰恰是宋征舆、陈子龙所不能给她的。这世上,只有钱谦益能给,能够给她一个我闻室、一个像样的婚礼、一个侧室夫人的身份,还有,对一位艺术家的那份欣赏与尊重。
钱谦益,在晚明历史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24岁中举,28岁参加殿试,被定为一甲探花,被授翰林院编修,后来因母亲去世,回乡丁忧,在朝廷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公元1620年,明神宗万历皇帝龙驭归天,明光宗即位,钱谦益被召回京,官复原职。不料第二年,也就是天启元年,又被政敌所害,辞官回乡。崇祯即位后,又召他入京,授礼部右侍郎,很快又成党争的牺牲品,又遭温体仁、周延儒弹劾,直到崇祯把自己吊死在煤山上,他再也没有进过紫禁城。
但钱谦益有钱,有才华,有名声,还有两座园林别墅——一座半野堂,在虞山东面山脚,吴梅村、石涛都曾在此住过;另一座拂水山庄,在虞山南坡。这两处林泉佳境,既是他的生活空间,也是他的知识天堂,在品味诗文,或者咏诵唱和间,他面对晨昏昼夜,笑看时空轮转,人们称他为:“山中宰相”。
三年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的秋日里,钱谦益又在半野堂旁,为柳如是盖起一座绛云楼。此楼共五楹三层,楼上两层为藏书之所,楼下一层为钱柳夫妇的卧室、客厅和书房。
此时的钱谦益,既无内忧,也无外困。
而朝廷的形势,却刚好相反。
绛云楼以北,万里关山以外,大明帝国接连丢掉了关外重镇宁远、锦州,辽东总兵祖大寿和前去增援的蓟辽总督洪承畴相继降清,山海关屏障尽丧。绛云楼清夜秋灯、私语温存之时,清军已如浩荡的洪水,冲垮了蓟州、兖州等88城。而黄土高原上的那支义军也将俯冲下来,一年多后,就将会师北京。
大明王朝,已入垂死之境,自相残杀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崇祯在位17年,却换了11个刑部尚书,14个兵部尚书,诛杀总督7人,杀死巡抚11人、逼死1人,这其中就包括总督袁崇焕。崇祯拔剑四顾,满朝找不出一个他信任的人。
而此时的钱谦益,正追携着佳人,一壶酒、一条船、一声笑,归隐江湖。对于那个年代的士人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四
假如退回到晚明,我们可以看到许多记忆里
的老熟人,正端坐在水榭山馆中,抚琴叩曲、操弦吟词。这里面,有弇山园(小祗园)里的王世贞、乐郊园里的王时敏、梅村山庄里的吴伟业,当然也有拂水山庄里的钱谦益与柳如是。
多年前,我曾有常熟之行,却因行色匆匆,没有看到过拂水山庄,也不知道从前的秋水阁、耦耕堂、花信楼、梅圃溪堂这些园中建筑,如今可否安在。后来从黄裳先生书里看到,他曾经两次去常熟,都向当地人打听过拂水园的遗址,没有人知道。1他说这话的时候,是1983年,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了。
所以,那个拂水山庄,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秘的空间,搁浅在17世纪的光阴里,从未向21世纪的我打开。出于对当代仿古建筑的警惕,我再也没去常熟,打探过拂水山庄的下落。今天我能面对的,也只有柳如是在崇祯十六年所绘的一纸《月堤烟柳图》。从这幅图卷上看,这座拂水山庄,沿袭了明末文人空间的质朴风格,房屋建于一个平坦的岛上,有小桥与岸边相通,空间环境几乎被满目烟柳所包围,小岛岸边,停靠着一叶小舟,是为构图的平衡,是空间的延伸,也是她心内处境的写照。
一卷《月堤烟柳图》,让我想起沈唐文仇笔下的文人空间——沈周《桂花书屋图》轴、唐寅《事茗图》卷、文徵明《东园图》卷,都藏在北京故宫。《桂花书屋图》里的书屋,被沈周设置为一个敞开的空间,面对一棵桂花树,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屋后,则是青黛的山峦。这幅画中,无论是书屋本身,还是周边的竹篱、门扉,都平朴至极,没有丝毫的声色与嚣张,但它却是那么美,美在建筑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的和谐相契。
假如我們打量元代绘画中的房子,我们很容易发现其中的不同——那个时代的画家,要么借助铠甲般厚重的山石,把屋舍一层层包裹起来(如马琬《雪岗渡关图》轴),要么把房屋安置在半山的位置上,在山崖的皱褶与山树的簇拥中,只依稀露出几个屋顶(如王蒙《夏山高隐图》轴、《葛稚川移居图》轴、《西郊草堂图》轴、《溪山风雨图》册);甚至更加极端地把居舍托举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上,与世隔绝(如黄公望《天池石壁图》轴、《九峰雪霁图》轴、《丹崖玉树图》轴和《快雪时晴图》卷[传])——我甚至怀疑在那样的高度上,是否可以有正常的生活。endprint
后来,所谓“隐”与“显”、出世与入世的对立,就不那么尖锐了。二元选择带来的两难,渐渐被时间所溶解。自在的世界是无处不在的,不一定只有在深山绝谷、寂寞沙洲才能寻到,而士人的内心,也渐渐由幽闭,转向开放和坦然。
在明代绘画中,几乎找不到王蒙、黄公望这样不近人世的孤绝感,也不像倪瓒那样,把人间生活的一切场景全部滤掉。明代风景画上的房屋,大都平稳地坐落在平实的环境中,不一定要置身于奇胜绝险之地,也不需要高墙或者天然的屏蔽把自己遮挡起来,而是门轩开敞,与世界融为一体。在这个空间里,水自流,花自开,风自动,叶自飘,他们笑纳一切。
所谓“会心处不在远”,他们的目光,已由远方,收拢到质朴、亲切的生命近处,收拢到自己对生命与世界的真实体验中。这里不再是寂寞的江滨,而是温暖的溪岸,让我想起邹静之兄在电影《一代宗师》里写下的一句词:
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
五
多年前,我从米希尔·埃利亚德的书里读到过这样一段话:“在日常住宅的特定结构中都可以看到宇宙的象征符号。房屋就是世界的成像……”2这让我们对于房子的功能有了新的想象:除了遮风挡雨和保护自己以外,房屋还是“世界的成像”。
我对这话的理解是,无论什么样的房屋,对应的都是一个人对世界的想象。一个人在构筑物质空间的同时,也在构筑着他的精神空间。敬文东说:“房屋绝不是房屋本身,也绝不只是砖、石、泥、瓦等各项建筑材料按照某种空间规则的完美堆砌。在‘房屋这个巨大而源远流长的‘能指之外,昂然挺立的,始终是它的超强‘所指(或意识形态内容)。”3
很多年中,我都对装修充满热情,好像我的前世是干装修公司的。电视里《交换空间》这类节目,我也兴趣十足。然而,仿佛命中注定,我总是不能在一套房子里住得太久,总是装修了,离开,又装修,又离开。这无疑训练了我的装修技艺和品位,比起那些装修公司的职业设计师也未必逊色。在我看来,装修的趣味性在于,它能够把一个看上去千篇一律、索然无味的毛坯房,变幻成一个唯美的、舒适的、充满个人气息的空间。而过程的艰辛、狼狈、无厘头,不过是让结局更显惊喜而已。甚至朋友的家里装修,我也经常帮忙出主意,只不过花钱,那得别人花。不是我学雷锋,是别人出钱,我过瘾。
读了米希尔·埃利亚德的书,我才知道,我的这种偏执,竟然是“世界的成像”在作怪。那四白落地的毛坯房,就是我构筑自己“世界的成像”的起点,让我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它们仿佛一张白纸,供我在上面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又好似空白的电影银幕,等待着我导演出最好的剧情,只不过电影的呈现有赖时间的流动,而个人的房间要凭借对空间的结构与组合。
皇帝也是一样,只不过他的毛坯房大了一些,帝国、城池,就是它的毛坯房,他内心里的“世界成像”,也就更加壮丽和宏观。回顾中国历史,我们很容易发现,几乎所有令人瞩目的皇帝,比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伟大的空间梦想家,也是野心勃勃的建筑设计师,在他们的任期内,无不根据他们的旨意,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建设运动。
《历史简编》是14世纪在巴黎出版的一本书,记录了忽必烈汗曾经梦到过一个宫殿,后来他根据这个梦,修建了著名的汗八里——就是元大都(今北京)的宫殿。拉什德·艾德丁在这本书里写道:“忽必烈汗在上都之东修建一座宫殿,宫殿设计图样是其梦中所见,记在心中的。”1
4个多世纪后,英国诗人科尔律治梦见了忽必烈的梦,并且在梦里完成了一首长诗《忽必烈汗》,醒来后他依然记得三百多行,这时,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他,结果他除了一些零散的诗句以外,再也想不起其他诗句。他有些愤怒地写道:“仿佛水平如镜的河面被一块石头打碎,它反映的景象怎么也恢复不了原状。” 2又过了一百多年,一个名叫博尔赫斯阿根廷老头又用这两个相距几百年的梦构筑了自己的小说——《科尔律治之梦》。
忽必烈汗的梦,有人认为是一种心理学的奇特现象,但是在我看来,它刚好暗合了建筑空间的成像性质。
于是,房屋就不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实用场所,也不只是装载梦的容器,它是梦的物质形式,可以体现梦想的形状、质地与方位感。
紫禁城落实的是一个王者的“世界成像”,因此它必须是唯一、宏伟的、秩序谨严的,必须把所有人的个性全部吞噬掉。同理,一栋日常的住宅——它的环境、空间、布局、装饰,也是与一个人内心里的世界相吻合,是他心目中“世界成像”的表达。
入明以后,画家不再迷恋深山绝谷,不再用一层层的山峦把自己的内心紧紧地包裹起来。他们的内心不再那么紧张,而是以一种相对松弛的心态,构筑自身与外界的关系。此时,他们的清逸人格,就更多地通过对居住空间的构筑得以表达。不论这样的居住空间坐落在哪里,它都将是“一个自足的摒绝外界联系的隐居天地,不受岁月流逝的促迫,因此可以按照个人理想,像高濂在《遵生八笺》(1591年序)中所宣扬的,选择最精当的物件来构筑私属的永恒仙境”3。
六
尽管我已经无缘进入钱柳的绛云楼,去参观他们生活空间的内部,但他们生活空间的那份低调的奢华,完全是可以想象的。低调体现在建筑环境上,一定是朴素直率、清旷自然,就像拂水山庄设计者、17世纪早期最著名的园林设计师张涟所追求的,“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窗棂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4;奢华则体现在布局摆设上,不仅囊括了钱谦益的平生所藏:秦汉金石、晋元书画、两宋名刻、香炉
瓷器、文房四宝……
我们可以透过明代画家文徵明的一幅名为《楼居图》(见《如何读中国画》P118)的画轴,观察明代文人的私密空间。这也是一座坐落在自然环境中的朴素的居舍,院外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河上有一板桥正对着敞开的院门,流露出主人对友人造访的期待。院内那座两层高的楼阁,傲然独立于一片高耸的树林上,楼中主客二人正对坐畅谈。阁中设一红案,案上置一青铜古器,旁边堆放着一些书册,屏风后面,露出书架的一角,有书卷和画轴在上面码放整齐,一位小侍童正端着一个托盘,步入高閣,准备为二人奉上酒或者茶。endprint
在这样的文人空间内,来自大自然的瓶花,充当着点睛之笔。
鲜花插瓶,自宋代以来兴盛于士大夫之间。对此,许多宋代文人作品都可以为证,比如曾几《瓶中梅》写:
小窗水冰青琉璃,
梅花横斜三四枝。
若非风日不到处,
何得色香如许时。
神情萧散林下气,
玉雪清莹闺中姿。
陶泓毛颖果安用,
疏影写出无声诗。1
扬之水说,形成这一风雅的重要物质因素,是家具的变化,亦即居室陈设的以凭几和坐席为中心而转变为以桌椅为中心。高坐具的发展和走向成熟,精致的雅趣因此有了安顿处。2这一风雅,也一路延伸到明代。这个朝代,为我们贡献了一部专门品藻物质雅俗的书——《长物志》。在这部书里,文震亨不仅以一卷的篇幅谈论文人花木,而且在《器具》一卷中,专设《花瓶》一节,对插花之瓶,一一做出指导,告诉读者什么瓶可以插花,什么瓶不可。我才知道青铜器,如尊、罍、觚、壶,也是可以用来插花的,而且花之大小不限。在我看来,最适合插花的青铜器,应当是形体细长、优雅的觚,张岱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美人觚。当然,在这些“专业知识”之下,我也想起一个暧昧的书名:《金瓶梅》。
钱谦益写过《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首,可见绛云楼内人花相照的情景。其中一首为:
水仙秋菊并幽姿,
插向瓷瓶三两枝。
低亚小窗灯影畔,
玉人病起薄寒时。
除了花朵、美人,墙上的挂轴,也最能暗合居室主人内心的清雅。《长物志》里,文震亨对不同时令挂画的内容也提出不同的建议,比如六月宜挂云山、采莲等图,七夕宜挂楼阁、芭蕉、仕女等图;九十月宜挂菊花、芙蓉、秋江、秋山、枫林等图,十一月宜挂雪景、腊梅、水仙、醉杨妃等图。3
因此,柳如是《月堤烟柳图》,就像沈周《桂花书屋图》这些明代绘画里的士人一样,纵然在他们的身体与世界之间已经没有屏障,但是,在他们的内心与世界之间,还是有一条线的,只不过那线不再像之前的绘画那样,通过大山大水进行区隔,而是存于他们的心底,是一条隐隐的心灵底线,是文人们的内心品格与操守,明代的画家们,通过居舍中的书卷、文玩、香炉、花瓶、茶具、梅兰竹菊表现出来。他们不是玩物者,那个所谓的“志”,就潜伏在他们心里,从来不曾泯灭。
七
一个人,可以通过物质空间的构成来为他的乌托邦奠基,而物质的空间,也可以界定一个人的身份和命运。比如,在学校的空间里,我们被界定为学生;在写字楼里,我们被界定为职员;在风景旅游点里,我们被界定为游客,而我们所有的故事,都围绕这样的身份展开。
对于柳如是来说,绛云楼既包含了她对世界的设计和想象,也重构了她的命运,甚至重塑了她与世界的关系——
绛云楼里的柳如是,不再是青楼楚馆里的柳如是,不再是南楼里的柳如是,也不再是她为躲避谢三宾纠缠而在嘉兴勺园避居养病的柳如是,
甚至,不再是我闻室这个临时建筑里的柳如是,她与爱人的关系,再也用不着偷偷摸摸、暗度陈仓。绛云楼重新界定了她的身份——她不仅是一代名士钱谦益的爱妾,而且是一位兼具诗人、词人、书法家、画家身份的女艺术家。翁同龢曾经在《客以河东君画见示,伪迹也,题尤不伦,戏临四叶漫题》一诗的自注中说:“在京师曾见河东君狂草楹帖,奇气满纸。”翁同龢为晚清一代书家,他称河东君(即柳如是)的书法“奇气满纸”,柳如是的书法功力可以想见。当代学者黄裳先生也说,她的“诗词都很出色”,而她“漂亮非凡的小札,放在晚明小品名家的作品中……也是第一流的”1。
她爱瓶花,但她不是花瓶。
还是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正月初二,拂水山庄梅花开得正艳,钱谦益邀柳如是来看梅。面对那数十株寒香沁骨的老梅,钱谦益作诗《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
东风吹水碧于苔,
柳靥梅魂取次回。
为有香车今日到,
尽教玉笛一时催。
万条绰约和腰瘦,
数朵芳华约鬓来。
最是春人爱春节,
咏花攀树故徘徊。
柳如是步其韵,写道:
山庄山色变轻苔,
并骑轻看万树回。
容鬓差池梅欲笑,
韶光约略柳先摧。
丝长偏待春风惜,
香暗真疑夜月来。
又是渡江花寂寂,
酒旗歌板首频回。
这些唱和之作,在拂水山庄之美上,又叠加了一层二人唱和的和谐之美。
在钱柳诗稿中,这样的唱和之作,比比皆是。
至少在诗词上,柳如是可与钱谦益平起平坐。
她与钱谦益,是一种平等的“互渗”关系,相互推动,东成西就。
她美,但她不甘只做被觀赏的对象,因为观赏也是一种权力——在男权社会,对女人的观赏更是男人的权利。她曾放言,非旷世逸才不嫁,而且主动投靠钱谦益,都表明她从没有放弃过对男人的鉴赏权。而与她过从甚密的那些文人——张溥、陈子龙、钱谦益,又无不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
钱谦益也珍爱这一点,所以他把自与柳如是相识以来的唱和诗作编成一本书,取名《东山酬和集》。
其实,除了她是一介女流,不能去参加科举,不能求取功名以外,她的内心,与士人没有区别,甚至,她内心的境界,比起那些摇头晃脑、大做帖括文章的举子要高出许多。她就像沈唐文仇绘画里的那些高雅文士一样,安坐在一个由自己选定的宁静世界里,坚守着内心的原则,却不孤高、不傲世,甚至,这种对生命的感动、对家园的渴望,与对他人的关爱、对国家的抱负,一点也不抵触,以至于后来,当崇祯皇帝在紫禁城憔悴的花香里奔赴煤山,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弘光政权在南京搭起草台班子,柳如是虽为一女文艺青年,那一副报国之心,也是一样可以被激起的。钱谦益被这个临时朝廷起用,出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加太子太保,她随夫君奔赴南京,当清军杀入南京时,她又劝钱谦益不做降臣,重返山林。她在乱世中把握自己的那份力道,虽不如她在笔墨间那么轻松自如,却依然让人肃然起敬。endprint
绛云楼就像她命运中的变压器,把她从青楼闺阁里的柳如是,变成历史图景里的柳如是。只有在绛云楼里,她才能活成她希望的那个自己——那个最好的自己。
八
清军是在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的五月
初八夜里从瓜州1渡江的。渡江前,江面上刮起了强劲的西北风,吹得江南的明军士兵几乎睁不开眼睛。等他们睁开眼睛时,看见的却是一副离奇的景象——江面上居然燃起了大火。是豫亲王多铎下令,用搜掠来的门板、家具等扎成木筏,浇上桐油,用火点燃之后,推入江中。这些燃烧在火船,在大风中飞奔着,在江风中越燃越旺,连同它们的倒影,照彻江水,把它变成一条宽广而明亮的光带。此时,长江北岸的清军与南岸的明军已经对峙整整三天,明军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看见那些火船,明军以为清军已经开始渡江,于是引燃他们的红衣大炮,万炮齐发。夜空中划过弧形的弹道,炮弹落在江里,又爆出巨大的火光。假如那不是战争,我想现场的人们一定会为江面上绽开的神奇的、亮丽的、恶毒的花朵而深感陶醉。
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心动魄的火光终于沉寂下来,江岸陷入了更深、更持久的黑暗,像一片深海,寒冷而岑寂。对于明军来说,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恍惚迷离、不可确认的梦。江面上,不见清军的一兵一卒。他们没有想到,那不过是多铎虚晃一枪。他们已经打完了所有的炮弹,此时,清军准备真正渡江了。
清军渡江时,鸦雀无声,草木不惊。所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潜到长江南岸,等明军发现时,清军已经近在眼前,还没等他们叫出声来,就见一道道白光闪过,在刺透黑夜的同时也刺透他们的脖颈。他们远离身体的脑袋一边在半空中飞行,一边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那时,崇祯的哥哥、在南京被拥立为新皇帝的朱由崧,企图凭借长江天堑,守住半壁江山,这个政权,史称南明弘光政权。只是这个新皇帝,丝毫未改这个家族骄淫和变态的基因,在清军渡江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十的午后,在南京城温煦的春风和迷离的暖阳中,还在大内看了一出大戏。歌舞升平中,南京的官员,没有一人敢把清兵渡江这个破坏安定团结的消息报告给皇帝。
《鹿樵纪闻》说,为清军打开南京城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钱谦益。此书记录的过程是这样的:当多铎率领大军到南京城下,看到城门紧闭,遂命一人上前大喊:“既迎天兵,为何关闭城门?”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下来:“自五鼓时分,已在此等候,待城中稍微安定,即出城迎谒。”清兵问:“来者何人?”对方答道:“礼部尚书钱谦益!”2
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则说,多铎到时,是忻城伯赵之龙派人缒城出迎。当赵之龙准备迎接清军入城时,南京百姓在他的馬前跪成一片,企求他不要把清军放进来。赵之龙从马上下来,对百姓说:“扬州已经屠城,若不投降,城是守不住的,唯有生灵涂炭。只有竖起降旗,才能保全百姓。”3
清军兵不血刃地进入南京城时的场面,从许多时人的笔记中都可以看到。城破那日,已是五月十五。根据《东南纪事》的记载,多铎穿着红锦箭衣,骑马自洪武门冲进南京城的。赵之龙率公侯驸马、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及都督巡捕提督副将等55人迎降。
礼部尚书钱谦益,就跻身于迎降的政府官员中,把屁股翘得老高,头紧紧贴在地上,作叩头状,多铎的马队已驰出很远,仍紧张得不敢抬起头来。
拒不参与迎降的官员也有很多,他们是:尚书张有誉、陈盟,侍郎王心一,太常少卿张元始,光禄丞葛含馨,给事蒋鸣玉、吴适,主簿陈济生等。
左都御史刘宗周、礼部侍郎王思任、兵部主事高岱、大学士高弘图等,皆绝食而死;太仆少卿陈潜夫,与妻妾相携,投河而死;后部主事叶汝苏也是与妻子一同溺死。
柳如是对钱谦益说,咱们死吧,钱谦益站到水里试了试,又缩回来,说他怕冷。
其实他不是怕冷,是怕死。他很爱惜生命。
倒是柳如是不怕死,自己要“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紧紧抱住。
那一天,柳如是的心,一定比水还冷。
九
在柳如是看来,即使不死,也用不着去献媚。
甲申国破,文人们又纷纷离开家园,像当年的倪瓒那样,避入山林。其中有:傅山、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冒襄、李渔……
张岱,那个曾经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的纨绔子弟,历经国变,在50岁那年避入剡溪流域的山村,拒不与新政权合作。那时,曾历经繁华的他,身边只有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想到自己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给自己写下悼亡诗,准备自杀。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他要把自己经历的历史和历史中的奇谈怪事写下来,于是在我的书案上,有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琅嬛文集》《快园道古》等绝代文学名著,我写此文,自然还会找来他花费27年时光所写的史学巨著《石匮书》。从他的《石匮书后集》里,我看见了钱谦益的身影,只是翻到《钱谦益王铎列传》那一页,发现竟是个白页,标题下只有一个“缺”字,看来是原稿遗散了,真是无比遗憾。
就像那一页所缺的,在那些入山隐居的士人中,不见文坛领袖钱谦益的身影。
钱谦益正忙着前往天坛拜谒英亲王阿济格。1
那一天,南京城陷入一片凄风苦雨,青色的城墙在雨水的冲刷中战栗着,风挟着雨在黑色的屋顶上咴咴地叫着,仿佛心事浩茫的叹息。从谈迁《国榷》中,穿越那些久远的文字,我终于看到了钱谦益苍老的身影,佝偻着,与阮大铖一起,穿越重重雨幕,去寻找他新的主子,一副丧家犬的模样。到了天坛,他在大雨中等待接见,都不敢往屋檐下挪动半步。
而那个负心人陈子龙,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清兵南下时,密谋抗清。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五月,他在吴县被捕,审讯者问他为何不剃发,陈子龙答:“吾唯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几日后,他被押解南京,路过松江时,趁守卫不备,纵身跳向水中。endprint
他不怕水冷。
清军后来找到了他的遗体,用乱刃戳尸后,又丢弃在水中。
那一年,陈子龙39岁。
钱谦益的降、陈子龙的死,无不让柳如是感到锥心之痛。
十
柳如是不会想到,她所置身的那个帝国,本身就是一座更大的建筑、一座曲径交叉的花园、一台更加神异的变压器,它让每个人的命运都处于急剧的变动中,不到生命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无论他们所拥有的个人空间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落实他们的意志,但是,这个空间终归是微小的。这个空间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可掌控,一個更加浩大、多变、迷离的空间,也终将消磨和吞噬他们原有的空间。那个时代的历史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依托这两个空间的关系转换来完成的。
关于这两种空间关系的转换,李书磊曾经说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在这里我只能照抄:
对任何一个社会人来说,有两件事对他拥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因而也成为他生活中的基本点,这两件事就是政治和爱情。政治代表公共生活,爱情代表私人生活。这两件事对人同样重要,然而它们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却不是平分秋色而是此长彼消的。如果政治的天地大了,那么爱情的领域就必然缩小,反过来也一样。有趣的是,凡是政治在人生活中占重要位置的时候都是出现政治灾难的时候,不是暴虐,就是腐败,或者干脆就是战乱。这时人们不得不用全身心来应付政治,爱情退居于无关紧要的角落。任何时代只要人们不得不全力应付政治,就表明他们的基本生存受到了威胁,政治关系到了人们物质形式的存在。假若苛政猛于虎,兵匪罗于门,国政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人们的生活乃至生命朝不保夕,这时候谁还有心思去歌唱爱情,人们这时候只会无休止地歌咏政治,表达对统治者的怨怒。而如果一个地方、一个时代情歌很兴盛,那就说明此时此地政治的重要性减小了,政治收缩了它的领地,政治退隐了。而政治的退隐恰恰是政治
的昌明。爱情是一种精神奢侈品,是人们在生活安全、安定的时候才油然而生的东西,爱情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闲适,当然也需要财富;如果爱情成了人们生活的中心事件,那就表明人的生存条件已具有了基本保障,也就是说政治处于正常而良好的状态。1
具体到钱谦益与柳如是,他们“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的那副浪漫与美满,也在政局翻转的动荡中,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绛云楼就燃起了一场大火。楼中那些珍贵的书卷册页,像鸟儿张开了羽翼,贪婪地吸吮着火焰。在空气中纷飞翻卷的锦绣册页,如风中的火蝴蝶,如天花乱坠。火焰的灿烂、灼目与邪恶,与清兵南渡时江面上奔跑的火光,好有一比。
绛云楼大火,被称为中国藏书史上一大劫难。
钱谦益自己则说:“汉晋以来,书有三大厄。梁元帝江陵之火,一也;闯贼入北京烧文渊阁,二也;绛云楼火,三也。”
有人说,是绛云楼的名字没有起好。绛,是指大红色;绛云,似乎预示了这场大火所升起的红云。
清人刘嗣绾在《尚絅堂诗集》中写:“绛云一炬灰飞湿,图书并入沧桑劫。”
十一
钱谦益向清朝摇尾乞怜,虽换得了礼部右侍郎的官职,但那基本是一个虚衔。钱谦益北上入京,柳如是没有相随,似乎以此表明她的政治态度。
陈寅恪说:“牧斋(钱谦益字)在明朝不得跻相位,降清复不得为‘阁老,虽称‘两朝领袖,终取笑于人,可哀也已。”2
清廷的冷屁股,让钱谦益的热脸变得毫无价值。他终于明白,柳如是的判断都是对的,对柳如是,更多了几分折服。终于,他回到常熟,开始从事反清活动。
转眼到了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除夕,已过八旬的钱谦益在城中旧宅的病榻上呻吟着,突然间想起了拂水山庄的梅花,心知自己无法再去看,叫柳如是拿来纸笔,他要写下几个字。
我不知那一天他都写了什么,只知道柳如是当年画下的《月堤烟柳图》,是他们永远回不去的家。
不知那时,他是否会记起,在《月堤烟柳图》的题跋上,他抄录了自己《山庄八景》里的一首诗:
月堤人并大堤游,
坠粉飘香不断头。
最是桃花能烂漫,
可怜杨柳正风流。
歌莺队队勾何满,
舞燕双双趁莫愁。
帘阁琐窗应倦倚,
红栏桥外月如钩。
陈寅恪先生点评:“此诗‘桃花‘杨柳一联,河东君之绘出实同于己身写照,所谓诗中有画,而画中有人矣。”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钱谦益撒手人寰。
钱谦益尸骨未寒,钱氏家族的人们就来催逼柳如是这个未亡人交钱交房产,否则就把柳如是和她的女儿赶出家门。面对这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柳如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你们等等,我上楼取钱。
许久,她都没有下来。有人不耐烦了,说上去看看。推门时,见一白色身影,孝衫孝裙,静静地悬挂在房梁上。
2015年12月3日—2016年4月1日写
责任编辑 石一枫
1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册,第3-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2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册,第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1 苏枕书:《一生负气成今日》,第82页,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版。
1 黄裳:《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第59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
2 [罗马尼亚]米希尔·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时尚》,第32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
3 敬文东:《从铁屋子到天安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空间主题(上)》,原载《阅读》,第1辑,第176-17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1 [阿根廷]博尔赫斯:《科尔律治之梦》,见《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554页,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2 [阿根廷]博尔赫斯:《科尔律治之梦》,见《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556页,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3 石守谦:《从风格到画意——反思中国美术史》,第28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4 [清]吴传业:《张南垣传》,见《吴梅村
全集》,第1059-106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二十九册,第1856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2 扬之水:《宋代花瓶》,第1页,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3 [明]文震亨:《长物志》,见《长物志 考槃馀事》,第84页,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
1 黄裳:《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第81-8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
1 今江苏省长江北岸,扬州市南面。
2 原文转引自黄裳:《绛云书卷美人图——关于柳如是》,第1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
3 原文见[清]计六奇:《明季南略》,第2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1 [明]谈迁:《国榷》,第六卷,第62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
1 李书磊:《重读古典》,第16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2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下册,第84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