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那一年
2017-11-22禹风
禹风
葛小宝踮起脚,视线竭力越过朱家亲属头顶,望向拱门深处十来米远的焚尸炉。
朱红描金的棺材已滑进炉膛,前人棺木焚余的炭块在淡白灰烬中眨眼。司炉哑着嗓子喊一声:“告别!”
炉门从上落下,将朱家孃孃与这世界隔开了。
小宝低吟一声:“孃孃,再会!”话音未落,焚尸炉门向上回升,氧气涌进去,但见大火团从棺木四周腾起,地狱之火发出低沉轰鸣。一股灼热微尘,溅向观礼的活人……
葛小宝没有眼泪。朱家孃孃享年九十五岁,活得太长太久。她这么一走,小宝心里才觉得一个时代终于落幕,自己可以在心理上完全成为中年男人了。
大家从火化楼退出来,抹掉最后泪珠,深深呼吸室外空气。平凡的阳光,一下子明媚异常。朱家十一位姊妹兄弟今天全到齐了,他们的独生子女组成另一支青春勃发的队伍。
葛小宝和不多几位老鄰居是先后赶到的。小宝挨过交通拥堵到达的时候,正赶上朱家小辈们往孃孃棺木里塞纸钱。她们拉开孃孃裹着的金红寿衣,小宝一眼看见了那双小脚!小脚安适地翘立在新布鞋里,如梦似幻。2015年啦,这,怕是上海最后一对三寸金莲!
顺着墨绿松柏路,大家默默踱到告别大厅外的小花园。现在可以相视微笑了,有些人,彼此竟几十年未见!
朱家兄弟洪亮和洪平代表家属向老邻居老朋友致谢。洪亮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鼓,洪平
倒还清瘦老样子。
“奔六十了,奔六十了!”两兄弟感叹着。他俩的九个姊妹,个个黑发上别着白绒花,面上刻画了岁月印痕,带着泪花向客人笑了:“长远未见了呀!”
年近五十的葛小宝表情像个小囡,上去一个个喊“阿姨”“阿哥”。到了洪平面前,他递上一个牛皮纸包。洪平笑问是啥,打开一看,一本旧旧的集邮册。再翻开,他一愣,哆嗦了嘴唇。小宝讲:“小时候你送我的邮票。快四十年了,我看够了,还你啦!”
两个巴掌一左一右打在小宝肩上。他一转头,先认出傻高个子阿六头,老得像只干瘪的长颈鹿,咧开嘴巴笑,还问:“晓静怎么不来?”边上一个五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有点认不出,小宝一只手拉住阿六头,叫一声“憨大阿六”,眼睛却看那神气大叔。
那人不满地摇摇头,突然露出顽皮笑容,伸胳膊搂住小宝,脚下一个扫堂腿,轻轻易易将他撂倒下去。不过暗地里客气,膝馒头托牢小宝,不让他沾地。
小宝哎哟一声,该来不来的眼泪此刻涌出来:“张伟,是你呀!”
岁月的旋涡,立马逆时针飞转……
夏日
一、 外国人来了
八月头里,老清老早,阿爸浇过花,从楼顶大晒台下来,顺手逮只金龟子给葛小宝玩。姆妈找出根白色缝衣线,小宝接过线,当胸捏牢六脚乱挣的甲虫,另一只手灵巧地把线嵌进虫子颈甲和背甲间,打个死结。
二楼十几户人家,老的小的,闹哄哄啜泡饭啃油条,酱味、油味、米汤气乱飞。小宝倒好,牵线玩虫,欣赏手底飞一只金绿色小直升机。
金龟子发出沉重的升空颤音,拉出白弧,向窗外逃逸。葛小宝嘴角绽一丝嘲讽微笑,好比如来佛,斜睨手指间孙猴子。微笑僵牢,变尴尬拉屎面孔:他竟没捉牢线头!虫子慢慢消失在夏日红彤彤朝霞里。
阿爸斜着单薄身子用力,从底楼水台拎一铅桶水上来。葛小宝哭丧脸,嘴唇都抖了:“阿爸,金屎虫逃走了!”他泪如泉涌,呜呜哭起来。
阿爸和姆妈都吃一惊:多大一点事,值得这样伤心?小宝你不会睡糊涂了吧?
这会儿各人家都开直房间门,大人小囡像准备出洞的蚂蚁,里外动不停,小宝也该去小学做早操啦。
小宝闷头把书包藏到走廊里煤球炉子后头,书包带子曾这么烤焦过两次,他也不在乎。他这样处心积虑,只为出门时不要姆妈注意,拔脚一溜头,免听唠叨。姆妈呢,见小宝往外闪,伸手没捞住他胳膊,只好亮开嗓门,背后喊一声:“出去注意点!不要闹矛盾!”
小宝就咬卵这句话!他没法不和别人闹矛盾,和别人闹矛盾是他家常饭!不闹矛盾,等于游泳不准湿头发,心里恼火十二分。姆妈每重复一遍警告,就加添他一点厌憎。
就说那件事吧!
楼里一二十个小囡一起玩“好人坏人”,上大晒台选司令。二十七室白脸的张伟说:“我当司令。”小囡都扭头看小宝。小宝对张伟说:“我不和别人闹矛盾。”
张伟说:“蛮好!小宝同意我当司令。”
小宝说:“我是说我不和别人闹矛盾!”
“那就是不反对我当司令!”张伟把头转过去,向男女小囡颔首致意。
葛小宝在他背后说:“烦死了!烦死了!”
张伟转身过来,问小宝:“你啥意思?”
小宝说:“拳头说话才算话!”
张伟说:“野小鬼才用拳头。”话音未落,鼻头上重重挨一拳。
小宝揉手背,张伟捂鼻子,呻吟说:“我是沙鼻子呀!”
红得发黑的鼻血从他手指缝汩汩涌出,洒满地。
张伟看看一手血,哇呀喊,扑上来,拳头上下直捶,要打小宝。小宝挤出一面孔烦,伸手卡张伟头颈,骑上他屁股,懒洋洋捶他肩膀;张伟长指甲掐小宝手背,朵朵小红花……
张伟父母全是退伍军人,男俊女美。夫妻俩穿好旧军装,上门来。小宝阿爸哑口无言,开窗看云;小宝姆妈拿起晒被褥时拍拍打打的藤盘,往小宝屁股上乱戳。她委屈地低诉:“我每天拎他耳朵说三次:不许和别人闹矛盾!”
张伟父母并不争吵,他们拉下好看的脸,听小宝爸妈怎么说。小宝爸说:“医药费多少?我负担。”小宝妈说:“鼻梁没歪吧?这么漂亮一个囡囡!我代表小宝道歉!”
大家脸便圆回来,吐软话,正要散。小宝从阿爸屁股后头伸出脸,对准东张西望的张伟嗤笑一声:“你个娘娘腔!拳头不用用指甲。”他伸出涂满紫药水红药水的两只手背,问张伟爸妈:“我的医药费谁赔?”
没等人家回答,小宝妈一巴掌拍小宝后头颈:“给我闭嘴!”endprint
事情后面的发展才叫人害怕。
张伟穿件改小的有红领章的军装,绿军帽上别个红五星,对晒台上那群小囡讲:“小宝请我当总司令,他是小的司令。我不在的时候他指挥。”小宝呼吸重了几重,一扭头下铁梯回家去了。
门上有人在敲,他不开门,那人越敲越重。小宝打开门,张伟站在门口对他笑,一只国光红苹果递过来。小宝摇摇头,要关门。张伟右手把苹果交给左手,伸过来把住门框,不让小宝关门,要说话。小宝说:“把手拿开!”张伟摇摇头:“你听我说!”小宝觉得后脖子发烫,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让他喘不过气。他吼了一声:“拿开手!”张伟愣一愣,笑容冷掉了,手还在门框上。小宝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高大的黑影子跑进了身体,于是他猛地一抡胳膊,把门摔了过去。一声惨叫……
小宝猛抽一口气,从回忆跑出来,他一把摘下江宁路边一朵红茑萝,五角星的红花仿佛是张伟军帽上的红星,又像是那只被门夹碎指甲的大拇指。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小宝自言自语。那是谁干的呢?总不见得告诉别人一个黑影子钻进自己身体,是影子干的?小宝千般为难,万种懊恼。自己绝不是把门摔到人家肉指甲上那种人!可千真万确,这事是自己做出来的!张伟绕着白纱布的手,活像个被车轮轧死的娃娃,让小宝发抖。
“是巫婆干的!”小宝忽然对着火热闪闪的夏天太阳吐出冷冰冰的话来。
这句话让他有一瞬间迷茫,一瞬间羞惭,一瞬间愧疚。可是,他马上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就是巫婆干的!”
谁是巫婆?他不说!他喃喃背诵:“出去注意点!不要和别人闹矛盾!”
这就是巫婆的咒语!
小宝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他心里酸涩得不行,小小身子靠紧电线木杆,迈一步也不愿意了。
为什么别人家姆妈总盼儿子打架赢、捡到钱?为什么她们肯为儿子出头,吵架就吵架,撕头发就撕头发?至少,她们决不会不给儿子面子!
今天不想去学校上课了!不去,不去,不去!葛小宝决定先到南京西路口上海書店淘淘旧书,等阿爸姆妈出门上班,再溜回家。
下午的太阳晒死瘌痢!葛小宝浸在大晒台阳光里,浑身臭汗。楼下梧桐树恰好靠着东边女儿墙,他捏一圈银色铅丝,上头套个硬塑料袋,伏上墙头,上半身钻进树冠。
胆小的大黑蝉和吱吱叫的麻皮蝉一看见他小扁头就一哄而散,撞得树叶响;只有本地绿蝉还安安稳稳伏在枝杈上,修长透明的翅膀遮住有粉白荧光的绿肚皮,继续大合唱:“叶斯特拉,叶斯特拉,叶斯特拉……”
小宝第一个听见树下传来尖叫:
“外国人来啦!”
隔壁弄堂里阿六头,光脚板嗒嗒嗒敲水泥马路,往东奔。一米九十的大身板看上去真像匹马……
“快出来看外国人呀!”不晓得哪个弄堂女人痴笑了,她彻底喊醒了午睡的江宁路。噼里啪啦传来木框玻璃窗绽放的声音,武家姆妈的嘶哑喉咙在楼上问:“外国人到了啥地方?”
葛小宝从373号门洞里蹿到江宁路上。啊,比几个月前有人游行那天还热闹!
人多到像条条弄堂拥出黑蚂蚁。送冰的黄鱼车堵在人群里了,一人多长的半透明冰块冒着丝丝白气,顺车板滴滴答答往下化冰水。
“外国人到底在啥地方?”大家面面相觑。
葛小宝挤着挤着,停下了脚步。一股从没闻过的气息刺进鼻腔,他喉咙辣花花,像吞把薄荷叶子。小宝人跟鼻头走,奋力挤过很多屁股和腰肢,撞在一堵真正厚实紧密的人墙上。
“金头发!蓝眼睛!连胡子也金的!”人墙那面,有个老太婆叹息着发一声感慨。
外国人声音已近得落进了小宝耳蜗,那是一声呻吟:“揉!普力四!”
一个男人凶他老婆:“你发啥骚?碰外国人臂膊想作死啊?”
“哎呀!话哪能讲这么难听?”女人嗲了:“你看看他,一臂膊汗毛!我熬不牢,想摸一摸呀!”
比吊车还高的阿六头挤了出来。小宝眼乌珠放光,一把拉住他:“阿六头,抱我上去看看,我把我那只第二狠的蟋蟀送你!”
阿六头眨眨白多黑少的眼睛,伸出汗津津大手,插进小宝胳肢窝,一把举起来,一股汗酸臭扑进小宝鼻腔。
小宝大喊:“憨大阿六头,举反啦!我面孔对着马路啦!”
阿六头慢慢转个身,小宝猛看见一个金头发金胡子蓝眼睛的怪人。怪人苦着脸,抬着眼,背靠国棉八厂大铁门,向小宝伸出两只比冰砖还白的大手,像挡炸弹。
小宝不晓得如何形容自己的惊奇,他看着外国人凹进去的眼窝和鲜红的嘴唇;外国人叫嚷起来,背紧紧贴牢棉纺厂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把帆布背包抱在胸口,露出要哭的样子。
“长相真怪!”人群笑了。外国人闭上眼,他脸上和手上落满蚂蟥般手指头,温柔地、轻轻地抚摸他。
国棉八厂厂门打开了,一群工人身穿蓝棉布工服,拿着电喇叭:“友谊第一,友谊第一!不要围观外国朋友!”他们把吓瘫的外国人拖进工厂,用力推闲人,关厂门。
葛小宝转动小金鱼眼,拔腿跑回家。他拉开爸爸百宝抽屉,拿了个红色小罐子,又奔出去。
国棉八厂咖啡色的厂门紧紧关上了。
小宝直接跑到阿六头面前:“阿六头,再抱我上去看一眼外国人!”
阿六头无可奈何双手一摊:“厂门关了!”
“你是阿木林脑子!”小宝骂道,“长这般高一副身坯,当猩猩呀?举我到厂门上头去!”
阿六头暴出眼乌珠,刚要开骂,小宝堵住他嘴:“第一狠的蟋蟀你想不想要?”
毫不客气踩在阿六头肩上,小宝攀到国棉八厂铁门上头。他拉紧横杠,把自己身体往里吊下去,一松手,跌在水门汀地上,坐了个扎实到尾骨的屁股蹲。好不容易挣扎起,一瘸一拐跑向办公楼。
工人闹哄哄挤在走廊里,一边说笑,一边喝冷饮水。小宝从广玉兰树枝下钻过去,透过会议室窗户朝里看,一看看到了白得像剥皮香蕉的那家伙。endprint
那家伙面对窗户,正喝国棉八厂自制的冰冻酸梅汤;厂长和书记不懂外国话,憨头憨脑看着他笑。外国人喝喝酸梅汤,看看手表。
“小张爷叔!”小宝喊厂长。
厂长和书记一齐转过头:“咦?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翻厂门摔断腿了,我现在痛煞了!”小宝在窗外眼泪汪汪,黝黑皮肤上又是汗又是锈红。
“真的?”书记比厂长更紧张。
“我想看看外国人!摔断腿也不怪你们!”小宝说,“把我拉进窗户吧!”
小张厂长笑了,大手抓住了小宝汗背心。
外国人向小宝微笑了一下,他的淡眉毛滑稽地动了动。现在小宝看清他眼乌珠是灰蓝色,蓝得像大前门香烟壳子,像马路上跑的三轮乌龟车,像上海弄堂里秋天的黎明。小宝伸出手去。
“这是啥么事?不可以给外国人东西!”书记警惕地说。小宝打开小红罐子,涂清凉油在书记手背上,书记笑了:“你白相外国人呀!”
小宝将罐子在大桌子台面上推出去,一缕红,滑到外国人金毛大手前。外国人嗅嗅清凉油的刺激气味,咕哝一句外国话。
小宝指指自己太阳穴,外国人伸出长手指,挖了点清凉油,涂在兩边脑门上。
只呆了一呆,他哇呀跳起来,蓝眼珠左右对撞。
门外传来小汽车声音,干部来汇报讲民警已控制了马路,可以让美国朋友出去了。美国人弄懂大家意思,站起来跟厂长书记握手。小宝把红罐子清凉油塞进他手里,他就和小宝也握握手,说:“三颗屎。”
小张厂长摸摸小宝头,问他:“腿没事吧?
要不要通知你阿爸,带你去静中心看医生?”
小宝摇摇头,讲:“现在不痛了。外国人住啥地方?”
小张厂长笑笑:“金门大饭店。”
犹豫了一犹豫,厂长将手里一本画册递给小宝:“看你跌痛,外国人给的这本书就送你吧!”
小宝嗯一声,接过画册,眼睛望向南京西路。老外的金头发像毒太阳在眼睛里烤出来的一粒金星,已飘到美琪大戏院门口了……
二、 批斗大小爷叔
葛小宝回进373号门洞。二楼18室的初中生凯凯逛过来,厚肩架撞小宝:“哎,打刮片去伐?”
他从短裤袋袋摸出两只道林纸做的小刮片,油光水滑,四只角刷挺:“有本事,你来赢去!”
眼角一花,他看见小宝手里美国人送的画册:“哎哟,这纸头好的!有毛孔的嘛!比我的道林纸还漂亮!我帮你扯几页下来,做个大刮片?”
“只晓得刮片刮片,你出息有没有?”小宝推开凯凯汗湿漉漉的手,跳上木楼梯,朝自己屋里跑。他家是二楼13室,在西廊南边尽头。
这幢曾经漂亮过的带花园老房子现在乱得像个庙会!二楼大大小小分隔出十五六个房间,分配给十五六家人家来住。什么系统分来的人都有,教育局分来老师,公安局分来小警察,医院分来夜班医师,工业二局分来厂干部,也有不晓得啥路数来的无业者,不是从前资本家屋里小开,就是谁谁谁留下带不走的小老婆……
房东朱家被请到楼下潮湿的后厢房去住了。小宝听阿爸讲,红卫兵开来几辆小卡车,把朱家的红木家具、老画、古玩,还有金珠宝贝什么的都抄了去,只给一张手写抄没单,算留个纪念。在公共租界曾小有名气的“朱家小花园”现在编起竹篱笆,涂上柏油,加个铁皮大顶,成了仓库,储备散发干稻草味的橘红色战备砖。
“你看看搬进来的这些野人!”朱家孃孃对小宝耳语。
小宝生出来就寄养朱家,由朱家这位五十来岁的老姑娘带他。她端给小宝清粥咸鸭蛋当早餐,常常低声骂:“外头这排下等人,猢狲穿西装!”
小宝鼻子里嗤一声:“嘁!孃孃,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不记得自己啥时起、为啥原因把立场搬到房东朱家一边去的。反正,小宝欢喜楼下朱家所有的房间,那里放着被抄剩下的家具,挂着他们家从前风风光光的全家福,有一股子宁静庄严的腔调。
小宝觉得老家具摸上去跟家具店卖的便宜货不一样。他欢喜摸那些老而潮湿的木纹,尤其喜爱沉甸甸往肺里头沉下去的老木头气味。他喜欢朱家阿姨们身上悠远的清香,甚至喜欢潮湿的厢房那种年深月久、整面墙发霉的气味。他觉得能从房间角落巨大的阴影里看到讲不清的辉煌。他曾经在北面最深的一间厢房里打过一个盹,在春天的下午梦见一个很白很干净的女人。他认不出那是谁,她谁也不是,笑容无牵无挂,像冬天檐角的冰凌那样晶莹……
小宝上楼,走过一家家房客放在走廊里的煤球炉子。他鄙夷地看看凯凯家的煤炉,上头正炖一铜铫子热水。这铜铫子像从来没揩过,面子黑得起渣。煤炉更龌龊,上头有溢出的菜汁攒起的污垢,像煞垃圾堆着火。工人师傅福生家的煤炉倒香喷喷在烤年糕,夹煤球的铁夹躺进黄里发红的火焰,上头吱吱响两条雪白粉嫩宁波年糕。福生新婚不久,嫁过来的娘子也跟年糕一样又白又滋嫩,小小房间老盛不住小夫妻暗里打架的声音。小宝问过阿爸:“福生家每天夜里都打架?”阿爸竖眉毛凶小宝:“关你屁事!”
小宝进家门,把美国人的画报塞进放连环画的扁抽屉。他拉开衣橱,拿出一只以前装动物巧克力的大纸盒,里面有他赢来的纸田鸡、刮片、香烟牌子、电影票和木头象棋子。
凯凯已喊来了张伟,后面弄堂里的大小人杨国方也叼了根香烟,靠在客堂的石礅黑漆木圆柱上,斜睨小宝。
张伟奋力抛出手里刮片,搓了一堂,赢了凯凯一只道林纸的。小宝也远地里甩出厚刮
片搓堂过来,又大又沉的刮片像只航空母舰,把舢板样的小刮片只一下都卷走了,凯凯的另一只道林纸落他手里。
“娘希匹!”凯凯伸手来抢,“赖皮!刮片厚到犯规!”
小宝啪一声打掉他湿腻腻的手:“哪能啦?输不起呀?”
眼看小公鸡要斗,凯凯爸从楼梯上跑下来大喝一声:“小赤佬!想打架?外头马路上去!这里向阳院开会了!”
“向阳院开啥会?”endprint
“批斗朱振东、朱振北!”
“朱振东跟朱振北是啥人?”杨国方把香烟架到耳朵背上,懒洋洋问凯凯。
凯凯指指一溜烟往朱家孃孃西厢房跑的小宝:“你问他!”
小宝推开孃孃的镶玻璃木门,看见大爷叔小爷叔躺在自己窄窄的单人床上打呼噜,睡得香甜。孃孃在南窗下缝一件灰色上衣,她抬头问:“夜里吃馄饨好吧?荠菜肉馄饨。”
小宝点点头,指指床上睡得酣畅的两位:“向阳院要批斗大爷叔跟小爷叔!”
“晓得了,通知过了。来么哒!”孃孃低头咬断了手里线。
小宝推开一条门缝,向天井张望,他回头说:“孃孃,下等人已经搬好小凳子,来了!”
凯凯爸矮矮胖胖,一嘴络腮胡子,他对凯凯说话很凶,敲房东门时倒顶文雅:“朱家孃孃,凳子椅子全搬好了。请大爷叔、小爷叔!”
孃孃打开门,啥闲话不讲。她踮着裹过的小脚出来,黑布鞋墨墨黑,白袜子雪雪白,到门口大水缸里舀水,朝房里喊:“大阿弟、小阿弟,起来揩面啦!”
眉毛浓黑的大爷叔和骨骼清奇的小爷叔推门出来,不声不响拿毛巾洗脸。大爷叔的毛巾是红白条的,小爷叔用蓝白条。洗了脸,他们披上对襟长衣,走到天井里,坐中间大靠背竹椅子上。孃孃替阿弟们端来两玻璃杯绿叶沸滚的茶。小宝抬鼻头闻着茶香逛悠过来,看见来批斗两兄弟的人憋憋屈屈坐在各式各样自带的小板凳上;被批斗的高坐竹椅,像两位相貌堂堂说书先生。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朱振东!”
“打倒反动文人朱振北!”
大爷叔小爷叔面无表情,像听报告。他们刚睡醒,面色红润。
“你家辣么多钱从哪块儿剥削来的?”喊话的是楼上17室的苏北男人,姓苏。小苏三十来岁,浓眉大眼,眸子亮得像水银珠子。他穿衬衣从不扣扣子,天天敞着胸,在修车摊修脚踏车。
“铜钿是祖宗留下来的。”大爷叔回答。
小爷叔不满意地抽搐一下面孔肌肉,横他哥一眼。
“你家要住辣么好的房子干啥?梳妆台镶辣么多宝石!墙壁上挂字画!你们为啥不请没房子的人一起住啊?”小苏越问越一本正经。
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才生闭紧嘴巴,不回答第二个问题。阿哥东张西望,阿弟抬头,看天井顶上一片正方形蓝天。
“小苏分到的房间只有八个平方,夫妻俩挤一挤么算了哦,等小猢狲生出来,怕就没喂奶的地方哦!”凯凯爸摇把大蒲扇,说宁波腔上海话。
大爷叔抖动喉结,刚想讲话,小爷叔清了清喉咙,弄出喀啦啦一阵响,大爷叔的喉结从下巴下头直落到锁骨中间,啥也没讲出来。
小苏难堪地摸摸自己鼻梁,他平時喜欢挺着裸胸从人家面前走过,看也不看你一眼!
“辣么,这勾事你家总没得借口了吧?”小苏闷闷讲,像伸手出去捏人家软裆,“你家为啥要在花园埋手枪?”
人人皆一呆。手枪好多年前已被起出来。之前好好用油纸包着,塞在陶瓮里,埋土下。朱家就为这件事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
揭人家疮疤一般有仇,这人住人房子不交租金,无冤无仇为啥话头这么狠?坐小凳子上的人全不自在起来,摇摇自己蒲扇,把头埋扇子底下,只留耳朵听会。
小爷叔这次清了清嗓子:“没人会用手枪。阿拉的手,只用过筷子跟笔。”他以前当的是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
小苏不满意这回答,他从小板凳上立了起来:“我说你们啥态度哎?向阳院开的是批斗会吧?批斗你们这两个大才子!怎么你们舒
舒服服坐着,我问一声你才答半句?还阴阳怪气!”
谁也不承想葛小宝会从天井的石柱子后头弹出来,小赤佬虎起只面孔,手四十五度向上,指住小苏英俊的鼻尖:“做啥啦?你?吃饱火药子弹啦?脑子被手枪打过啦?上海闲话讲么讲不来,你米西米西炒咸菜!十三点男人就是你,你只猪头三!”
小苏气得从小凳子后面跳过来,一把捏住小宝头颈,捏得小宝龇牙咧嘴,粉红舌头耷出来。
“哎呀,不可以动手打小囡!”男人们一个个从小凳子上跳起来,拉的拉,扯的扯。批斗会开得稀里哗啦,反倒人人批小苏:“做人,不好野蛮啦!”
外头传来一声喊:“胡先生来了!”
放落了平时,“胡先生来了”这一句,简直节日通知。胡先生是大爷叔在圣约翰的同班同学,有时来探望他。一来,朱家就开心,吃这个吃那个。
开批斗会的人踏住这个点,拿起小板凳一哄而散。小苏也骂骂咧咧撤了。
秃顶戴眼镜的胡先生从门厅踱进来,坐落了竹椅上。他的那只可笑的尼龙公文包放到脚边青砖地,从来不笑的长条子脸有青色的胡楂。
大爷叔笑眯眯讲:“胡兄哪能得空过来?”
他回头喊:“小妹泡茶呀!”
孃孃应道:“水歇一歇就开!”
大爷叔拉过另一张竹椅坐下来:“天色大热了,令尊令堂阿好?”
小爷叔慢吞吞也来招呼一声:“胡先生来啦!”
小宝揉着头颈,跳出来,大叫一声:“胡先生!”
“哎呀,不要哇啦哇啦瞎叫!”孃孃过来冲开水,又把玻璃杯里绿茶叶子泡飞起来,对小宝讲,“胡先生被你吓一跳!”
“不碍!”胡先生拿起孃孃送来的草编圆扇子摇一摇:“是楼上小囡?日长夜大!”
安静的午后又回来了,大家终于各忙各去,留下大爷叔跟胡先生讲张。小宝听听,他们谈大学教书的杂事,插不进嘴,一转身,他到二楼晒台捉蝴蝶去了。
白相了蛮多辰光,蝴蝶捉到一牛奶瓶,有粉蝶有弄蝶,白的褐的,在瓶里乱撞,好一层粉。大爷叔送胡先生出来,一路讲:“不如留下来吃夜饭!还有一点黄酒,蛮蛮好!”
胡先生提着尼龙公文包,左手举到面孔前面,摇手:“不要,不要。下次,下次!”
三、 红领巾和一封信
天色尽管热,有只小台风从长江口边边擦过去,送来丝丝凉意。endprint
白晓静穿件棉布白衬衣,女式衬衫的圆领很软柔地荡下来,好比荷叶两片。下面是条天蓝色小碎花布裙,裙子做工好,像倒垂牵牛花,一直垂到膝弯下。这是春节后阿娘叫裁缝到屋里来,管吃管住,把一家门今年新衣裳想清爽了,一件件做出来的。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白晓静回到中苏友好大厦对面新式里弄房子里放书包。阿爸姆妈都在上班,阿娘(祖母)一个人在家忙她的红茶菌,白纱布换来换去忙不停,搪瓷绿茶缸放了一溜。白晓静乖乖在阿娘身边偎了一歇歇,阿娘推她一把:“大礼拜六下半天,不去兜兜南京路啦?”
“要么去买铅笔跟削笔刀?”晓静弯起薄薄嘴唇笑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自己放钞票的小布包。这小布包跟她的碎花长裙用的同一种布料,上头白丝绳子是阿娘老衣服上拆下来的,有珍珠的光泽。三个表阿哥都已经工作啦,他们大方塞钱给小表妹用。晓静的布包很有些分量,让她逛起南京路来底气十足,凭它啥橱窗,都敢立定,大大方方看仔细。
晓静笃悠悠走过平安电影院,朝东再走,穿过江宁路。对面马路转弯角上是家旧书店,叫作上海书店。白晓静朝江宁路里头走几步,眺望了一下美琪大戏院,看看演啥戏。只见最近啥戏不演,倒有一个电影海报新贴出来:《春苗》。
赤脚医生的故事吸引不住白晓静,她回头朝南京西路走。上海书店大敞开门,所有大大小小的书,无论是写上“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水浒传》,还是小人书连环画,全像豆
腐块块,一概掼落一只只竹编箩筐里……看见书店箩筐间立着同班的葛小宝。葛小宝捧本发黄直排版旧书,看得目不转睛。
“葛小宝!”白晓静喊。
葛小宝心不在焉抬起头,看见白晓静,手一抖,手里的书掉回了箩筐。
“你怎么老是在南京路上走东走西?”他也不去撩那本书,脸上很严肃地问。
白晓静嗲悠悠摆摆手:“阿拉荡马路呀!”
南京路梧桐树碧碧绿,树叶子沙沙响,叶子上刺毛虫时不时从天而降。白晓静吓嘶嘶,贴牢商店遮阳篷走,没几步路,儿童食品商店就花枝招展拦住了她。
晓静捏捏自家花布钱包,大大方方进了店,细挑零食。
临门一排柜台全是糖果。大白兔奶糖从不肯让出中间位置,一枚枚像镇店之宝,蓝蓝白白躺在大玻璃罐里;咖啡色话梅糖小巧玲珑,一道道白色细纹缭绕在蜡质糖纸上,晓静舌头根酸了;椰子糖块头大,像小号电池.....
晓静各样糖果都要了,连她不喜欢的大白兔也買十来颗,可以派用场!
才出店门,晓静一呆,前头靠在梧桐树干上眉飞色舞跟男人搭讪的不是弄堂里邻居马红娣吗?她那个一弯一翘的招牌身材别人可生不出来!
阿爸的禁令就在耳朵边:看见马红娣那个小拉三,远开她三只脚!
有必要转身就跑吗?马红娣没看见白晓静,她那张生动的长脸上,表情像太阳在云后面赛跑,一歇歇阳光,一歇歇多云;她的手如春天杨柳,无力地挥舞,长长的腿站得笔直;她从不穿裙子,她的裤子永远无能遮没她弹眼露睛的翘屁股……她身边那男人戴副玳瑁眼镜,涎着嘴,痴笑,看她。
晓静悄悄往前走,走过了马红娣,马红娣一声急喊:“静静!”
无可奈何转过身,晓静喊了声:“红娣阿姐!”红娣神经病发作,一把拉牢跟她攀谈的那男人,指着晓静:“阿拉院子里出了个美人胚子,你看呀!”
白晓静别转面孔,眺望了一下东面,看见王家沙点心店门口排了长队。她回头朝马红娣笑一笑,抓住一辆长辫子电车开过的空当,穿马路去六一儿童用品商店。
六一是白晓静最爱逛的店。一楼卖各式各样文体用品,专门针对小学生。白晓静从门口第一只柜台开始看,柜台里放着金红金红、姿态迥异的毛主席像。第二只柜台是少先队的红领巾跟红杠杠臂章。晓静在红领巾柜台前停下脚步,认真打量不同的红领巾。红领巾难道还有不同吗?有啊!它们的面料是不同的:有棉布的,有尼龙的,还有的确良的。哪一种系在胸口好看呢?
“小妹妹要买红领巾?”营业员是个白头发婆婆,笑眯眯看晓静。
“嗯。”晓静还没拿定主意,没抬头。
“你皮肤白,身材高,红领巾如果要系得好看,这几样面料的全不来事。我们有种新来的,你系上试试?”老婆婆营业员像明白晓静心思。
晓静抬起头,看见老婆婆踮脚从货架上拿一个长方形大纸盒。打开纸盒,里面是一条条装在塑料袋里的丝绸红领巾,漂亮得像朝霞。
再不许人打扮的老师也不能怪红领巾好看吧?!晓静脸上露出一丝小得意。
走出六一,晓静猛转身,在橱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
研究着自己,她眼睛落到橱窗里那辆漂亮得一塌糊涂、配着铁轨的小火车上。小火车是绿铁皮做的,跟真火车比比,只有大小尺寸的区别。火车有九节车皮,一节一节长又长。
它明明是男小囡欢喜的东西,却死死拽住晓静的心。她想要这火车,想把这火车放在自己单人床床脚书架上,每天困觉前看它一看。
可惜太贵了,贵得不但她引以为自满的小布钱包买不起,而且贵到买回家必定会被阿爸骂!晓静痴看绿皮小火车,叹了口气。
给阿娘带啥点心呢?再往东走几步就是王家沙,王家沙里人山人海。晓静不欢喜排队,只好放弃阿娘欢喜吃的双档,去人较少的柜台买黄松糕跟蟹壳黄。
回转去路上,晓静美美看手里新红领巾。下礼拜操场上升旗辰光,这条红领巾将在风里飘起来。它那般别致,跟谁的红领巾都不一样,它几乎红得有点不正经呐!这一想,晓静
的心,马上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混乱。
看看对面马路,马红娣还翘着屁股跟男人说笑。她站在梧桐树下,背对南京西路,可南京西路上的脚踏车为她乱成一团。一架又一架脚踏车龙头在马红娣屁股后头左右晃动,连对面开过来的电车也预防事故,放慢了车速。有几个不怕死的男青年猫在脚踏车上,超了车扭回头看马红娣面孔,马红娣脸一歪,眼波一飞,哐当当三辆脚踏车撞一道,倒了一地……endprint
晓静看得心跳,她想着阿爸的告诫,马红娣是个小拉三,谁要跟她学,还是先去死掉好,省得一家门不要面孔!
晓静加快脚步往家里走,这一走,她心理负担又重起来:今天学堂布置了好多作业,尤其数学题,苦练四则运算,一个晚上又要填进作业本了!
总体来讲,晓静不欢喜念书。如果给她选择,她宁愿多跳跳橡皮筋,踢踢毽子,穿得漂亮点,讲话嗲嗲的。可惜阿爸将这个独养女儿当儿子期望,什么都要她抬硬当真,望她出类拔萃!
阿娘没睡午觉,她猫在灶披间里洗菜。
晓静住的新式里弄房子有个蛮大院子。楼房一进门先看见上楼的木楼梯,楼梯在右边,左手是大大的灶披间。所有邻居的煤气灶都在这灶披间,各家水龙头也在自家灶台边。
晓静对着阿娘晃一晃手里黄松糕,阿娘笑了:“零用铜钿孝敬我?真是我的心肝宝贝肉!”
后头那栋楼里正乱拉琴,一架小提琴呻吟了又呻吟,呻吟了又呻吟,像只被玻璃窗关牢的蜜蜂,一次次撞玻璃,不晓得掉头。
“瞎胡拉有啥好拉的!”阿娘没好气地哼一声,在水斗里甩干湿漉漉的菜叶。
“人家在练琴嘛!”晓静心情很好,她觉得小提琴声提高了弄堂身价。音乐本身像种布料,琴拉得不好是没裁剪妥当,琴声却让几栋楼亮堂起来。那家人家是新搬来的,一对中年夫妻带三个儿子,全部是音乐学院附中的教师和学生!平日里他家没啥动静,一到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不对了,全家一起拿弓弦……
阿娘摸摸索索拎着热水铫子到房里来。晓静一家就住灶披间后头朝南的两个房间,外头房间兼当客厅、餐厅和阿娘的卧室。阿娘拿出茶杯和茶叶,泡了两杯绿茶,隔水蒸过一蒸的黄松糕和蟹壳黄放落盘子里,蛮香。晓静坐转椅,阿娘坐在床沿上。
“这般花妙的红领巾能系出去呀?”阿娘没牙的瘪嘴咬着粉红、黄和白三层的松糕,皱皮巴巴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瞪着晓静手里的丝绸红领巾。的确呀,这样子的红领巾经过教育局批准了吗?太像红围巾,比红围巾竟还妖娆些!
“哦!我想起来了!”阿娘举起一只干瘪瘪布满青筋的手,嘴巴嚼着糕,细小碎末不断从薄薄的嘴唇皮落出来。
“想起啥呀?”晓静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腰,手里蟹壳黄一口没咬,簌簌往下落芝麻,“为啥个道理不能系呀?”
“哪个讲不能系?”阿娘斜睨她一眼,“我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红领巾了!这和古巴卡斯特罗系的革命领巾一模一样!”
“那我也能系啦?”晓静雀跃,手里的两面黄彻底掉了芝麻盖。
阿娘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盖了波浪纹黑戳子的大信,从小心撕开的信口子拉出一页淡黄信笺:“静静,你帮阿娘读一读信!”
“啥人来的信呀?”晓静才接过信,从信封里落出张亮得晃眼的彩色照片,不是南京路照相馆橱窗里那种淡淡染过色的彩照,是晶晶亮天上出了三只大太阳那种彩色!晓静惊呆了,她哎哟一声,红领巾刚带来的喜悦像水珠落到烧红的铁皮上,哧一声没了。
“阿娘?啥地方来的呀?这照片上的衣裳好看得要命!”晓静的声音潮湿了,不晓得为啥,眼泪水就簌簌掉下来。她也不晓得为了什么委屈,就是委屈得哭了。
阿娘也红了眼眶,她的眼眶老得发皱,如湖泊缩小成池塘。阿娘讲:“你住在台湾的大伯伯托人带的信,他们一家门的新照片。”
晓静打开信笺,上头的字迹很干净很利落:
姆妈,
我们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想念阿拉上海的家……
晓静才读了一句,就抱歉地抬起头告诉阿
娘:“上面好多字我不认得,是繁体字!”
阿娘已经熬不牢,哭出来,哭得捂了眼睛,歪倒了身子,在床畔上发抖。晓静害怕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长牙齿的辛酸咬住了她小心脏,她也哇一声哭起来,细小的压抑住的祖孙俩的哭泣,混入窗外越拉越悠扬的小提琴琴声……
四、 情调绣花鞋
晓静阿爸是内燃机工程师,整天在厂里忙。回家不是趴到一块斜放的画板上,挥动长尺画机械图,就是让曉静把做好的作业拿出来,让他检查。如果晓静玩什么五花六花的么事,他就要生气。姆妈为这桩事跟阿爸顶了一回嘴,姆妈讲晓静是个女小囡,女小囡有女小囡的天性。你压制天性,会出问题!阿爸凶姆妈:“天性?你眼睛睁睁大!这世界怎么对待天性的?人家想你嫩头吃,你自家长长老成,不要招贼上门!”
天色昏黄,晓静在天井踢毽子,她抹抹额角头上的细汗,看见阿爸骑着自行车,丁零零一声荡进了院子。
“阿爸你回来啦?”晓静开心地奔过去。
高个子的工程师衬衣袖口卷到手肘上,他喜不自禁地把大手伸到女儿柔软的长发上摸摸:“姆妈还没回来?”
姆妈为啥还不回来呢?她是护士长,又不是开刀医生!
阿娘开了老木箱,在箱子里翻旧么事。晓静眼乌珠老早就铆牢了一双黑底银花绸布鞋,鞋子小小巧巧,像昙花,满带梦的情调。阿娘讲:“这鞋子如今不好穿出去,静静要欢喜,就在屋里拖拖吧!”晓静束手缚脚,没去碰绣花鞋子,怕阿爸看见骂她没出息。
马路上车子声音小了,上海全城安静下来,好吃夜饭了。已经有人早早吃好夜饭,搬了竹头躺椅到马路边,摇大蒲扇,谈山海经。要是过了晚上八点,有人就会将藤椅搬到延安中路马路当中去,夜里很少会过车子。
姆妈带回家一条活杀的蛇!这是医院里研究用的蛇,派过用场,分给医生护士回家改善伙食。姆妈讲:“我就为了等这条看中的蛇呀!看看呀,熬汤多嫩!汤水都发白喽,吃了皮肤滑!”
一家门喝上了蛇汤,阿娘收到的信到了阿爸手里。阿爸青了面孔看信,有一言没一句将信上内容告诉阿娘。姆妈不动声色舀着汤,嗲声请婆婆多吃几碗,吃好了再听信。晓静惴惴不安吃蛇汤,她每次看见阿爸面上青起来,就晓得他要大发脾气。
果然,阿娘拿手绢捂牢眼睛哭了。姆妈分蛇段的汤勺停了下来。阿爸一拳头敲落了台子上:“写啥信来嘛!天各一方就天各一方,又不是谁变得了!《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看过吧?你过你好日子去!写信来让老娘伤心做啥?触老娘心境嘛!”endprint
姆妈摸摸晓静的手臂,又为她加勺蛇汤。阿爸讲:“要不是摊上这么一对阿哥阿嫂,我们日子会如此难过?他做生意的人头脑活络,晓得朝风势好的地方钻!”
啪一声,姆妈打了阿爸一记手腕子,“不要瞎讲了!当心讲出反动闲话,吃不了兜着走哦!姆妈伤心了,你也可以刹车了!”
“晓静,”阿爸唤她,“吃好了吗?吃好可以去寻小朋友白相!今朝礼拜六,我不查功课。”
晓静乖乖走到阿娘床边,坐在床沿上。她垂下手,轻轻撩开阿娘老木箱,心扑通扑通,捞出那双绣花鞋,塞到裙沿下。她走出门,在门洞里踢掉拖鞋,两只脚背拱得像青虫,慢慢塞进布鞋去。她像踩着两只活的小锦鸡,飘飘发软地走。阿爸夜色里看不出她的鞋的,不过,要是街坊邻居看不见,那就实在煞风景。
弄堂里的男小囡在路灯下摆个小方桌,嘻嘻哈哈四国大战。
晓静走到路灯下,拉小提琴那家人家的小儿子阿施头抬头朝她一笑。他年纪比晓静大了五六岁,样子很神气,一对瞳仁像桂圆核,黑亮亮,他讲:“白晓静,来当公证人!”
晓静一般不理男生的搭讪,她总转开眼睛看远处,一笑,走得远远的。可是,阿施头的声音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口气里没央求她的成分,赛过一把拉牢她手臂,不容她商量。晓静微笑着,她知道自己的微笑有点干瘪,自我感觉一下子没那么好了。她抱歉地看着当公证人的小男孩被阿施头推开,站到墙角去,给她
腾出了凳子。
晓静有点别扭地坐下来,阿施头得意扬扬对他棋伴讲:“白晓静是我的福星,她一来,你们走投无路!”
“啥人是你福星啦?”晓静回敬了一句,可是,阿施头那闪亮的眼珠子朝她一看,她觉得这人真是老神气老神气。不但自己揿不牢他,而且他还演奏小提琴,他懂音乐!
为啥炸弹飞来飞去、司令军长你死我活让男生如此快活?晓静不懂,她只是机械地报出棋子大小,像个服务员,拿一个筹子卖一只包子。好不容易等他们下完一盘,她站起来:“吵死了,我回去了!”
阿施头看她一眼,说:“白晓静,你脚上这双鞋子真好看!”
晓静啊了一声,目瞪口呆看阿施头。
“穿在你脚上才好看!”阿施头点点头,眼睛闲闲地看晓静,“换个人穿,就是老式妇女样子;你穿,像仙女踩了兩朵花回家。”
他磁性的声音在她耳朵边荡了一下:“白晓静你别回去,再玩一会儿!”
晓静浑身发软,轻声问:“这么暗的地方,你看得见我穿了绣花鞋?”
星星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月亮淡得像没煮熟的蛋糊。天色还算凉快,有点微风吹过来,蚊子嗡嗡,绕着人狂欢。阿施头嘴巴里热气喷到晓静耳朵上,他压低声音讲:“天暗是看不见别人的了,不过你一出来,我就看得见。你漂亮,所以浑身上下自然就是亮的!”
晓静的耳朵痒了一下,身体发一个颤抖,可是这痒痒,它痒痒得舒服,暖洋洋的,在大夏天的夜里也不觉得热。
“晓静,你听到我拉琴吗?好听吗?”阿施头好像忘记了等他摆棋的男孩子们,一只手捏着一枚包裹了绿色油纸的方棋子,一只手托着自己下巴,眼珠亮得像8424瓜的瓜子。
“马马虎虎!”晓静嗤了一声,“我阿娘更欢喜她自己刷锅的声音!”
阿施头先皱了一下眉毛,好像被迎面打了一下,接着他笑了,越笑越开心:“好你个白晓静,绕着弯子骂人!我是菜锅子乐队的是吗?”
白晓静心里适意,忍不住咯咯笑,路灯发着晕黄的光,像一排小月亮。阿施头的声音好听啊,毛毛的,像伸到她头颈里挠痒痒的手指。
阿施头忽然伸手在白晓静头顶抚摸了一下,像个大哥哥欢喜小妹妹。白晓静没作声,她心头有一丝暖热,独养女儿的寂寞被阿施头这一手熨了一熨。
阿施头更加胆大了,夜色浓得其实什么也看不太清楚,晓静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一只热乎乎的手直截了当放到她膝盖上面大腿上,隔着她的碎花裙子摸了她一把……晓静哇呀一喊直跳起来,她的竹椅子翻倒在地,这个死阿施头是个臭流氓!晓静心里打翻了油盐酱醋,恨得咬牙切齿!可那些流鼻涕的熊孩子却会错了意,以为晓静的一声喊是脚面上滚过了老鼠,这一夜弄堂乘凉最精彩的时刻到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尖叫摇晃起来,好像叫得越惨越开心。在一片不像样子的哇啦哇啦里,晓静和任何一个第一次吃哑巴亏的少女一样落荒而逃,心里又难受又羞耻,好好的天像塌了一半下来!
五、 朱伯伯要出征
老清老早,葛小宝猫一样马马虎虎洗把脸,捞起竹筷子跑出去买油条。昨夜阿爸从青浦回来,天气太热,病了,学农终于提早结束。今朝姆妈请了假,一家门一道吃早饭。
马路上照例飘荡刷马桶的屎臭,小宝一出楼门就捏牢了鼻头。隔壁弄堂口的公厕无遮无盖,小宝从小不敢往那方向去,连上学都宁愿南辕北辙,远一点从363弄绕出去。飒飒飒飒,耳朵里净是马桶刮线用力刮桶壁的声音,一排老少女人面对马路,将马桶里黄黑脏水倒进路边雨水槽。
向东北角穿过江宁路,武定路口有家武定饮食店。小宝远远就闻到油条大饼的香气,他最欢喜看一根根油条被长木筷从大油锅里夹起来,浑身汤汤滴,淌着食油。卖油条的老阿姨还用力往下顿油条,让油多沥掉点。一整排油条站到铁丝网架上,远看是整齐的金黄色士兵……油条一出锅,看准了立刻要上去买,否则很快变软变凉。
刚交了钞票,伸手往筷子尖上串烫油条,小宝听到人堆里耳语:“半夜河北大地震啦!”
啊?小宝顾不得一根根摸油条,回头听。
“这种小道消息别乱传哦!”对面乌龟车场看场子的老头摇摇满是油污洗不干净的手。
“不怕!我邻居消息不会错到哪里去,他老婆是市电报局的。”
“死了多少人?”
“听讲,多到数不过来!”
小宝顾不得等柏油桶里下一批油酥大饼出炉,直接从柜台上白搪瓷盘拿了几只半温不凉的。他跑起来,从对面马路跑过那条有粪站的弄堂,宁愿继续往前跑到国棉八厂,再过马路扭头跑回家。endprint
“阿爸姆妈!北方大地震了!”他上气不接下气报告。
姆妈正弯腰在煤炉上烧一只酱油汤,她叱道:“不要瞎三话四!”
阿爸咳得喘不过气,他脸在乡下晒黑了,可黑色也遮不住脸上的灰白。他咳起来如同大闸蟹吐泡泡,嘴里的白沫一点点滋出来,堆积在嘴角。阿爸一开始用手抓着床,后来就捂了胸口,脸垂到了肚脐眼上,跟一只虾米一样一抽一跳。
姆妈扶着阿爸手臂,端热酱油汤让他喝,阿爸呛了,酱油汤都吐在衬衣胸口。姆妈又惊又疑:“你这病多久了?看上去很吓人!”
阿爸嘶嘶吐着气,仰倒在床上:“送我去医院,我受不了了。我一下乡就病了,只是没法子看病。乡下只有赤脚医生,没有X光,也没药。”
“那已经半个月啦!”姆妈害怕了,“你不要命了?”
阿爸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我难受!”
小宝把背贴在东窗框上,惊恐地看阿爸白得像本练习簿的脸。脸已经走了形,像是用笔画出来的,毫无生气。
油条和大饼都凉了,谁也没碰。楼下大爷叔和小爷叔上楼来看葛老师,小爷叔拉起小宝阿爸的手腕子把脉,他慢条斯理对大爷叔说:“阿哥,去喊乌龟车!送医院要紧!”
大爷叔急急忙忙跑出去喊车子,小爷叔朝小宝姆妈点点头,小宝姆妈跟他走到走廊煤炉边。小爷叔问:“昨夜才回来?为啥事体,命也不要呀?”
小宝姆妈眼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他带学生下乡学农,不敢中途跑回来,怕人家说他。”
“说什么生了病也要看医生!”小爷叔冷着脸从口袋里摸出白手绢,递给小宝姆妈:“家里有钱没有?你随我们一道去医院!”
小宝蛰在角落里,一句句都听见了。他回房去看阿爸,阿爸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乱抖,像打摆子一样。小宝慌了,捏住阿爸手哭:“阿爸你怎么了?不要吓人哦!”
大爷叔和小爷叔都跑进来,房间才十二个平米,挤满了,他们一边一个,把小宝阿爸扶起来:“葛老师,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中心医院!”
小宝看阿爸嗯嗯嗬嗬,就跟在阿爸屁股后头往外头走,阿爸的屁股瘦得像一块平板。小宝阿爸努力吸着气,对小宝摆手:“小宝你、你上学去,没有你的事。不许、不许你旷课!”
姆妈拿了一包散钱,跟他们下楼,她没忘對小宝说一声:“吃早饭,去上学!不要和人有矛盾!”
小宝愣愣地看他们去远了,他把冷油条和大饼塞进碗橱,空着肚子坐在床边上,托住腮帮瞎想。手胡乱一划,伸到阿爸枕头下,碰到一张纸头。他把纸头扯出来,是张对折的信纸。
小宝知道阿爸的信是不能看的,他把手指头搁在信背上慢慢抚摸,没有摸到什么字迹的凹凸。也许就是一张空白信纸?他慢慢把手指插进信腹,来回摸了摸,的确光光滑滑。他忍不住撩开了信纸,纸上除了印好的红色的中学校名,只有五个字:入党申请书。
小宝跑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坐在这里能听到走廊里的人声。他用手托着下巴瞎想,担心阿爸会不会在医院里死掉。阿爸要是死掉,姆妈会不会离开上海回长江边外婆家去呢?他想来想去,没有个答案。
隔壁福生还没去上班,他在走廊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问小宝:“你阿爸得的是不是传染病?”
放学回来,房门大开着,姆妈坐在方凳上,伏在玻璃台面上写字。她抬头看见小宝,好像终于逮住一个人说说话:“小宝放学啦?爸爸还在医院里不能回家。今天吓死我了!医生一看你爸的X光片子,当场就说是肺癌!多亏
了我不相信,把前因后果告诉医生,医生才明白这是急性肺炎拖着不治的胸片!现在好了,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我去医院看阿爸吧?晚上我陪夜。”小宝放下书包,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姆妈喊住他,“阿爸的事情用不到你。你做好你的功课,好好上学,不给大人添麻烦就行了!”
姆妈指指东窗下靠墙放着的一个竹壳子热水瓶:“这是医院里打来的冷饮水,你慢慢喝,不要喝多了。我给你烧好晚饭就去医院,你关好门,今天要一个人睡觉,不会怕吧?”
小宝摇摇头,坐到姆妈身边,姆妈嘴里散出一股胃酸气。他看清姆妈是在阿爸的入党申请书上写字,她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互相挤在一起,都想往上冒出头来……
左邻右舍才开始忙晚饭,大家扯东扯西,没啥异样。小苏的收音机在播新闻,没提河北,新闻讲的是农业学大寨和工业学大庆。小宝跑下木楼梯,想去看朱家孃孃和大小爷叔吃啥。
要到天井右边朱家孃孃的西厢房,首先要过客堂,客堂是朱伯伯家的地盘。朱伯伯是孃孃跟大小爷叔的大哥,他才真是朱家一家之主。朱伯伯跟太太响应了“当光荣妈妈”的号召,一共生了十一个小囡。前头八个连着是女儿,七个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去了。洪亮哥和洪平哥还在上中学,跟阿爸姆妈住落了底楼最缺乏阳光的西北角厢房和后房。
才跑过客堂,小宝一眼看见洪亮哥跟洪平哥在客堂外天井檐廊下打康乐球,头上吊一只赤膊电灯泡。
康乐球台比较高,小宝凑过去,下巴下就是蜡黄色木漆面的球台。大枚象棋子被两根木杆打得噼里啪啦,扎劲得很。洪亮浓眉大眼,手臂上是虬曲的肱二头肌。廊檐里那副高高的吊环是他每天健身的宝物。他在吊环上头翻上翻下,还练习伸直腿伸直胳膊,屏牢,肌肉是他招牌。他弟弟洪平跟他不是一个模子,洪平戴副黑边眼镜,蛮书生气,他功课好得出奇,数学、物理和化学对他来讲不过小菜三碟。兄弟俩一高一矮,噼噼啪啪打康乐球,洪亮豪爽地讲:“小宝来打一盘?”洪平说:“他人矮,够不着!”
还没往下讲呢,朱伯伯回来了,他属于这个街道的特别管制对象。在电厂,朱伯伯目前是技术部门的老师傅,没挨上抄家前,他当管技术的副厂长!
“小宝在学康乐球?”他暖暖的手摸摸小宝脑袋,对洪亮和洪平讲:“我要出差,先关照好你们俩兄弟。屋里厢就你们俩男子汉,要帮姆妈忙!”
“晓得,晓得!”兄弟俩对阿爸连连答应。朱伯伯那对看上去懂得事体比人多的大眼睛闪了闪,转身寻他两个阿弟去了。endprint
没一会儿工夫,收音机播了新闻:“我国河北省唐山市今天凌晨发生里氏7.8级大地震,目前唐山地区交通中断,通讯中断,中国人民解放军抢险救灾部队正紧急开赴唐山地区……”
每家每户全打开了收音机,一整天的小道消息终于成了事实。邻里邻居的男人跑出房间,在过道里、晒台上和水台间议论地震的大事。很多人的担心很明显:地震带这东西讲不明白,上海会不会跟着震?要是真震了,怎么逃出去?逃出去吃啥?喝啥?
有人立刻拿上钞票,去马路上买饼干跟糕饼了。
楼下后房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洪亮家姆妈哭起来。她的三女儿在河北农村插队落户,一整天了,也没打电报来报平安。洪亮和洪平收了康乐球台,对小宝还勉强笑一笑。
哭声让听见的人有点<\\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6#\链接\树心 西.eps>惶,邻家女人们谁也不敢进去劝,能讲啥呢?
“朱正庭朱师傅在家吗?”江宁路上有陌生人哇啦哇啦喊进来。小宝正好到路边去透口气,他问:“啥人寻朱家伯伯?”
一个矮子陪着一个胖子,矮子年纪大,胖子年纪比矮子轻点。矮子点头哈腰,胖子神气地仰着脖子。矮子过来问小宝:“朱正庭家是这搭?小朋友请你去通报一声,廠里革委会吴主任来看他了。”
小宝领两个陌生人到客堂间,朱伯伯已经立落了客堂里:“哎呀,吴主任亲自跑来!请里厢坐!”
胖子打个哈哈,讲官话:“不用客套,朱师
傅要辛苦一趟。我特地代表刚刚开好紧急会议的革委会来慰问一下。朱师傅啊,你是厂里技术骨干,我们让你带队支援灾区恢复供电,这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
朱伯伯唉了声,点头讲:“谢谢革委会,我明白!”
胖子意犹未尽,又用本地话讲:“朱师傅,捉牢机会将功赎罪呀!”
朱伯伯没回答,站在那里看着胖子吴主任,腰板挺得直直的。洪亮的妹妹端来两杯泡开的绿茶。吴主任摆摆手:“我还有事体,茶不喝了!”他摆摆手,不要朱伯伯送,可到了客堂间门口,他又立住,回过头再讲一句:“朱师傅,你晓得我是帮你!到了北方,该弯弯腰还是弯弯腰!那边人野,你自己保重!”
朱伯伯开口了:“谢谢吴主任!我心里明白,你为我好!”
吴主任扬长而去,朱家一家人都到了客堂间。朱伯伯招招手,让太太、兄弟、妹妹和儿子女儿都来听他讲话。他看见小宝也立在那里,就把小宝一把搂到臂弯:“太太平平过日子,我去去就回来!三妹插队的地方离开唐山有几百公里,一般不会有问题。今天打电报的人一定排长队了,她想打也没办法!”
“阿爸,你去要当心,千万别拼老命!”洪平代表大家开口,“别听那吴胖子摆啥噱头,命是自家的!”
六、 马红娣出风头
远在阿爸提醒之先,白晓静就留心马红娣。从小听弄堂里人背后叫马红娣拉三,这称号足以让她成为所有小姑娘暗地里观察的对象。还是刚上小学辰光,有一次白晓静撞见马红娣一件怪事。
那是个秋夜,姆妈叫晓静到弄堂口纸烟店买瓶金银花露。白晓静有点怕黑,捧牢金银花露顺路灯光回家。她一看,看到马红娣在前头一扭一扭地走,屁股在长裤里拧麻花。突然暗洞洞的角落跳出一个男人,从背后一把抱牢了马红娣,往角落里拖人。白晓静吓得立牢脚,捂牢自己嘴巴,一瓶金银花露跌碎在阴沟里。
马红娣用力挣扎,两脚乱踢,她掰开男人捂她嘴巴的手,喘吁吁讲:“我身上没钞票!”
男人压着嗓子:“我不抢钞票!”
马红娣忽然软了,平静了,嗲了,她发出一声娇俏的笑:“你要啥?要女人?犯得着这样强盗坯?”
白晓静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看见马红娣回转身去,看了看那个男人,就和他香了一记面孔。
那男人傻了。正犯傻的辰光,马红娣抬起膝盖,狠狠顶撞了男人一下,男人捂牢下面发一声很闷的哎呀,马红娣咯咯笑着跑走了……
虽说阿爸下了禁令,但只要有机会,晓静就不由自主观察马红娣。马红娣像一只在马路车道上肆无忌惮乱窜的野猫,又是敢到陌生人手里啄面包吃的鸽子。她让旁观的人悬心,却不能不让人有一丝佩服!
夜里,邻邻里里刚要出去乘风凉,广播播了唐山大地震消息。男女老少才在院子里碰了一碰头,就大惊小怪跑出去,买空了弄口的纸烟店。看三姑六婆兴兴头头搬着食品饮料在院子里占角落,白晓静也走去院子望望,觉得她们真疯了,难道要在外头搭蚊帐过夜吗?
路灯都亮了,向阳院的石家阿爸捏一只破喇叭走进晓静家院子,手在电喇叭上噼啪拍着,压不住喇叭呜噜噜的臭脾气。他凑在喇叭嘴上宣布了一个让白晓静大吃一惊的消息:“革命的居民同志们好!夜饭吃过了伐?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上海是安全的。根据上级指示,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上海不可能地震,请放心。为了给唐山人民打打气,表达革命的上海人民对他们的声援,今朝夜里,我们请76弄3号的音乐家施之昊同志跟他的全家,举行一场抗震救灾的小提琴演奏!请大家现在搬好凳子,准备观看!”
“一家门全来了!”白晓静心里惊叹一声。突然,她觉得膝盖上面火辣辣烫了一下,阿施头又让白晓静红了脸。
没想到,施家的音乐会没开场,马红娣倒成了院子里的主角,甚至成了女明星了。
起先没人看到马红娣,她是抢过向阳院的破喇叭让大家听到她的。马红娣换了扮相,大红喇叭花变一根小黄瓜。她穿身没领章的旧军装,一向披头散发的头清爽了,扎起两根说
长不长的麻花辫子,甩在肩膀上。
“马红娣参军了?”一个素常跟她混得烂熟的中年阿叔狂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弄得咳嗽。
马红娣捏着电喇叭,一直重复一句话:“弄堂里静一静,静一静!”
笑声由小变大此起彼伏。马红娣越喊“静一静”,人堆越热闹,好像她在演独角戏。最后,马红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十三点、神经病!有啥好笑?闭上你们的屄嘴!”endprint
人群被骂昏了,安静了一刹那。马红娣哭起来:“看这些人真没良心!大地震埋了人,现在还挖不出来。你们在做啥?在笑!在开心!”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马红娣缓了缓语气:“我要去唐山!去当护士!当助手!当保姆!”
“你还是去当拉三更加好!”白晓静听到一个男人低声咕噜了一句。
石家阿爸从马红娣手里拿回喇叭。他拍拍马红娣肩膀,让她激动的气喘平静下来,石家阿爸宣布:“小提琴抗震救灾演出现在开始!”
施家夫妻俩先从路灯下暗影里走出来,拿好琴,各据一侧,向左邻右舍鞠了一躬。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衬衣,黑裤子,爽气得很;他老婆直接就是一件黑色天鹅绒长裙,看上去是专门演出用的,胸口别支银色玉兰花胸针。
夫妻俩把琴架在肩上,对看一眼,来了一曲《东方红》。这如同人家上台先从兜里掏红宝书,是例行开场。奏完《东方红》,三个儿子走来父母跟前,把琴在肩上架好了,轮流动一动下巴头颈,弓弦竖起。
《思乡曲》慢慢铺陈出来,小提琴这辰光就发挥出它极致,弓弦在人心上磨,哪怕弄堂没人故乡在唐山,心也要滴血。
一个十来岁的小囡,像是隔壁弄堂的,蹭啊蹭,蹭来白晓静身边:“晓静阿姐?”
“咦?你是啥人?”晓静不大认得他。
小孩子一瘪嘴,手里一团么事塞到白晓静手上,拔腿跑了。白晓静低头一看,是个纸团,拉开纸团,上面有字:白晓静,最后一支曲子送给你!
白晓静心里又惊,又恼,又羞,又慌,又怕,这滋味,不是她这个年纪这个模样的人还真不一定尝得到。她登时转身走了,回家。
在阿娘的注视下喝了几口红茶菌,晓静心里愈加烦了。她放松自己,发现两只脚又朝外走,不但没躲起来,反而走到院子前头去了。阿施头是三个儿子里最小的,两个阿哥看上去全比他稳重,他一眼看到白晓静,差一点错了弦。
施家演奏了最后一个曲子,是一首西洋曲,大家以前没听过。施家拉得动情,拉得宛转回荡,听得人心被热水浸了,水里放了盐,浸得有点心动,有点心痛,有点心空落落……
一曲甫毕,阿施头老头老脑向前一步:“这首曲子是小提琴曲《我的思念》,献给地震灾区。今天的演奏到此结束,希望街坊邻居革命同志,积极赈灾捐助,谢谢!”
白晓静心别别跳,曲子早飞散了,调子却粘在空白白的心上,像白衣裳沾了油渍……
马红娣身后立了两个大家不太熟悉的男人,年龄全要比她大十来岁,一个马脸瘦长,一个圆脸矮壮,也穿了跟马红娣一式一样的旧军装。他们认真板着脸,像家里死了人,拿翻过来的军帽跟大家募捐,反复讲一句话:“送马红娣去唐山参加救灾!”
马红娣明显大哭过了,她的胸脯子在绷紧的旧军装里头鼓得像两只挣扎的兔子,厚厚的嘴唇显得既楚楚可怜又逗人遐想,连白晓静这种小学女生也明白,马红娣是让人想看想摸想上去惹一惹的。掏钱认捐的全是男人,女人一个个撇着嘴恶狠狠瞪马红娣,有的伸出手就拧自家男人:“你作死呀?出钞票想做啥?要死来你!阿是魂灵头出窍啦!”
一般上海男人就是闷声不响,被自家老婆打个头耷了事。有的却狠一点,跟老婆回嘴了。老婆一看老公丢了人,还敢凶,觉得没了脸皮,只好当场发作。好几个女人号啕着动手打起了男人。马红娣发挥身为一个拉三的重要功能,将向阳院的救灾义演搞成一锅粥,捣成一团糨糊,也把弄堂里的男人弄得一个个有点三十八度八。
白曉静一直观察马红娣,看她像朵伸到弄堂口去的红喇叭花,屏不牢,绽开来。白晓静蛮满意,自己可以保持好安全距离,琢磨小拉三。
让她觉得不安全的是阿施头,他像一只华丽又老练的蜘蛛,不管白晓静同意不同意,一边说话,一边奏曲,一边在她周围吐丝织网……
七、 一堆小人儿
阿爸住院,小宝还是去上学,他上学路上看看路人,大多数人一面孔困不醒瘟生样。唐山大地震大家知道了,广播从此没啥特别新闻,路上缓缓行驶着长辫子电车。
走进教室,今朝要讲雷锋小辰光故事。黑板上高老师已经写了漂亮的板书:地主婆砍了他三刀!
老师还没进教室,大家都在叽叽喳喳。
同桌小不点儿看白晓静放书包拿课本,他神秘兮兮压低嗓子说:“白晓静,这几天你自己好好写作业,刚刚数学老师说要抓抄作业的人!”
“啊?”晓静吃了一惊。
葛小宝的同桌是位高个子少女,姿势慵懒,面上神色又和气又安逸,好像不是坐在教室里,是窝在花园里吃茶看风景。
小宝朝她一笑:“蔡晏,你魂灵头还在云上飞!”同桌慢声细气:“葛小宝,今朝你不会又忘记带课本吧?”
葛小宝吃一惊,他的语文课本明明拿出来放在早饭桌上,难道……?他想了想,很沉痛地承认:“书忘了带。阿爸住医院,我有点神智无智!”
高老师来了,大家先要朗读课文:
……雷锋在不满七岁时就成了孤儿,本家的六叔阿娘收养了他。他为了帮助六叔阿娘家,常常去上山砍柴。可是,当地的柴山都被有钱人家霸占了,不许穷人去砍。雷锋有一天到蛇形山砍柴,被徐家地主婆看见了,这个地主婆指着雷锋破口大骂,并抢走了柴刀,雷锋哭喊着要抢回砍柴刀,那地主婆竟举起刀,在雷锋的左手背上连砍三刀,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山路上……
大家的朗读声越来越响亮,表明大家越来越气恼。
放下书,高老师问:“你们读了课文,有什么感想?”
佩戴三条杠的少先队女大队长举手发言:“这是阶级仇恨!地主婆想砍的不是小雷锋,是无产阶级!”
小不点儿举手说:“雷锋要注意保护自己,柴刀已经被地主婆夺走了,不应该冲动。干革命要讲究方式方法,抢回柴刀肯定受伤,吃眼前亏。”
高老师笑了:“雷锋那时还小,没参加革命呢!”
“哦,”小不点儿抓抓头皮,“这样啊?我就没啥要说的。”endprint
“你呢?”高老师看看语文成绩很好的葛小宝,“葛小宝有什么感想?”
“课文交代得不够清爽,”葛小宝站起来说,“当地柴山都被有钱人家霸占了,这是啥意思?如果是把山抢了,围上围墙,雷锋怎么常常又能去打柴?如果有钱人将山买下来,雷锋去打柴到底该不该付钱?付不出能不能赊账?”
“这些跟我们的课文内容有关吗?”高老师和气地问,不过看得出她有点生气。
葛小宝聪明,看出了高老师的态度,他连忙解释说:“跟课文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边看边想,想搞搞明白弄弄清爽!”他坐下,勾倒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白晓静,你笑什么呢?”高老师问,“你也可以说一说。”
白晓静没有站起来,她说:“我没有笑雷锋,我笑葛小宝。葛小宝凡事老想‘搞明白弄清爽,噱头,真噱头!”
高老师也笑了:“凡事弄明白是学习的目的,不过同学们小小年纪,不要钻牛角尖!”
葛小宝抬起他两只小水泡眼,盯牢白晓静的背影看得出神。
大家开始学生词,抄下高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生词释义。
下课大家出教室晃悠,洗手的洗手,透气的透气。
葛小宝最恨最恨盥洗室的尿臊气味。他去解手,先跑到走廊窗边,鼻子凑到楼外猛吸十口气,吐出六七口,肺泡里留足氧气。钻进盥洗室拉开裤子胡飙乱撒,完了,勉强扣上裤
子纽扣,逃出来。他远远跑回教室最后一排座位,长叹一口气:“臭煞人啦!”
蔡晏以真正的同情笑道:“你姆妈哪会生出你只狗鼻头呀?”
上课铃还没响,葛小宝想心事,眼望教室前排。他看到白晓静神态自得地进了教室。
白晓静回到座位上,小不点儿扭头看着她。白晓静朝他看看:“你手是干的吗?”小不点儿伸出手,凑到鼻子前看看:“干的呀!”
白晓静笑了,一把握住小不点儿的手:“我的手洗过还有点湿,借你手揩一揩!”
小不点儿的脸腾地红了,他想把手从白晓静又凉又滑腻的手心抽出来,可手自己不愿意!这让他的脸变成了一片小猪肝。
白晓静放开他,从书包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有十来颗大白兔奶糖:“想吃吗?”
小不点儿没回答。
“今天你还是照老样子帮我做好回家作业!我要去白相‘造房子。白相好了,我到你屋里来拿作业本。”白晓静抿嘴笑了。
小不点儿接过糖果,看看兔子奶糖,咽了口口水。
葛小宝远远看着,想起白晓静说他噱头,噱不噱头倒无所谓,他的确是想搞清爽样样事体的。不过,此刻他倒想先搞清爽一个谜:为啥白晓静又是拉小不点儿的手,又请他吃糖?
放了夜学,照班级不成文的规定,相同方向的同学一齐列队回家。朝东走的小学生们自觉按身高排成一路纵队,大队长戴着三条杠领头,小宝人高压尾,他前头是蔡晏。大家一路走,先到家的就喊一声“明朝会”,跑进自家弄堂。
小宝笑嘻嘻走路,偷笑蔡晏左晃右荡的马尾辫。那马尾辫真可笑,不就是那么一绺黑头发吗?蔡晏每天上下课,必定要将束头发的橡皮筋拿下来,套在手腕子上,像放游戏棒那样哗啦把头发散开,散出一股头发的香暖味道,然后两只手把散发抓拢来,捏牢,把手腕子上的橡皮筋再套回去,扎紧。
小宝看看没人注意,伸手拉住蔡晏的辫子。蔡晏往前一走,扯住了步子,小宝马上放开。蔡晏回头看他,他茫然转过眼睛看蔡晏:“你看我做啥?”
如是三番,蔡晏停下脚,转回身看定小宝,笑嘻嘻问:“你有神经病?”
“我哪有神经病?”小宝笑得更欢,“神经病嘛,天天要扎几十趟辫子呀!”
大队长不耐烦地停下整个队伍,从队头上看队尾:“你们两个一起坐了一天,话还讲不完?”
走到新闸路江宁路十字路口,小宝伸手扯扯蔡晏的马尾:“大家明朝会!”蔡晏摇摇辫子,关照小宝:“不要乱跑,上次撞在电线木杆上忘记了?”
“喔哟!”小宝一边奔,一边叹息,“你怎么像我姆妈一样?啰里啰唆!”
八、 偷看女人淴浴
黄昏了,姆妈还不曾回来。
小宝蛮懂事,晓得帮忙阿爸姆妈。他去楼下水台拎了三铅桶自来水上来,倒进门口水缸。又拎三铅桶水,到三楼大晒台浇花。晒台是二十来戶人家公用的,讲虽然这么讲,房东朱家自从被勒令搬到楼下,屋里十几口人从此就不上楼,绝对不上本属他们自家的晒台。他们失去了太阳和月亮,也失去了星星和云彩,只能在天井抬起头,看四四方方没啥动静的一片天。
小宝阿爸在大晒台上占据了西半边女儿墙,矮墙上放满花盆。
他的拿手花是学名大花马齿苋的太阳花,年年忙杂交培育。单瓣的花在他手里进化到复瓣,五颜六色招摇,蜂舞蝶浪。
靠着女儿墙,小宝阿爸还种了些茉莉、月季、醉蝶花和仙人球。
武家姆妈家就在大晒台东半边底下,她家朝东的窗看江宁路听江宁路。
每到三伏天,武家姆妈就用白石灰把晒台整个涂上一遍,反射阳光。看上去大热天落雪。她包揽了大晒台东边的女儿墙,花花草草起来比小宝阿爸有格局,繁复多样、高矮简密、错落有致。
沿北墙一溜大红蜀葵,小红盘子上上下下开得热烈;女儿墙上水泻出去的是春天的粉蔷薇和夏天的绿枸杞,秋天红红的枸杞子曾是春天淡紫小花和夏天青色珠泪;她还种了网一样
密的茑萝,五角星小红花在带露的早晨叫小宝屏住呼吸。
武家姆妈搬来一只褐底黄龙纹大缸,里面种了棵比小宝还高的醉鱼草。醉鱼草开出紫色花穗,细腰胡蜂弹开巧克力色剑状翅膀,降落在发咸酸气的穗上。小宝被胡蜂的细腰勾引得做了极可怕的事,他拿来阿爸抽屉里剪指甲的旅行小剪刀,凑到它们极细极窄的腰身上,咔嚓一刀下去,胡蜂落到地上,没了腰身的头往北爬,失去头脑的条纹腰身带着四只脚往南,去寻完整的自己……
小宝害怕得逃了,他闻到胡蜂被剪开的身体散发一股气味,这气味让他想起姆妈骂他的嘴里散发的酸气和苦涩,几乎暗示姆妈对他苦口婆心的管教是对的!他本性堪疑,不免沉迷可怕勾当!endprint
浇完花下来,二楼走廊飘散各家人家做晚饭的油烟气。武家姆妈是宁波人,她每天都煎臭干鱼。小宝吸一鼻子,咸到肚肠;奇怪!小宝闻到了一条条在淡金色菜籽油里吐泡泡的小黄鱼……他顺走廊追踪油煎小黄鱼的香气,原来是福生家架起铁锅子。
煤球将漏斗状的大铁锅烧得冒出白烟,菜籽油的细密气泡裹牢了几枚苗条小鱼,它们瞪大白圆珠子眼睛,身体从银色变金黄……福生的大嘴巴粗脸膛让小宝想起传说里的坏人黄金荣。他手里的木筷子掉了油漆,伸在沸油里敲打气泡,他夹住小鱼,鱼儿顺着次序翻身,和木筷跳吱吱发响的舞,舞越跳越快,银丝从小宝嘴角挂下来……福生咧嘴笑了,他夹出一条小黄鱼,在盘子里沥油。他看看小宝看看鱼,跳着手指,掰下鱼尾巴递给小宝。
小宝嘴含鱼尾巴一小团肉,舌头上所有味蕾拥吻滚烫的金色。他的快乐忽然被迎面扑来的体臭粗鲁地推了一把。他看见武家那个臭老太婆晃悠着身子从武家姆妈手里接过一只饭碗,走回她走廊里的破沙发。小宝捏牢鼻头从臭老太婆身边走过,只见那只饭碗破了好几只口子,油腻腻没洗干净。碗里的冷饭发硬,上面趴着两条干瘪青萝卜……
天色有了一层晕,夏天的火烧云过了最旺火时刻,上头蒙了乌。小宝上床四仰八叉躺了一歇,天黑成一团,他没兴致开日光灯,立起来站到南窗口呼吸新鲜空气。
弄堂里侧那栋楼二楼有个房间亮起黄灯泡,敞着毛玻璃的窗。小宝一眼看去,心头一阵火苗。
好像名叫婷婷的大姑娘砰一声关上门,风风火火一转身,对准了洗手台上大镜子。她慢慢解开白衬衣,一个辣手的翻势,衬衣脱下来,飞到靠背椅上。小宝看见了女人胸罩的后背部分。
婷婷把脸凑到镜子上,她的呼吸弄糊了镜面,她伸手去挤鼻子边上的痘痘。小宝屏住呼吸,等待她放过那个痘痘。
事与愿违,好比有人在婷婷身上施了魔咒,她咬牙切齿跟痘痘僵持了十多分钟,一只手揿在面孔上,像老虎钳钳到了螺帽,却不肯下狠劲。小宝似乎听到她的痘痘在尖细地喊救命,小宝也想喊救命。
终于,婷婷放下了手臂,她和镜子拉开距离,满意地打量自己。小宝透过镜子,看见了她胸罩的前面部分。这是一只像口罩那样捂住了小宝想象力的胸罩,又白,又厚,又蠢!婷婷伸手捞过白衬衣,穿回去,扣上扣子,关上灯,打开门,出去了。
小宝听见朱家孃孃在天井里喊他下楼吃馄饨,他肚子这会儿不饿了。他不想放开喉咙回答。他是一只被蜘蛛网粘住的小青虫,吊在半空里,没办法动弹。
对面轻轻传来啪嗒一声,夜色里那盏黄灯又亮了。小宝像触了电,绝望地贴到墙上,如壁虎纹丝不动。他看到那房间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老阿姨关了门,还伸手到插销上去拉拉。她朝窗外夜色一瞥,有点犹疑地看看小宝家没开灯墨黑的房间,警惕地观察了几秒钟。小宝紧贴墙壁,觉得自己就要被老阿姨声嘶力竭一声喊定性为流氓!那样的话,得知消息的姆妈将彻底歇斯底里!小宝心里喊,千万不要和这老阿姨发生矛盾啊!
还好老阿姨做出了错误判断,她大大咧咧面对窗户,伸手到圆滚滚的胸口,开始解纽扣,一只扣子,两只扣子,三只扣子……
小宝呼吸滚烫,某个地方绷紧到从未有过的地步。孃孃又在喊他吃馄饨,他眼前金星乱冒,两只眼乌珠死死盯牢那边老阿姨的胸。老
阿姨脫下衬衣,她的乳罩比那叫婷婷的女孩子的轻薄,粉红色根本罩不住汹涌的白。老阿姨毫不犹豫,几乎恶狠狠扯下了自己胸口最后一片布条……
有人在敲门,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姆妈回来啦!小宝捂住裤裆,跳到床上,拉过被头盖住了自己。深浓如酱油的沮丧像只发疯的黑狗,咬住了他还在咚咚咚的心脏……
秋天
一、 谁没流眼泪
武家姆妈往菊花盆里浇了自家人臭尿。
秋意刚洇蓝上海天空,秋老虎发威,小宝鼻头被热浪里恶阴的臊气捉弄了。他毒毒想:这臭气有多少属于武家老夫老妻,又有多少源自武家姆妈那三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呢?
小宝养只黄母鸡,白天放养晒台上。因为恼怒,他试着扯下武家姆妈的菊叶给鸡吃。叶子有股浓烈气味,小母鸡却欢喜,一片片咽到翻白眼。
鸡每天生一只粉红壳子鸡蛋,连生五只歇一天。每次生好,它就扯开花腔咯咯咯咯叫,叫小宝将蛋拿去。小宝很喜欢抚摸小母鸡,它摸上去像海浪,海浪暖暖的,发出咕咕的满足的喉音。
小宝喂鸡玉米丸子。小母鸡珍珠色的喙一啄,喉咙鼓个圆,吞得畅快。小宝喊蹲下,小母鸡蹲下;喊起立,它追着小宝在晒台上跑。
那个起怪风的阴天,小宝跟几个男小囡爬上青瓦屋顶。他们手里有两只用竹篾片和写过的毛拉拉的大楷纸做的风筝,手一掼,借风势轻松上了天。风筝越挣越高,变成怪云下黄色的飞蛾。放眼望去,整条江宁路的屋顶像瓦纹的海洋,南边隐约看见美琪大戏院的霓虹灯招牌。
一群人敲着铜锣,打着乓乓器,举一面红布横幅从江宁路北面往南走,火色刺穿小宝视野。
喊叫着的队伍爬上了大晒台:“爱国卫生运动年年搞!私人不准养鸡鸭!”
小宝魂魄出窍,从屋顶上顺瓦片滚下来。一个戴红袖章的干瘦女人正伸手逮他的黄母鸡,小母鸡拍翅挣扎,咯咯急叫,白绒逸出翅膀……小宝一个冲势,抱牢那女人手臂,一口咬在她蓝色的脏袖套上:“戳你妈的屄,放开我的鸡!”
女人惊叫。小宝抱起黄母鸡,一溜烟跑回房间,浑身鸡皮疙瘩。铜锣继续敲,口号喊山响,他把母鸡塞到被子里,打开门缝看究竟。福生家养的花冠子褐毛大公鸡脖子被割断了,正倒挂在戴红袖章的黄脸男人手里抽搐,血从鸡脖子里像肥皂泡滋出来,满走廊嘶嘶声;那被小宝咬的女人抓住凯凯家的“白蜡克”,让一个老太婆拿菜刀杀。
小宝眼前发黑,金色的星星从很远地方飘过来,他软倒在地上:“杀,杀人了!”
第一次看见刀头血,喉头像被木塞塞牢,手脚软成烂糊面。
脚步声和叫喊声朝小宝家逼近,小宝听见隔壁福生讲:“小小囡养来白相的,刀下留情吧!”endprint
尖厉女声压倒一切,普通话带了本地口音,像裙子里穿长裤:“爱国卫生运动人人要参加!鸡全部杀光,一只不留!”
小宝忽地被无名火焰点了,大喊一声:“戳煞你娘老屄!”
他跳起来,拉开放厨具的木抽屉,拿出家里最大那柄菜刀,打开门,肩膀挤开福生,直奔那女人。只听一片惊呼声,小宝眼睛看不见走道的昏暗,只看见死公鸡的血滴了一地,浓稠得像踩烂的紫红鸡冠花,气味又腥又腻。他挥舞菜刀:“来啊!来啊!来啊!”……
小宝的不轨之举没受到正式谴责,事体就过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突然抛开还没被改造好的人民,撒手归去了!
白晓静一大早就醒了,姆妈正走针拈线缝黑纱。她替晓静阿爸缝了块大的,上面缀了团白棉花,用回形针细细扎牢在短袖白衬衣袖管上。她自己一早也戴了黑纱,晓静的那块放在方桌上:“晓静,今朝到学堂,一句顽皮话不许讲!不许笑!不许白相!老老实实坐落了课椅,放哀乐你就哭!”
晓静看看阿爸姆妈,他俩仔细瞪着她。晓静点点头,划拉几筷子泡饭,去系红领巾,阿爸
伸手一把扯掉:“乖!今朝身上不能带红,你细心点!”
晓静走出家门,一下子有点惊慌。马路上人蛮多,一点声音不发,个个低头走路,手臂上全有黑纱。大部分人眼睛红肿,有的还朝外淌眼泪。特别诡异的是晓静在西康路拐角上碰见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完全像不认得她了,他头一低,脸绷得像晓静欠债不还,迈开大步走到前头去。大队长戴着三条杠立定校门口,浮肿的眼睛泪痕模糊,眼白皆红,揩也不肯揩,扮演一座泪水小雕像。白晓静吓得一扭身溜进一楼盥洗室,慌忙往镜子里看一眼,黑纱扯扯端正,上楼进教室。
她环顾教室:到了的同学没一个交头接耳,个个放妥当书包,头低在课桌板上。小不点儿像只放脱气的塑料熊,以绝对标准的低头认罪姿势枯坐着。
晓静实在熬不牢,露出半个笑容,笑容又立刻煞车,面孔伏到课桌上。再抬起头,她眼一花,看见一张不太伤心的面孔:葛小宝的一对金鱼眼到处乱扫,脸上隐隐有诧异和忍住笑的怪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白晓静心里有数。
葛小宝坐到座位上去,蔡晏抬头看他:“黑纱呢?没戴?”
葛小宝将姆妈连夜做的黑纱从口袋拿出来放桌面上。姆妈今天破天荒没跟他讲“不许和人闹矛盾”,她整夜担心还躺在医院里的小宝爸。医生今天全体脱岗去静安礼堂开追悼会,病人这时候要死要活,绝对没医生救,只能求毛主席。
小宝看看蔡晏:“你哭过了?”
蔡晏点点头:“人人哭过了。”
葛小宝讲:“我哭不出。”
“人人要哭,哭不出也要哭!”蔡晏恼火。
葛小宝看看四周,收紧喉咙对她讲:“毛主席本来立在天安门城楼上,远吧?现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近了吧?哭啥哭呀?”
“少讲怪话,当心割脱你舌头!葛小宝!”蔡晏伸出手,往小宝头顶打了一记头搨。小宝吐吐舌头,低头不响了。
高老师是班主任,她哭得眼花六肿进来,往讲台后一立,什么也不说。整洁的短发上别了白色棉花团,低下头,臂上黑纱被窗外来的风吹得飞起来。
八点钟一到,哀乐起来,如一阵黑霾卷过操场,如此浓稠的乐符不容任何人心跳高,正像油,裹牢了油锅里浮沉的一切小魚。
高老师泣不成声,噎得浑身发抖,小学生们立刻哭成一个沸滚的池塘。高老师揩揩眼睛,走下讲台,在一个个哭扯呜喇的小囡头顶上抚摩。看见白晓静面孔干干净净,她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快点往后排走。后面没几排,她又看见一个仿佛落了梦里的葛小宝,高老师犹犹豫豫放手到葛小宝脑袋上,手指轻轻叩几叩。
白晓静等高老师走过,吐了吐舌头,问小不点儿:“我没哭,高老师会怎么处理我呀?”蔡晏看高老师摸小宝头,就凑到小宝耳朵上:“快点哭!等一歇歇,高老师还要走回来检查的!”小不点儿抽泣着,看也不看白晓静,讲:“你胆子大。胆子小,就会哭了!”葛小宝对蔡晏讲:“我哭不出有啥办法?”
蔡晏诚心诚意出主意:“想想黄母鸡呀!被爱国卫生运动杀掉的黄母鸡!小宝,哭!”
班里还好只两张干面孔,干面孔在哀乐里,像没浇灌到的农地。高老师有颗仁慈的心,她自己哭泣着,把教导主任堵在教室门口。教导主任听见班里一片哀声,看高老师朝她点头,就流着泪走回去了。高老师绕回来,白晓静低头伏在课桌上,肩膀一抽一抽,高老师特意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一拍。葛小宝倒让高老师吃一惊,只小鬼泪流满面,一面孔哀伤,跟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二、 房大谁来住
房东朱伯伯的三女儿一进家门就哭,哭得伤心得了不得。
她是从河北插队的乡村悄悄溜回来的,搭了当地到上海运货的大卡车,一路上吃足风霜雨水,憔悴得要命。人晒成讨饭乡下妹,黑头发像了丝瓜筋。
小宝放学回来,听见客堂热闹,走进去,不认得这黑赤赤的姑娘是哪个。倒是三妹咧嘴开心了:“楼上小宝长这么大啦?!”
朱伯伯去了唐山抗震救灾没回来。几个月了,偶尔才来一行电报,告诉家里一切好,不
用担心。洪亮姆妈老抹眼泪:“好啥?吃没吃,住帐篷,没日没夜做苦工,比进提篮桥还苦!”洪亮讲:“厂里那帮猪猡,换班都不去换,该他们去调班啦!”洪平安慰姆妈:“不要急!我去阿爸厂里问过了,厂里讲马上要换人,让阿爸回来过中秋。”
今朝三妹回来,朱家高兴得异乎寻常,这是很长时间没有喜事之后突然来的喜事。一家门里,留在上海的尽都赶回家,准备夜里聚餐。小宝吃在孃孃家,自然也有上圆台面福气。连大爷叔的老同学胡先生也得到邀请,拎了他那只古里古怪不入流的尼龙公文包来了。
小宝鼻头里闻到炖蹄髈的香气,担心自己馋唾丝落出来难为情,就跑回二楼自家房间盘一盘。他没啥事体做,吃了一三角包老杨纸烟店买的白糖杨梅,看看窗外,白云高高天蓝蓝。他看看阿爸钉在墙壁上的书架,翻翻那几本《说岳全传》《说唐》《封神榜》《水浒全传》……他的零用钱全换旧书了。小宝一拍脑门,想起美国人送的画报还没翻过。endprint
拉开扁抽屉拿出画报,上面绕来绕去的英文小宝还看不懂,不过画报里房子一下子憨倒了他!世上有如此漂亮的房子?!比南京路上国际饭店还漂亮一百倍!
一页页翻过去,小宝心里像开出大朵大朵花。他觉得心酸,又不晓得为啥难过。翻过整本画报,脑子像被掀掉的台面,汤汤水水翻一地,乱得一下子理不清。楼下孃孃喊小宝吃饭,他关上门,蔫蔫下楼去。
朱家房里,小菜放了一圆桌。红的是红肠是叉烧,金的有桂花肉和拔丝苹果,黄黄的除了三黄鸡还有金瓜丝,咖啡色的是百叶结红烧肉与糖藕,绿的自然少不了青菜菠菜空心菜,五颜六色无非炒三丝、萝卜干毛豆子,另红辣椒爆炒腰花。圆台面当中立一砂锅蹄髈汤,香飘……
小宝还在想外国画报,一时间倒没露馋相,听见胡先生问淴了浴汰了头发一身香的三妹:“蹲了农村里,不比上海,妹妹吃苦了!地震辰光吓坏了吧?”
三妹脸一苦,愁容涌上来,立刻要哭了,倒把胡先生窘得喔哟了一声。三妹红眼眶:“我们离开唐山有点距离,乡里倒了三分之一房子,也死了人;知青住在一起,房子没倒。”
胡先生尴尴尬尬,面上青气滚东滚西,终于讲:“阿爸到唐山,你大概不晓得,否则可以见一面?”
三妹摇摇头:“就算晓得也见不到!唐山有部队看守,不让进去。听说……”她看看胡先生,“听说死人太多,埋都埋不过来,整个唐山臭了!”
洪平扯了三阿姐袖子,朝背着身盛饭的姆妈努努嘴,三妹马上擦了擦眼泪,装出一个笑容。胡先生点着头,不晓得讲啥好了。
大家落座,洪亮姆妈端起自家门前玻璃杯,里面倒了点绍兴酒:“今朝开心,不讲丧气闲话!女儿跑了如此远,去插队,难得回来了,我做娘的开心煞了!”才说这么一句,眼泪水就飙出来,像暴雨漫过窗。揩干眼泪,她讲:“第一杯敬你阿爸,他进灾区为落难人修电站,苦虽然苦,积德!希望他没病没祸,早点回来团圆!”
大家立起来喝黄酒,小宝也喝一口,怪怪的味道。
第二杯欢迎了三妹,大家开动筷子吃席。小宝一下子面对许多美味,光顾吃,等有耳朵听,才意识到大人们在帮三妹出主意。
“后头弄堂里杨国方的阿姐回上海了!她在安徽插队的,听讲杨国方的爹有朋友在安徽做医生,给她开了个证明。”洪亮说。
“也可以等阿哥从唐山回来,立了功劳,请厂里领导疏通疏通,回一个女儿照顾父母?”大爷叔放下酒杯。他贪杯,已喝了一瓶黄酒。
“天真!”小爷叔哼一声,评他二哥。
胡先生也点头,屏不牢,要讲同窗友:“大阿弟也真是,到今朝还没眼色。你大阿哥一根腰杆笔笔直,从不肯低三下四求人。”
三妹吃了姆妈夹给她的菜,把饭吃尽了,她笑笑:“农村里苦归苦,不至于要弄虚作假逃回来。阿姐阿妹又不是我一个在插队,要回一道回,否则我哪对得起她们几个?”
留在上海的九妹,姊妹里最小的那个,手蒙住白净圆脸,带了哭腔讲:“就我最不要面孔,姐姐全在农村苦,我留上海享福。”
“你留了照顾姆妈。”三妹说。
洪亮姆妈叹口气:“回来是好,回来住了啥
地方呢?”大家一呆,讲得对呀!房子都让分了!
分房子这件事很恶阴,明摆着没有让插队落户的人回家的心!
“不要讲女儿们回来没地方住!我男人不在家,听说还有人算计现在住的这几间房间呢!”
“啊?”还有这种事?听见的又一呆。但洪亮姆妈打住了,没往下说。她看看小宝,笑了:“小宝也听阿拉讲张呀?你小囡一个,听啥?快点吃,肯定没吃饱。”
没想到小宝人小心不小,他绷紧面皮:“我晓得!17室男人到向阳院去,讲他房间太小,讲房东屋里地方太大。杨国方跟我白相刮片,讲给我听的。”
杨国方的爹领导好几条马路的向阳院,杨国方讲的话自然不会错哪里去。洪亮登时红了眼:“没天理王法!再逼阿拉,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没等姆妈发话,洪平斜阿哥一眼:“冷静点好不好?冲动点啥?凡事等阿爸回来再讲!再说了,那个苏北人就是吃相难看点,他有什么人缘?他有什么方法?你有空理睬他!”
小宝吃饱喝足,掼头掼脑想困觉,上下眼皮一搭一搭,瞌睡起来。已出院回家的阿爸在二楼喊了几声小宝,孃孃讲:“你上去吧!爷娘回来了!”小宝点点头,看看三妹,讲:“三阿姨辛苦了!等你休息两天,讲北方故事阿拉听听!”
他慢吞吞爬楼梯上二楼,告诉阿爸姆妈三阿姨回来了,阿爸姆妈特地跑下去寒暄了几句。
简单吃了点夜饭,阿爸看小宝功课,姆妈洗洗涮涮。突然像黄鼠狼到鸡窝门口探头,17室的小苏在门口喊一声:“葛老师在家呀?我来讲件事了?”
小宝吓一跳,假装打瞌睡,耳朵竖起来,听小苏跟阿爸姆妈有啥好讲。
阿爸客气:“稀客,稀客!第一趟来!请坐,房间小,门口坐!”
小苏才不客套呢,他讲:“葛老师你家房间多少平米?才十二平米呀!人均跟我们是一样的嘛!这么小的狗窝,人不是爬进又爬出嘛!”
小宝听阿爸回答:“已经蛮大了,蛮大了。借人家房子住,不好嫌小嫌大的。”
“楼下他家是剥削阶级!”小苏试问小宝阿爸,“你是人民教师,跟我工人一条心,不是的吗?”
小宝眯开一条缝,看见阿爸呆呆望着白粉墙,姆妈倒了杯水给小蘇。
“我看葛老师你有文化,讲话比我修车的厉害多了!你代表我们无产者,到向阳院要求一下吧,把我们的房间换大一点!”
“哪有大房间?”阿爸抓抓头皮,笑了,“等有人搬出去你再去要求好了!”
“不是这样说的。”小苏胸有成竹地打断小宝爸,“房东占了底楼一大半,肯定可以腾出一两间。”
“小苏,不是我女人家说你,你不可以这么没良心!”小宝姆妈拉下脸来,“这是人家的房子呀,不是你的不是我们的,有住就要谢天谢地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呢?”endprint
小宝看见小苏脸上刷地蒙一层黑气,他把玻璃杯往小桌子上一蹾:“你们两个教师比我还糊涂你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们不看看苏联老大哥怎么革命的你啊?”
小宝爸朝小宝妈摆摆手,站起来:“我们上了一天课,累了。你的话我们明白了,改天再讲吧!”
小苏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叽咕的都是方言,也没人全听懂,反正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小宝妈拿出肥皂去洗小苏喝过的玻璃杯;小宝爸关上门,轻轻叹口气。
洗了脸洗脚,一家人关灯睡觉。小宝困不着,忽然摸到手电筒,悄悄拿美國人的画报来翻。阿爸翻身问他做啥,小宝把画册递过去,说:“爸爸,你问我长大了做啥,现在我可以回答了:我长大了当建筑师,造出一栋大大的大房子。我们住最高的楼上,楼下孃孃家、洪平家让他们住好几层,要多宽舒就多宽舒。其他邻居也有大房间给他们住。好吧?”
阿爸姆妈笑了,很开心笑了一歇,姆妈讲:“三妹回来,小宝吃了人家酒水,现在想回报人家。好的,做人就要有良心!”
“人家对你好,你也要对人家好!”阿爸补充一句。
“我晓得。”小宝在暗里点头,他把画册塞枕头底下,“17室姓苏的这个男人,我造的房子里,没他住的地方!”
“不要这样,葛小宝!”阿爸对他讲,“世界上不是人人有福气读书受教育的。你受了教育,首先要学会同情没受过教育的人。晓得了?”
小宝嗯了一声,心里讲:“17室只赤佬,就他,我不同情!”
暗夜里,阿爸忍不住咳嗽起来,久咳不止。他学农不治病,落下了后遗症。
三、 暗夜老太婆
仲秋夜特别凉爽,少年人像浸落了清水里,从夏天长大到秋天。葛小宝困在大床靠南窗的一侧,他皱紧眉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暗夜,小宝在学堂三楼教室写作业,忘记回家。等到要回去,电被校工切断了,木结构的楼房乌漆墨黑。小宝怕老校工把门锁死,急忙从东边楼梯下楼,要赶到西面的出口。
楼梯特别暗,他只能摸牢扶手慢慢走,下得很慢,心又急。这时候底楼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往上走。小宝毛骨悚然,那脚步声轻轻的,一步一步稳稳的,缺少鞋底踏到木地板的啪嗒声。小宝想:要不要放开喉咙唱山歌呀?
小宝还是在走,楼只有三层,他却已经往下走了十层。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就是没到面前。小宝的心快跳出喉咙了。
终于,人拐到面前了,借窗外暗淡微光看,是个佝偻背、面孔俯向地面的老太婆。小宝从上往下只看见她发髻。老太扶着木扶手,另一只手里有根细细的竹枝拐杖,离小宝还差几格楼梯。
小宝瞪着老太婆模糊的身形,大声问阿婆寻啥人;老太婆像聋子,直接向小宝走来。小宝让在一边,她也像小宝的影子跟到一边,小宝让回去,她又像影子跟回来,快撞小宝胸口了。她一抬头,小宝看见该是面孔的地方还是只发髻!
小宝吓醒了,吓得不想再困。
翻个身,看见久病发虚的阿爸跟劳累过度的姆妈困得深沉。月亮光白清清落在薄薄花被头上,让小宝看清一朵淡红蔷薇。
武家姆妈的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出落得像文工团演员,整栋房子里,她们三个,像天鹅落进鸭子堆。
三只天鹅差不多廿岁上下,她们抬着玉做的鹅蛋脸走路,对邻居谁也不看,跟谁也不搭话。她们身上有千变万化的香味。小宝拉牢通往晒台的铁梯扶手,远远抬起鼻孔,吸她们飘下楼梯带出的香风。搞不清爽为啥别人身上各有体臭,她们三个却变来变去那么香?
好看的人有好运气。武家三个女儿,一个当了南京东路上友谊商店的营业员,一个当了戏曲演员,最小的进了外贸公司。水台上淘米洗菜汰衣裳的邻家女人看见这三位天仙,从来不招呼,面对面像看不见,转过身瞭一眼她们背影,鼻头孔哼哼有声,嘴巴还发一声:“嘁!”
小宝也不晓得称呼她们什么,有一次他兴冲冲从江宁路上奔进来,自己也不懂为啥浑身是劲特别开心。他蹿进门,一头冲上暗暗的木楼梯,撞在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上,满鼻头香气,武家的一个女儿惊叫一声,窘得小宝连忙朝旁边让,又一头扎进另一个武家姐妹大腿中间……
她们倒笑了起来,讲:“小赤佬像只没头的苍蝇!”又讲:“像儿子来老娘身上投胎!”讲完哈哈笑。
小宝面皮通红,往上逃到晒台铁扶梯上坐落,这里已看不见左拐下去的木梯,但还闻得到两姐妹的香氛。小宝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老楼像蜗牛的壳子滚开了,留下小宝是蜗牛柔软的身体,晒在天光下,忘记危险,沉醉于一股子香。
厚腻的发咸发酸的体臭粗暴地灌进鼻孔惊醒了小宝,武家臭老太婆像一团风里发抖的棉纱线,从走廊沙发里挣扎起来,向楼梯口走过来。她一对浑塘塘的三角眼不干不净地红着,看小宝的眼光迟迟疑疑,像个倒霉的人打量路上碰见的野兽。
“阿婆!”小宝喊了她一声。
老太婆实在太臭了,明净的秋天了,她身上还有股夏天烂西瓜的糟心味道,掺杂又酸又
咸的泔水气。她朝小宝笑了,露出满口鲜红牙龈和发黄发黑的破牙齿,一转身下了木扶梯。
小宝起先以为她是武家姆妈的娘或婆,他不明白武家为啥不让这臭老太婆进房门。在二楼走道U字形底边的角落,靠着凯凯家的墙壁,有一个破烂沙发,这沙发就是臭老太的国。
一天24小时,除了跑出楼房去公厕,她都窝在这沙发上,如一样活家具。她洗不了澡,她的气味糟蹋了整个二楼。张伟阿爸代表二楼居民向武家姆妈提出过照会,结果武家姆妈用她嘶哑的嗓子告白大家:“谁肉麻,尽管领她回家!废话少讲,多管闲事多吃屁!”
一打听,才晓得这老太婆不但跟武家姆妈非亲非故,甚而至于有仇呢!她是武家姆妈公公当年的小老婆!当年武家姆妈想进武家门,可难上加难!
闲话少说,反正,臭老太婆现在啥也没有了,啥也不是了。武家姆妈虽然当她一条老不死的狗,她倒还要反过来谢武家姆妈那一碗萝卜干白饭!人臭就臭了,她可没资格进房间去淴浴!endprint
臭老太婆又从下面拉着楼梯杆子上来,像一只苍老的大象爬山。小宝扭头上了晒台,伸直鼻头在秋日澄朗空气里呼吸,感觉幸福无边无际。
武家姆妈的菊花开了,红黄白绿,像筵席上的松糕,冷的,却很美味。花盆里的土早不臭了。
小宝不晓得自己为啥会去敲武家姆妈的门,这桩事让他心里第一趟体会啥叫不得体。不过,要是别人看到了小宝偶然看到的那件事,恐怕一样会寻到武家门上去!
那天夜里小宝去看电影,他是跟住在朱家孃孃房间对面、天井东面厢房里的王小庆一道去看的电影。赤腳医生春苗长得面孔太圆,讲话像背语录,小宝跟小庆都嫌她乡气,电影没看光就跑出了美琪。
王小庆家是朱家亲眷,不过互不来往。以前当然来往的,自从挖出那支手枪,朱家王家成了仇人。
枪是两家的老人当年手拉手一道去埋的,朱家没说出来,那是谁家说了呢?朱家吃了苦头,那谁家没吃苦头呢?
这些事小宝也明白了。他是朱家孃孃带着的,孃孃有些闲话,总能让他琢磨出某种程度的真相。
不过没人妨碍小宝跟小庆当朋友。小庆细瘦白净,比小宝大四五岁,已经上初中了,功课一般,见识却比小宝广。
就拿那件事说吧,小宝佩服得很!二楼女人们汰了屋里衣裳,都乘大日头往晒台上晾。小宝看看那些衣服,有些衣服他不敢多看,只狠狠看上几眼,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看。可是,有样东西他看不明白了!他和小庆在拍香烟牌子,输给小庆一只黄牡丹,一只红牡丹,他就问:“小庆,这是啥东西?”嘴往那边一努。
小庆抬头看看,笑了:“小赤佬你开始发育了对吧?”
小宝嘴巴张开,一个圆。
“那叫‘咸黄鱼,就是女人的月经带。”小庆轻描淡写讲。
“嗯?”小宝彻底糊涂了。
“不懂?”小庆笑了,想了想,他说,“就是女人那个地方每个月要出血,这东西贴在那地方吸血。”
小宝脑袋嗡一声,一种非常难过的晕眩让他恶心了好一歇。“女人那个地方”六个字是有魔力的,这魔力给小宝来了个下马威。
跑出电影院的这个晚上,小庆请小宝吃了根八分钱的可可雪糕。他俩跑回家,小庆跑过客堂进天井,小宝爬楼梯上二楼。已经蛮晚了,二楼的邻居全部关门熄灯,困了。武家老太婆的体臭今夜尤其浓重,臭味沉在木楼梯上打旋。二楼亮着一只晕黄灯泡,这灯泡是臭老太婆唯一的照明,一只麦蛾子往灯泡上撞。小宝瞥见老太婆没困,她正摸衣襟理啥东西,瘪嘴一努一努,头发闪出黄丝银丝。小宝喉头可可雪糕的香甜给臭老太婆体味一抓,说不出的难受想吐。老太婆抬头看见他,伸出一只鸡爪手,向他招呼。
小宝又怕又恶心,一个转身上了大晒台。远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天空发出一点暗红色,严严实实罩住了这个城市。阿爸种的太阳花没夏天热闹了,可还有花苞在暗夜里饱满;武家姆妈的菊花开得一片花海,在黑暗中散发菊
花那种特别的草药味。
他呼吸畅了,走下二楼去困觉。突然,臭老太婆又向他伸出手臂,她手里抓了啥么事。看见小宝望她,老太婆远远用力把东西掷了过来,落在小宝脚下。小宝看见那是几枚话梅糖。臭老太婆颤颤巍巍站到她的沙发上,她立定了,挥手让小宝走开。小宝走到自家炉子的地方,转回身,踮起脚,一步步挪回去看个究竟。不看不明白,一看吓一跳:臭老太婆在灯泡座子上挂好了她的裤带,拉成一个圈,竭力把头往圈圈里钻!
她的花白头发全让绳圈弄乱了,肩膀上像停了一只捆扎好的芦花鸡。终于,头钻进了绳套,小脚无力地蹬一记沙发,从沙发上滑下去,一刹那间她挂在那里,像件衣裳吊在衣架上。
她的舌头伸出来碰到了灯泡,登时小宝闻到一股烤肉的气味。臭老太婆动了一动,绳子断了,她砰一声落到地板上,骤然发出呜呜哭泣。小宝一溜烟跑回房间,阿爸姆妈已困着了,他站到东窗口惊魂不定……
小宝不敢复述暗夜里老太婆的行动,他惊诧老太婆为啥要把那一把话梅糖扔给他,难道她认为这糖他敢吃?不过,这把糖让小宝心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走到U形走廊的底边,第一次向左往武家的门转过去。这是秋的一个下午,臭老太婆在沙发上困着了,淌着银色哈喇子。
小宝叩了门,他好奇武家房间会是啥样子?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甜甜的女声在门后头问: “啥人呀?”
小宝没回答,他又叩一下门。门开处,武家姆妈的小女儿站在门里面,慵懒地穿着粉红睡衣,赤着一双白脚,她抹抹眼睛:“咦?你是啥人家小囡?”
小宝面孔红了,他的鼻头正受用这女人身上那一股暖香:“请问武家姆妈在吗?”
“她在睡午觉,你有啥事体?”武家小女儿比那两个妖气逼人的阿姐亲厚些。
小宝犹豫了一下,讲:“我看见你们那个老太婆,走廊里住着的那个,她、她、她半夜里想上吊!”
“啊?”漂亮小女儿大惊失色,来不及跟小宝打招呼,就跑进里面去了。小宝等在门口,看见她家地板尽都打过蜡,也一色老木头家具。有一台漂亮的红木钟,金色钟摆咔嗒咔嗒摇着,一掼一掼,派头不小。最让小宝透不过气的,是桌子上摆了一大缸子鲜花,红的绿的。这气派,谁见过?
小宝忽然心里害怕,他转身跑开了,一溜烟跑上了街,一直跑去了常德路姑妈家。
四、 多管闲事多吃屁
一楼通二楼的木楼梯被上上下下的人踏得咯吱咯吱响,木扶手被许多汗手摸得油光水滑。木楼梯是很好的老榆木做的,差不多用了八九十年了。跟玉一样,扶手表面灿然一层包浆。
小宝有五分热度,下午劳动课请假,回家躺一歇。上班的人没下班,不上班的人都睡午觉。木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刻差不多绝迹。高远的阳光透过晒台和屋顶间的玻璃顶篷落向一楼水台,顺便也漏几点朦胧金光到木梯上。小宝偷偷跑出来,抬腿骑上楼梯扶手,蜷缩在上头,鼻头闻闻老木头咸湿的气息,满脑子跑火车。
他从扶手上下来,往楼梯踏板随便一坐,向下看丁家的墙壁。丁家是底楼住着的另一家人家,不过他家和朱王两家非亲非故,纯粹是分到房子住的房客。endprint
底楼是个大长方形。南边,脸对脸隔着天井,是王小庆家住的东厢房和朱家孃孃三兄妹的西厢房;中间隔着客堂相对是丁家和朱伯伯家;过来就是这木楼梯和过堂;再往北是江宁路的大门和西边有四个水龙头的水台;大长方形最北边是王小庆家保留下来的独用灶披间,隔墙壁连着朱伯伯家的后房。
丁家阿爸是胖子,长得像电影演员孙道临。他有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像电影演员,这三个儿子,长相几乎抵得上二楼武家三个女儿。
小宝想:“嘁!只17室憨男人,人家住得好好的,难道他要住到人家屋里去?”
只听楼上哐当一声,武家臭老太婆哇哇叫嚷起来,小宝拔脚跑上去看。堪堪武家姆妈啪一记,打了臭老太婆一个耳刮子:“娘希匹!阿想出我洋相?要死马路上去死!”
小宝吓得一缩头,躲到楼梯栏杆下,只听臭老太婆喃喃分诉:“不要听人家瞎讲,我没寻死!我肚皮饿,我要吃肉!”
武家姆妈气喘吁吁,恨得不轻,她停一停,讲:“我一礼拜请你吃一趟肉,一个月把你一次钞票,到对过浑堂淴一趟浴,哪能?你心里停当了?不作了吧?你不作不会死!”
“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呀!”臭老太婆哭得辛苦,话只有一句。
“哐当!”武家姆妈摔门,睡午觉去了。
小宝愣头青,怎么也没想到傍晚有事等着他。阿爸姆妈回来了,左邻右舍开始生炉子烧夜饭,从走廊U字形底边走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共七八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堵住了U字形的西弯。武家姆妈走在第一个,她那位从来不说话的老头子戴着黑框眼镜跟在她身后,三个漂亮女儿气愤愤站成半圆……
“葛老师,你算是有头面人物。你讲讲看,一个小囡,嘴巴阿好瞎讲?阿拉屋里这老太婆好端端坐着过日子,你家小宝为啥讲她要上吊?”
“啊?”小宝阿爸猝不及防,从煤炉子跟前立起身来,一把铁钳子碰得煤球火星四溅。小宝姆妈从门口探出半张脸。
“阿是你觉得自家是个老师,了不起,别人家家务事你也要管?”武家姆妈讲话绝对辣豁豁。
“小宝!”小宝爸拉开喉咙喊一声。小宝吓得魂飞魄散,甩开姆妈手,还是出来了,往阿爸门前一站。
“武家姆妈讲的这是哪一回事?”阿爸火气十足,挥手要揍他,一扬手,却大咳起来。
“我看见臭老太婆立牢了沙发上,头颈朝绳子里钻,后来绳子断了,她掼下来,哭了。”小宝老老实实讲,周围邻居听见,发一声:“哦 ——”
武家姆妈勃然大怒,手向后头一挥,几个外面来的男人把臭老太婆架了过来。“小赤佬讲看见你上吊,掼下来,哭了,你还赖?”
臭老太婆被人架着胳膊,手里捧牢一根筋肉虬结的肉骨头,面孔貼在骨头上,牙齿咬牢肉筋不放,好像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啥事体没发生,世界就是根骨头。
“死老太婆!吃死鬼呀!”武家姆妈大叫,“告诉这个小赤佬,你阿有想上吊?”
“我没上吊,我要吃肉!我肚皮饿煞!”臭老太婆臭气熏天,连连摇头。
“听到了没有?”武家姆妈看看所有邻居,放出大声音,讲了,“这只老太婆不是我姆妈,也不是我婆婆,她跟我没关系!我送她一碗饭吃仁至义尽了!以后请各位高邻不要再多管闲事!啥人家欢喜这老太婆,自然可以领回去孝敬,阿拉没意见的!”
武家一班人转身要走,小宝阿爸狠狠瞪小宝一眼,小宝突然哇一声哭了,仿佛天大的冤枉。
“多管闲事多吃屁!”小宝爸骂一句。
“臭老太婆掼一把话梅糖把我,自己爬到上头去钻圈圈。”小宝边哭边讲。凯凯阿爸用深明一切的眼睛看看小宝,发出一声特别响亮的“哦”。
武家姆妈走不开去,她困惑地转过身,看着哭泣的小宝,想说什么倒说不出来了。她男人破天荒开了口:“冤孽!冤孽!都替我回家去!”
臭老太婆放开肉骨头,对一个捏牢她臂膀的男人哀求:“你捏痛我了!”
男人气愤愤,不但不放开,反狠命又捏她一把。臭老太婆疼得眼泪哗哗流出来,她伏下脸去,软瘫在两个男人的大手掌里。
“咦?你做啥?自家走呀!”两个架着她的嚷嚷起来。
臭老太婆肉骨头举到嘴边,又狠劲咬下一片肉,瘪嘴上下咀嚼。她把肉骨头往武家姆妈脸上劈面丢过去,打了她一个大花脸:“不要面孔的臭婊子!你个堂子里卖身的!你打死我好了!”
武家姆妈捂住脸,弯下腰去。她老公脸色发白,三个女儿“哇”尖叫起来,抢上去撕臭老太婆嘴。臭老太婆用尽浑身气力,喊了:“快来看呀!我是她阿公的小老婆!她是啥东西?是这只王八从四马路堂子里讨回来的臭妓女啊!”
秋天本来蛮漂亮的,除了菊花之外,武家
姆妈种的枸杞应该一枝枝溅出红珠子,大丽花难免一朵朵玉体横陈,而江宁路上的梧桐叶会变金黄,像一枚枚手掌在风中抚摩晒台的女儿墙。如今,现成秋色让小宝搅了,武家姆妈回了宁波乡下,臭老太婆也失踪了,武家羞愧难忍,一下子全没了踪影。武家姆妈的花没人敢侍弄,一点点枯荒下去。
小宝问阿爸:“爸爸,啥是妓女?”
阿爸讲:“为了钞票而不是为了欢喜跟男人住一起的女人。”
小宝想了想,问:“武家姆妈欢喜武家阿爸?”
阿爸想了想,讲:“我不晓得,不过,武家阿爸肯定欢喜武家姆妈。”
小宝问:“为啥从前臭老太婆跟武家阿爸的爸爸一道,不让武家姆妈进门当儿媳妇呢?”
“怕坍台吧?”阿爸猜。
“坍台?”小宝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笑了,“臭老太婆身上这么臭,不坍台?武家姆妈进了门,反倒坍台了?”
阿爸看看小宝,抓住机会结束这段对话:“所以讲呀,世界上的事谁能讲得清?以后,不许你管邻居屋里闲事!那是人家的事体,人家的体面,不是你的。你记牢啦?”
小宝点点头,他有点想念武家姆妈了,还有那三个浑身香喷喷的武家阿姐。他担心地问阿爸:“臭老太婆会被武家姆妈弄死吗?”endprint
中秋节前面一天,有人送朱伯伯回家。朱伯伯病了,一直在咳嗽,人瘦得像根电线木杆,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走路慢吞吞,像煞一个纸头做的人。
五、 偷吃梅龙镇
操场凉风习习,隔壁弄堂两棵大泡桐落黄叶了,巴掌大黄叶子滚到小学生脚下,舔鞋子。上午四节课结束,快吃中饭,大家先出来透口气。
食堂在地下室,随便谁,只要有鼻头,就能追着黄芽菜气味,寻到买饭窗口。
葛小宝无精打采,端好白底蓝边搪瓷碗去买饭。天天都吃黄芽菜!
有个女小囡悄一转身,从校门出去了。如果回家,她应该左拐一直往前穿过中苏友好大厦。但她到了南京西路就往东走,一径走过江宁路口,向站在高高交通岗亭里的警察笑了笑。
那麻子警察认得她,她交过一枚五分硬币,说捡来的,其实是从小钱包里掏出来学习雷锋好榜样的。麻子警察看见晓静,来了劲道,他活活将南京西路上的车拦下来,一枚叫鞭戳嘴巴里吹,腮帮子鼓成麻球,伸直短粗手臂,请晓静穿马路。
晓静忍不住往身后看了看,一个熟人也没有!她露出顽皮微笑,往右边一拐,进了条弄堂。里面是个大大院子,梅龙镇饭店的金字招牌挂在古色古香的琉璃瓦飞檐下。
晓静馋痨梅龙镇的蟹粉狮子头,从学堂一路馋到饭店。到也到了,反犹豫起来。不是怕贵,三个表哥中秋节又比赛着塞鼓了她的小布钱包。她是犹豫要不要点陈皮牛肉跟糖醋小排?还有很贵很贵的清炒虾仁?每样都点,肯定浪费。不点哪一个,心里牵记哪一个呀!
她才往红漆柱子金顶格的门厅一立,穿白衬衣黑裤子的服务员就上来招呼:“小妹妹是哪家的?马家、李家还是范家?”
晓静摇摇头。服务员又抢着问:“那么大厅里头有六七桌呢,周同志、駱同志还是梅老师……
“我自己一个人吃饭可以吧?”晓静打断她。
“一个人来吃梅龙镇?”服务员张开嘴巴没合上。等她合上了,她就有点生气,讲:“你里面请!”
这个服务员走啊走,走过好几个晓静欢喜的座位,带晓静到一个屏风旁的角落,有张小方桌。晓静问:“我可以坐外头台面吗?”服务员面孔长了一长,讲:“你一个人吃饭,就这只位子。”
晓静叹口气,坐下来,花布小钱包放到台面上。还没等喘口气,服务员甩甩长辫子,手里点菜卡举到小鼻头小眼睛前,问:“吃啥?”
晓静脱口而出:“清炒虾仁!”
服务员瞪着晓静,好一歇,讲:“晓得价钱?”
晓静点点头:“再来一只蟹粉狮子头。”
服务员啪嗒一声合上点菜卡,扭头就走,一边问:“饭一碗?”
晓静连忙讲:“哎,哎,还没点完呀!”
“你一个人吃,够了!”服务员头也不回走脱了。晓静气得笑起来。
正窝火,屏风那边一桌人嘻嘻哈哈的声音钻进晓静耳朵,她好奇地透过缝隙看过去,果然,是弄堂里小拉三马红娣在痴笑!
马红娣的名气在地震赈灾表演后更坏得不可收拾,她跟那伙大家不太认得的男人从街坊邻居手里骗了钞票,不晓得跑哪里吃喝玩乐去,好一阵子才回家,在弄堂里卖骚。人家问:“红娣呀,你到了唐山,救了人没救呀?”她打马虎眼:“解放军救人,我哪来力气救人?”女人问她:“一路苦吧?一个女人家,淴浴不方便,解手不方便,周围全部是男人呀?”马红娣来劲了:“我不当他们是男人可以了吧?”
后来,一个阿叔看不下去,问她:“路上走了几天?”马红娣不假思索:“当天就到了呀!”
“啊?你乘飞机去呀?”
“火车。”
大家掐指算了一下,她不是去无锡玩了太湖,就是去杭州玩了西湖,反正那些捐钱给她的轻骨头男人这下子被老婆们揿到瓮里去,闷火得牙痒痒。
拿马红娣没办法!这次,她不但尝到甜头,竟然还开眼界!两只眼睛添了亮火,逢人便讲自己要到向阳院当干部!
晓静还没听马红娣在圆台面上讲啥,先看见马红娣穿一条奇怪的蓝色劳动布裤子,裤子紧紧包牢她屁股,紧得布料没了褶皱!远看像光屁股,比光屁股还不要面孔!马红娣倒一点不难为情,对准一圆桌男人飞眼波。
“还是杨主任大方,像个真男人!”红娣喝得面上红酡酡,赛过无锡水蜜桃,“老杨在太湖上请我吃大闸蟹,两公两母,白的是膏红的是黄。”
“红娣,白的是精子红的是卵子!”一伙男人龇牙咧嘴笑。
“红娣,杨主任虽然松了口,但你真要想当上干部,还有人要挡你路呀!”一个男人讲。
“我就不相信老鼠穿件花衣裳去给猫祝寿,老猫会无动于衷!”马红娣嘻嘻笑,喝空手里一盏酒,亮晶晶飞他一眼。
晓静不但没后悔到梅龙镇吃饭解馋,而且她开心起来。你看,又有清炒虾仁、蟹粉狮子头吃,又有好戏看,今朝中午完美了!
不晓得为啥,每次看见马红娣,晓静都觉得自己多懂点什么,心里开阔一点,也开心一点,还有种跃跃欲试的心情。不过要讲清爽到底为啥,她还讲不出。
秋天日子过得快,人适适意意张眼睛闭眼睛,一天就过完了。晓静为一桩事稍微有点烦:她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欢喜上课,不欢喜做作业。上课她在想奇奇怪怪的事,下课她只想到弄堂里尽情白相,只担心阿爸查作业。
小不点儿的胃口现在有点大了,几粒糖已经不能请他代做功课。这天,晓静躲了体育课,跑到南京路文具店,买了好几本漂亮簿子送他。晚上阿爸姆妈回家,大家有说有笑吃了饭。阿爸检查了小不点儿帮晓静写的作业,放任晓静哼着歌,打开衣橱,一件件整理她的衣裳。
第二天的数学课叫晓静一顿难堪。拿到测验卷子,晓静马上塞进书包,竟然只考了45分,比不及格还糟糕一百倍!教数学的李老师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妈妈,她若有所思地看看白晓静,没讲啥。
夜里才吃过饭,阿爸打开晓静的作业本在看,门上笃笃响起了敲门声。一开门,晓静心里喊一声完了,吓得心脏跳到喉咙里,李老师来家访了!李老师轻声细气,阿爸听得气喘如牛。endprint
李老师讲:“晓静,有桩事体我不明白,你每天作业上的习题做得山清水秀,哪能一考试,连基本的原理也不懂了呢?”
阿爸将作业本掼到晓静脸上:“气煞我,你每天骗我?”
李老师一走,阿爸面孔铁青,喊晓静姆妈拿汰衣裳搓板来。晓静姆妈讲对女小囡不要这么粗暴,阿爸一声狮子吼,晓静从没听到过,吓瘫在椅子上。
搓板来了,晓静自己乖乖跪上去,两只膝馒头不到一分钟就痛得她冷汗淋漓。招供了让小不点儿代做作业的罪过,发了毒誓要好好
念书。阿爸放晓静立起来,看她膝盖跪破了,白皮肤上鸡蛋大的紫色瘀青。阿爸操起布鞋底,冷不防向晓静受伤的膝盖上狠狠打下来:“叫你骗我!叫你记牢一辈子!”晓静痛得发昏:“阿爸你太狠了呀!不要再打我了!”
吃一堑长一智,白晓静穿上长裤遮掩自己膝盖,下课乖乖回家,伏在阿娘房间桌子上,慢慢把漏了的功课补起来。阿爸每天回家先问阿娘,晓得晓静要上进,渐渐面色才不青了。
有天他采了一条开满了金桂的树枝回来,满房间甜,请阿娘做桂花糕。阿爸把蒸好的桂花糕放晓静面前,突然很温柔:“阿爸只你一个囡。你有出息,将来看见台湾的亲眷,阿爸不会输;你要没出息,阿拉一家门都要被笑话。阿爸最恨没良心的赤佬笑,你晓不晓得?”
晓静立刻想起台湾寄来的全家福,上面穿得桃红柳绿的那帮人,早把爹妈弟弟掼掉了。晓静有一股子羞耻气恼,她点点头,对阿爸讲:“阿爸你放心,我随便怎样,不想塌你的台!”
小不点儿现在没啥用场可派,白晓静难得再给他笑脸。下课晓静在楼梯口透气,蔡晏笑了:“白晓静,你一向跟小不点儿很要好呀?”
“啥人讲的?”晓静翘着鼻子一抬头,“我问问功课而已!”
“有个人吃醋哦!”蔡晏凑到她耳朵上,像蚊子一样嗡了一句。
“啥?”晓静要问,蔡晏却转身走远了。
“谁吃醋?”晓静心里一荡,好像有人送上来一枝红玫瑰。
这天下课早,晓静回家安安静静做完了当天功课,又把李老师额外布置她的数学补课题做好了,心里格外畅快:阿爸肯定能看出她在用功!
吃好夜饭,阿爸拿起她作业,晓静开心,抢姆妈手里碗去洗:“姆妈你吃茶呀,我去汰碗盏!”
在水台上洗碗,右手一侧的墙壁年纪老旧,有了一道明显的裂缝,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起初蛮清凉,后来就有点冷。
这堵墙后面是个死角,种了两三棵棕榈树,平时没人去那里,冷冷清清。今天却有声音从那里钻进来,声音很怪,像有人吃桃子,又像有人跑完步喘气。晓静最怕鬼,吓得放下碗筷要逃。可是,她相信自己听到了马红娣的声音。马红娣的声音她就不怕了,因为她好奇。
晓静轻轻把碗筷放到水台里,面孔凑到墙壁缝缝里望出去。一看,一把捏牢自己嘴巴,心别别跳。天色还没黑透,马红娣面对着墙壁,两只白眼翻上去,一个男人靠在墙上,正香她面孔。晓静手脚发软,这两个人其实一墙之隔,就在她眼前,实在太近了。她听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越来越快,马红娣喉咙里发出的咿呀声更让晓静受不了。晓静瞪大眼睛,马红娣的衬衣被男人扒开了,男人的嘴巴往那团白色咬下去。晓静一呆,那是个老头!啊?是向阳院石家阿爸!
整个夜里晓静都在恶心,第一次看见这种事体,又不能跟人讲,好比吞了一大块药水肥皂到肚皮里。也不光光是肥皂,最让她心慌的是,她觉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虚飘飘,酸软软,像从梦头里要醒转来的感觉。
六、 白家有女初长成
礼拜六下半天,大队长通知中队干部一律留下来大扫除。除了中队干部,也有几个不是干部的同学笑嘻嘻留下来,在教室里白相,帮忙打扫。
新选的劳动委员小不点儿自家不动手,指挥别人搬东搬西,一张圆面孔墩一只胖嘟嘟狮子鼻头,蛮喜气。看看打扫得差不多了,他露出一面孔坏笑,講:“教室门关上!阿拉做个游戏!”
门关上了,小不点儿立到老师讲台上,出其不意把每个人说傻了:“黑板揩清爽了。大家上来,一人一支粉笔,我喊一、二、三,你们就把自己喜欢班里谁写下来!写好,手遮牢。我再喊一、二、三,大家手拿开三秒钟,再遮起来,揩掉。怎样?”
没人回答,一个个扭扭捏捏。
“不许装腔作势!”小不点儿像看穿每一个人,“不要跟我讲你谁也不欢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大家欢喜的人不一样罢了!”
有股魔力在关紧了门、上了插销的教室里打旋,大家像上了同一条贼船的伙计……
小不点儿深吸一口气: “一、二、三,写!”他
手遮面前黑板,就往上写。大家面透羞涩,都写,写完用左手一遮。看别人。
“好啦?全部写好啦?”小不点儿贼忒嘻嘻一个个看过来,特别对大队长一笑,“你也写了?”
他再次解释:“接下来我喊一、二、三,大家必须同时把手拿开。你可以看任何人,不过只有三秒钟,三秒钟我就喊擦!擦干净,明白?”
“一、二、三!”他放开手,猛往后一跳。
小不点儿在三秒钟内来不及一个个看过来,他只扫了一眼,满黑板多的是“白”和“蔡”。
蔡晏缓缓叹口气,她看着葛小宝后脑勺。
这里关门搞鬼,那边白晓静回过家,照例又上了南京路。今朝她不去逛店,她要去南京理发店剪一剪头发,然后去儿童图书馆借书。她想把作文写好一点,让阿爸欢喜。
南京理发店一般小囡不敢去,价钿太贵,而且是比较时髦的大人才去的。晓静最欢喜到路口来看看南京理发店这幢德义大楼,老好看呃,是老辰光留下来的,花砖毛石,像一块石头做的黑森林蛋糕。对面是同孚大楼,街角头上,楼身拐出个圆弧,像一艘船。
晓静走进理发店,苏北师傅就喊起来:“小丫头一个,剪头发你啊?”晓静嗲嗲地不理睬他,摸出小布钱包,到柜台上买一枚一元钱的理发券,她告诉柜台:“长头发修一修,清清爽爽就好,不要做作。”endprint
剃头师傅看自己跟晓静搭讪不上,有点讪讪地:“剪個童花头?”
晓静跳起来:“啊哟!师傅你好好做事可以吧?我又不是小小囡,剪啥童花头呀?”
理发店经理跑出来救场子,他是个精精瘦的瘦子,两只细条子眼睛看惯了上海滩的山水,他一看晓静,就笑了:“阿三你真糊涂,人家小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灵光,剪童花头?要么几年前才好看。现在嘛,我看看,你应该帮她头发稍微打打薄,拉挺点就好。气质摆落了嗨,自然漂亮出来呃!”
白晓静并不搭理这花言巧语的经理。她坐到理发椅上,直的是头发,弯的是身段,静等师傅修头发。心里像吃落一碗桂花热藕粉,惬意。
养好神,弄好头发,对牢镜子,将自己看了个够,晓静走出南京理发店。汰过的头发有高级洗发水的清香,她朝路边橱窗玻璃再看看,玻璃像镜子,照出一个小美人,清清爽爽,开始有了点上海女人味道。晓静不笑也不说话,她明白,上海女人的味道特别会在不讲话不笑的时刻跑出来。
“白晓静!”有人在背后喊她,声音有点陌生。晓静一听,熬不牢,心怦怦跳。拉小提琴的阿施头从石门路口跑过来,“白晓静!等一等!”
“做啥?”晓静直直的黑发一晃,不卑不亢看他,眼睛像猫。
阿施头满面笑,眼乌珠亮晶晶,手里拎一只琴盒子,穿件黑呢子短大衣,清风飒飒,神气得要死!
“没啥。看见你,就跑过来打招呼。”他笑眯眯讲。
“我又不认得你,打啥招呼?”白晓静冷冷掼出一句,扭头就走。
“咦?”阿施头不满地跟在后头,“我得罪你了?小姑娘?”
白晓静停下脚步,回头看定了阿施头。一下子,她发现自己可以吃得住阿施头了:“你请不要跟牢了我!被我阿爸看见,没好事体!谢谢你,帮帮忙好吧?”
阿施头呆一呆,白晓静往右手一拐,进了儿童图书馆那弄堂,里厢是外国人造的红砖墙三层楼房子切尔西住宅,现在当了图书馆。
洋房有股好闻的气味,是打蜡地板跟书本混落了一道的气味。白晓静在书架上寻自己喜欢的书。从一格格西式窗户看出去,有精致的绿草坪,有石库门房子红红瓦片,鸽子一团团飞,翅膀一阴一晴,看花人眼睛。
白晓静挑了本《海的女儿》,走回南京西路上。她吃一惊,阿施头抱着琴盒子,靠在弄堂口墙壁上,笑嘻嘻看她。
“白晓静,你看啥书?”他问,仿佛晓静没给过他脸色。
“你不要这样子贱!好吧?”晓静板面孔,“我不跟你说话。”
“那天,那天……”阿施头低下头,喃喃说。白晓静立刻想到了那个晚上,阿施头放肆
地摸到她腿上的手,她脸涨红了。
“请你原谅!”阿施头说,他笑了。
“面皮真厚!”晓静转身要走,不小心刚借的书落在地上。
阿施头比晓静快,他弯腰捡起书,递还给她。
“你看童话?”他又笑了。
“关你啥事体?”晓静晓得他话里有话,好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
“现在谁还看这种书呀?”阿施头讲,“好书大家排队等,可惜,图书馆不会有的。”
“啥书?”白晓静忍不住问。
“啥书?”阿施头咧开嘴,“你想看?我帮你去弄来!”
“摆啥噱头,走开!不要跟你讲话!”白晓静觉得自己上了钩,脸又红了。
“不是摆噱头!等等,我琴盒子里就有一本好书,拿出来你看!”阿施头蹲下去开琴盒子,晓静觉得这是个跑跑开摆脱他的好机会,可惜,她发现自己没动。
阿施头神神秘秘递过一本挺厚的牛皮纸本子,是个手抄本。
“这是什么?”晓静惊讶地问。
阿施头翻开封面,第一页上粗钢笔描了一个标题“第二次握手”。
“这是禁书!千万别让你阿爸看见!”阿施头将手抄本往晓静手里一塞,拔腿就跑,像只展开翅膀的麻雀,立马无影无踪。
晓静一只手还推着,却只能接下了这个本子。她脸又一烫,急忙把本子夹到《海的女儿》当中去。
这当口,一张小纸条从阿施头的本子里掉到晓静鞋上,她捡起来,心慌意乱地一看,上头写着:
白晓静,每天夜里八点钟,我拉一支曲子,那是特别为你拉的。你听,好吗?
晓静脸红得像烧起来,心里一阵一阵,不晓得怎样来描绘这种滋味!
七、 一家门团团圆圆
朱伯伯得了严重的肺结核。医生讲:“把人用到这种程度,心真狠!”
洪亮拿了菜刀要去电厂,弟弟洪平拉牢他手,流眼泪了:“阿爸姆妈生到第九个才生你出来,你就只配动刀动枪,做一只粗坯?”
奇怪的是洪亮姆妈,她哭了一哭倒不哭了,大户人家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不讲话,见人也懒搭理,只顾低倒头做事。她日日给男人炖鸡汤,用调羹一调羹一调羹喂,讲:“慢慢吃,不要烫了!”她给老公缝厚夹袄,往他肚皮上搭一条羊毛毯子,搬一张垫上褥子的藤椅,推他坐进天井那一小片阳光,养神。
革委会的吴主任带了一大队人马,跑到江宁路大门口喊:“朱师傅在家吗?主任来看望他啦!”
洪亮到处寻棒头,洪亮妈摆摆手,走去大门口。她看看兴高采烈一堆人,拍拍葛小宝脑袋:“小宝听话,里面去!”
正要发话的吴主任听这女人讲:“朱师傅在家,喉咙里还有一口气,你们要他命,尽管进来。不过,他一口气吐出来,连我尸首一道收去罢了!”
吴主任看她手心翻出一把剪刀,明晃晃指着她自己喉咙,不由得屎尿吓出来,大喊大叫:“不要,不要!阿嫂听我一句讲,厂里也是没办法!”
看她并没激动,主任摆手让厂里人往后退:“阿嫂!账不好全算电厂头上!慰问款你拿好,我就不进去了,跟朱师傅磕头啦!放心养病,厂里负责一切费用!”
小宝也没当看客,他在楼梯下过道里帮洪平挡浑身栗子肉的洪亮:“赤佬已经逃了,赤佬逃了,你不要出去呀!”endprint
朱伯伯听一片闹,根本立不起来,他干着急,咳得直不起腰,喀啦一声,吐了口黑血。
大家终于到天井里围牢朱伯伯哭,朱伯伯摆摆手:“何苦!何苦!”
喘了歇,朱伯伯讲:“看见唐山,就不会生这份闲气了!你们都觉得自家苦,哪晓得唐山家破人亡,死了没人收尸,臭得像十八层地狱!我们比一比,简直落了天堂!”
“地震是天灾,没办法,怪不到谁!害你到这个地步,是他们坏心!”洪亮说。
朱伯伯看看大儿子:“你脑筋转转弯!眼
睛没看清爽,以后不要先开口!谁讲唐山天灾?你去看他们住啥房子?你就会晓得,为啥人一死死一窝!”
他叹口气:“我是闻死人臭闻多了生毛病,不碍的,不碍的,歇歇就会好。你们替我记牢,不要怀恨。人都是坏的,但是,人也都没坏到那个地步!你何时学会原谅,日子就过得下去!”
朱伯伯捏捏大儿子结实的手臂,下巴朝小宝略点了点:“洪亮洪平两个大小人,给楼上小宝做个好榜样,带好小弟弟!”
讲话吃力,他叹口气:“一家门团团圆圆在一道,只要没有灾没有祸,阿拉就谢天谢地啦!千万不要学人家不知足呀!洪平,明朝你帮我买一斤苹果一斤梨,到我厂里,寻到吴主任,跟人家讲声谢谢!但凡我一走得动,我就去厂里上班!”
朱家人心全在朱伯伯病上。17室的小苏竟然自说自话跑到楼下,也不和朱家打招呼,贼头贼脑从客堂溜达到朱家后房门口,到处望。孃孃在水台上洗碗,看见了,问他寻谁,小苏理也不理,哼一声就上了楼。
这头才太平一歇歇,那头却又翘起来。直接从区里来了份通知,要求原国民党中央日报社记者、四类分子朱振北即日起到苏州河管理办公室报到,参加苏州河河面清理工作。小爷叔听听弹词开篇、喝喝特加饭的小日子结束了;大爷叔烫一铜铫子黄酒为阿弟压惊:“劳动改造,在劳动中改造而已!不要怕,不要怕!”
小宝吃过夜饭,到处乱窜。洪平阿哥猫在后房做功课;小庆在家里同他嘴唇皮厚厚的阿爸一道理东西。小宝寻不到伴,瞎逛到客堂间,一眼看见丁志刚。丁志刚光着上身,在瑟瑟秋夜练哑铃。
丁志刚是丁家阿爸的三儿子,他在煤球厂当工人。如果讲洪亮哥手臂肌肉发达得像梧桐树干,那么,只好感叹丁志刚的手臂是他妈的铁打的!
他赤膊上身,身上没一块软肉。肚皮肉跟大闸蟹蟹壳一样,两块胸大肌像擦过油的恐龙锁骨,转过身,那块背也凹凹凸凸,赛过镶了块乌龟壳。他的面孔,怎么讲呢?既不是一个中国人,也不很像小宝见过的美国人,基本就是一个中国人跟一个外国人生出来的种。
丁志刚朝小宝点点头,手没停下来,全身像只爆炒米花的风箱,一鼓一松练得起劲。小宝笑了:“志刚你练一身肉想做啥?摆肉摊头去呀?”
“小囡不许瞎讲!”丁志刚老严肃的,“你刚刚去王小庆屋里厢啦?”
“对呀,做啥?”
“问一声,”丁志刚停下哑铃,很顶真地低下头看小宝,“你看见王小玲在做啥?”
“小庆阿妹呀?你管她在做啥!”小宝笑了。
丁志刚一副老闷的样子,又开始练起哑铃来。
他二哥丁志祥从房里踱出来,细细瘦瘦像个宁波师爷!不过他面孔清秀神色精明,鼻头鹰钩,更像上海牌美男子。
丁志祥和和气气问小宝:“小宝兄,你夜饭吃好了?”
“志祥兄,阿拉夜飯吃饱,你饱了吗?”小宝没大没小。
“嘿嘿,你只小滑头,刚刚去过洪平房间啦?”
“对呃,做啥?”
“你看见雅茹吗?”丁志祥笑眯眯问。
“看见。”小宝晓得他关心朱家最小的女儿,“不过,我不会向你提供任何情报!”
“只小赤佬!滑头得要死!”丁志祥无可奈何摸摸自己精巧的小鼻头……
朱伯伯病成这种样子,不但三妹不能回河北乡下去,其他女儿也特为请了假,从祖国四面八方的棋盘格子农田上赶回来探望。
小宝开心煞,大大小小的欢迎宴都有他一个座位。没想到寄养在朱家,他成了一个小吃客跟小看客。他竟也一点点学会控制自己情绪,尽量适应大户人家环境。一下子回来许多阿姨,朱家地方变得热闹而狭小,一举一动,走路坐立,都需要看周围山水,小宝察言观色看山水的本事长进不小。
六阿姨在江西插队,小宝满心佩服她。她
长得高挑,一双微微肿眼泡的眼睛像王晓棠,讲起闲话呱拉松脆。她礼拜天到上海,放下行李,淴了浴,洗了头,看过阿爸姆妈,跟谁也没打招呼,湿头发一甩,问笑嘻嘻跟她搭腔的小宝:“小宝,只修车子的苏北佬住在几室?”
小宝吓一跳,讲:“二楼17室。”
“你带我上去!”六阿姨走前头。
小苏正跟老婆在煤炉上热中饭,六阿姨俏生生喊一声:“17室小苏?”
小苏猛抬头,看见一个高挑美女朝他微笑,浑身一酥,讲:“你找辣个?”
六阿姨轻悄悄反手将小宝往身后一推:“我辣你个妈妈!你只赤佬!欺负阿拉爷娘是吧?姑奶奶不在上海,你以为阿拉屋里没人呀!你老想住到我家来是吧?好呀,你来!姑奶奶从今天开始,在楼下等你两个贼夫妻!你不来不是人!”
好一顿臭骂,邻居都跑出来看,先看,后来就笑。小苏一张面孔憋得发紫。可叹世上一物降一物,他这么个野人,竟然就骂不出粗口还不上嘴了!他老婆溜回房间,小苏一双木筷子在饭锅里淘,低着头,也不晓得淘啥。
洪平跑上来拉六阿姐回去:“阿爸讲的,你不可以骂人!”
六阿姐掼开小阿弟手,回转身一指头指定小苏:“强盗坯子你听好:阿拉阿爸有个三长两短,我硝脱你一张猢狲皮!”
其他几个阿姨,在小宝看来没啥用,都是乖乖温柔天使,围在阿爸姆妈旁边,为合家团聚开心得落出很多眼泪。
小爷叔去了苏州河管理办公室报到,下到小舢板上,去黄浦江江面撩垃圾。只去没几天,他回家就有点怪,不言不语,常常一个人喝许多黄酒。endprint
“小阿弟,日里做点啥?”大爷叔问他。
“没啥!”他看也不看二哥,喝酒,喝完上床躺着。
小宝也问他:“小爷叔,黄浦江老龌龊吗?”
“嗯。”他点点头,想说什么,摇摇头又不说了。
朱家老老少少终于都团圆了!朱伯伯一开心,顿时看上去气色好了点。
天色有点冷了,小宝养的蟋蟀冻得嚼不动饭粒了。只要不上学,早上九点半是小宝最欢喜往楼下跑的辰光。这个时辰,深秋灿烂的阳光从天井那一小方天空漏下来,照在客堂接天井的檐廊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每个插队落户的阿姨都快快乐乐搬了凳子来孵太阳。她们在明朗的天色里打毛线拆纱头,帮姆妈拣青菜剥豌豆,像一群健康漂亮的母鸡。小宝上上下下跑,从天井、客堂,从二楼自己房间的窗口,从对面走廊对着天井的窗户,从四面八方听阿姨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这声音像支快活和跳跃的歌。
过了几个礼拜,朱伯伯执意要去工厂上班,他讲:“坐着看看也好,我想徒弟们了!”
八、 浑堂里碰到小爷叔
小宝跟阿爸走到江宁路上,礼拜天早中午,梧桐树洒下金叶,空气清冽。向左第一个十字路口是武定路江宁路,一边是三轮乌龟出租车车场,停满天蓝色薄铁皮乌龟车;对面另一边有两个好地方:武定饮食店跟武定浴室。
阿爸带小宝吃饱肚皮,父子俩晃悠进饮食店对面大浴室。跑堂的苏北人老远喊:“来啦,两位你啊?”
浑堂,一抬头就有看头。先看见浴客脱下的衣裳裤子。跑堂的把衣裳挂到衣架上,用根大楃叉叉起来,吊到离地三米高空,防小偷。
小宝盯着热雾中时不时露出的天花板看。天花上水汽凝成滚珠,很高地排队滴下来。水珠周围,长出一只只褐色和黑色的菌菇,还有绿色跟白色的霉斑。
父子俩买了有躺椅带茶水的全价票。浑堂特别暖热,红漆躺椅铺好白浴巾,围成圈,绕着雾气蒸腾的淡绿浴池。满池黑香菇般人头。
先躺十分钟,喝过盖碗绿茶,阿爸就带小宝下水。水烫得可以,至少有五十度,没人有能耐一下子浸没去。池子边有木水瓢,阿爸舀起池水,慢慢浇在小宝背上,任小宝嘶嘶抽气、跳脚。
扑通一声,池水四溅,有人像西郊公园的北极熊一样游动起来,噗噗吐水。
阿爸拿自己带来的红白条毛巾拉弯到背后搓澡,黑条的老泥软扑扑落进水里。轮到小宝,阿爸伸出浸红的手掌,在小宝粉红了的全
身一捋,细条的老泥现形了。搓完老泥,大家静静泡在汤里,喧嚣声慢慢听不见,睡午觉的气息笼罩浑堂。小宝竭力屏牢瞌睡,透过热雾去数天花板上蘑菇,直到跑堂的端来一铅桶温热清水,请父子俩立好,从他们头上缓缓浇灌下来。
穿回衣裳,推开写着“大池”两字的玻璃门,空气清凉,直透鼻根,隐隐夹带远处菜场的腥臊气味。小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小爷叔来了!
要晓得,小爷叔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生,他从不到这种大众浴室来淴浴。浴缸虽然抄家被拆掉了,他自备一个清洁木桶,在家里一铫子一铫子烧热水。
小爷叔满面孔尴尬,跟小宝父子俩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小宝阿爸摸摸小宝头:“小爷叔敢到浑堂淴浴了!”
“他最怕龌龊地方。”小宝问,“浑堂龌龊不龌龊呢?”
洪亮哥答应教小宝骑脚踏车。夜里吃了饭,他推自己脚踏车出来,用铁扳手调节好车座高低,叫小宝坐上去,试一试。
“不要太好!”洪亮很满意,一拍手,一声响。
推车到江宁路上,洪亮讲:“胆子大点,上去直接踩脚踏,手里龙头靠自己感觉!你生来又不憨的!”
小宝本来毫无信心,被洪亮一讲,上去就用力踩,龙头乱摆,人倒没倒下来。脚踏车朝马路中间去,他正慌忙下车,洪亮在背后大喊:“不要怕!我跟了你后头,车不敢撞你!继续踏!”
小宝胆壮,奋力一踩,感觉来了,龙头听话了,车骑得快起来。
洪亮喘气喊:“十三点!骑这么快做啥?我落了后头奔呀,吃力煞!你白相我?”
小宝放慢车速,这车真听话,挺好骑的。只听背后一阵大喇叭,他跳下车,回头看:洪亮穿着汗衫马夹平脚短裤,蹬一双夹趾拖鞋,露出一身腱子肉,立定马路当中。他指住一辆停下来揿喇叭的八吨大卡车骂:“赤佬!不长眼睛呀?没看见小孩子学脚踏车?”
这位一只鼎的教练带小宝讲讲笑笑回家。小宝觉得,学车的快乐远抵不上看洪亮耍威风的好笑。
小宝走进洪平房间,洪平正白相邮票,花花绿绿的邮票两大本。洪平拿一支镊子,让小宝看清朝邮票、“文革”票和新票,小宝说:“集邮老有劲的嘛!我也要集邮!”洪平看看他,说:“好呀,你集邮吧,我只要有重复的,你可以拿一张去!”
雅茹姐從外头荡进来,她白白圆脸上挂着很开心的笑容。洪平仔细看她一看,讲:“少跟姆妈看不惯的人嘻嘻哈哈,当心阿爸管你!”雅茹吐吐舌头,笑了:“小宝你看,阿弟管起阿姐来了!”
真是好好的平地起风波!外头客堂里有人大喊大叫,急腔得不得了。大家跑出去看,朱伯伯的两个徒弟哭得像滚粥:“朱师傅救人出事了!”
客堂布置成了灵堂,朱伯伯一幅英俊的黑白头像挂中间,相框上头黑丝绸绾了结,满天地女人哭。
电厂一个青工毛手毛脚碰了高压电,朱伯伯扑上去挑开了人,自己虚得立不牢,也被电了,当场停止了呼吸。被救的傻瓜蛋戴个白头巾,带伤到客堂跪了两天。小宝蹑手蹑脚从客堂飘过,一句话不敢说。地上全是朱家女人洒的眼泪水。
以前陪革委会吴主任来过一趟的那个矮子来了,窃窃叮嘱洪亮妈:“朱师傅救了人,成了英雄,你想想一家门小囡前途挽回了,值得呀!千万不要钻牛角尖!这两天吴主任要来吊唁,他在为老朱要政策,千万给吴主任面子!”
洪亮妈一声声哀哭,啥也不说。矮子叹着气走了。第二天吴主任果然来,小宝没去上学,阿爸姆妈也请了假,在朱家帮手。
吴主任带好全厂领导班子,一个个泪流满面,进来对准灵位鞠躬,手指抓扯两侧裤线。吴主任等大家拜祭好,站定到挤满人的客堂。他像个话剧演员,对着朱伯伯遗像讲起话来:“老朱啊老朱,你扔下自己孩子,救人家的孩子!老朱,你叫我怎么说呢?我摸着良心讲,endprint
早看出你是好人!一个人,出身是没法选,自己怎么做人可以选。你带出那么多徒弟,都成了厂里技术骨干,这厂子也欠你的情。我老吴没啥本事,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有些事我改变不了。没给你争到‘英雄‘烈士,我只好跟你说对不起了,你不要怪我!你一路走好!”
吴主任说到这里停下来,大家心里一咯噔:完了!朱伯伯白死了!救人一命,自己什么也没得,真他妈的惨!
可吴主任又说了:“老朱呀,我也拼了自己老底,我这主任也不当了!事故是我手里出的,你的命我在乎!我好说歹说,给你争到两个名额,你家可以回来两个女儿,到厂里顶替你上班!我只有这点能耐,你千万原谅我啊!”
吴主任哭祭完,低头就走,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出了灵堂。手下那个矮子凑到未亡人面前:“吴主任说了,两个顶替名额!你家商量一下,早点晚点来报到都行!节哀顺变,我们告辞了!”
这班人一走,灵堂哭声震天,久久止不住。
祭奠了朱伯伯,流了泪的小宝隐在柱子后阴影里。爸妈找不到他,就上楼去了。朱家人一个个也都哭进房去,客堂只剩灵位和烛火,空气依旧飘浮眼泪的酸气。小宝生下来第一趟经验人的死亡,他呆呆地回味不过来,只感觉死是个宏伟空洞,里面乌漆嘛搽,深得要命!
一个人慢慢从天井走进来,他走到灵前,低着头,抽抽噎噎低声哭。小宝看看,那是小爷叔。小爷叔哭了一哭,对灵位说话:“阿哥,你苦呀!今朝到头了,你走好!屋里厢你放心,阿拉会得互相照应。
“阿哥,我晓得要出事体,没想应到你身上。你晓得这些畜生叫我到苏州河上去做啥?去撩死人呀!苏州河黄浦江有浮尸,泡得肿起来,像气球!我一看,我伤心,阿哥,我还撩到了我圣约翰学堂的同学!……”
小爷叔轻轻哭,哭了,又讲一句:“我从水里拖死人上来,我沾着死人的霉运了,我去渾堂里淴浴,也汰不掉……阿哥,你不要怪我!”
小宝眼泪流下来,小爷叔可怜!
哭清爽,揩揩眼睛,灵堂里一个人也没了。
夜色浓重,烛影昏黄。
九、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宝夜里没睡好。家里一张大床,小宝睡在南窗边,阿爸躺中间,姆妈睡北边。阿爸翻来翻去睡不着,又咳嗽。小宝明明做了梦,梦里吃冰淇淋,醒过来,听见阿爸一声叹。
姆妈轻轻的鼾声停了,她问:“你不舒服?”
阿爸说:“睡你的,别管我。”
姆妈轻轻唤了一声小宝,小宝决定不理她。姆妈就对阿爸说:“别心烦。我们学校有个老师,入党申请书都反复交了五六年了,还没有批准。”
“你以为我烦这个?”阿爸声音带了愠怒,“照我说,我根本就不该申请!”
“你在怪我?”姆妈声音里的睡意跑光了,“想想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入了党,才算跟他们有个区别!”
“什么?”阿爸动一下,支起了身子,“你替我写的什么申请书?那么低三下四!学校里都当成笑话在讲!噢,我的亲戚乱七八糟,你家亲戚上得了台面?”
小宝实在忍不住翻了个身,阿爸和姆妈顿时收住了嘴,不再说话。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还在洗脸刷牙,门口飘来一阵奇怪的气味,像是干稻草,又像衣服上香烟气,还好比隔夜的酒味。一个厚厚嘴唇的年轻男人亲热地对准小宝姆妈喊:“阿姊!”
啊,三舅舅来了!
白晓静听见外面马路上电喇叭哇啦哇啦喊山响,明明礼拜天下半天,不让人好好睡午觉?
她打个遮住嘴的哈欠,推开房门,看见弄堂里大人小人往外跑,满面孔讲不出的神秘。白晓静也欢喜轧闹猛,她随大流,跑到延安中路上去看。
连着来了五辆墨绿警用大卡车。卡车竖起挡板,挡板中间镂空,看得见每辆卡车坐一排人。文攻武卫的小青年穿草绿色军装,军装领口缝鲜红长方形领章。他们戴铝盒一样质量欠佳的银白色头盔,一个个面孔拉得老长,立在卡车上,露出上半身。
石家阿爸跟马红娣在路边拉绳子维持秩序。马红娣已如愿当了向阳院副主任,天天学石家阿爸,戴好红袖套,窝在弄堂里进进出出,叫晓静看了恶心。马红娣有一点点变化,她当了干部,不再穿不三不四衣裳:上头一件天蓝色列宁装,下身一条肥肥黑裤子,脚蹬平底蓝棠牌船鞋。不过,头发梳直了,面孔还免不脱有股妖气。
各弄堂居民立满一马路,文攻武卫举起电喇叭,喊:“打倒流氓破鞋!”
两个文攻武卫弯下腰,一下拎起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面如死灰,眼睛闭得牢牢,头发一半黑,一半剃得溜光发青,拼命低下头。
“打倒流氓胡某某!”一声怒吼。
两个文攻武卫伸出手,一手揪牢这男人一边耳朵,往上一扭,抬起面孔,示众。
有人在讲:“喔哟,不是粮食局的胡科长吗?也污搞了?”
胡某某被塞回挡板后面,文攻武卫的电喇叭拉长了声音:“打倒破鞋、女阿飞柳某!”
人群屏住呼吸,只见一个女人被一把抓小鸡拎起来,她完全勾倒脑袋瓜,长头发披散在面前,像只淹死鬼,浑身瑟瑟抖。
“让女流氓示众!”有人高喊。
文攻武卫伸出手,两只手在两边黑头发里寻找女人耳朵,“一、二、三”,女人的头被扭了起来,黑发中露一张灰白没血色的面孔,一点不好看,龇牙咧嘴,小鼻头小眼睛,单薄得像纸头……
白晓静看见这女人穿一件旗袍,恐怕特意为接受批斗穿的,旗袍料子真好,颜色花样也难得看见!可惜才瞥到一眼,女人就被塞回挡板后头去了。
晓静看看忙前忙后的马红娣,又看看指挥若定的石家阿爸,觉得文攻武卫捉错人了。实在看不下去,她跑回家。
明天周一不上课,学校组织学生秋游,去长风公园划船。晓静想,到底如何打扮自己好呢?
第二天果然秋高气爽,阳光洒下来,人浑身亮。高老师的班在操场上列队,站成两列纵队。每人的书包都比平时鼓,头颈里还斜挎一只水壶。endprint
“你带了啥好吃么事?”白晓静斜一眼小不点儿。小不点儿拉开草绿帆布书包,里头是白煮蛋和切片面包。
后头隔开几排,蔡晏舒心地仰起鹅蛋脸,秋阳照在她白皙脸上。她伸手到脑后,解下马尾辫上橡皮筋,套到右手腕子,对风抖开长发,又收拢来,扎紧橡皮筋。
葛小宝笑得合不拢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也!”
蔡晏呆一呆,笑了:“你十三点!又来了!”
一路公交车颠簸。车站上大人见小孩秋游,宁愿再等一辆车。公交车上只一个陌生人,小学生们简直像包了校车,高老师跟李老师车前车后看着一堆堆小红领巾。
葛小宝很亲热地坐在那个陌生人身边,不过,他没有告诉别人这是他乡下来的舅舅。三舅舅才二十多岁,浑身皮肤黝黑,手掌上的老茧厚得像一只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知了。他咧着大嘴,兴高采烈,仿佛他才是秋游的主角。
舅舅一定要為小宝背着秋游的包,包里除了姆妈买的鸡仔饼跟白蛋糕,还塞了好多舅舅从长江边带来的土产,有晒干的毛豆子,有新鲜的珍珠米,有自己家种的橘子。舅舅还斜着背了两只大水壶。他一个衬衣领子在毛衣外头,另一个领子不见了。
女孩子们看见了车上这个乡下人,她们好奇地观察小宝家三舅舅,捂着嘴笑起来。三舅舅热情而羞涩地看城里小孩子,他好像看见了他喜爱的世界,一脸傻笑。
长风公园的大梧桐树有几层楼高,树干几个人抱不过来。一枚枚叶子随风往地下落,满天空金旋子。大家立定在落叶上整队。高老师大声说:“上午银锄湖划船,四个人一条船;中午湖边凉亭吃饭,下午上铁臂山!”
高老师跟李老师交头接耳一番,两个女人轮流指定谁跟谁一条船,不允许自由组合。蔡晏、葛小宝、白晓静还有小不点儿分到一条船上。葛小宝没请三舅舅来划船,舅舅搂着小宝的包和水壶,一屁股坐到了湖边泥地上,望着湖水笑。小宝朝他挥了好几次手,请他换个地方,最好坐到绿草地去。可惜舅舅不领情,竟然就在泥地上躺下去,枕着小宝书包,脚翘黄天保,一根蟋蟀丝草叼在厚嘴唇上。
银锄湖几乎就是上海最罗曼蒂克的湖泊了,白云在水里漂,湖边树林红的红了,金的金了。白鱼在远处水里跳起来,打得湖面啪嗒响,大小一圈圈涟漪。十多艘手划艇从码头蹿出来,礼花般扬向开阔湖面。李老师起个调子,小学生的脸尽成了阳光里的花,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不点儿对葛小宝说:“葛小宝,我替你和蔡晏拍合照?”说着从书包里扯出海鸥牌照相机。白晓静划着桨,笑讲:“靠紧点,靠紧点!葛小宝别绷着面孔!”
小不点儿向下看取景框,拍了,笑一句:“简直是结婚照嘛!”
蔡晏不为所动,笑道:“要不要我替你和晓静拍一张?”
晓静摆摆手:“结婚照嘛,小不点儿应该跟那边船上某人去拍。”三个人都笑,小不点儿看看大家,勉强也笑一笑。
蔡晏推推葛小宝:“你坐过去,跟小不点儿调个位置,你跟白晓静合个影!”
白晓静不接茬。葛小宝没反应,他突然指天边说:“快看,有老鹰!”
从湖里上来,老师指挥学生在凉亭摊开塑料布,开始野餐。葛小宝看大家从书包里往外掏好吃的,他忸忸怩怩跟高老师讲了一声,跑到三舅舅身边来。
“外婆还养着山羊吗?”小宝问舅舅,这是他对从没去过的外婆家最有画面感的想象。
“养了十二只。”舅舅说,“还养了五只兔子、一只公鸡、十只母鸡和三对鹅。”
毛豆子很好吃,三舅舅帮他剥开了好多荚,还帮他剥橘子。舅舅身上浓烈的干稻草和烟草气,混在橘子的香气里,给小宝一种遥远而诗意的感觉。长江?姆妈的老家在长江岸边,可惜她从来没带小宝回去过,自己也从不回去。
小宝知道这个舅舅不是自己百分百的舅舅,其实,三个舅舅都和姆妈同父异母。姆妈的亲妈在她小时候就没了,外公送姆妈到县城上中学,又考进南京读大学,反倒荒废了三个儿子的学业。现在的外婆没对小宝姆妈发过啥怨言,姆妈每个月也从工资里寄钱回乡下。小宝渴望能跟舅舅到长江边,去见识白色棉花地和流个不停的江水。
三舅舅指指银锄湖边一个荷塘,荷花差不多凋谢了,荷塘中间的莲蓬黄黄绿绿十分饱满。舅舅站起来,拍拍身上土,说:“我去给你采莲子吃!”
小宝拉住他袖管,笑他:“水很深,你会淹死的。”
三舅舅憨厚的脸上露一丝勇毅,他看看跟草坪连成一片的碧绿浮萍,说:“公园的池塘未必有我们乡下的深,我试试就知道。”
小宝有点急了:“娘舅,你真是个乡下人!浮萍不是草地,不能下去!”
三舅舅推开小宝,小宝回头看了看凉亭里的老师和同学,再回头来,舅舅已经到了荷塘边,他脱掉草绿色的军鞋,把黑袜子扔在鞋子上,正卷起裤脚管。
小宝喊一声:“别去!”三舅摸摸自己的光膝盖,小心翼翼伸出右腿,踩到荷塘里。他笑了,把另一条腿也踩下去,点点浮萍都粘在他膝盖上,他回头对小宝跷起大拇指,然后对准最好的那丛莲蓬迈开腿去。
那边同学们纷纷站起来,看来午餐结束了。小宝回过头,正看见三舅舅一脚踏空,在水里拼命平衡身体,如一只单脚独立的大鹭鸶。他拖拖拉拉地摔了下去,溅起一个大水柱。
同学们和老师都在小宝的狂叫声里奔过来,三舅舅只消失一小会儿,就从绿布一样的浮萍下钻了出来,头上戴了绿帽子。他傻笑着向大家挥手,一面从鼻子和嘴巴向外喷水。他依旧不忘自己目标,狠狠拉下那几支莲蓬,摘下来扔给小宝。小宝脸红得像一枚苹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上海人全晓得长风公园铁臂山,个个哑然失笑。铁臂山根本称不上山,就是一个土包包嘛!不过,来春游秋游的,人人爬一爬。
铁臂山上种了很多海桐,春天来,香得你喉咙发腻。秋天来香味没了,海桐结了好看的红籽,密密枝叶遮没小径,人在树丛里一转身就找不见。
大队长带领大家上铁臂山,高老师和李老师在山下草坪聊天。大队长对大家说:“做个游戏吧!”endprint
小不点儿激动了:“坏人捉好人?”
“啥叫‘坏人捉好人?”大队长问,“怎么个玩法?”
小不点儿很简单:“女生都当好人,逃;男生都当坏人,追!谁捉到好人多,谁赢!”
也不晓得为啥,简直没有犹豫,女生立马哇一声四散逃开。男生呜里哇啦学鬼叫,嘻嘻笑,开始追上去。海桐林子是绕着铁臂山转圈的,有点迷宫的意思。绕着绕着,大家就迷路了。找不到哪里出去。
白晓静跟着大队长逃,一跑却落了单。正在喘气,小不点儿像只猎狗扑上来捏住她手臂:“捉牢了!捉牢了!”晓静吓一跳,哈哈笑。
“大队长呢?”小不点儿嘻嘻地摸一摸自己肉鼻头。
“刚刚还在,朝那边跑了。”晓静指给他。小不点儿一猫腰,钻进树丛去。
白晓静走几步,一个人没看到,那么多同学像一下子失踪了。
她坐下来,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看阳光淡下去,远处湖水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恍然之间她意识到有啥不对,晓静环顾四周,看了又看,忽然明白有个人同她背对背靠在树干上,晓静妈呀一声吓得要跳起来。
“白晓静,你不要怕,我是葛小宝。”那个人隔着树干,干巴巴说。
“短命死小宝!你盘在这里,吓我呀?”晓静摸着心口,“喔哟!吓煞我!”
“我好好坐在这头,你自己钻进来,我还不敢动,哪是我吓你呢?”葛小宝说。
整队回家辰光,大家在车站等车。车站种了一大片紫红色大鸡冠花,开出一棱棱硬翘翘的曲线。葛小宝的三舅把湿衣服拎在手里,穿着公园管理部给他的一身洗得发白的园丁制服,背后写了“长风”两字。葛小宝跟他舅舅保持三五步距离,像在生气,他忽然哼起歌来,一副很烦的样子,秋唱春花。
秋游回家,葛小宝正撞见王小庆的小妹跟丁志刚在水台口子上说话,丁志刚蛮冷的天了还穿墨绿汗衫背心,一块块胸肌霸道得来!
小宝从放小人书的扁柜子里翻出本连环画《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工笔画的嫦娥故事。小宝一翻开,明白了自己的初心:他原以为自己欢喜电影《海岛女民兵》里那个李海霞;才知道那不是真的,真相是他欢喜月里嫦娥!
冬季
一、 冬天里的暖炉子
周围没常绿树。学堂边上树掉光叶子,剩下秃枝,冷风里矗着。过了这个冬天,毕业就近了,老师盯功课,大家都用了功念书。
葛小宝父母从不重视过生日,这天是小宝十三岁生日,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同桌蔡晏送个小礼物给他:一个白底蓝花景泰蓝小罐子,里头能放点回形针什么的。
中午大家吃完饭,照例都回教室,伏在课桌面上睡午觉。哪个不困觉,高老师进来看见,就用手指指。不是暖天气,人困不着,小宝看蔡晏的长发,凑上去闻闻发香,说:“我欢喜你用的便笺纸。”蔡晏伸手进书包,捞出一长沓白纸,问:“这个?”
小宝不懂这纸做啥用的,才三指头宽,折叠着,像手风琴,边上还打一溜圆洞。他也不啰唆,讲:“在上头写侦探小说蛮有劲!一拉,故事一点点跑出来!”
蔡晏懒洋洋看着小宝,笑:“你写?写,纸就送你!”
小宝抬头看看,高老师不在教室,他掏出铅笔,拉出一条纸,在上头写一句:房子里躺一具女尸……
蔡晏兴奋地吸了口气:“小宝,你真会写小说?写下去!我想看!”她把一沓纸都塞在小宝手里,“纸头写光,我还有!”
小宝笑笑:“写写字,手指头不会冻僵了!”
正写得高兴,设计让一个小女生走进空房子,马上被女尸吓到手舞足蹈。正不确定把这女生写成蔡晏呢,还是写成大队长?高老师抱一大摞考卷进来:“今天下午原来的课取消,改成模拟考试!不许交谈,限时完成!”
年级连搞了几趟突然袭击式的模拟考,想评估这一届学生的成绩。高老师跟李老师一看,奇了怪,葛小宝和蔡晏每次模拟考都第一第二,一对同桌很会读书嘛!小不点儿烂泥糊
不上墙,竟然功课倒退垫底;跟他一道让老师担心的是样子蛮聪明的白晓静。李老师想想白晓静,恨恨地骂:“绣花枕头一包草!”她放不落,晚上又跑晓静家去家访,弄得白家又一次鸡飞狗跳。
过了大礼拜天,周一第一堂课,高老师分析了模拟考结果,破天荒拉下脸凶学生:“读书一塌糊涂,以后当饭桶,很光荣吗?”
小不点儿低头听骂。白晓静想,要是毕不了业,留级,阿爸会不会打死自己?她觉得这日子真没啥意思,不是自己憧憬的那种。什么是自己憧憬的呢?穿好看衣裳,吃好吃么事,有人凑耳朵边边讲好听话?当然,最好不要再天天上学折磨自己。要有那么大出息做啥?阿爸出息大呀,读书从来最好的,现在做人很开心吗?
高老师说:“大家发奋努力,也要互相帮助。一帮一,一对红!葛小宝功课最好,从今天起,跟劳动委员结对学习,帮他提高学习成绩;蔡晏功课也好,和白晓静结对子,帮她赶上来!”
满课堂哄笑。大家都看小不点儿,劳动委员要学习委员当辅导员。
蔡晏笑眯眯手举起来。高老师问:“蔡晏有什么问题?”
蔡晏立起来讲:“高老师,可不可以调一调?我家窗口看得见小不点儿家房门,我跟他结对子好不好?方便点。再讲,葛小宝常拉男同学白相刮片啦、香烟牌子啦,还斗田鸡,我看,让他跟白晓静结对子好!”
高老师笑了:“這样好是好,就怕小不点儿他不听你话。”
蔡晏说:“老师可以告诉他阿爸。不听话,我揭发,他阿爸请他吃耳光!”
满教室笑昏。没人在意小宝和晓静这一组合,他们不言语。
过了两天,高老师带蔡晏去认识小不点儿的阿爸。带小宝去晓静家的是李老师,小宝有礼貌,见人就“阿姨”“爷叔”“阿婆”一圈喊,嘴巴涂过蜜。李老师讲:“葛小宝功课顶好,希望晓静用心,快点赶上来,明年升个好中学!”
晓静一对眼珠看得明白。阿爸对葛小宝特别欣赏,他对功课好的小囡本来就赏识,对男小囡更加。晓静阿爸讲:“谢谢李老师跟葛小宝,我真的要请你们吃饭!我家晓静花样经蛮透的,葛小宝提高警惕!晓静要是还敢不用功,小宝也好,李老师也好,快点讲把我听,我对她不客气!”endprint
李老师连忙打圆场,晓静还是气得不行:阿爸你真是,当着一个憨大男同学,一点不给独养女儿面子!死小宝敢告状,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没想到小宝会得谦虚:“爷叔客气了,白晓静比我聪明。我是死读书,难为情。”
第二天上学,蔡晏像煞有介事,翻阅小不点儿当天作业,葛小宝笑得喊“喔哟姆妈”。他拉拉蔡晏小辫子:“蔡阿姨,恭喜恭喜,认了干儿子?看作业呀?”
蔡晏扑哧笑了,她摇摇头:“不晓得小不点儿脑子怎么长?错误百出!”
“咦?”她转头看牢葛小宝,“你没良心对吧?当了白晓静书童,怎么谢我呀?”
小宝面孔腾地红了,别过头去:“不要瞎说话!瞎讲有啥好讲?”
蔡晏哼哼冷笑。
无意间天色阴沉,落下雪来。大家在教室里做加强训练题,李老师掐时间,气氛搞得热腾腾。中午吃饭前,学生仔才看见窗外世界一片白,高兴得要命,饭也不吃就要去堆雪人打雪仗。李老师喊了高老师,两个人镇压住,才让这群不省油的小囡先到食堂吃过烂糊面,暖了身。
操场上的雪已被各年级学生踏成了鞋印博览会,角落里堆了几个小雪人。小不点儿对蔡晏眨眼说:“小蔡老师,这里不好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蔡晏手团一个雪球,冻得通红,她说:“叫小宝晓静一道去。”
四个人跑出学堂,梧桐树枝上不断落一蓬蓬积雪下来,不小心坠到人头上,人就哇一声跳起来,白粉淋漓。小不点儿讲:“西康公园雪好!”
西康公园不一般!满地雪几乎纯净。周围楼房让杉树的枝干挡在外面,这小公园仿佛一颗小小行星,遗世独立。
“我们堆雪人吧?”白晓静开心得掼脱了手
套,两只手去抄高到脚踝的积雪。小不点儿一抬头,看着远处,整个人呆住了。
大家顺他目光看去,那少女石像边立了两个人,一个男生像是中学生,正将双手搭在女生肩膀上,低头看她脸。女生仰脸说话,嘴里的热气袅着白雾。大家看清爽了,那是大队长。小不点儿低下脸来,伸手帮白晓静抄雪,一手下去,不但捧了雪,还沾了黑泥巴。
听见这里动静,大队长随那个男生绕了个圈,悄悄走远了。
小不点儿没精打采掏着雪,用力在雪人底座上拍打,两只手打得绯红。晓静说:“那是我们大队长的阿哥吧?”
“骗人,”小不点儿凶凶地说,“她没阿哥!”
“我们来比赛,你俩一组,我和小宝一组,看谁先堆出雪人来!雪人不要高,要好看!”晓静说,“来,臭小宝,我来教你做这功课!”
蔡晏安安静静开始堆雪人,她也不和小不点儿搭讪,自己搂雪,自己拍实;小不点儿烦躁了一会儿,忽然又活络起来:“喔哟,快点,阿拉要输了!”他一卖力,雪人很快高到腰际。
葛小宝听任白晓静指挥,晓静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面上虽然没表情,热腾腾的头顶冒出白汽,两只手红过一阵,现在暖了过来。反而白晓静动得少,手是冷的。白晓静弄惯了,一把捉牢小宝的手:“我冻煞了,你手让我焐焐!”
小宝的手是烫的,白晓静舒服得笑了:“真是冬天里的暖炉子!”
小宝脸上还是没表情,他任由晓静在他手上摁贴翻扯,像当个木头人。晓静讲:“看你不情不愿的!”
蔡晏对小不点儿喝道:“看啥看?快把雪人鼻头拧出来!”
两个雪人终于立落树下,小宝让小不点儿脱掉鞋子,站到自己肩上,慢慢立起来,送他到松树枝头采了四个松塔果,给雪人当眼睛。
四个人,脸上淌下汗水,满肩膀白雪花,一起欣赏雪的杰作。白晓静解下自己那条丝绸红领巾,围在雪人头颈里;另一个雪人光着头颈,小宝笑蔡晏,讨她扎辫子的橡皮圈,拉开这小圈,仔细围住雪人粗头颈。他们哈哈大笑,从公园里跑回学堂。蔡晏人高,披散了满头长发,妩媚得让那三个连连称赞,她只莞尔一笑。
晓静读不读书,皇帝不急,急煞太监。她自己另有一想,不是不读,看心静不静得下来。
讨厌的是每到夜里八点钟,晓静吃过饭刚要用功,窗外就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阿施头讲过这是特地为她白晓静拉的,琴声悠扬,全是极好听的西洋曲子。晓静的心一下从窗户里飞出去,像被勾了魂。
那本什么手抄本,她膽战心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读了一次,其实没啥吸引她的,讲的故事也无趣,但她倒尽力揣摩了一番阿施头的用意。
阿施头没再来烦她,倒是晓静进出弄堂,时刻留心碰到他。她冒险把手抄本放自己书包里,准备见到他还给他。
放学,晓静从雪地穿过中苏友好大厦庭院,俄式宫殿在白雪里像回了它自己的祖国。走到弄堂口,阿施头迎风立在那里,两只手插中式棉袄袋里,肩上很多白雪花。他喊她:“白晓静!”
晓静今天心情很好,她笑嘻嘻应一声,连忙伸手到书包里掏出那本《第二次握手》,递还给他:“你上次掉了的本子!”
阿施头特别潇洒地耸耸肩,抖下一缕缕雪:“你看了?好看吗?”
晓静讲:“翻了翻,看不懂。以后你给我书,先问声我要不要!”
“喔哟!晓静你派头好大!”阿施头一面孔委屈,喊起来。
晓静说:“还有,请你夜里不要拉提琴,影响居民休息!”她脸一抬,把阿施头抛在弄口,往前就走。
“哎,哎,你等一歇!白晓静,礼拜天来我家参加小型音乐会!”
“不去。”
晓静进了自家院子,阿施头不敢追进来了。
她仰看屋檐,嘴里不由赞叹。天色太冷,屋檐上结了粗粗几根冰凌,挂下来像几把亮剑,在柳絮乱飞雪花海里,冷冷固定霜雪表情。
弄堂里响起敲铜锣声音,铜锣是石家阿爸敲的,镗镗镗,一声慢一声,喊的却是那个奇怪
的女人马红娣:“落雪注意安全!路滑慢慢骑车!”
晓静觉得马红娣这种女人是不愿干吆喝活的。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目的。
这只是小女人的直觉,没啥逻辑推理。endprint
二、 五斤狠六斤纪念结婚
大雪一连落了三天两夜,雪景倒罢了,葛小宝看玻璃窗上冰花,看呆了。冰花壮观又脆弱,一朵鼻息就让它消逝。寒冷的纹理,仿佛透露令人感伤的真理。
这么冷,武家姆妈却带领全家人回来了。他们打开房门,一趟趟搬进很多包裹行李。三个女儿楼上楼下跑,只不见那臭老太婆。鄰居们听说武家回宁波看了亲戚,他们把臭老太婆安置在宁波老家,不让她再回上海。
小宝有点紧张,生怕武家人给自己脸色看。上楼下楼,他像只小老鼠,尽力避免跟猫碰头。可惜要完全躲避武家人是不可能的,一阵香风袭来,一个武家女儿跑下楼道,小宝要转身逃总要有个理由吧?他低着头侧身相让,等美女一闪而过。
出乎他小小心眼的意料,人家停下了脚步,突然伸出一只有点凉的玉手,在小宝头顶上一阵乱揉:“小宝呀!这般冷的天穿这么少?你真结棍,身体老好!”小宝哼哈连声,人家飘下去了,留下个小傻子。
终于,武家姆妈出其不意上到积雪的大晒台,跟葛小宝面面相觑了。武家姆妈虽没笑容,但她用宁波腔讲:“小宝哦,饭吃饱伐?瘦来兮哦!”小宝受宠若惊:“武家姆妈回来啦?你种的花干掉了!”
武家姆妈摇摇头:“不要紧哦!雪漾,自会长!”
这是一种罕见的和解,它象征一只蛀牙被拔出扔掉,炎症已经消除。这栋楼里其他的牙齿应该和和气气、不碰不磕。
只是在夜里,小宝去晒台上透气后下来,眼角瞥见以前臭老太婆盘踞的角落,鼻翼里又隐约捕捉到一点淡淡体臭时,他会想象臭老太婆大事不妙的结局。
臭老太婆还比不上一只猫,猫还会咬人抓人。武家姆妈会不会把臭老太婆关在猪圈里?会不会和三个漂亮女儿一起用香烟头烫她?会不会已经在乡下的密林里,把臭不可闻的老太婆塞进麻袋,扔进了没人看守的河流呢?小宝很想问问武家小女儿臭老太婆究竟去了哪里,可终究问不出口。
渐渐,小宝忘记了臭老太婆那种特殊的臭味。没有了对臭味的记忆,一切相关印象就消散无踪。
不过,有一种异样的羞耻,好比从蟋蟀盆逃逸、钻进房间隙缝的蟋蟀,潜伏小宝心底。每当小宝和武家姆妈在晒台上搭讪,建设微笑的和平,这种不可名状的羞耻就突然跑出来,轻咬小宝的心。
下了课,蔡晏招呼晓静和小不点儿留下来,一道做作业。小宝问晓静:“假使我下课回家比你走得快,十分钟多走了三百米,你后面十分钟多走一倍路,我保持原速,正好让你赶上。请问前面十分钟里你走了多少米,我走了多少米?”
晓静眼光发直看空荡荡的教室,看了一歇,她笑了:“死小宝,这般复杂,你叫我哪能算得出?”
“真算不出?你是聪明人,不可能!”小宝讲。
晓静又去想,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猜三趟好吗?”
“考试不让你猜三趟。”小宝板面孔。
晓静看看他,讲:“真的假的呀?死小宝,你面孔比我阿爸还凶喔!”
小宝笑了:“不凶我镇得了你?老师让我教你方法,我教你方法,听好了!”
“我听了嗨!”晓静讲,“我吃软不吃硬的,你记牢了,臭小宝!”
小宝讲:“数学和语文学起来可不一样。语文呢,你要想复杂点,运用想象力,写出文章才吸引人;数学呢,别让它骗了,数学就要简单处理。我告诉你,应用题是用技术来解答的,你不要用想象力,要傻做,用X和Y代替里面角色,然后在等号左右搬来搬去,像玩积木,答案就出来了。”
小宝就列了两个等号:
x-y=300
2y-x=300
他教晓静等式两边一加,晓静明白了,特别简单。
“小宝,你比李老师还结棍!”晓静一拍手,小不点儿熬不牢,转头来问:“真的?真的!我告诉你呀,小宝很会花小姑娘,你当心点!”
小宝说:“再回到语文,今天高老师出的题目是“冬天”,你准备哪样写法?”
“很冷啰!”晓静说。
“怎样子冷?你尽管形容来看看?”小宝往手掌里呵气,教室里人走得只剩他们四个,的确又湿又冷。
“穿老多衣裳,耳朵冻红,吐出气来变白雾。”
“好,你已经开始描写了,不过,语文要让想象力飞!你讲了三个现象,你再进一步想象一下!”小宝放松下来,和气了。
“我棉袄里厢有三层衣裳,棉袄外面还加大围巾。帽子有缝隙,风吹进来冻了耳朵。走路喘气,像学校食堂喷蒸汽!”晓静问:“这有啥可写的,大家还不都一样?”
“太好了,白晓静,你绝对聪明。”小宝说,“你告诉我一些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冬天生活?”
“不一样呀?”晓静蛮有兴趣想了想,“我告诉你,你不要去告诉别人哟!我冬天特别想吃食堂的黄芽菜汤!我奇怪了,夏天看见就想吐,冬天烫烫的,吃到嘴巴里,还有股特别的鲜味道!”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冬天赖被窝。阿爸跟姆妈早上要我起床,简直比拖一只猫离开一条鱼还难!”晓静说得高兴,合不拢嘴。
“还有呢?”
“还要说呀?好吧!冬天我会被回家路上的油墩子摊勾引,炸得脆黄的萝卜丝油墩子!想一想流口水呀!滚油像淋浴一样从撩起的油墩子上头流下去!哎呀,我饿了!”晓静大喊一声。
“白晓静,你不知不觉写了很好的一段《冬天》,回家你就写下来,让高老师打分!”小宝点头。
白晓静看见小不点儿也喊饿,就讲:“我请客吃油墩子!小不点儿跑腿去买!”她掏钱包拿钞票。
“我不吃,我不吃!”小宝连连摆手。
小不点儿一把接过钞票:“小宝的特点是虚伪,明明想吃,偏讲不想吃,我去买,看他吃不吃!”
蔡晏笑说:“人家白晓静弄明白功课,有长进了,吃点东西庆祝!你呢,跟你讲得嘴巴干,你啥也没明白,就敢吃油墩子?吃不消你!”
四个人啃着萝卜丝油墩子,收拾回家。蔡晏说:“教室太冷,明天下课,小不点儿跟我回家做作业,你们也换个暖和地方吧?”endprint
小宝对晓静说:“你去我家做作业,我请你吃一碗小馄饨。”晓静拍手叫好。
小宝回到家,爸妈已回来了。晚饭有肉糜蛋糊、炒青菜、蒸广东香肠跟锅底汤。所谓锅底汤,就是炒了肉糜炒青菜的空锅子不洗,加点水跟酱油,烧热了当汤,有时放点紫菜在里头。
吃了饭,正吃热茶,楼道里猛地热闹起来,原来武家三个漂亮女儿跑出来,挨家挨户敲门。
出啥事体啦?每家人家全呆一呆,细听美人儿讲啥。当戏曲演员的武家二女儿专管开腔,阿姐阿妹负责微笑抛媚眼。她们讲:“明朝是阿拉阿爸跟阿拉姆妈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谢谢各位邻居关照,请大家吃糖!”
啥?结婚二十五年的夫妻多了去了,怎么不看见其他夫妻请客吃糖?想一想,大家心里清爽了,武家姆妈还真不容易!
三个风骚如花的武家女儿出来给大家面子,媚得你家门口像春天还魂,有啥理由不回敬人家笑面孔?大家嘻嘻哈哈接了糖果包,里面大白兔奶糖,高级的!
小宝看出阿爸有点尴尬,似乎怕武家三个女儿跑上门来,更怕她们不来。小宝心里倒有底,他讲:“阿爸,武家姆妈的喜糖你要吃的!”
一阵旋风刮过来,香得像天上掼下一个玫瑰园子:“葛老师王老师在家吗?请吃糖,阿拉阿爸姆妈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小宝双份,吃了开心哦!”
小宝接过糖包,讲:“谢谢阿姐,祝贺武家
阿爸武家姆妈!”三只玉手轮流落在他头发上,一个个揉了又揉。
赛过武家姆妈当着众邻居面,又被武家阿爸明媒正娶一回!第二天武家用足吃奶力气,将整栋楼房搞到喜气洋洋。前一晚送喜糖还只是开场,中午,每家人家又收到两只红彤彤的出口转内销大苹果;夜里,等大家下班吃好夜饭,武家三姑娘天女散花一样,又派送一户一只凯司令杏仁蛋糕。大冷天的,蛋糕盒子上头扎了两朵粉红真花!小宝没见过这种绢花一样的花,阿爸告诉他,花叫作康乃馨,武家大女儿工作的友谊商店里有卖的!
凯凯阿爸起了个头,带左邻右舍往武家门口一站,大家叽里哇啦恭喜老夫妻“百年好合”。武家阿爸出来拱了手,武家姆妈讲一连串宁波话,大意是跟大家做邻居很荣幸,大家开心阿拉也就开心。小宝跟牢阿爸,也混了人堆里喊几声。楼下房东连带丁家倒没上来轧闹猛,收了喜糖苹果和蛋糕而已。朱家孃孃问小宝:“楼上武家啥事体?五斤狠六斤纪念结婚?”
小宝带晓静走进楼房,一眼见五个邻居在水房,四个洗菜淘米,一个静等水台空出来。天气阴冷,有股奇怪的阴沟浊气在空气里蛰伏。小宝闻到这气味,脸红了,他说:“白晓静,我们去楼上,楼上没臭味。”
晓静说:“哪里有臭味?我没闻到。”她爬着楼梯,讲,“这里有许多邻居,你平常热闹煞!”
小宝平时没留意的各家垃圾突然全跳到眼睛里,他几乎想回过头,一把蒙住晓静眼睛!
打开自家房门,小宝又有新发现:房间实在太小,而且也冷。小宝让晓静在方桌边坐下:“白晓静,你先做功课,我去烧点开水。”
小宝替晓静冲了只热水袋焐手,又为她冲一杯麦乳精,然后认真看起晓静的功课来。看出来的问题,他结合学习方法,又讲一遍。晓静微笑着听他讲,一起把当天的功课做了。
“饿煞了!”晓静说,“你不是要请我吃小馄饨吗?”
小宝点点头,他记得自己铅笔盒里有一点积存的零用铜钿,本来准备去买旧书的,现在请一碗小馄饨还是够的。
两个小学生出门往武定饮食店去,武定饮食店飘出很香的气味,晓静一看,原来里面在炸臭豆腐!
“我要吃臭豆腐!”她跳着,开心地原地转了一个圈。
小宝面孔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手里攥着那一两毛钱,心里怨姆妈小气,平时不肯多给点。
“好的。”小宝说,他看见臭豆腐一分钱一块,要了五块臭豆腐。
晓静很馋地吃了两块,舌头烫痛了:“这么烫,我上当了!”
小宝要两碗小馄饨,里面葱是葱,白是白,小馄饨像金鱼上下游动,大尾巴一浮一沉,热气袅袅:“白晓静,小心别再烫了!没人抢你的,馋痨坯!”
“谢谢小宝请客。”晓静倒文静下来,道了一声谢。
“咦?”有人发一声惊奇,“这个不是我们的葛小宝吗?”
小宝一抬头,原来是洪亮哥,他端一只钢精锅子,进来买吃的。
“喔哟,今朝威风,小宝下馆子吃独食!”洪亮笑道。
小宝连忙立起来,一只面孔涨得通红:“洪亮阿哥!”
洪亮又看见了晓静:“喔哟!小宝不是一个人!这个小妹妹长得老老好看,不会是小宝谈了女朋友吧?”
小宝连连喊:“洪亮阿哥,你神经病啊?”
晓静一时间不晓得这高大英俊的阿哥是啥人,倒不好响。她微微笑,继续吃馄饨,不理不睬。
洪亮笑了:“不好意思,开开小宝玩笑。面孔红了,阿拉不响了。再会!再会!”他排队买小笼去了。
晓静冷冷说:“葛小宝,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小宝额角头出汗:“晓得!晓得!他是楼下阿哥,最欢喜乱开玩笑!”
晓静看他出汗,抿嘴笑了:“快点吃馄饨,冷掉了呀!”
后面一天放学,晓静对小宝讲:“小宝,商
量一桩事体好吗?今朝你我去南京路上寻地方做功课?你请我吃过馄饨,我要请回你,去吃友联生煎好吗?”
葛小宝想也不想,講:“不好!”
“不好?”晓静问,“那你欢喜吃啥点心?”
“白晓静,我们不是为了吃一道做功课。你老聪明,功课越来越好。我们多花点辰光温课,点心不吃了!”小宝说。
“功课当然要做,肚皮也要饿的呀!”晓静白他一眼。
“我不吃女小囡么事。”小宝讲。
“啥?”白晓静看看小宝绷紧的面孔,“死小宝你啥意思?”
夜里,晓静让阿爸看功课,阿爸开心讲:“李老师安排得好,晓静明显开窍了,做数学逻辑清爽,写作文有趣了!”endprint
“是葛小宝教得好,他老会得总结。”晓静将小宝“数学与语文不同”的闲话告诉阿爸。阿爸啪地拍一下台子,吓晓静一跳,只听他说:“葛小宝有出息!”
“阿爸,我碰到一个难题。”晓静装得委委屈屈。
“啊?”晓静阿爸吓一跳,疑神疑鬼:“啥,啥事体?”
晓静讲:“天冷,下课没暖热地方做作业。小宝带我到他屋里,也冷,他没啥零用铜钿,还请我吃小馄饨,我请还他,他坚决不肯。阿爸,怎么办?”
阿爸笑了:“我看出小宝是老实小囡。这样子,明天开始你带小宝回家里做作业,阿爸把阿娘钞票,阿娘做点心给小宝吃,你也沾光!”
“阿爸真好!”晓静露出狡猾笑脸。
从此,放了学,小宝先反方向穿过中苏友好大厦,跟晓静回去新式里弄房子做作业。晓静功课越来越好,比小不点儿进步快!过了没多久,连小宝也看出来,晓静弄堂口有个样子老好的阿哥常常来盯晓静,不说话,怪里怪气。晓静跟小宝咬耳朵:“葛小宝,帮一记忙好吧?”
“啥?”小宝无知无觉。
“看见弄堂口这个坏小人?他要是过来跟我搭讪,你请他走开点好伐?”晓静问。
“啊?我请他走开,他就走开啦?”小宝觉得匪夷所思。
“你讲你是我男朋友!他就会得走开!”晓静娇声讲。
“啊?”小宝面孔冷风里没红,现在一枪头红了,“我不是你男朋友呀!”
“死小宝!”晓静白他一眼,“晓得呀!假装呀!你面孔红啥啦?”
三、 甜蜜蜜,她笑得甜蜜蜜
周六中午放了學,小宝要回朱家孃孃屋里吃饭,晓静讲:“臭小宝,你福气好,阿拉阿爸关照我谢谢你。他给我五块钱,叫我今朝下半天南京路上请你客,你想吃啥?不要难为情,讲来!”
小宝讲:“爷叔客气,我不去。”
“又来不吃女小囡么事那一套对吧?”晓静嗔道,“我阿爸请你呀!”
蔡晏在松头发,托牢了长头发,讲:“小宝,晓静自己聪明,她阿爸倒算你一份功劳。蛮好我不跟你换搭子,现在晓静请的就是我了!”
小宝笑:“要么你跟晓静去?”
晓静讲:“小不点儿功课不长进,气死小蔡老师,今朝不带他一道白相。下半天三点钟,我们三个人,新镇江餐厅门口碰头,不见不散!”
回家路上,小宝看见丁家二儿子丁志祥。丁志祥穿一件蓝棉袄,戴了深蓝色袖套,性急慌忙,心事重重,差点走路撞电线木杆。小宝跑过去拍他一记:“志祥兄,中饭吃过啦?”
丁志祥看看小宝,突然可怜巴巴问小宝:“小宝兄,平常我待你如何?”
小宝以为他又开玩笑,仰起脸不屑:“一般一般!做啥?”
“平常阿拉跟你小阿弟老要好,称兄道弟,对吧?你快点帮我忙,回去看看雅茹会不会被她姆妈打,夜里告诉我情况,好吧?我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丁志祥像捞着救命稻草,拉起小宝的手连连摇晃。
洪亮姆妈为啥要打女儿?明摆了是这个丁志祥做了坏事体!小宝掼脱他的手:“人家姆妈打女儿,跟你搭啥界?要你瞎起劲?”
丁志祥也顾不得,对小宝讲:“我欢喜雅
茹,我想跟她谈对象呀!”一句闲话讲出来,眼眶也红了。他不像丁志刚满身肉还阴势势,人比阿弟实在。
小宝像大人那样叹口气,讲:“格么好的!我去看看!”丁志祥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你!”
一进客堂,小宝察言观色,看见样子不对!怎么朱家许多人跑在客堂里立定?大女儿和二女儿调回了上海顶替阿爸,此刻除了小爷叔去了苏州河捞死人,其他个个在客堂里。
洪亮妈端一只米锅子,头低着,像在拣碎米,嘴巴却讲得响亮:“自古以来,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关照你们兄弟姊妹,阿拉屋里阿爸死了,儿子还没长大,自己篱笆扎扎紧!”
“姆妈,可以了吧!”雅茹窘得满面孔通红,“话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呀!”
“啥?”大女儿帮娘立威:“姆妈讲得一眼眼不错!阿妹你命好,没像阿姐到乡下吃苦。记牢,只有姆妈阿爸是为你好,外头人?全为他自家好!”
“好了,不要多讲。”洪亮姆妈下死命令,“自己要自重!我有九个女儿,个个寻男朋友必须我看得中,哪一个敢自作主张,试试看!”
雅茹跑进房间去了,朱家孃孃看小宝背书包:“下半天不上课啦?快点吃饭,中饭有红烧肉,快去吃!”
小宝跟大爷叔、孃孃三个人吃饭,小宝看看他们俩,讲:“丁志祥长得还是蛮好看呀?”
“小囡多管闲事!”大爷叔筷子点点他,“吃肉!”
“男人长相好不乐惠!”孃孃讲,“吃窝边草,更加算犯规!”
小宝想,吃女同学的请,肯定不好,不但老师要看不起,阿爸姆妈也要怪。但晓静一定要请,不去又不好,要么送样啥礼物给她?
小宝翻来翻去,翻出阿爸给他的两只蝴蝶标本,一只是金凤蝶,一只是龙蝶,展翅在玻璃木盒里,漂亮得很。他觉得,金凤蝶要送给晓静,龙蝶送蔡晏。
三个小朋友在新镇江餐厅门口碰了头,往前逛到六一儿童用品商店,一起扒橱窗,看那列有轨道的绿火车。火车上小小落了一层灰,蔡晏讲:“太贵,卖不掉!”
晓静说:“我好喜欢这火车,真浪漫!”
小宝琢磨了半天,说:“你是想坐火车去外地白相。”
有个人凑上来一起看火车,他对白晓静说:“晓静,又碰到你!”
阿施头还是背着他的琴盒子,人有点憔悴,在短大衣里头打抖:“现在很难碰到你,不像夏天,大家在弄堂里走动。”
晓静矜持地笑笑,对大家介绍:“这位是阿拉弄堂里的音乐家,小提琴手。”
蔡晏很羡慕地看看阿施头的琴盒子,没讲话。小宝也不说话,他知道这个就是晓静说的坏小囡,他戒备地看看,不过,看不出什么。
阿施头看看绿皮火车,看看晓静,看看小宝和蔡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写的小请柬,讲:“明朝阿拉屋里有个小小音乐会,小同学们一道来吧!”endprint
没人搭理他,大家都看晓静。
阿施头说:“我阿爸姆妈要去香港演出,你们可以听听演出曲目。”
晓静看看蔡晏,蔡晏眼里闪光,晓静讲:“葛小宝,你去我也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小宝记得晓静的话,刚要说不去,蔡晏求他:“去吧,小宝,我想去!”
小宝看看晓静,她看着火车。看看蔡晏,她不解地望着他。再看看阿施头,这人头发天然鬈,还蛮斯文的。小宝说:“晓静,阿拉陪你一道去吧。”
“一言为定!”阿施头风度翩翩一转身,走远了。
三个人到王家沙吃点心,堂吃,可以暖暖坐一坐。晓静给每人叫了一份双档,外加每人一客两面黄。小宝将蝴蝶标本从口袋里掏出来,送给晓静跟蔡晏,两个人都叫好看,欢喜得了不得。可是,蔡晏摇摇头,把龙蝶还给小宝:“还是你留着,跟晓静一人一只。”
“啥意思?”小宝茫然。
“梁山伯跟祝英台呀!”蔡晏瞟他一眼,“装糊涂!”
小宝面孔红,把蝴蝶标本硬塞给蔡晏。晓静本来微笑,现在嗔道:“啥意思,不要跟我一人一只?好呀,你跟蔡晏一人一只才对!”
送了半天,蝴蝶俱回到小宝手里。点心热腾腾上来,大家不再说蝴蝶。
第二天下午,小宝跟蔡晏一道从江宁路新闸路口走陕西北路去寻晓静,蔡晏看着陕西北路南阳路口的竹篱笆墙问:“这竹篱笆这般牢靠?我生出来就有,永远不松不烂。”小宝讲:“你晓得里厢是啥地方?蒋介石跟宋美龄结婚办婚礼的房子呀!”
“你什么都晓得。”蔡晏笑了。
“我就不晓得你头发为啥要松了绑,绑了松。”小宝说。
“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
晓静已经等在弄堂口,今朝她穿件白色紧身棉袄,显得特别修长,一张面孔清清爽爽,玲珑细巧。他们走进阿施头家前,被两个打扮得不同寻常的高挑姑娘电晕了。
大冬天的,两个陌生的高个女生只穿了薄薄夹克,下面黑裙子,刚盖过膝盖。她们化过妆,眼睫毛翘翘的,面上搽了胭脂,像两只冬天里不合时宜的蝴蝶,刚飞进弄堂,要飞进阿施头屋里去。
她们才进去,马红娣就和一个晓静不太熟悉的男人从左边弄堂口跑出来。马红娣讲:“这两个女的哪来的?看着不像正经人?”男人用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好像去拉琴的家里?”
晓静招呼了一声“红娣阿姐”,马红娣笑嘻嘻讲:“静静越长越漂亮,跟同学白相呀?”
晓静说:“阿施头屋里开音乐会,叫阿拉去听小提琴。”
马红娣面孔僵牢了:“赤佬,没请示过向阳院?”
晓静晓得讲错话,吐吐舌头,领小宝和蔡晏进了楼,到楼上施家门口敲门。
来开门的是阿施头,天气还蛮冷,他家屋里像医院候诊室一样烧了一只煤炉子,铅皮管通废气到墙外去,所以穿衣裳就像春秋天。
三兄弟一色黑短大衣,样子挺括得不得了。施家阿爸姆妈全不在,那两个高个子姑娘捧着茶杯喝茶,只跟阿施头的两个阿哥讲话,转过脸瞥晓静他们一眼,又转回去。
阿施头给晓静他们三个冲了三杯热可可,这东西比麦乳精金贵,用金纸头包好一块块,热水里泡开,调羹捣呀捣,喷香。
施家两个阿哥先轮流拉了几支西洋曲。蔡晏听得很仔细,还讲得出勃拉姆斯什么的,小宝完全外行,只听热闹。他看那两个女郎,似乎跟自己一样,茫然四顾。
阿施头对晓静说:“晓静,等一等我拉的才是让你听的,是中国曲子,很好听。”
屋里暖和,只穿毛衣还冒汗。阿施头拿起弓和琴,讲:“邓丽君。”
大哥二哥和两個女郎露出开心笑容,立起来。
阿施头开始拉琴,跟西洋曲完全不一样,这曲调一滋出来,就像太妃糖酥软甜蜜。听曲的人刹那间心里暖洋洋,眼睛前面开春花。多听一歇,心里有点不开心,觉得天堂在歌里,人隔绝在外头。
一醒过神来,小学生们看见施家两个阿哥跟两个女郎搂抱在一起了,摇啊摇,又像跳舞,又不像跳舞。这是做啥?晓静凑到蔡晏耳朵上:“阿油!恶心,不要面孔!为啥男人女人脸贴脸呀?”
换了一个阿哥拉琴,阿施头过来问晓静:“阿拉跳舞好吗?”
晓静摇摇头,面孔粉红:“不跳!”
阿施头讲:“那么,我来教这位小弟弟跟这位小妹妹跳。”
小宝讲:“不跳!”
僵了一歇歇,阿施头又去演奏“邓丽君”,两个阿哥跟两个女郎在那里抱着摇,男人女人,面孔紧紧贴牢。三个小学生坐着看,曲调可真美,大家心里荡漾得不行。
“咚咚咚”,外头大力气敲门,阿施头停下琴,两个阿哥和女郎立马分开,彼此坐得远远的。阿施头去开门,一开门,就听见马红娣声音。
“家里搞舞会,事先跟向阳院申请报备过吗?”声音冷冰冰恶狠狠。
“阿拉就拉拉琴,没开舞会。”阿施头镇定自若。
“没开舞会?大白天拉拢窗帘做啥?”马红娣问。
“隔音呀。”施家大哥手里拎着自己的琴跑出来。
“我们可以进去看一看吧?”马红娣不依不饶。
“那样子呀?好吧,你请。”施家大哥伸手拦住了马红娣的随从,“马主任进来可以了,其他人门外等等!”
马红娣看一眼小学生,眼乌珠盯牢了那两个女郎:“这两位是……?”
“音乐学校的同学。”施家二哥忙解释。
“嗬嗬。”马红娣冷笑一声,“音乐学校的?我看不像,你们也拉两支曲子我听听?”
“马红娣,你哪能这样子讲话呀?”施大哥不开心了。
“因为我是马红娣!你们背后不是叫我拉三吗?如果我马红娣是拉三,我就认得出其他拉三!”
“你嘴巴清爽点!”一个女郎跳起来。
“你识相点!”马红娣一声吼,声音像老太婆,“当心我报上去,将你们一个个当破鞋弄进去!”endprint
晓静看得吓死了,埋怨小宝:“都是你不好!我講了不来,你偏要来!”
马红娣镇住了施家一家门:“刚刚拉的啥曲子?”
“《浏阳河》。”阿施头老老实实低头说。
“放你臭屁!”马红娣嘻嘻笑起来,“只阿施头也不是啥好东西!你当我不晓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区里都传达过了,是靡靡之音!邓丽君!台湾攻心弹!”
“我告诉你们,”她仰起脸,抬着厚重的胸,“你们今天够进派出所了!不但寻两只拉三跳黑灯舞,还勾引未成年的小学生!”
晓静和蔡晏都吓坏了,这种话难听得没法承受。小宝倒显得胆大,他睁大眼睛看马红娣,这种人他以前没见过,现在非得看个仔细看个明白。马红娣也发现小宝两只水泡眼怪怪,不过既然是个小小囡,她也不计较。
施家大哥声音变了:“马主任,你别上纲上线!大家是街坊邻居,你放我一马!”
“放你们一马可以!”马红娣爽气,“不过要为我办桩事体!”
“啥事体?”施大哥问。
“不急。等你阿爸姆妈回来,自己乖乖把今朝的事汇报了,让你阿爸来向阳院寻我!”马红娣得意扬扬讲完,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凶白晓静:“静静你只憨小囡,不该来的地方你偏来。还不快点滚回屋里去!留心我告诉你阿爸,打断你两条白腿!”
四、 红色娘子军
上海冬天冷且湿。稍微有点铜钿人家,下了班,一人抱只铜壳汤婆子,佝头缩颈,关紧门窗,听听无线电。
马红娣不同意弄堂的冬天应该这样子过,她说服了拉小提琴的施家一家门,到向阳院义务帮忙排演《红色娘子军》。
马红娣挨家挨户解释向阳院排演《红色娘子军》不算瞎胡搞,区里提了要求了,要全区比赛革命文艺,抵制从香港飘来的靡靡之音。马红娣制止了一起靡靡之音事件,她不但没去区里邀功请赏,反将坏事变好事,让施家五把小提琴一起为音乐剧添彩。
马红娣从不掩饰个人小心眼,她大大方方告诉每个弄堂女人:“你们来跳一跳,暖暖身,反正天冷。至于吴琼花,你们不需要演,我来演!”
一时间,红娣在晓静家院子和后头弄堂都挂上电喇叭,每到中午十二点就播放主题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阴冷冷的天色下,娘子军军歌声声催人,不晓得要让弄堂里女人几时去充军?大家听得背脊骨发冷。
就在晓静家院子,马红娣搭起一个木板大舞台,自己第一个跳上去练。她当干部当得发福了,就算绷上蓝色的娘子军军装,戴一顶有红星的八角帽,剪齐耳发,脚背扎上布条条,看上去也不是吴琼花,倒像一位船主婆。
红娣看见女人们捏牢嘴巴在台下笑她,她不急,她喊一嗓子:“每家必须来一位女性,参加《红色娘子军》排练!”
第一个主动上台跳的是阿施头的姆妈,她没穿演出礼服,这回穿的是马红娣从区文化宫借来的有汗酸气的仿真军装,戴顶老土八角
帽。提琴演奏家看上去没练过舞,像只鸭子在岸上走,不过走得很当真,合着主角“吴琼花”错误百出的步子,亦步亦趋。
马红娣捧起居民花名册,男人捐钱给红娣时打过老公的泼妇全进第一批排练名单。马红娣命令她们叉开大腿跳一字,叉到冷风灌了小肚皮,红娣还再三再四逼人家踮脚尖呢!
晓静屋里,不见得让阿娘去应卯,但晓静姆妈实在恨这桩事体,她准备请医院院长出面,免除护士长跳《红色娘子军》的差役。可惜晓静有点心虚,生怕马红娣讲怪话,让阿爸起疑心,她就自告奋勇替了姆妈,算是古有花木兰,今有白晓静。
晓静起劲在红娣搭的台上蹦跳,她看见阿施头跟他两个阿哥无精打采拉琴配乐。在凛冽寒风中,三兄弟还是一色黑短大衣,表情像来出席马红娣葬礼,被她当场诈尸。
幕间休息,晓静跑台下擦汗,阿施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对她讲:“晓静,我连累你了!”
晓静不喜欢他那种看同案犯的眼色,她讲:“不搭界的嘛!”
阿施头拿出一种赎罪腔调:“阿拉阿爸姆妈讲的,惹了马家这只拉三上门,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家抓紧准备到美国去,请美国给音乐家发签证。你晓得就好,千万别告诉别人!”
晓静仰起脸盘子,沐浴冬天阳光,讲:“你十三点呀!关我屁事!”
吃夜饭,阿娘心情不好。台湾的儿子媳妇这次又托人带东西来,是些稀奇古怪的补品,什么西洋参,什么洋鱼肝油,什么灵芝水……阿娘让带东西的人告诉那边,以后不要寄信寄么事,大家一刀两断,不要害娘害弟弟。
阿娘为讲这句话哭了。阿爸今朝不但不发脾气,还劝阿娘不要伤心,伤心没意思,日子开心是一天,伤心也是一天。
晓静问阿爸台湾在哪里。阿爸随手画只鸡,鸡肚皮下画只蛋,蛋就是台湾。晓静问美国算啥地方,阿爸说那远了,在太平洋对过。晓静想台湾亲戚照片上穿那么光鲜,一定有钞票。那么,美国好还是台湾好?
“美国好还是台湾好?”阿爸想了想,讲:“都是我们社会主义的敌人。”
“我是问日子哪里过得好?”晓静强调。
“美国吐口馋唾丝,台湾咽下去就够活了。”阿爸笑了。
原来是这样!晓静想,那美国人穿啥衣裳呀?个个貂皮大衣绣花鞋?
小宝听晓静讲美国,小宝说:“我见过美国人。蓝眼睛金头发满手臂膊金毛。”
晓静笑他吹牛皮不打草稿,小宝笑笑:“美国人送我一本画册,我让你瞧瞧!”小宝的画册到了晓静手里,晓静不像小宝第一趟看画册目瞪口呆,晓静动静大,是长吁短叹:“这么漂亮的房子呀!这么漂亮的马路呀!这么多货色的店呀!这么馋人的餐厅呀!男人格能神气!女人交关漂亮!一个个穿落身上的衣裳,好像不是裁缝裁得出的嘛!”
看完画册,她呆了,不声不响。小宝讲:“你这副样子,这本画册只好送你了!”晓静将画册还小宝,可怜兮兮笑了笑:“如果有办法让我到美国去,你讲我去不去?”endprint
小宝摇摇头:“我不晓得。”
“如果有男的要我做他女朋友,就带我去美国,你讲我答应吗?”晓静又问。
小宝被问得发昏,讲不出话。晓静讲:“你回答我呀!”
小宝讲:“男跟女为了欢喜住一起,这叫结婚。”
“为了去美国住一起呢?”晓静抖抖豁豁问。
“不晓得。我只晓得为钞票住一起叫妓女。”小宝讲。
“哎呀,难听死啦!”晓静皱起眉头,“你就是欢喜瞎讲话!”
《红色娘子军》排练得差不多了。马红娣练得发狠,她可以飞起来,两只大腿一字绷开,笔笔直。
红娣的冤仇是深的,所以向前进的心是诚的。红娣熬不牢,告诉施家女人:“不但区里主要头头全部来看演出,还有市里重要人物!你家拉好琴,我跳好舞,这一回,上头就记牢我们啦!”
没半天工夫,施家一家门在这句话底下发起抖来。要是一家五把提琴让市里头头有了
印象,那还走得成吗?只要卡下一把提琴,施家就支离破碎。
“这只拉三,自家想往上爬,拿我家当垫脚石!”施家阿爸讲,“恐怕要想想办法啦!”
“拉三想朝上爬,拿阿拉一家門垫脚!”阿施头立马又把家里私房话告诉白晓静。他弄堂口等到晓静,跟到她院子门口,情真意切讲:“晓静,虽然你还小,但我真被你迷昏了。你跟我去美国吧!”
“神经病!我又不是你屋里厢人,我哪能跟你去美国?”晓静听见自己嘴巴如此回答。
“你当我的童养媳好了!”阿施头开心地吃晓静豆腐,“你相信我,会有办法呃!”
“难道只有你才能带我去美国?”晓静茫然看看弄堂和院子,白日做梦一样喃喃自语,口气是软绵绵的。
阿施头左右一看,四处正无闲人。他突然伸手揽住白晓静腰肢,像鸡啄米,在晓静脸颊上亲了一口。
“十三点男人,死开!”晓静骂他,伸出去推阿施头的手力气大得像男生,她脸上,红晕得冒出热雾,仿佛冬天里错开一朵糊涂月季。
五、 溅到铁梯上的米粒子
王小庆食指和中指捏两张宝蓝色电影票:“小宝,到静安寺看电影去!”
老电影新看,蛮好,动画片《渔童》,百看不厌。看完电影,两个人哈哈笑,一路模仿洋大人:“这个鱼盆是我的,应该还给我!”王小庆讲:“小宝,陪我去寻丁志刚!”
“做啥啦?”小宝听出小庆闲话里厢有文章。
“喊你陪嘛就陪来!闲话这般多!”小庆不想正面回答葛小宝。
走回家,两个人也不喘气,小宝敲敲丁家门:“丁志刚,有人寻你!”
夜饭老早吃好了,天冷,人人困得早。丁志刚不声不响跑出来,上身只穿一件V领绒衫:“小宝做啥?半夜三更哇啦哇啦?”
他看见小宝背后王小庆,马上不响了,眼睛看牢小庆。
小庆点点头:“是我寻你!你跟我到上头晒台来一趟!”
丁志刚一个格愣不打,跟小庆上晒台,小宝问:“你不冷吗?”
小庆对小宝讲:“小宝你闲话可以少点伐?嘴唇皮上头毛毛不是已经长出来啦?”
到晒台上,冬夜一片黑,丁志刚冷了,朝黑夜里打拳头,嘿嘿有声。小庆等他消停了,讲:“丁志刚,阿拉阿爸叫我来寻你,今朝小宝蹲旁边做个见证,你今后不要再盯我阿妹!”
丁志刚沉得牢气,他闷声不响,看着小庆黑影子。
“你听清爽了?听清爽哼一声,我好回去困觉了!”王小庆打个哈欠。
“我的事体你别管!”丁志刚阴势势地讲。
“啥?”王小庆一下子怒气冲冲, “你想到阿拉屋里做女婿呀?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吧?”
丁志刚嘴巴呼呼有气,朝黑暗里猛击几拳头,不回答。
“好吧,这般跟你讲!”小庆叹口气,像对不开窍的白痴摇头,“听说了吧?抄家抄去的家私要退回原主了!连弄落脱、寻不着的,也要折成钞票退发原主!阿拉屋里被抄家的么事值多少?你晓得阿拉王小玲身价吗?别再搞笑了,好伐?”
丁志刚还是不睬,拼命朝黑夜的虚空打拳头,浑身肌肉给人一种弹跳感,脚步杂乱,在地上蹦。
“小宝,走,回去困觉!”小庆领头,小宝尾随,两个人下了铁扶梯,把丁志刚晾在寒夜晒台上。
就要过年了,小宝喜洋洋跟阿爸到南京路上排队,买一大包凭糖果券定量供应的过节糖;又凭票去领了块方方正正包在蜡纸里头的冰蛋。
小年夜下半天三点多,阿爸将煤炉拎到房门口,化掉冰蛋,加水做蛋饺,一股蛋皮香。姆妈一年忙到头,终于盘在房间里多困一歇。小宝跑到木楼梯上,抱牢木扶手往下滑,用力嗅老木头潮湿的咸味。
一转头,透过木楼梯另一边的采光小窗,他看见王小庆竟然到水台上替外婆淘米,从来不做家务的公子哥儿,淘米样子老老滑稽。小
宝屏住笑,伸手到楼梯里侧缝隙抓到一把碎木片,透过小窗,朝小庆米锅子里一掼,王小庆呆若木鸡低头看锅子的样子刹那间定格到了小宝记忆中。他忍不住要狂笑,连忙悄声跃上二楼,从铁扶梯上俯瞰王小庆,可是,小庆不见了!
顿时,王家独立的大灶披间传出一声尖叫,王小庆小脚的外婆跌跌撞撞冲出来,手抖抖地端着那只米锅。小宝俯视那一幕,尽管没人发现他,大祸临头的干涩却堵了他喉头,胃也抽搐起来。
楼下客堂里传来几个人的尖叫,越来越多人的吼声,这结成一团的恐怖声音顺木楼梯滚动上来,叫小宝脚底发软。
一群人拥出客堂,拐弯进入空无一人的水台。王家阿婆手里还是那只米锅,水洒掉了,小宝扔的木片粘在稠厚的米粒上。王小庆拉牢朱家洪平手臂,洪亮姆妈浑身发抖,高声讲:“不要血口喷人!洪平好好在屋里做功课!何况朱家人哪会做下作事?”
王小庆哭了,把洪平拉得更牢。朱家孃孃、大爷叔、小爷叔跟二阿姐围在一边,面有怒色,却一语未发。
“就是从楼梯上的窗口掼出来的!”哭泣的王小庆用手一指。endprint
后面发一声喊,人高马大的洪亮不晓得从哪里赶到,他出手,一记头搨,击中王小庆,一把将他从文雅的阿弟身旁揪过来:“叫你只狗屄养的乱咬人!啥意思?那把手枪害朱家一家门,害了还不够吗?”
话还没说完,王家阿婆手里米锅子哐当掼到水台上,白米如千万粒水珠飞溅到空中,甚至溅起高高的一粒,飞翔到二楼铁梯小宝面上,湿润地粘在他鼻翼,一凉……
王家阿婆发出凄厉的尖叫:“我不要活了呀,欺负煞人啦!”她一头扎在洪亮阿哥肚皮上,顶得他腾腾腾倒退三步。大家喊着叫着搅成一团。四邻在家的,快点跑出来劝架。
小宝无力地瘫坐铁梯上,已不敢上前说明事实。尽管年幼无知,他一样能感觉仇恨张开大翅膀,在水台上方的狭窄空间上下飞舞,好比阿爸生物教科书上画的翼龙跳将出来,人类无从驱赶。
小宝把真相吞进肚皮,这可不能让姆妈阿爸知道!他浑身发了一阵鸡皮疙瘩:难道姆妈担心得对?自己随便做什么,都会惹是非?
老屋里十几二十家房客的冗长日子,像江宁路上梧桐树的叶,正面翻过来,就是毛拉拉的反面,反面一转,又是蜡光发亮的正面。
过了年,年初五就是洪亮大阿姐结婚的大喜日子。
洪亮姆妈有言在先,每个女婿首先要她做姆妈的看得中。女儿能王八对绿豆自然好,万一有意见,大家再商量。
大女婿是后头弄堂里方律师的亲侄子,人老实,在纺织厂当办公室主任。年纪虽然比洪亮大阿姐大十岁,但洪亮姆妈看过,满意。
毛脚女婿头一趟上门,正巧小宝也在朱家客堂里晃荡。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犹犹豫豫摸进来,拎一只白壳子奶油蛋糕,沉沉的五六斤花生糖,裤脚管像落雨天一样卷起来。头发没新剃,软软粘在脑门上。小宝记得最牢的是他细长的眼睛和弯弯月牙般的肥厚下嘴唇,一笑一面孔。
朱家请小宝一家同去绿杨村吃喜宴,反复强调不要送礼。阿爸姆妈一商量,封了一只五元的红包,让小宝代表全家去。
绿杨村好饭店,坐落在南京西路上新华书店隔壁。中午,小宝跟牢洪平阿哥一道逛过去。进门一道五彩屏风,上面游着苏绣金鱼。正厅里摆了五六桌,冷菜花花绿绿。朱家插队的女儿们有一两个没回沪,其他都笑盈盈穿了过节衣裳在厅里张罗,大阿姐出嫁是家里第一回嫁女儿呀!
小宝看见朱伯伯厂里那个革委会吴主任高坐主桌新娘子一边。一问,才晓得他为朱家两个顶替名额掼了乌纱帽,不当主任当普通干部了!这桩事体朱家大女儿进厂后才弄明白,洪亮姆妈感念至深,一定要他来当证婚人。
原先的吴主任此刻正回答洪亮姆妈:“阿嫂过奖!凭良心做人,凭良心做人!阿嫂过奖!”
一道道淮扬帮菜式上桌:油爆虾、水晶肴蹄、大煮干丝、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浇汁黄鱼!小宝还欢喜一样清炖圆鱼,悄悄吃了不少。参加婚礼,对小宝来讲就是大饱口福。
朱家大阿姨今朝穿起大红棉袄,面孔还搽了胭脂,一头大波浪是到南京理发店去烫的,花了十块钱<\\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6#\链接\口来.eps>!新郎官终于用了发胶,头发神气地向后卷起来,看上去年轻好几岁,跟新娘子般配了。他只会笑,快笑不动了!天上掉下个美娇娘!
等一轮酒敬好,香烟一根根点红,该当新郎官讲几句辰光,只憨大反倒不会讲了!弯起只大嘴巴,笑,接着笑。
大家看看现场,只小宝一个小囡,就捅捅他头颈,喊他提怪问题。小宝雀跃,问新郎:“你当了新官人,今后头发还黏嗒嗒不梳?”
“天天弄清爽,弄清爽!”新郎官表决心,眉开眼笑。
小宝又问:“阿拉大阿姨比你漂亮得多,你占了便宜,怎么感谢丈母娘?”满场哄笑。新郎官愁眉苦脸不响,他阿爸姆妈也在主桌上坐落了,他不想承认自己难看。
洪亮姆妈立起来,丈母娘来替大女婿解围:“小宝讲的是小囡闲话,长大了就晓得男人不必漂亮,首先要忠厚,要诚实,吃得起苦!结婚讨老婆是一辈子事体,漂亮不可能一辈子,人品好,一辈子!”
老一辈个个点头,夸洪亮姆妈明理。洪亮姆妈红了眼眶:“我十六岁嫁到朱家,好日子也有过。后来一样样变了,男人也命苦走了。还好我有儿子有女儿,我活得还蛮有劲头。我要看女儿一个个寻到好男人嫁出去,看儿子寻到好工作好媳妇。一家门团团圆圆,没病没灾,好让我男人在九泉下闭得起眼睛!”
讲到悲处了,大家眼泪汪汪,借喜酒也诉一诉委屈!女婿一步上前,中山装里头摸出块白手绢,送丈母娘揩眼泪。就这一招,大家跷大拇指,讲这个女婿寻着了!
小女儿雅茹脸上没半点喜色,姆妈不许她跟丁志祥来往,她听是听了。最近丁志祥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大家曉得为啥,叫她一个小姑娘情何以堪?
洪亮姆妈赛过特为要讲给小女儿听:“阿拉屋里不比别家,我一个寡妇带十一个小囡,不光要日子过得下去,更要对得起朱家祖宗八代!我养的女儿,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太平度日;我养的儿子,不求功名利禄,必要做人正气今朝大妹出嫁,今后一个个姐妹要替姆妈争面子,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你们阿爸失望!”洪亮姆妈仰头喝了一杯热黄酒,照照杯底。
原来的革委会吴主任哈哈笑:“朱师母讲起闲话来,实在有骨气!好啊!好啊!恭喜恭喜!大家满饮一杯呀!”
小宝看看大阿姨,今朝她当新娘子,还不能当女主角,甘甘心心让姆妈撑市面。她跟到姆妈后面,平平常常,像个穿了红嫁衣的女助手。
六、 香得有点奇怪了
晓静一听小宝形容楼房里武家姆妈三个女儿全部香,就有点怀疑。
“憨小宝,我晓得你鼻头是比一般人灵光,但你闻得出女人身体的香味道?我不大敢相信!你闻一闻,我香不香?”
小宝讲:“你老老香!不过跟那三个比,香法不一样。”
晓静忘记自己发问的焦点,笑着抬起脸:“我香?哪样香法子?”
小宝语塞,被十三点晓静如此一问,他忽然明白晓静身上散发的气味,并不触发好奇心,而是让自己心怦怦跳!真想抱牢晓静在她头颈窝里嗅一嗅,好像会有雨水落到旱地上;那三个女人身上的香味,一直激发他好奇心,明明是花香、水果香和某种讲不明白的香,怎么会跑去她们身上?endprint
“讲呀!我哪样香法啦?”晓静不依不饶。
小宝绯红了脸,打岔说:“你不相信她们香,我带你去闻一闻!”
晓静这又连着去小宝家做功课。有天傍晚差不多六点光景,两个憨小囡冷冰冰抓着铁扶梯杆子朝下看,等武家三姑娘回家。终于,小宝的鼻头像瓢虫举起翅膀,鼻翼鼓起来,愣了稍微一歇歇,他讲:“来了!”
其实他真不愿意武家姑娘这时候回家,晓静的手冻僵了,正塞在他手心,让他焐着呢!可是,花蝴蝶回家了!
一个接一个,三个女人嘻嘻哈哈从木楼梯跑上来,左转往家里去,每一个都呆一呆,仔细
看铁梯上立着的白晓静:“这小囡哪家的呀?美人胚子嘛!”
曉静含笑仰着鹅蛋脸,大口吸空气,她嘻嘻笑了:“哎呀,憨小宝真是憨小宝!没话讲你了!”
小宝讲:“闻到了?今朝有三种香法,一种香像玫瑰花,一种香像茉莉花,还有一种香……”
“像姜花!”晓静笑得透不过气,“你只乡巴佬!她们三个,用过香水了呀!”
小宝这才晓得了世界上有香水,是从各种各样花卉植物甚至动物身上提炼出来的。
那么香水跟六神花露水有啥区别?晓静告诉他,武家姐妹身上搽的香水一定是外国货,高级的。花露水算啥?小老百姓人人买得起。
“小宝,等你长大了,阿好送我一瓶高级香水?”晓静问。
“为啥?”
“不为啥,送吗?要么你是小气坯!”晓静讲。
“好呃,我送你香水。”小宝答应。
他没想到,如此虚幻的一句许诺,竟让晓静开心得脸飞红晕。
小宝自己也讲不清为啥越来越喜欢孵到老旧木楼梯上,去骑木扶手,闻那股咸咸气味。身体压在木扶手上的那个地方最近越来越敏感!
偷看女人淴浴那次,他是生理上的发育,现在几乎已经发育到心理上。抱牢木扶手,他会想女人,尴尬的是他这时候不想女同学,而是想那些年纪更大的女人,譬如武家三姐妹,或者福生的老婆……他害怕这种想法,但这种想法总跟着那地方的敏感一起来临。
下午有段时间,木扶梯上乏人上下,小宝越来越频繁地跑到那里去。有时候他只是在扶梯木阶上坐着,茫然地研究自己的变化。他的喉结开始鼓出来,黑色的茸毛在人中周围长浓了。
坐在木扶梯上,人声喑静的辰光,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那些话听不清字,却有一个个逼真的音节。他听着这神秘的声音昏昏欲睡,直到觉得冷。楼房正门开启的穿堂风刮进来,他就站起来跑下去,终归有人来了。
已经快要送走冬天了,阿爸花盆里,太阳花的种子已发成一簇簇紫红色嫩芽,武家的蜀葵也绽了绿叶。
这天下午,他昏昏地搂着木梯扶手,正有些痴癫,忽听有女人讲话。这声音好像从哪个缝隙里泄露出来,正好对准他右耳朵,动一动就听不真。对牢了,屏息不动,还能大致听清。
一个女人问:“你真去呀?”
另一个说:“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就这么浪费了机会?”
“外国人虽然答应你,不过这边要是不发你护照,真就卡住你了!”
“已经卡我了呀!”
“阿姐,刘处长虽然大权在手能说了算,圈子里传他是个老色鬼!”
“所以我还有希望!”
“啊?难道你……”
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小宝听得莫名其妙。这声音如此逼真,哪里来的?他朝楼梯顶上看了又看,恍然发现那木顶的北边一半兼着是武家的地板!
太阳花长出第二对肉叶子的辰光,武家姆妈杀鸡杀鸭子,又在屋头顶上摊开她常年储备的宁波海鱼干,从里头挑最好的咸鱼鲞……屋里要来大客人,准备酒水。
小宝的鼻头可以讲找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他背靠在晒台对着房子里侧的矮围墙上,让晓静探出头,俯视在底楼水台上洗菜的武家姆妈。
“我闻到了海蜇皮那股气味!”他说。
“对了!”晓静弯下一根手指。
“现在洗的是刚杀的鸡。”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呒没错!”
“咸鱼鲞!”
“这气味浓,我也晓得。”晓静说。
“这是啥?让我想想,哦,是烧汤的扁尖!”
“对!”
“带鱼!”
“哈哈!”
“玉兰笋干!”
“厉害!”
“淡菜!”
“你只狗鼻头!”
“洗蔬菜了吧?青菜?卷心菜?咦,还有一种我没闻过的,像菊花一样!”
“我下去帮你看!”晓静飞快跑下去,又跑上来,“狗鼻头小宝,我算佩服你了!是蓬蒿,我吃过的,有点菊花叶子的苦气!”
晓静没看见武家来的贵客,她回家吃夜饭去了。小宝蹲在铁梯上头,像铁梯上长出一只肉包子。他看见了,这是个肥胖的老头,脸色红润得像婴儿,头发虽然白了,却白得银闪闪,看上去沉甸甸,浓密得像秋天的荻花。他的眼珠子扫过铁梯上的小宝,闪着一种隐秘的快活色彩。小宝刹那间去捂自己鼻头,这老头身上气味太冲啦!好像切开一只红皮洋葱,放着不吃,忘记在衣裳袋袋里!
爸妈回家和小宝一起吃饭,姆妈烧了小宝爱吃的土豆番茄榨菜汤,小宝多吃一碗饭,番茄酸酸的,特别吊他胃口。吃过饭,问了阿爸几道数学题,天已黑下来,小宝说:“我去晒台上透透气。”
他上晒台眺望,忽然翻过矮隔墙,摸着瓦片朝陡峭的屋脊爬去,他跨坐到屋脊上,终于望见了中苏友好大厦的尖顶和顶上的金星。
小宝望着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想白晓静不晓得在做啥?她娇俏的笑声缠绕在小宝耳朵边,不是那么容易能摇头甩开!
有两个人在暗夜里跑到晒台上来,彼此靠近立着。小宝仔细分辨,原来是武家阿爸跟武家姆妈。他们家不是在请客吗?做啥跑到晒台上黑夜里呢?小宝不敢从屋脊下去,怕被他们骂,踩坏瓦片一漏水,水就会滴在武家臭老太婆以前放沙发的地方!endprint
习惯了夜色的眼睛看见武家阿爸搂着武家姆妈,武家姆妈的头发在夜风里像一窝稻草,她头顶武家阿爸的胸膛,肩膀一抽一抽。从来不爱讲话的武家阿爸发出一声苦恼得了不得的叹息。
过了很久,小宝看见中苏友好大厦的夜灯都关熄了,武家阿爸才扶着武家姆妈下了大晒台。
小宝被春寒冻僵,他畏畏缩缩,屁股蹭瓦,溜下屋顶,想赶忙回家去暖和。走到铁梯底下,正碰上武家送那老头出来,武家姆妈和武家阿爸在走廊挥手,喊刘处长你走好。并不看见其他两个女儿,只有友谊商店当营业员的大女儿伴着那老头下楼梯去。
小宝的鼻子猛地抽搐,他先猝不及防从银发老头身上闻到一股花香,香得有一点奇怪了,然后吃惊地闻到武家大女儿身上布满了烂洋葱气味……
七、 弄堂里头捉拉三
三月上旬,春分还没到,气温倒反常上了二十度。一时间,申城如沐春风。年轻人想穿少点适适意意出门,老人却啰唆反对。“春捂秋冻”的老话害得大家走路冒汗。
礼拜六更见鬼,气温竟然直冲三十度去,定格落在二十九度五。
白晓静开心煞了,这两天她天天翻花样,越穿越轻俏。中午一下课,她向葛小宝挥挥手:“下礼拜见!今朝我有事体。”
蔡晏看她走远,问葛小宝:“你本事大!高老师李老师讲我听,白晓静最近功课越来越好,连着几趟,测验全班领先!老师叫我向你取取经,小不点儿功课还一塌糊涂呀!”
“白晓静人聪明,良心又好,她怕让我没面子,实际上天天温课到老晚。小不点儿嘛,夜里到处白相。”小宝笑笑,摇头。
“这般热天,你还穿套头毛衣?”蔡晏白一眼葛小宝,“看你满头汗!”
“有啥办法?姆妈一定要我穿,讲天气变化大,会生毛病。”小宝叹口气。
“你现在先脱了好啦?”蔡晏偷笑。
“脱?”小宝哼一声,撩起套头毛衣让蔡晏看,“姆妈不买衬衫给我,只肯让我套一只假领头,你叫我怎么脱?”
可怜他里面汗衫全湿了,肩头上绑一只白色假衬衫领。
蔡晏讲:“小宝,马上升初中了。升了初中,你和我就不同桌、不做同学了,可能一辈子不碰头了。”
小宝扭头看看她,她又在松头发,一根新用的黑发卡叼在红唇间。
“你准备上哪所中学?你和我一道,继续
做同学嘛!”小宝讲。
蔡晏把发卡从嘴上取下来,往右额角一推,回手理理马尾。她大眼睛水灵灵看一看小宝:“我要跟阿爸姆妈去北京,转到北京读中学。”
“啊?”小宝心一闷,“啥辰光去呀?”
“快了!已经跟高老师打了报告。”她笑一笑,静雅依旧。
小宝熬不牢,红了眼眶,落下一串眼泪水。他伏倒在课桌上,浑身又热,心里感伤,世界仿佛旋转,不晓得讲啥好。
“做啥啦?良心倒好,落眼淚了。”蔡晏推推他。
“你为啥要去北京?上海难道不好?”小宝讲。
“上头调我阿爸回北京当干部。”蔡晏讲,“我家本来是北京过来的呀!”
“写破案小说没人看了!”小宝耷拉着脑袋。
“寄我看。”
“打洞的纸头没了,我不写了!”
“我替你留了几大沓,够你写。”
“你不在跟前,我写不出。”
蔡晏没声音,小宝揩掉眼泪,抬头看她,正看见她捂着脸,不肯放开,也不讲话。
闷闷不乐从学堂出来,两个人一道回家。小宝讲:“今朝天热,我晓得有个地方可以吃冰激凌,是冰激凌,不是冰砖,让我请你一趟!”
“这么客气做啥?”蔡晏笑笑,“以后你长大了,走马路上头碰头,也认我不出!”
小宝大胆:“到大起来,你变成大美女,我一眼就盯牢你不放!”
蔡晏使劲看着小宝,看得小宝心里一荡,蔡晏讲:“冰淇淋就不吃了,我去北方的前头,你约好晓静跟小不点儿,我们四个,再去长风公园划一趟船!”
白晓静开开心心跑回家,阿爸姆妈上班去了,阿娘从不管她。她揩了揩面,热水揩揩身,换上春末夏初穿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有讲究,是上门裁缝根据晓静自己画的式样做的,花边打得细巧,腰身特别利落,晓静已经一米六十三,穿上这条裙子出挑得要命!她朝阿娘喊声我南京路去,飘出房门。
飘飘然走在南京西路,整条大马路只有白晓静一条连衫裙!赛过早春刚有绿叶,花还没开,就飞来一只粉蝴蝶。
晓静晓得马路上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朝自己看,她心里那个得意!偏要装不敏感,一面孔天真无邪,其实连自己走哪了全忘记留心。
等发觉走过头,已走到上海图书馆。对面是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在左边黄河路口顶着白云。太阳亮得不得了,晓静又热又渴,虽然穿裙子,路走多了,一样吃不消。她穿过马路,想看看国际饭店有没有卖冰冻橘子水,突然,她看见马红娣……
马红娣有情况!晓静往国际饭店大堂柱子后一盘,悄悄看那边角落,马红娣原来真的是只小拉三!
但见红娣穿一件紧身衣裳,领口直接开到头颈下头,露出白白软软一个V;下身穿了那种紧身劳动布裤子,正仰着长脸,跟一个港澳来宾发嗲。港澳来宾年龄不小,胸口戴个牌牌,低头看着马红娣,不会讲只会笑,两只眼乌珠要落出来。晓静为马红娣担心,这样子走马路上,会不会被派出所直接搭进去呀?
正瞪着马红娣看,晓静眼梢又瞄着一个熟人,是阿施头的大阿哥。施家大哥从国际饭店落地玻璃窗外一闪而过,他欢喜黑色,黑大衣不穿了,穿了一件黑衬衫。晓静忘记自己跑进国际饭店做啥,慢慢朝外头走,希望马红娣没看见自己。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怪了,阿施头也在那里,他没看见晓静,跟他大阿哥交头接耳讲话,面孔上紧张兮兮。
晓静连忙跑跑开,兜了一大圈,终于又热又累又渴又饿,意兴阑珊了。慢慢朝家走,到了江宁路却一个右转弯,去寻葛小宝白相。最近一段辰光功课开窍了,阿爸允许他天天跟小宝混了一淘,习惯成自然,没事体就想去寻他讲闲话。只死小宝惹气得很,经常会弄出点好笑来让人笑笑。endprint
小宝看见晓静来,没夸晓静裙子漂亮,就把蔡晏要转学的事体告诉她。晓静想了想,叹口气:“等升了中学,她终究要走得远远。蔡晏
脾气来得好,小宝你有福气,摊着一个好同桌!”
“你想过了吗?准备升哪个中学?”小宝问晓静。
“听说外国语学院附中要来选人。”晓静脱口而出。
“有志气!”小宝笑了,“这算国家办的高级学校吧?”
晓静仔细想了想,莞尔一笑。
熬不牢,将国际饭店看见马红娣做拉三的事体告诉小宝,小宝圆了圆眼睛,倒没太多惊讶,讲:“拉三有很多种,马红娣只是其中一种,有的拉三你看不出。”
“看不出,难道你鼻头闻得出?”晓静笑他。
小宝抽抽鼻子,嗯了一声,讲:“鼻头倒从来不骗我。”
他做小老师做成了精,从抽屉里摸出一套试题,语文、英文跟数学都有,逼晓静一道模拟,还扭上一个闹钟,掐时间。
阿爸回来,看见小宝跟晓静做模拟考,关上门又出去了。等到买了生煎馒头回来,考试考好,两个小学生正对照标准答案打分数。小宝阿爸拿过来看,讲晓静做得很好,差不多跟小宝平起平坐了。
晓静开心,问小宝是不是也试试外国语学校,小宝摇摇头:“我又不准备去外国,我想去愚园路上市西中学。”他摸出美国人的画报,讲,“等我大学毕业,也造大房子。北到苏州河,东到石门路,南到北京西路,西到万航渡路这一个方块里,我造一个比美国人的街道还大的空中楼群。下面是马路,上面像山一样造上去,有房子有树,让好人一个个住进来,住上头好房子里。坏人和拉三嘛,也让他们住咯,住底下路边吧!”
晓静一边吃生煎,一边对小宝阿爸讲:“爷叔,你们家小宝真是个大活宝!”
“你讲得一点不错!”小宝阿爸讲,“楼下房東女儿们插队回来,小宝天天想人家没房间结婚,急坏了!”
“头大管得宽!”晓静笑了。
小宝阿爸看见天差不多黑了,让小宝送晓静回家,要他转告晓静阿爸,模拟考晓静考得很好,照这般样子发挥,也许外国语学校选人真会选中她。
小宝跑到晓静家把模拟考的事一讲,果然晓静爸高兴得忘乎所以,竟然把一支香烟随手要送给小宝抽!晓静姆妈又开罐子让小宝吃糖,阿娘摇头:“你糊涂,男小囡不欢喜吃糖。”
晓静抢着帮姆妈去洗碗,小宝从口袋里掏出模拟考卷,请晓静阿爸看。夜里天色还蛮暖,打开窗通风照样不得凉快。晓静阿爸讲:“小宝,你看晓静写作文还有点散漫,是吧?”
晓静明明洗着碗,背后那墙缝里又传来莫名的声音。她脸一下子臊红了,看看四下无人,甩干手,凑到缝里去张望,原来又是马红娣!这回搭上那个港澳来宾了!不得了,一男一女正靠在棕榈树干上,做些不三不四动作。
那港澳来宾像一只猩猩,马红娣像一块锅里煮烂的粉红如意糯米糕。晓静忽然明白自己不该看这种场面。她回身继续洗碗,叫自己冷静下来。
外头一阵喧嚷,晓静再往墙缝里看,天黑得看不清了。然而,空旷之中竟然响起了音乐,两把提琴交替着演奏起来!这曲子晓静知道,是《卡门序曲》,热闹得无以复加!
晓静一家都跑出去看,小宝跟在里头,邻居纷纷拿手电跑出来。今天天气暖,满有春意,人本来就想往外跑,音乐几乎在招魂。
大家手电一道打过去,傻了:施家阿爸跟施家姆妈在拐角的墙下立着,面上毫无表情,一个劲儿拉琴。琴声像两个拉开喉咙喊的男女,招摇得要死。
那边树下,施家三个儿子都穿墨黑衬衣,大儿子和二儿子死命搂抱住那个来宾,不让他把溜到地上的裤子穿回去;最小的阿施头害羞地别转着头,但两只手紧紧捏牢了马红娣被他扭到背后的手,可怜马红娣紧身衣都脱得挂在头颈上,一大挂子不能让男人看的,都在春风里摇晃……
施家谁也没开口,邻里男人瞪大眼睛,也发不出声音。终于,几个女人发疯地喊叫起来:“弄堂里头捉拉三啦!”
有一个让马红娣逼着跳过《红色娘子军》的丑女人喊了还不抒情,捏着拳头,闭起眼睛,嘴咂巴咂巴,加了一句更响亮的:“毛主席万岁!”
八、 湖水温柔地浸没你倒影
人长大起来是一瞬间事体。
秋游来长风公园,大家还是一群小猢狲;这冬末春初,柳条还没见绿,四个快毕业的小学生来银锄湖边,脸上倒有了大人的端庄。
“你阿爸为啥去北京工作呀?”小不点儿问蔡晏。天气又回冷了,湖边的小木船停止了出借,工作人员也不见一个。银锄湖上洇着层淡淡水汽。
蔡晏把本白色的绒线帽摘下来,讲:“打倒了‘四人帮,方方面面都换人做了呀,你又不是不看新闻!”
“我是乖囡上海妹妹,不管国家大事体,不过我看小宝一万个不情愿换同桌。”晓静歪过头,看着小宝。
小宝从口袋里摸出两只木盒子,里面是那一对儿蝴蝶。他把龙蝶木盒子塞回口袋,把金凤蝶那只盒子递给蔡晏:“两只蝴蝶,你和我一人一只!”
晓静拍手,小不点儿莫名其妙,蔡晏接下蝴蝶,说:“多么漂亮的翅膀!”
好个小不点儿,看周围没人,直接一个立定跳远,轻巧巧跳到一只木船上,木船左摇右晃,水波一圈圈漾出来。他找到桨,划到岸边,让三人上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小宝起个调,四个人一齐唱。天色与水色尽皆空蒙,周六下午公园也没几个游客,倒是一群白头鹎在湖边叽叽喳喳。
“你准备上哪个中学?”蔡晏问小不点儿。
“我无所谓。”小不点儿轻松地说,“读不读都无所谓,反正我将来可以去我阿爸厂里当工人。”
“你真有出息!”蔡晏推他一把。
“有出息靠小宝。”小不点儿挤眉毛弄眼睛,“书读到那么好,到底想做啥?”
“做啥?”晓静笑了,用木桨的杆头敲敲身边小宝手腕。
“我造房子。”小宝简洁地说,“蔡晏,你将来做啥?”endprint
“不晓得。”蔡晏很平常地回答,“有可能当个家庭妇女吧?”
“对的,”小宝笑了,“天天头发松松开,再扎扎紧。”
“晓静会做啥?晓静肯定会做点有趣的事。”蔡晏问。
晓静眺望了一下湖面,她吐出一口气,讲:“我想到外国去!”
小不点儿卖个关子:“有桩事体,我要是今朝不讲,就永远不会讲了,想不想听听?”
“啥事体啦?神秘兮兮!”晓静鼻头里嗤一声。
“那天晓静不在,大家往黑板上写自己欢喜的人,我看到了全部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笑起来。
“先讲你自己写了啥人?”蔡晏有点害羞,推他。
“我和另外两个男生写了大队长,这有啥不好承认?她在班里最漂亮呀!”
“情人眼里出西施!”小宝哼一声。
“你们知道小宝写啥人?”小不点儿讲,“我可以保密哦,葛小宝!”
“你应该守信用,保密。”小宝说。他划水的拍子乱了。
“快说!别卖关子!”晓静嘻嘻笑,催小不点儿。看见小宝严肃,她好笑死了。
“我又没答应给你们保密!”小不点儿回答小宝,“我先说蔡晏写的吧?她写了……”
“啥人?”晓静问。
“嗬嗬,她绝对狡猾!她写了一个宝盖头,不晓得指宋胖子呢还是指小宝?”小不点儿在小宝背上推一把。
“宋胖子!”小宝头也不回地说。
“你还是说小宝写了谁吧!”蔡晏懒懒地讲一句。
“小宝写了一种颜色,一种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颜色,你们自己猜!”小不点儿讲,“葛小宝,我没讲出来呀。”
“算了吧你!”晓静划一桨,船儿驶出去,“这又不算啥秘密,有啥难为情的,葛小宝?你写的是我呀,我还看不出来?嘻嘻!”
蔡晏和小不点儿熬不牢,笑了,只有葛小宝一张面孔板得死死的,就是不露啥表情。
“要是你那天也来,”小不点儿问,“晓静,你会写谁?”
晓静倒呆一下,蔡晏说:“这是个好问题。”
小宝转头回去看水。晓静仔细想了一歇,讲:“我还是写小宝吧,小宝,否则你要伤心了!”
小宝露出一个犹豫的笑,他说:“我从来没准备你写我,你要去外国。将来大家长大了,路上碰到,我不喊你,你也不会认出我。”
“去不去外国是将来事体,你现在写了我,我就写回你,对得起你。好不好?”晓静发一个嗲。
小不点儿跟蔡晏忍不住学她嗲,连连代小宝答应:“好呃,好呃,太好了呀!”三个人笑得发抖。
小宝在湖水里看见一群黑蝌蚪,春天真的快要到了,他心里突然烦躁得要命。一切在变化之中,没啥东西是凝固不变的,他不要什么一时一刻的东西,他想要永恒不变的、可以相信的未来。
不过,这种感觉他一下子也描绘不出来。
“我们大家讲一个身体上的特征吧!”小宝说,“将来长大了,见面好相认!”
晓静笑得差点滚到木船外头去:“憨小宝啊憨小宝,你还要啥记认呢?你凭两只小金鱼眼,还怕大家认不出你?”
小不点儿说:“我这么矮小……”
蔡晏打断他:“万一卖你去越南老挝,就认不出了。还是讲个记认吧!”
“喏,你们看,我脚上有个烫伤的疤。”小不点儿伸出臭脚丫子。
蔡晏懒懒地说:“我实在没什么特征。除了马尾辫。”
“你永远为我们留着辫子?”小宝没回头。
“好吧!”蔡晏叹息一声,叹到大家心底里去了。
“我吗?我身上是没有特征的,不过我晓得自己看周围风景的时候有个特点。”晓静讲。
“啥?”大家一齐感兴趣了,她说得真特别。
“我看近的东西眼光很远,看远的么事,眼光显得很近。”晓静说,“要是我看着葛小宝,其实我不一定在看他;要是我看著远处,也许我倒是在看小宝。”
“就凭这认你?”葛小宝笑了。
“是的呀!你晓得了?不好认错的喔!”晓静对他讲。
“世界上许多女人不看我,我一个个去疑神疑鬼?倒是人家看我,我转身跑了?你给药我吃呀!白晓静!”
大家笑得要翻船,但是,晓静心里有点恼怒。她讲的是真话,这憨小宝就是听不懂,有啥办法?
为送别蔡晏的这一趟划船,大家讲了一船闲话,小宝跟晓静全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三个人将蔡晏送到家门口,下周一,她就不来学堂了。
互相讲过再会,蔡晏对小宝说:“喂,笨蛋,好好走路,别又撞到电线木杆上去!”
小宝耸耸肩:“不放心?你来当我姆妈?”
又对看一眼,转身走了,一个个走远了。
春光
一、 抄去的永被抄去了
武家姆妈屋里来个表侄女,是宁波乡下上来的,皮肤黑黑,人细条条,年纪跟葛小宝相仿,好像还大着一两岁。看见小宝在晒台上白相,她笑嘻嘻过来搭讪,见面就熟。小宝看看宁波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嘴唇皮薄薄,在黑面皮上红得好。
小宝想起一个人,屏牢半天,还是屏不牢问了:“臭老太婆住在你们乡下?”宁波小姑娘点点头:“哎呀不要去讲她!不要去讲她好伐?”
小宝问:“为啥?”
小姑娘看看女儿墙上甩出去的粉红蔷薇,探头朝外看看,下面很深才是平房瓦片。她笑眯眯求小宝:“小宝,你抱我一下,我伸手下去采蔷薇花!”
小宝呆一呆,小姑娘讲:“我怕跌下去!”
小宝拉牢小姑娘两条细腿,小姑娘腰伏在女儿墙上,上半身不见了。过一会儿,她满手蔷薇,花天花地回上来,开心得不得了:“小宝,抱我下来!”
小宝拦腰一抱,一股香气灌得他发晕,几乎不想放开手。
他低下发红的脸:“为啥你不想讲臭老太婆?”endprint
小姑娘看看小宝:“你这么关心臭老太婆做啥?她臭死了!”
“她死了?”小宝愕然。
“快死了,死了就是臭死的!”小姑娘甩甩手里的花,蜜蜂还嗡嗡在花上不肯走。她放出一点娇态对小宝说:“我们不谈臭老太婆。你能不能横着抱我起来?我搂着花,好像外国人讨新娘子?”
小宝昏头昏脑照着做了,小姑娘人轻轻的,他完全抱得动。她的小黑脸在粉红蔷薇边上笑得妩媚,说:“亲我,亲亲我!”
小宝吓得放开手,差点摔了小姑娘。小姑娘鼻子里哼一声,捧着花跑下铁梯去了。
第二天傍晚,小宝姆妈从学校回家来,被武家姆妈拉牢在走廊里。小宝房间里看见了,有点心虚,悄悄竖耳朵听她们讲什么。武家姆妈压着嗓子,只听姆妈有点激动:“小孩子对老人有点同情,没有恶意的,我会跟他解释,让他少管人家隐私。不过,什么对女孩子动手动脚,这要拿出证据来。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的小囡我知道,小宝不是这样子人!”
武家姆妈悻悻然去了,姆妈进门眼睛带着泪,不过这次没有凶小宝,叹口气说:“小宝小宝,什么时候才长大,不去惹是非呢?”
小宝当小庆是朋友,当洪亮和洪平阿哥。他往小庆米锅子里掼一把木片,原是跟他闹着玩。后来弄出事体来,他小脑瓜子事先没想到,事后觉得有点对不起双方。
春光终于大发了,江宁路的春天是法国梧桐的狂欢节,站定晒台上望南面,又望北面,一条路尽是嫩叶的河流。隔年的法国梧桐麻栗子,就是悬铃木那铃铛,在暖气里爆裂开,变成一根根细小随风飘的降落伞,落满屋顶,铺满马路,草绿一片。仔细看,新的嫩叶间又有了小小的黄绿色圆珠。
小宝寻到小庆:“走,去静安公园掏黄嘴巴小麻雀!”
少年的脚力无穷无尽,两个人晃晃悠悠一路兴冲冲往静安寺来。小宝讲:“你家最老卵的是牛皮沙发,一股牛皮气味,坐上去像当了牧童,又像坐一只水里漂的皮筏子!”
“被你讲得天花乱坠了!”王小庆咧开嘴角一笑,清清淡淡讲,“马上落实政策了,抄家抄去的么事,全要退赔。”
“这一下你发财了呀!资本家小开当定了!”小宝傻笑。
“发啥财?本是抢去的,现在还了来。”王小庆拾起一颗落在地上的麻栗子,抡圆手臂向天空一扔,没想到春天麻栗子松散了,爆成小种子撒了他一头一面。
“娘起来!”他狼狈撸自己头发,笑了,“等我有了点钞票,我想先买一部摩托车!”
“老卵!”小宝笑。
“到那辰光,你坐落了我后头,我带你去徐家汇农田,兜风看油菜花!”王小庆许诺。
“一句话!”小宝讲,“如此讲法,朱家也要退赔许多钞票?”
“当然,他家才算大财主!”小庆讲。
“上一趟你被洪亮打头搨,”小宝不明讲,“以后不要激动。脏东西不一定是洪平掼到你米锅子的。”
“我晓得不是他掼的。”王小庆头一偏,望向大梧桐树梢。
“啊?”小宝憨掉,“听不懂你了!”
“我看见有人掼好朝楼上跑,说不定就是你这只小赤佬!”小庆讲,“我才不管呢,我就是想去惹惹姓朱的!”
“为啥?”小宝很吃惊,“他家不是蛮好?”
“不为啥。”小庆一望,看见静安公园大门了,一排漂亮老梧桐,树干发白,枝头泛绿,“就是看不惯他们家太老卵!”
“你家跟他家是亲眷。”小宝想劝和。
“上一辈子的亲眷,这辈子永远是仇人啦!不谈这个,掏鸟窝去!”小庆一个箭步朝假山跑去。
静安公园真算得上林木葱茏。老辰光,这里曾是外国人公墓乱坟堆。人迷信,不敢在此地造楼,就种了密密麻麻的树木。
没一歇歇,经验丰富的王小庆就寻到了老麻雀藏在欧洲石楠丛里的麻雀窝,里头有好几只黄嘴巴小雀。
捧牢麻雀窝还没走出林子,老麻雀就造反了,从树梢叫嚷着俯冲下来,又不敢啄人,哀哀地叫,头上乱飞。
王小庆犹豫了一歇,问小宝:“你真要养
呀?养得活?”
小宝也犹豫,讲:“你看呢?”
王小庆话也不说,回去把鸟窝放回了树杈:“我们白相其他事去!”
两个人心情轻松跑出公园,跑到红都电影院。小宝讲:“我请你吃蛋糕。”
小庆撇撇嘴:“你屋里又不退钞票来,当然我请!我有钞票的人不请客,将来会触霉头!”
坐在火车座里望望电影院外头,小庆突然讲:“你晓得丁志祥的事体吧?”
“丁志祥有啥事体?”
“听讲他为了洪亮阿妹生相思病,饭也吃不落,觉也困不着,现在人吃不消啦!丁家阿爸跟丁家姆妈急死了,跑去跟洪亮姆妈商量,碰了一鼻头灰。现在不晓得哪能办好!”
“他比阿弟丁志刚老实。”小宝评论一句。
“丁志刚看上我们家王小玲,我谢谢他一家门!哪会生出几个儿子,个个想当隔壁邻居女婿?”王小庆一叉子将奶油蛋糕揿落了盘子里,“上次警告过他,还不死心!”
“有感情了讲不清吧?”小宝怯生生问。
“你懂只屁!小卵高头毛毛还没长<\\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當代\2017年当代\6#\链接\口来.eps>!”小庆骂小宝,“哦,阿哥寻朱家女儿,阿弟寻阿拉阿妹。娘起来!想做啥?帮两家仇人联姻劝和呀?拿脚后跟想想去,可能吗?真正两只黄鱼脑袋,难兄难弟!”
小宝吃蛋糕,摇摇头,不接嘴了。
这天倒巧,小宝从学堂跑回来,去拿落在朱家孃孃厢房里的作业本,一头扎进客堂人堆。
朱家和丁家在客堂里门对着门,各住一边厢房。平时丁家晓得自家是房客,识相,不大到客堂间逗留,连烧饭都在后门口楼梯间里生炉子。今朝一家老小,连平时不太露面的大儿子,全跑到客堂中间来。小宝仔细一看,不是吵相骂,丁志祥掼头掼脑坐在儿童车改造的轮椅上,丁家阿爸、丁家姆妈在低声下气求洪亮姆妈。除了小女儿雅茹,洪亮家人都立在一边。endprint
丁家姆妈抹眼泪:“朱家嫂嫂,是我憨大儿子自作孽,生相思病。请你看了性命交关上头,让他跟雅茹见一面,讲几句话,缓一缓,拾回条小命吧!求求你了!”
小宝哎呀一声跑上去拉拉丁志祥的蓝袖套:“做啥啦?志祥兄,面孔鸽料丝白,快点去医院看看!”
小宝很好地缓和了一下气氛,洪亮姆媽拉一把小宝:“小宝讲得对!该去医院应该去医院,拖要拖出事体来!”
她吩咐一声大儿子:“洪亮,去!喊你阿妹出来!”
雅茹低着头出来,明显哭过了。她扭头看房门,任谁也不看,丁志祥喊一声“雅茹”,精神头长出一点。
“要我表态,可以!”洪亮姆妈开口了,“是我的小囡,全替我听好!”
她看看丁志祥:“我从没讲过志祥人不好。人有情,比滑头好!
“我要讲给我自家囡听。阿爸死得早,一大家子丢给我了。我又当娘,又要当阿爸!阿爸讲过,是他的小囡,就要活得堂堂正正。算交代我任务了!
“啥叫堂堂正正?阿拉屋里是落难人家,家被抄了,房子被分了,女儿赶到乡下当苦力,儿子现在还不晓得,阿爸救人,死了,死得不尴不尬……这样的人家,哪能活得堂堂正正?
“我想过了,想明白了。如果要对得起你们阿爸,让每个小囡活得堂堂正正,第一桩事体就是要认输,认命!”
洪亮姆妈讲到这里,特意停下来。听的人几乎张大了嘴巴,不晓得她这个“认输”哪样子认法?
“抄家抄去不少家私,讨得回来吗?我心里早当没了,不会还的;房子被分掉了,你们将来结婚不晓得住哪里去,房子要得回来吗?我当成永远不会还的。我认输,我认命!只有认了输,认了命,我才理解你们阿爸为啥讲钞票房子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人!除了阿爸,现在每个人都活得健健康康。就算吃苦,也还活着!”
洪亮姆妈声音从抖变稳,由尖放缓:“阿拉屋里厢,祖宗本来种水稻。靠自家一家门辛苦,没请过佃农。老祖宗聪明,赚点铜钿换黄金,买水田,又换黄金,一点点发起来。我姆妈欢喜我,我出嫁,她将自家所有珠宝首饰拿出
来,叫木匠打一只梳妆台当我陪嫁,就是上头镶宝石的那一只!抄家我哭了,我也当过女小囡,也有被娘宝贝的辰光,现在梳妆台抄走掉,没纪念了。但是,我反而更晓得过日子不靠钱财,靠人!屋里厢的人,不好落脱一个,要好好活在一起!”
洪亮姆妈停下来,看看丁志祥,丁志祥认真在听,她说:“落难人家凡事难!谈婚论嫁,只为互相看得中,恐怕想太少。志祥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人来斗你老婆,有人要抄你家,有人要住到你房间里来,你撑得下去吗?你会怪你老婆连累你吗?一个男子汉,一点点感情不顺,就生病,不吃不困,阿拉屋里不能考虑这样的女婿,因为本是没资本谈情说爱的呀!”
雅茹哭出声音来,呜呜呜。
洪平想上去劝,姆妈拦住他,让雅茹哭痛快。
“长痛不如短痛!”她讲,“看看小阿妹,其他人全替我做准备!阿拉屋里厢,子女婚姻由不得你们自己做主,全要我做娘的看过决定!如果接受不了,可以,我开明来兮,可以不认我这个娘,自己出门去,永远别回来!”
全部朱家男女低了头,听姆妈训,听阿嫂讲。
“还有,洪亮跟洪平今朝也听好!几个阿姐上山下乡,全部苦是为你两个吃的!保牢你们留上海,可以进工矿。今后,讨娘子也要姆妈阿姐看过通过,不许讨千金小姐,只许讨吃苦耐劳的老婆。不许寻美女,长得端正,品行好就好!假使听不进我做娘的话,现在就出去,别回来!”
丁志祥勾倒头,叹了一口大气,向阿弟丁志刚做个手势。阿弟铁青面孔,身上肌肉绷得一块叠一块,推了轮椅回转自家门口,两只手一抄,抱起阿哥,进门去了。
过了几天,上头来一份征询函,问朱家跟王家,抄没的家产,根据新政策可以退回,到底要原物还是折合成现钞?
朱家回复请还原物,家里还留有抄没清单;王家讲可以考虑要现钞,但额度要商议。王小庆告诉小宝:“阿拉阿爸会得看山水,上头问,是探你口气、看你态度。能够打点折头拿到现钞,了不起了!要原物?人家暗地里当你算变天账,只有克扣你当惩罚!”
倒被王家阿爸蒙对,上头很快跟王家达成了协议,钞票马上赔付了,抄去的么事一样不见回转来,那些全是宝贝。
朱家被告知物品收储时间长了,需要时间核对,就没了下文。
只是朱家不急,并不追着要赔偿,日子照样过得结结实实。
二、 音乐有时也虚伪
马红娣被文攻武卫揪出来游街那次,晓静不忍心去看。据阿娘看了回来讲,马红娣在卡车上已经不是那个马红娣了,她被剃了阴阳头,像个怪物。不但头颈挂一块木牌,上面写“女流氓”,打了大红叉,而且不晓得从啥地方寻来一双草绿色破军鞋,打了结挂她头颈里。
去看的弄堂居民觉得解气:马红娣本来就是只拉三,还爬到大家头上,拉屎拉尿这么久!
弄堂里突然多出一个瞎眼老太婆,哭着喊:“红娣,红娣,你回来呀!”这是啥人?一打听大家才晓得,原来红娣也不是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她也有爷娘。不过,她阿爸据说老早就死了,留下瞎眼老娘,住了弄底搭建的砖房里,从来不出门,所以大家不大晓得。
瞎眼老太婆哭得凶,摸了墙根走路,走走停停,蹲下来哭。听见脚步声就问:“先生小姐,你是啥人?你阿看见马红娣?红娣出去不曾回来,好多天了呀!”
大部分人吓得一缩,逃逃开。晓静阿娘不声不响去接济过老太几次,跟她讲:“你先吃,饿了再来,红娣过两天自会回来!”
晓静听见马红娣有个瞎子姆妈出来讨饭吃,心里实在不忍心。马红娣好歹叫她一声“静静”,没对她做过坏事。
阿施头这家人家,手条子实在太毒!为自己顺利出国,就这样子捉了马红娣的奸,害她捉进去游街。晓静尤其对阿施头感觉恐怖,这个人长得蛮神气,却下得了手捏牢一个女人,不让她把衣裳穿穿好?马红娣赤裸上身被人看见,丢了所有女人家面孔,阿施头实在不是好人!endprint
竟然那天他家还用音乐来害人!一对夫
妻煞有介事,面不改色拉小提琴,《卡门序曲》欢畅无比,三个儿子在舞曲里做了啥事体?吓人,吓人,吓煞人啦!音乐有时候也被人搞得那么虚伪!晓静不由得摸摸被阿施头亲过的脸颊,一阵燥热,后悔自己犯过贱。
晓静用自己钞票,特为到南京路买了点红肠叉烧。看见周围没人,她跑去瞎老太婆面前,心咚咚乱跳:“阿婆,你肚皮饿啦?我请你吃点好么事!”
老太婆张开嘴巴,吃了几口晓静送上去的红肠跟叉烧,瘪嘴上下翻滚,问晓静:“你啥人啦?对我这般好?是不是院子里头白晓静?”
晓静吃一惊,问她:“阿婆,你眼睛不是瞎了吗?哪能看得见?”
老太婆讲:“我瞎子当然看不见,阿拉红娣老讲有个晓静越长越嗲,我听你声音嗲,所以晓得。”
老太就问晓静了:“阿拉红娣出啥事体?晓静你告诉我!”
晓静觉得不能说谎,就告诉她:“红娣阿姐进去了,为了跟一个男人亲热。”
老太倒不吃惊,瞎眼闭了,霎出几滴眼泪水:“我也猜到了!”
“晓静,”瞎老太喊一声,“你不要看不起阿拉红娣!她没一技之长,又要负担我这瞎子。她对我老孝敬,从不短我一顿饭,还买新衣裳我穿。她没读过书,没人教做人,现在出丑露乖,虽然活该,但也有苦衷呃。你千万不要看不起红娣!”
晓静“嗯”了好几声。看见远处有人过来,将红肠叉烧塞到老太婆手里,连忙逃开了。
后面房子里施家最近烦人得了不得,几支琴,日也拉,夜也拉,据说夫妻俩要去香港演出。晓静复习功课被吵得头大,跑到小宝家做了几次模拟考,成绩一直很不错。她回家路上碰着阿施头,阿施头不比往日,有点羞涩,对晓静讲:“最近忙,一直没辰光来寻你。”
晓静瞪他一眼:“我请你来寻我啦?别看见我就讲不二不三的闲话!还有,麻烦你们家少拉琴好伐?我要复习功课,吵死啦!”
阿施头一听,马上道歉:“阿爸姆妈没考虑周到,抱歉了,今朝就不拉琴!”
“哼!”晓静鼻头里哼一声,“你请不要跟牢我,你先走!”
“做啥啦?晓静!”阿施头发出委屈的声音,“你不晓得我天天想着你,天天打听美国中学报名的情况,我……”
晓静气得骂人:“阿施头,你别逼我翻面孔!你啥人?我啥人?你我两个人搭界不搭界?奇怪伐?请离我远点!莫名其妙!”
阿施头被骂得发昏,面孔紅红躲开了。晓静也不晓得自己为啥如此发火,难道为同情马红娣?马红娣又不是朋友,何况还是只小拉三,身败名裂,臭名四播!
毕业考试那天,小宝约了晓静一道去学校,小宝讲:“白晓静,你考试不要紧张,肯定会考好!”
晓静笑了:“葛小宝,你越来越像我阿爸!”
考完试出来,大家一对答案,晓静跟小宝几乎答得没啥两样,两个人心里蛮有把握。看来这么有纪念意义一个考试,轻轻松松就对付过去了。
各自回家去报喜。
回到屋里,阿娘讲一句:“后头弄堂马红娣放出来了!”
马红娣放出来,剃成了光榔头。听讲本来还要关,几个向阳院系统的老男人保了她,算是灭顶之灾退了。
马红娣穿了身灰衣裳,像个扫马路的环卫工那样戴只白口罩,头上一顶布帽,悄悄进弄堂,悄悄敲开老娘门,一歇歇,邻居听见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好几天并不看见马红娣,渐渐地,大家好奇心也收起来,忘记要看小拉三变啥样。
拉小提琴这家人家,自从捉了马红娣的奸,出门满面孔尴里尴尬。邻里看见他家人来,头一低,互相讲话声音低八度,眼乌珠意味深长看来看去,弄得音乐家施家阿爸不晓得打招呼好,还是不打招呼好。音乐家本是很有礼貌的,见人必要点头寒暄,现在人倒是在面前,就是人家没看见你,看不见你,实在没见你!没眼神接触,这个招呼不好打。天气春风荡漾,别人家心情如沐春风,施家人倒有点提前过大夏天,总满头汗,讲不出话!
这天大家看见施老师夫妻俩从房子里拖大箱子出来,到弄堂口喊乌龟车要出门,想必到外地去演出。石家阿爸问一声:“施老师去哪里?”音乐家脱口而出:“去香港演出!”老婆狠狠瞪老公一眼。
不承想迎面走来一个光头女人,身上没任何打扮,面孔清水咣当,看来营养不良;鼻梁上还有一条发红的伤痕,像被啥么事打出来的。施家女人定睛看了一看,才认出这是马红娣,顿时捂牢自己嘴巴。
马红娣一对眼乌珠左右不动,瞳孔前后不缩,直哔哔就走过来,朝牢施家女人一只大耳刮子打下去,打得女音乐家啊的一声眼花六花,面上夯起五只喧喧红手指印,手里提琴盒子哐当落了地上。
施家大儿子正好送出来,看见姆妈被打,扑上去捉马红娣。
好个小拉三!刚让他碰到手臂膊,自己动手三扯两松,一件白衬衫已经脱下来绕在施家大儿子手上,马红娣连内衣都没穿,赤膊喊:“强奸呀!捉流氓!”
里弄居民跑出来,个个傻了眼。马红娣这次不是在手电筒光里,而是在大大的春阳里脱得上身一丝不挂。她扭牢了施家儿子,人靠在他胸口,一只手捏牢这男人裤裆!
施家阿爸一看,晓得坏了!立刻向居民解释:“大家看见了,这个女人扑上来打我太太,又扭牢我儿子撒泼!大家请做个见证!”
话没讲完,大家哇地喊起来,施家阿爸回头去看,气得面孔发黑!马红娣真是只名副其实的拉三,她竟然抱牢施家大儿子头颈,嘴巴亲了上去……弄堂里所有人看呆,心脏跳得要发心脏病!
施家阿爸本想扑到马路上喊冤枉,报告文攻武卫。但形势瞬息千变,情况急转直下,只见这个没出息的憨大儿子人一点点软了,跟马红娣香面孔已经看不出啥人主动了,反正彼此蛮享受的模样。被马红娣一把捏牢的地方竟然高起来!
施家阿爸一副大难临头的苦相,他只看见围观的人张开大小嘴巴,滴下亮晶晶的丝线,眼神越来越迷蒙……这辰光,喊冤枉肯定不合时宜。endprint
马红娣突然睁开闭牢的眼睛,向后一缩头颈,眼底凶光看定了男人狼狈又馋痨的脸,她以高得像野猫一样的声贝叫喊起来:“捉流氓呀!强奸呀!”
几个刚刚跑来的小伙子不明就里,大惊失色:“哎呀!光天化日?狗胆包天?”上去两个人就把施家阿哥揿倒在弄堂里,另一个脱下衬衣裹住马红娣,喊:“通知派出所!”
晓静听见动静跑来看,一看大惊失色。派出所便衣民警来了,正在做笔录。马红娣哭得像个标准的受害人,她的瞎子老娘也摸出来,抱牢女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观众不管真假,跟着她们哭起来。民警恶狠狠打了施家儿子一只耳光,叫他老实交代,不准玩花样!
施家阿爸唠唠叨叨讲真相,讲全体邻居是目击者,可以作证。可惜邻居没一个发句闲话出来。民警把钢笔插到胸口袋袋:“走,先关起来!”
晓静回到屋里厢,心里觉得难过。为啥难过讲不出,只觉得马红娣可怜,一个年轻女人彻底不要面孔了,就会叫人看了鼻头发酸……
此时此刻,可能阿施头留在家里不晓得外面发生啥,一把提琴开始孤独地演奏起来。演奏的是中国民乐,晓静听见过的,叫作《花好月圆》。乍一听,晓静几乎觉得好笑,听着听着,晓静不晓得为啥落下了眼泪,乐声越是欢快,听了越是哀伤。
人一点点大起来,一天比一天懂事体,就看见了谎言,看见了陷阱,看见了仇恨。这些东西在弄堂里本来看不见,音乐家住进来,琴声将魔鬼钓了出来,魔鬼跑出来听音乐,人就疯狂了,跟上魔鬼的舞步……
三、 哪种日子你开心
果真外国语学校到市区各小学看考卷选人,晓静额角头真高,竟然如愿以偿。
考完试,学期并没结束,大家还要去学堂,但每天只上半天课。这一届正好从秋季班改为春季班,本来多上了半年小学,所以到考后阶段,允许学生放松一点。
晓静阿爸决定要正式请两位老师还有葛小宝吃饭,谢谢大家帮忙晓静,但老师坚持不吃请。晓静阿爸就改为请老师家访,吃一杯清茶。
讲是讲清茶一杯,晓静姆妈跟阿娘一道,
动足脑筋做了蛮多点心。老师跟小宝一进门,就哇一声叫了:“太客气!比吃饭还精致!”
晓静姆妈讲:“老师不要客套,只能如此表表心意!”
葛小宝倒泰然自若,人家请他吃啥就吃啥,一张嘴巴不停。跟晓静阿爸讲起话来,他一点不缩头缩脑,活像两个大男人谈天。李老师稀奇:“小宝当了晓静辅导员之后,变了蛮多,变大小人了,凡事不怵!”
晓静阿爸讲:“我跟小宝倒蛮投缘,小宝看来有出息!将来不要忘记阿叔!”
小宝还憨嗒嗒点头,晓静姆妈叱道:“你啥意思呀?阿是看中小宝……”闲话没讲完,晓静眼明手快,一只开口酥塞落了姆妈嘴巴里。
李老师嗑一口瓜子,朝手心一吐,偷笑,帮大家换了话题:“我们这么多毕业生,晓静独独被选进外国语学堂,这下要离开家去住校了!”
“我头发也要愁白了!”晓静姆妈讲,“娇生惯养十几年,住校肯定叫苦连天!衣裳自己汰,样啥事体自家管,肯定还要搞公共卫生,说不定轮流洗厕所!哎呀呀,现在天天笑,进去,过一个礼拜集体生活,估计逃回来哭!”
小宝嘿嘿笑,吃一只黑黝黝拷扁橄榄:“我走读,用不着刷马桶!”
一只枕头打到小宝头颈上,打得小宝嘴巴里橄榄核飞出来,晓静抿嘴笑:“叫你幸灾乐祸!”
“两个小囡现在倒真是蛮要好!”李老师瞥一眼,不浓不淡讲一句,又嗑瓜子。
“考试考好,我现在要问小宝和晓静一个问题,算阿爸代表家长老师再跟你们出道题目。”晓静阿爸吃口茶,讲了。
“请讲。”小宝装老成。
“将来人总要大起来,最好先想好:过啥样日子,你会开心?”晓静阿爸伸食指当面一竖。
“过好日子呀!”晓静脱口而出,“吃好困好,漂亮衣裳做好……有啥好么事先孝敬阿爸!”她反应快,话讲到一半,看阿爸面色不对,立刻加上一句,弄得大家忍俊不禁。
“阿叔问得好!一时上,这问题真回答不出!”小宝讲,连连点头。
晓静阿爸一转身,拿出一只棕色真牛皮的新挎包:“当老师们面,送给葛小宝,谢谢他辅导晓静!”
没想到,葛小宝像被施了法术,想晓静阿爸出的题,翻来覆去想魔魇了,好几天托了腮帮子,钻牛角尖。
“将来啥样子的生活会让我开心?”他不断问自己。
美国人的画报现在就放在方桌上,已经翻烂了。对小宝讲起来,画报里的天地美不胜收,但远在月亮上。人家地方再好,自己一点没感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小寶想,我将来还是做个建筑师,先到同济大学去读书,再寻机会造房子。到那辰光,我家住最高一层,比国际饭店还高,推出窗去,手就撩到白云。
这样的日子我会开心了吧?小宝问自己。
突然,完全没防备,小宝觉得心慢慢酸起来。他想起晓静,晓静读了外国语学堂,将来就会到美国去,一脚踏进美国人的画报,变成里头走来走去的一个女小囡了。我就算住在开窗撩着云的地方,多冷清!跟晓静讲几句闲话,还要写下来,寄出去,等晓静看见,怕要一年半载工夫?
他靠在床上,眼望弄堂里的燕子,出神了。门外头一张笑盈盈亮闪闪的面孔探进来:“葛小宝,你做啥白日梦?我来了!”晓静手里举两块外国巧克力。
“你啥辰光去住校?”小宝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死小宝,你做啥?不想再看见我是吗?”晓静作了,“我刚想忘记这桩事体,你又提起来扫我兴!”
两个人跑出来白相,晓静突然撒娇讲:“葛小宝,你对我好点噢,我就要被关进学堂,去过苦日子了!”
“你自己盼来的,装啥可怜相?”小宝讲,喀喇喀喇吃巧克力。
晓静眼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吓得小宝呛了:“做啥啦?哭啥啦?”
晓静闷了半天,又笑了:“就是想哭,现在好了。你有啥好主意?一道白相。”endprint
跑到晒台上,一片新绿,嫩叶子在风里招摇。天色渐热,偶尔有白粉蝶从石头围墙外翻滚进来,绕紧绿叶跳舞。武家姆妈在屋顶上翻晒鱼干,晓静讲:“鱼干臭,但烧了菜真香!”
武家姆妈抬起头,仔细看看晓静,讲:“小妹妹讲得好!臭跟香分不清的!”
小宝指指趴在鱼干上的一堆绿头苍蝇跟一堆蓝头苍蝇,问晓静:“你欢喜啥颜色的?”晓静皱眉头:“阿油,恶心!”
她指着突然飞来的一只硕大的红头苍蝇:“我欢喜红颜色!”
武家姆妈下了晒台,晓静高兴得跳跳蹦蹦:“葛小宝,你讲我学会了英文,将来去美国,会买下这么一幢大房子吧?”
“你学会了英文,就会寻个金头发蓝眼乌珠的美国男人做老公,他有房子多大,你问他去!”小宝绷着脸咕哝一句,别过头去。
“啥?”晓静又好气又好笑,“做啥?你吃醋啦?哈哈!”
小宝回过脸,一面孔坏笑,指牢臭鱼干上新飞来的一只金苍蝇:“美国男人来了!”晓静恶心得急叫,讲:“我要扭你手臂膊才解气!”
小宝躲到阿爸种花的晒台西侧,晓静讲:“你不让我扭手臂膊也可以,你现在一屁股坐下去!”
“坐下去?”小宝莫名其妙,转头一看,原来已经退到阿爸养的大仙人球旁。
他笑起来,看见仙人球上钻出了小小花苞:“白晓静,你看这里的花苞。这花开出来又白又大,而且是天黑了开,天一亮就收拢,香得整个房子全闻到。”
晓静凑上去看:“仙人球也会开花?好看吗?”
“不仅好看,还让我想起你名字,在夜里悄悄开,又白又香。”
“你讲得真好,我听了开心。”晓静讲,甜甜笑了。
小宝问:“你想爬到屋头顶上去看看中苏友好大厦吗?”
跨过臭鱼干,小宝拉着晓静的手在倾斜的瓦面上走,晓静脚底不停打滑。好不容易骑在屋顶的鱼脊上,眼前豁然开朗,可以看到一楼天井朝向后花园的大木门,看见小宝家的东窗,看见一栋栋楼青色的瓦片,然后远处天边就是中苏友好大厦的金色尖顶。
“你家就在那里!”小宝指指尖顶的左方,“被数不清的瓦片挡住了,看不到。”
“憨大葛小宝。”晓静坐在那里,望着远处,问小宝:“跟我讲老实话,偷偷爬上来望我家,你望过几趟?”
小宝闻言回头看,看见晓静眼色如波,立刻酥了半边,讲不出话来。
“讲呀!”晓静凝视着他,声音很烫。
“数不清了!”小宝觉得这奇怪的嗓音不是自己的,难听煞了!
晓静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掉出去,顺着屋脊往下滚,珠子般落了满房子。她自己立起来,张开双手,颤颤悠悠往下走,不时滑一脚。小宝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喊叫起来:“停下,快停,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晓静一脚踏上了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天棚。这天棚是搭建出来为楼下水台遮雨水的,辰光长了,跟瓦片一色,分不太清。咔嚓一声玻璃响,小宝来不及害怕,直接从屋顶上滚下来,奋不顾身抢在摇摇晃晃的晓静前面,直接躺在踩出来的裂口上。
晓静的脚继续跳跃,如同一个人踩在碎冰的湖面,生与死一起舞蹈。小宝绝望而温柔地望着女同学,玻璃在他身体下继续破碎,只有一根薄薄的铁棍子托住小宝的身体。他看见晓静在硬实的瓦片上立牢了,她脸上恐怖得失去了血色,好像一块皱巴巴的干布。小宝竭力坐起来向左侧的瓦上翻滚过去,他屁股一用力,整块天棚玻璃断裂了,往底楼坠落下去。小宝翻到了瓦片上,扑在那里喘气,玻璃在楼下发出巨大的深深的碎裂声……
万幸!这钟点,底楼水台上一个人也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被邻居电话喊回来的小宝父母几乎傻了眼,姆妈操起木尺就要打小寶,晓静挡在小宝前面:“阿姨!”
小宝姆妈恼怒地看看晓静:“小宝最近很不对头!男生女生不能老黏在一起,早晚要出事的!小姑娘,你赶紧回去吧!”
“你们不要打他噢!”晓静怯生生的样子,“是我不好!”
“不打了!”小宝阿爸抢过木尺一扔,“晓静快回家!”
晓静回头看小宝,轻轻讲:“小宝,你为了救我,自己命也不要了,我记牢在心里了!”她泪花一闪,腰肢一袅,走了。
等晓静走远,小宝姆妈对小宝阿爸使个眼色:“再不教训,一定弄出不好收场的事体!”
夫妻俩发疯一样一道扑上去,将小宝揿到床上。小宝还在奇怪,一条厚厚被褥劈头盖脸蒙严了他脑袋,姆妈阿爸一边隔着被头揍他,一边紧紧压住小宝,不让他呼吸。小宝本已精疲力竭,哪想到还有这等恶事等着他!他恶心得要命,透不过气,头颅燥热,觉得就要死了……被子掀开的辰光,小宝面孔已经发浅乌青,水泡眼凸起发硬,惊恐地瞪着这房间这世界,像一条被拖到岸上辰光太长的鱼。
“你要学好吗?”阿爸不停咳嗽,问他。
姆妈眼泪水滴滴答答:“会出问题吗?送医院伐?”
小宝拼命喘气,新鲜空气让他已变一摊糨糊的脑子渐渐又有了颜色,他看清了满头大汗的阿爸姆妈,手脚慢慢又有了力气,不发麻了。
他坐起身,靠在那条闷过他的被褥上,他讲:“今天我死过两趟了!”
四、 胡先生又来了
小爷叔被苏州河方面放了几天假,他看上去面色如土,身败如絮,人家也怕万一弄出人性命。
孃孃为阿弟热了瓶绍兴酒,放进姜片,盼他热乎乎吃下去发身汗。他勉强吃几口,就不能吃了,倒在小小行军床上,闭牢眼睛,喘气。头颈里额角上全流虚汗。
小宝也在孃孃房间里瞌睡,他奇怪小爷叔最近再没鼾声了,好像连打鼾的力气也用尽了。
春天下午人犯困,小宝跑出房间,想去透一口气,看见孃孃小脚慢移,手里拎住一铜铫子滚水,到天井石柱旁浇蚂蚁。
蚂蚁呈现一条忙碌的黑线,黑线一歇歇粗,一歇歇细,大蚂蚁指挥小蚂蚁,队列的目标是死在地上的一架飞机:黄蜻蜓。蚂蚁卸下透明的飞机翅膀,把肉肉机身咬开来,衔着自己那一份走回头路。小宝蹲下身,看见蚂蚁们钻进石柱旁罅隙里,它们的家在石头下面。endprint
孃孃喊小宝让开,她手腕子轻轻一点,沸水冒着白汽击中了蚂蚁大队,蚂蚁基本是不挣扎的,它们没那口挣扎的气。大大小小都浮起来,顺着透明岩浆流动,石阶上像溢着肉汤了。孃孃又去烧开一铫子水,仔细将滚水沥进石头缝,竭力赶尽杀绝。
小宝默默祈祷玉皇大帝让蚂蚁倒附在石头台阶底下,躲开滚水,趁今夜月色,扶老携幼,投奔新天地。
他问孃孃:“做啥要烫死蚂蚁啦?”
“蚂蚁咬木头。房子要塌的。”孃孃看着满地死蚂蚁,倒退几步。
“咬木头是白蚂蚁!你弄死的是黑蚂蚁!”小宝喊冤枉。
“啥?”孃孃紧紧捏着空铜铫子,铫子还在冒热气,“黑蚂蚁长出翅膀,就是白蚁!”
走回房间,他躺在孃孃床上困着了。梦里眼前有根金线,蜿蜒游动,床边陈旧的护墙板发出一股老霉蒸气。他睁开眼睛,却又黏了眼皮,睁着睁着,看见小爷叔立起来走到南窗边,他穿上一身考究的西装,风度翩翩,像赵丹演的老电影里头人物。
小宝醒过来,发现自己没睡着多久。春天犯困,一睡就好。他精神头旺足,翻身起来坐到藤椅里,房间里只有他和一动不动躺着的小爷叔。
“小宝你醒啦?”小爷叔声若游丝地问。
“嗯,小爷叔,你适意点了?”小宝问。
“蛮好。”小爷叔张开眼睛,看一看小宝。
“小爷叔,你可以请病假别再去苏州河了呀!”小宝讲。
“嗯。”小爷叔应一声,没再和小宝说什么。
“我可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吗?我没人好问。”小宝讲。
“啥事体?”小爷叔点点头,发白的眼珠转过来看着小宝。
“我将来长大了,到底过啥日子可以开心?”小宝摸摸额角头。
“为啥问我?”小爷叔头朝板壁转了过去。
“不晓得,就是觉得问小爷叔才好。”小宝讲。
房间又恢复了宁静,小爷叔一直不讲话,小宝倒也固执,也一直等待着。
“小宝,你书读得蛮好,赛过一粒种子蛮好,寻对地方去长,你就会过上开心日子了。”小爷叔终于讲。
“啥地方去长是对的呢?”小宝问。
小爷叔又闷了不響,小宝头搁在自己膝盖上,坐到他床边去。
“一粒种子,飞到石头上面,肯定长不出;落了野草堆里,会被野草抢饭吃。只有寻到有人照看的苗圃,落了泥土里,有人浇水,才长得好,会开花结果。”小爷叔转头来看定小宝。
“苗圃是啥地方?照顾花的是啥人?”小宝又问。
“这要你自己慢慢去看清爽了。”小爷叔讲,“小宝,有一天要是发觉自己落了石头上,或者落了野草堆里,只要有一口气能够逃,你就拼了命逃开,逃到有泥土的地方去!”
他吃力了,喉结上下滚动,头无力地陷在枕头里。小宝讲:“谢谢小爷叔,我记牢了!”
“你要记牢,”小爷叔又睁大眼睛看定小宝,“无论是石头还是野草,总归要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拉牢你,不让你逃开。小宝,到了紧要关头,记牢,哪怕砍脱自己一只手,也要拼了命逃,逃开了就有好日子过!你看看我,没逃脱!”
小宝心里难过,用力点头,摸摸小爷叔枯干毛糙的手:“小爷叔,你保重哦!”
跑出门,小宝又去看看地上蚂蚁,如今热闹过去了,蚂蚁们安安逸逸粘在地上,趴开了六只脚,整个队伍一动不动,只等风搬送。
小宝有点入魔,姆妈阿爸用被褥闷过他之后,他不肯留在自家房间里。要么野到晒台上吹风,要么就坐在上下晒台的铁扶梯上想心事。屋顶上的玻璃顶棚又寻到工人搭建起来了,如今明晃晃透着天光。小宝想那天,那天他没从顶棚上掉下来掼死,算是一个讲不清的谜。随便怎样看,那个薄玻璃片顶棚也撑不牢一个扑倒在上面的人!
晓静不会再来了,她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跟她在一道,姆妈就觉得小宝要出事。小宝想,是不是要逃开呢,从屋里逃出去,也不去寻晓静,去寻适合自己的苗圃,在那里自由地长。用被褥蒙头不让人呼吸,这种事做得太绝了,不像亲生父母做得出的呀!小宝觉得姆妈突然间有点模糊,有点陌生,让他犹疑和惧怕。
他听见雅茹在水台上喊他:“小宝,下来,我跟你讲话。”
他跑下木扶梯,雅茹在楼梯间抓住他手,引他走过水台,进了朱家后房。
“你的漂亮小朋友现在不来啦?姆妈不许她来了对吧?”雅茹问他。
“姆妈阿爸用被头蒙住我头,要闷死我。”小宝的小金鱼眼突然涌出了泪水。
“不要哭,小宝,男人不作兴流眼泪的。”雅茹很温柔地从口袋里伸手出来,手心里是整整二十元钱,“阿姐送你的零用钿,不许告诉爷娘!拿好钞票,带那个好看的妹妹去南京路吃饭!”
小宝接过钞票,钞票还带着体温,他点点头:“这么多呀!我姆妈从来不给我零用钿,讲我会学坏。”
雅茹呸了一声:“这么容易会学坏?”
小宝谢了雅茹,还是回铁扶梯上坐着。17室的小苏走来走去看了小宝好几眼,熬不牢,讲了:“没得事坐在那里发呆?小宝不要是憨掉了吧?”
小宝点点头,不理他。福生跟他老婆捧着湿被单要上晒台去晾,小宝立起来让道,福生招呼说:“小宝放假啦?”小宝看见他手背手臂上全是细碎的手指印,还有被抓破的血痕;他老婆手上白白的,倒是嘴角有乌青。他们屋里无声的打架难道没一天停息?福生老婆朝小宝悄悄飞了一眼,嘴角弯起一个隐秘的笑,连小宝这样的少年不禁也心驰神荡。
武家大女儿已很久没碰见,好像不住在这里了。武家还是常常在家宴客,武家姆妈上好的咸鱼鲞快消耗光了。
现在是当戏曲演员的二女儿和当外贸公司职员的小女儿在招待各自的贵客,小宝看见两个男人是常来的,一个是剧团的什么头,一个是外贸公司的经理,都差不多四十多岁,走起路来很有功架。
送客出来的辰光,剧团的头嘴里永远叼一根牙签,牙签一俯又一翘。而外贸公司的经理穿着白衬衣,手臂弯弯里搭件料子很好的夹克,每次必换一件新夹克。小宝的鼻头是个密探,不过,没啥特别收获。武家的这两个女儿身上还是香香的,没异味;倒是看出剧团头头和外贸经理走路在飘,一面孔昏头涨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