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共栖
2017-11-22朱庆和
朱庆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汉〕无名氏
1
吃过中午饭,玉华到水房洗了饭盒,然后站在玻璃窗前发了一会呆。这是初秋时节,天空澄碧,干净得没有一块云。楼下的广场上,人们来来往往。因为是在十九楼上朝下看的,地上的东西被缩小了不少,心底不免产生人如蝼蚁、一片荒凉的感觉。
正准备睡个午觉,玉华听见走廊上有人喊妈。是她儿子叶枫,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知道是老耿。你们怎么来了?玉华问道。叶枫正在读大四,几乎每个月都要来看她。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再加上老耿,两个人都神色凝重,不禁让人生疑。老耿伸出手来,声音粗劣地说,小陈啊,还认识我吧?玉华边握手边说,耿主席嘛,怎么不认识,你好像又胖啦。老耿哈哈一笑,工会养人哈。三年前,陈玉华坚持要离婚,叶正贤不想离,工会主席老耿苦口婆心地劝过一次,但还是离了。
此时正值午休时间,有人从一间办公室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埋怨道,午休呢,你们声音小点。于是玉华把他们引到水房边上的一个小隔间,空间狭长,里面有两把破损的办公椅靠在墙边,中午她就在上面窝一会儿,角落还堆放了拖把、洗涤液之类的洁具用品。玉华把椅子分开来,老耿和她坐下,叶枫站着。玉华看了看叶枫说,儿子,你瘦了不少。老耿接过话说,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老耿欲言又止,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可能是为了找到最恰当的表述而让玉华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老耿说,叶正贤得了脑血栓,送医院抢救及时,已经活过来了,别的还算好,就是落下个半身不遂,不太重,当然也不轻,那个叫刘春的女人没照顾几天,就人间蒸发了,电话也不接,哪儿都找不到,这一个多月都是叶枫忙前忙后,当然单位也出面了,让小年轻轮流排班来照看他,可现在叶枫开学了,单位老这么排班,职工都有意见了。老耿语重心长地对玉华说,小陈啊你看你能不能不计前嫌,回去照看正贤,再怎么说,你们是结发夫妻,看在他是叶枫爹的份上。
他们一出现在她面前,且一脸死了人的样子,玉华就知道跟叶正贤有关,她以为老耿会跟她说,叶正贤死了。可听刚才的话,那个死男人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了,现在病床上躺着,半死不活。
还要我回去给他当保姆,当老妈子,门都没有,现在我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玉华一口回绝了老耿。
小陈啊,你不为老叶着想,可也得为小枫考虑考虑啊。老耿劝道,叶枫他现在还没有成家立业,老叶想得远,给他买了套房子,刚刚按揭才两年,假如老叶就这么撒手去了,谁来付房钱?只要老叶还活着,单位是不会少他一分钱的,我们单位的收入你是知道的,所以说,小陈啊,这事你得从长远看。
老耿看看叶枫,后者低着头不说话。他希望这孩子最好能帮腔说上几句,当然不说也没关系,他就这么默默地站着,对玉华来说,也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老耿希望,叶枫最好能有几滴眼泪下来。
正如老耿预料,此时叶枫的泪水顺理成章地从他眼角流了下来。玉华看了看瘦削的儿子,不免心疼起来,自始至终,他都是无辜的,作为儿子,他懂事,孝顺,已经尽到了责任。
玉华对老耿说,我把那个死人头服侍好了,你不怕我再把他弄死?
人在你手上,还不随你处置嘛,老耿哈哈一笑,又转而认真地說,小陈你可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还以为……
玉华打断老耿的话说,你误解我意思了,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是不会回去的。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他,都跟我没关系。
玉华的决绝,也是意料之中。老耿没再言语,准备在她下班后吃饭时再好好劝一劝。不行今晚就住下来,这是单位分配的一项政治任务,不能不完成。
2
送走了老耿跟叶枫,玉华心里感觉突然被抽空了,做起事来心不在焉的。想到了该死的叶正贤,她把所有的事情跟放电影一样,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她觉得这辈子挺失败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半年前,玉华辞去商场导购员,到这栋写字楼干保洁员,开始她以为这个活很好干,要求的层次不能再低了,服务的对象就是地板和玻璃,无须跟人打交道,只要把商家的地板扫干净,玻璃窗擦得纤尘不染,看着舒心,就算是把活做好了。
其实没那么简单,还是要跟人打交道,这是她最讨厌的。玉华看透了,这也是个猪圈,肮脏不堪。首先是欺生,她刚来的时候,分给她四层楼,其他人都是三层,后来才知道,这四层商家多,人员素质相对都不太高,是最难打扫的。如果单是这样,她也认了,她有的是力气,再说累成一滩烂泥,吃得香睡得好,啥烦恼都抛到了脑后。让玉华恶心的是,保洁组就那么几个人,还要溜须争宠,因为中饭都是自己带,可她们谁有好吃的都会孝敬组长,就连咸菜棒子也要分几根给那个骚娘们,就差舔她屁眼子了。
更要命的是,谁不在,她们就会传谁的坏话。玉华一般不跟她们掺和,不卑不亢,默默做事,跟个拖把一样。但是很奇怪,她们没有任何信息来源,竟然知道玉华离过婚,因为小三上位,她被扫地出门。如果有人探她虚实,你老公呢?玉华很简洁地回答说,死了。这样她们就无话可说了。有不识相的还继续追问,怎么死的?玉华就反问道,你觉得怎么死才能让你满意?此话一出,对方立马闭了嘴。
但这还不够,她们有她们的规矩。组长说每天清扫的纸盒子、矿泉水瓶子都不能归自己,要充公,放到一起卖。她才不理这一套,每次她都整理好带走。她们觉得她是个异类,像个刺猬,早晚要把她身上的刺拔掉。
快下班的时候,组长过来对玉华说,刘明娟突然提出不干了,从明天起,她负责的那三层先由你来打扫吧。
那她那份工资是不是也归我?
这我可说了不算。不是跟你讲了嘛,这只是暂时的,等找到人,你还是干你的。
多长时间呢?
这可拿不准,尽快吧。
一贯忍气吞声的玉华气得把拖把朝地上一摔,眼睛瞪着骚娘们,气愤地说,别以为我就是个拖把,让你们拖来拖去的,告诉你,这活老娘也不干了。endprint
吓得组长身体一哆嗦,一时语塞。老耿和叶枫站在边上,也被玉华的气势震住了。但老耿真想上去跟组长握个手,发自肺腑地表示下感谢。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叶枫问,要不要交接一下?玉华说,交接个屁。此时她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物业公司的保洁服叠好放在了椅子上,看上去像一个军人复员时的悲壮场景。没多少东西,就一个包,叶枫拿着。玉华把旧报纸、废纸箱捆扎好,空的饮料瓶放在塑料袋里。老耿说,工资你都不要了,这个还要啊?玉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出息?老耿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敬佩你这一点,爱憎分明,敢作敢当。老耿的话并没有让玉华开心,仍挂着一脸严肃。
上了车,老耿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到南京。离婚后,玉华没有留在南京,也没有回老家,更没去北上广,而是来到这个离南京百里远的小城,就是为了叶枫来看她方便。车子经过一个小巷,玉华让老耿停一下,她把废旧报纸、饮料瓶子送给了一个白发猫腰的老太太。告别时,玉华叮嘱叶枫下次来收拾出租房的时候,把能给的东西全给奶奶。
3
到家的时候,看到一个胖胖的小伙子正坐在床前的板凳上看手机,床上叶正贤仰面躺着,闭着眼,脖子以下盖着一床白颜色的薄被子。玉华瞄了眼那张让她恶心的脸,趁机把被子朝上拉了拉,这样叶正贤的脸被盖住了,看上去跟个死人一样。玉华觉得这样挺满意。
小伙子站起来,压低声音对老耿说,刚睡下。然后又简单汇报了下今天照看的情况,喝了几次水,吃了几次饭,撒了几泡尿,喂了几次药,翻了几次身,揉了几次胳膊和腿。看他认真的表情,就是照顾他亲爹也没有这么尽心过。老耿夸道,挺好挺好。不过小伙子顿了顿,又向耿主席汇报说,可叶处长今天,他没拉屎,一天都没拉。老耿笑了,说,没拉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玉华再扭头看床上,叶正贤的脸又露了出来,问叶枫,你拉下来的?叶枫正跟小伙子连声道谢。然后接着问他妈,什么东西拉下来了?玉华说,没什么没什么。她知道这床单肯定是叶正贤自己拉的,已经醒了,故意不睁眼,装死呢。
要留老耿和小伙子吃饭,死活不吃,只好送他们下楼。本来,玉华也要说感谢话的,但她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她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外人,况且为了叶正贤,她更难以开口。
三年前叶正贤前脚与玉华一离婚,后脚就跟刘春结了,没住在这里,而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叶枫上了大学,虽然在本市,但住校,只有周末回来。环视一圈,玉华感觉房间没怎么变,虽然离开已经有三年了,大小物件的格局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气味也是,都是熟悉的,温暖的。幸好没沾那小骚货的味道,不然她会吐的。有些地方已经落了灰尘,似乎就等玉华在擦拭。只有叶正贤的病床扎眼而突兀,放在朝南的大房间,边上还有张单人床。玉华来到病床前,拿起一张纸,上面写着照看病人的注意事项,也就是刚才小伙子说的那些。
叶枫要说给母亲听,玉华摆摆手说,不用,我看得懂,儿子你记得挺细呀,我以后要是不行了,你会不会也对我这样上心?听上去,玉华的语气有些嫉妒。
说什么呢,妈。叶枫指着纸上的几行字说,这是医生交代的,按摩一定要按上面写的步骤来。
这个不用你教,一年前,我就照顾过一个瘫痪的老太太,怎么捏我清楚得很。
后來老太好了?叶枫问母亲。
死了。玉华说,没到半年就死了,我捏死的。
知道母亲是开玩笑,她一向嘴上不饶人,叶枫就没再追问,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医生说爸的病算是轻的,现在恢复得也不错,就是说不了话,意识都还清楚。
给哪个武林高手点了哑穴了?玉华似置身于某个武侠剧,说着伸出两个手指,正要解穴。
妈妈,我觉得你比以前幽默多了,心境豁达,还那么有爱心,你把废品交给那个老太太时,我都感动得要哭了,有你这样一个好妈妈,是我的幸运。
打住,儿子,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我可没那么高尚,说实在的,你老子伤我这么深,你不怕我害他?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害我,你看他现在这样子,不是也受到惩罚了嘛。
我觉得老天爷惩罚得不够,让他死了才好。
妈,老话讲,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这是给他个机会吧。
儿子这么说,玉华就不再言语了。她注意到叶正贤右眼角有一滴泪留下来,左边没有,大概左边的泪腺也偏瘫了。他们的谈话,他分明是听到了。鳄鱼的眼泪,玉华没理他,也不心疼。
简单地吃了面条,西红柿鸡蛋面,叶枫吃的眼睛红红的,不禁感叹道,有多久没吃到妈做的饭了,真香啊。看着儿子稚气未褪的瘦削面孔,冰冷的心也慢慢被融化了,玉华心里默念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晚上陪床玉华来,她要让儿子好好睡一觉。没多久,小房间就传出了叶枫轻轻的鼾声。可怜的孩子,好好睡吧。
玉华铺好小床,躺下来,却睡不着。虽然回到了家,可心总悬着,放不下来。看看叶正贤,此时应该已睡去,病来如山倒,那张脸的确不像以前那样油光水滑,有些蜡黄,灯光下还带点浮肿。这张脸太让玉华讨厌了,她拿毛巾盖了上去,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合适,就在毛巾上剪了三个洞,重新盖了上去,这才满意地躺到床上。
4
第二天一大早,玉华像往常那样去菜场买菜。她却突然感到害羞,不好意思抬头。离婚后,这房子判给了她,但是三年来却一直没有回来,当时离家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大有“混不好,不再见江东父老”的气概,所以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她也没想着要朝后缩,而现在灰溜溜地回来,况且是为了照顾前夫,心里还埋着一股怨气。
玉华硬着头皮出门,陈老太看到她了,一番寒暄问询,先是诧异,后惊奇,接着赞叹夹杂着惋惜,向她竖起大拇指,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是结发夫妻好啊,自始至终,半路的那都是打劫的,从来都靠不住。说得玉华不好意思,回应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管他呢。谁说不是呢,玉华你看你,又黑又瘦的,这几年受了不少苦吧。玉华敷衍道,还好,还好。endprint
早饭后,玉华接到老耿的电话,说过一会儿,单位的领导要来看望老叶,好好准备准备。玉华反问道,有什么好准备的,难道叫他站起来跟领导握个手?老耿知道疏漏了她,就改口说,领导主要来慰问你,感谢你,你千万不要出去啊。玉华说,我有什么好感谢的?真是的……老耿那头电话挂了。
叶枫去上课了,临走前,把叶正贤脸上的毛巾取了下来,结果又被后者放了上去。玉华来到床前,盯着三个洞,问道,待会儿你领导来了,要不要拿下来?三个洞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还算自觉。玉华又问,你想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三个洞先是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这叫恶有恶报,应该想得到的。玉华再问,你想没想到刘春那个小婊子会离开你?这次,三个洞点点头,紧接着没有摇头,而是再点点头。还算识相。玉华最后问,你想没想到我还会回来?这次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不好使。结果,三个洞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叶正贤指了指桌上的空水杯,意思是要喝水。玉华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到厨房倒了一杯。玉华看着他喝,后者刚喝一口全噗了出来。玉华哈哈笑道,知道酒好喝了吧,叫你喝,喝死你!但看着叶正贤面目扭曲,直翻白眼,玉华慌了手脚,赶紧去倒了一杯温水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单位领导来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感觉这辈子都不会中风似的。先是鼓励叶正贤好好休养,地球离了谁都转,可我们单位离了你就运转不灵了,快快好起来,继续到岗位上战斗。后者要坐起来,领导轻轻地摆摆手,像只鸟翅膀,很飘逸。接着领导与玉华握手,说道,你真是贤妻良母啊,与老叶同甘苦、共患难,正应了那句老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才是真正的正能量。说着,转向老耿,你不是说身边找不到反映正能量的事迹吗,这不就是鲜活的人物摆在面前嘛,整个材料,在系统里好好宣传宣传。老耿连说,好好好。
没过几天,材料就整出来了。老耿过来,问问玉华有什么意见。玉华看完,问老耿,谁编的?老耿说,没有编啊,稍微有点出入而已。玉华抖着材料说,这叫稍微有点出入?什么主动放弃白领工作,甘愿照顾瘫痪丈夫?完全是黑白颠倒,混淆是非。我干啥工作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再说,我不是为了儿子我会回来?老耿解释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拿到台面上,要宣传典型,就要拔高呀,就要对比强烈呀,不然怎么引起人的共鸣呢,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啊。玉华说,我不懂,你怎么不宣传宣传那个死人头怎么找小三的啊。
5
仅仅三年,这个城市还是变化不小的。不知什么时候街边多了一个公园,原来这里只是一片荒坡野林的。玉华踱进公园,随便走走看看,跟个没事人一样。看到树枝上挂着几个鸟笼,里面的小鸟叽叽喳喳,似乎在朝她打招呼。玉华恍惚了一下。本来自己已经飞出了笼子,现在又飞回来了,这不是自作自受嘛。
玉华走近鸟笼,指着里面,问坐在长条木椅上的老头,这是什么鸟?老头说,这是柳丁,学名绣眼。玉华反问道,绣眼?老头解释,你看它眼睛是不是跟刺绣的一样?玉华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她跟笼里的鸟寒暄了一阵,又指着挂在另一棵树上的鸟笼。还没等玉华提问,老头已经站立,走过来说,这是画眉。并提醒玉华看鸟的眉毛。玉华似有醒悟地说,原来这是画眉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挺投机。玉华问,给鸟怎么洗澡呢?老头笑嘻嘻地说,洗澡要换笼子,也就是过笼,把洗澡盆放满了水,鸟就站在水里洗,我们人洗澡要脱衣服,鸟是不需要的,它就刷刷羽毛,来回扑腾。
玉华意识到老头的回答不上路子了,就不再追问洗澡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样一笼鸟要多少钱?老头把折扇“啪”的一声潇洒地打开来,对玉华说,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好了。玉华忙说,为什么要白给我,你想干吗呀?老头说,你想干嘛我们就干嘛,随你。玉华说,什么随我?你不会有病吧。老头不乐意了,说道,我有病还是你有病?一个人闲得没得屌事,瞎转悠,你不是出来卖逼的嘛。玉华知道上当了,老头一定以为她是公园里面卖淫的了。玉华气得浑身发抖,反击道,你家才卖逼的,你老婆你闺女都卖。还没等老头接茬,玉华慌忙溜掉了,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道,老不死的,都这把年纪了,还花花肠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阉了,世界就太平了。玉华的自言自语,引得路人侧目,不时回头看看。
第二天,玉华到花鸟市场买回了一只鸟,不是绣眼,也不是画眉,而是只鹦鹉,放在叶正贤的床前。叶正贤看到了,很兴奋的样子。玉华说,你跟它现在都在同一起跑线上,看谁先说话。
6
玉华来到幸福照相馆,她挺喜欢这名字,以前是国营的,那张木椅子看上去很老了,但很结实,也很庄重,曾经有多少人坐在上面,都磨出了大坑,呈椭圆状,幽幽下凹,还反着光。
以前照相讲究仪式,照相的人端坐其上,随着摄影师手里的气囊捏一下,脸上神情不管严肃还是活泼,也都必然洋溢着幸福,可真好。叶枫百日照就是在这儿拍的,五六岁时还拍了全家福,寄回老家去。现在想一想,那时的笑容似乎还挂在脸上。
玉华拿出单子,老板娘不一会儿就找到个相框,放在一个袋子里。玉华把相框取出来,黑白照片,相框是原木色的,盯着看了半天。
老板娘问道,怎么了?洗得不好?
玉华说,不像了,不像了。
老板娘手捏着两寸单照,眼睛瞄着大相框,来回对比着看,说道,没有啊,挺像啊,长得挺帅呀,挺精神的。接着安慰玉华道,冒昧地问一句,是你家先生吧,这么年轻,真可惜,你要想得開啊。
玉华反问道,什么先生?死人头,还活着呢。
玉华出了门,老板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嘴里念叨,还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回小区的时候,碰到了陈老太,鬼鬼祟祟地把玉华拉到她家里说了半天话。她家住一楼,老伴去世有几年了,遗像挂在客厅墙上。房间里还有一个老太,玉华不认识。玉华就是受了遗像的启发去放大叶正贤相片的。
陈老太问玉华,还好吧?
还好,还好。
会走路了吗?endprint
扶着能走了。
说话呢?
还不会说。
你要陪他多说话。
边上的老太插话道,小奶娃几岁了?
玉华笑了,阿姨,不是小奶娃,是死男人。
可不就是小奶娃嘛,小陈你又要受累了,你看你气色,还是不太好啊,你来信主吧,说着她拿出一本用绸子包好的《圣经》,信基督,精神上就有靠头了,小叶这病就会好了,植物所的老卜,她老头子跟小叶一个情况,半年不到就会走路能说话啦。
玉华说,陈阿姨,我不想让他好,想让他死。
可别这么想,小陈,主说,他们都是魔鬼现身,是来考验你的,你要怀着喜悦之情来迎接他们。
要不是玉华说,还要给叶正贤喂饭,陈老太还要继续游说下去。说到信仰,玉华是无神论,不信什么耶稣菩萨啥的,但又不全是,她信老天爷,她相信老天有眼,相信恶有恶报、血债血偿。有一点,陈老太说得没错,她心里的确有个魔鬼,一直在跟自己搏斗。自己说,让叶正贤死,魔鬼就现身说,让他活。自己说,为了孩子,让叶正贤活,魔鬼就说,让他死。自己和魔鬼从没和解过。
临走前,陈老太非要把绸子布包的《圣经》送给玉华,玉华推脱了半天,死活不要。陈老太又把脚边的一桶玉米油送给玉华,后者问,这是主送的?陈老太说,我姑娘送的,吃不掉呀,送给你了。于是,两者权衡了一下,玉华选了《圣经》。
回到家,叶正贤在睡觉,玉华拿来锤子,“叮叮叮”朝墙上钉钉子。等把相框挂起来,叶正贤也醒了,玉华指着相框,问他,怎么样?葉正贤右手抬起来,指着对面的墙,朝下压了压。玉华明白了,你是说相框歪了,歪就歪着吧,你就从来没正过。
叶正贤尴尬地笑了笑,闭了会眼,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空水杯,意思是要喝水。玉华拿来两个杯子,一杯是酒,另一杯是加了两勺盐的水。前几次,一杯是水,一杯是酒,他都猜对了。看看他这次运气如何。
7
在东郊一个高档小区,玉华找到了叶正贤跟刘春的“淫窝”。租的两室两厅,欧式精装修。扑了个空,不见刘春的人影,当然她的衣服用品也都不见了踪影,这是玉华早就料到的,仅有几只女式拖鞋几条丝袜,显示那个小贱人的存在。倒是满眼都是叶正贤的东西,乱糟糟的,像是他的遗物。
玉华呆坐了半天,都忘记她来干什么的了。在一个柜子里,玉华找到了房子的租约,里面夹着刘春的身份证复印件,身份证虽然是黑白的,模糊了一些,但是看出来那时刘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青春而有活力,这就是勾引叶正贤的本钱。上面的住址应该是她父母的。
在刘春父母家,玉华顺利地要到了刘春的公司地址和她的手机号。刘春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师,花白头发,模样和蔼可亲。玉华本想问问二老,你们这么知书达礼,怎么会养了那么一个水性杨花的闺女?张了张嘴,还是算了。
为了不让刘春避而不见,玉华没给她打电话,而是直接去了她单位。一见面,刘春自然是惊诧不已,禁不住喊了玉华一声大姐。玉华说,你喊我大姐,那我只好喊你小姐了。在玉华的嘴里,喊过刘春骚货、狐狸精、小贱人、小婊子、缝蛋啥的,小姐还是第一次喊,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刘春听出此话的言外之意,苦笑一声说,随你怎么喊吧。
小姐,你说说看,你把这么个烂摊子交给我,算是怎么回事?玉华这时心情反而平静了,先前种种报复的想法都不存在了,只想耐心地听她解释。刘春说,大姐,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在叶正贤生病前,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他住院后,我还照顾了几天,是叶枫坚持让我走的。本来说好,他要给我买套房子的,买是买了,结果是给叶枫买的,我为了他,婚离了,孩子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结果到头来,他什么也没给我。你这是自作自受,叶正贤这点还算有点良心,到底还是顾孩子的男人。玉华心里这样想着,但没说出口。玉华说,这样的男人你还愿意跟他拴在一起吗?后悔了吧。你现在还不晚,去把婚给离了,也好恢复你的自由之身啊,不然你再找个好人家都不可能。
刘春被玉华说动了,答应她去看看叶正贤,然后把婚离了。
到家的时候,看见叶正贤从床上掉了下来,正扒着双手朝门口爬。玉华对刘春说,你看,知道你要来,非要下床迎接你,看来还是跟你感情深啊。刘春苦笑着,不知如何是好。玉华说,还不赶快把他扶起来,你们现在还是夫妻啊。刘春照做,扶他上了床。你等我一会儿,我做好饭,一块吃啊,说着玉华进了厨房。
刘春跟叶正贤无话可说,就打量着房间。虽然有些旧,但房子很干净,客厅的墙上还挂着相框,有全家福,也有每个人的单照,玉华年轻时长的真是标致啊,看得出来,也真是个贤妻良母,被她拆散了,刘春此时也不免生出些许愧疚,以前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踱到厨房,刘春不经意地问玉华,为啥你喊我缝蛋?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真够蠢的你。玉华说。
玉华怀着喜悦的心情把菜烧好了,只花了个把小时,四菜一汤三个人吃,足够了。把叶正贤扶到餐桌前坐定,玉华和刘春分列左右。玉华说,叶正贤你看看你,艳福真不浅呀,大房二房都来伺候你,来二房,喂喂他。刘春犹疑着,不动筷子。玉华说,都自己人,还害什么羞呀,不是以前你一勺我一勺喂的时候了,快点!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顺着玉华指的碟子,刘春拿起筷子搛了一筷子菜给叶正贤。玉华催促道,你也自己吃。刘春照做。
结果,刘春全都吐了出来,扭曲着脸说,这叫啥菜,怎么比屎还难吃?玉华哈哈笑说,这就是屎,你说还有比屎更难吃的屎吗?!
8
周末叶枫回家吃饭时,玉华对他说,一个叫李志红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说她儿子考上大学了,趁机搞个同学会,小范围的,让玉华一定要参加。叶枫问,你同学儿子怎么才上大学?玉华说,我在班上结婚最早的,高中一毕业就嫁给了你这个死爸爸,以前你爸从不让我参加同学会,还从不让我跟同学联系,你不会也拦着我吧?叶枫说,怎么会,不过你不是老说,你这样子怎么见人呢。玉华说,我不是有你这个优秀的儿子嘛,你是妈的骄傲,逢人我就夸你。endprint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其实也不算,只是回老家而已。比起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来说,这次没有负担,心境开阔,所以一路上,玉华活泼得跟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姑娘似的,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窗外天气晴朗,阳光下的树木、房屋、农田倏忽而过,是那样亲切。这次回去,她不去看父母了,而是想住到宾馆里。
玉华跟李志红高中时是同桌,毕业后也一直联系着,算是闺蜜了。玉华把离婚的事,只跟李志红一个人说了,后者劝她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啊,你得大度一些呀,男人打点野食有什么要紧,他就好比你手里的風筝,不要怕他飞远,只要线在你手上就行,你这婚一离,线就断了,结果呢,手上空空的。所以这次宴请,李志红苦劝玉华一定要来,喊了你的初恋情人黄维哦,说不准你们再续前缘了呢,作为女人你当然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酒宴设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店,李志红的老公是企业老板,儿子凭真本事考了985,但亲朋好友同学他们也只请三四桌而已,菜肴和酒水却都比较高档。从他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高端大气上档次,他们皆是这座小城的精英分子,女人都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感觉不是在四线小城,而恍然置身于国际大都市了。相比之下,玉华就比较寒酸了,虽然来自大城市,但这几年过得不如意,再加上舟车劳顿,服饰保守灰暗,显得没有一点气场。
同学里面,李志红只喊了四个人,一对夫妻,加上玉华,还有那个叫黄维的男生。当年青春懵懂时,这个叫黄维的男生写过情书追求过玉华,但被她委婉地拒绝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一想起来,玉华心里还有些悸动,直怪自己那时受父母的影响太深,没好好谈一下恋爱,可惜学习成绩也没上去,大学也泡了汤。现在的黄维,身材保持还是很好,没有中年男人的肚腩,举止成熟得体。这也是玉华答应要来一趟的原因。玉华想,要不要把自己灌醉,让黄维送她到酒店里去。
四个同学自然被安排在了一桌,互道近况后,就没有更多的话题了,他们倒是和其他人更熟悉,话题不断,玉华根本融不进去,挺孤单的。这时,玉华左手边的手机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rose:维,跟初恋情人倾诉衷肠得怎么样了?黄维坐在玉华的左手位置,手机自然是他的,他现在已到别的桌上去敬酒了。rose是李志红的英文名字,当年英语老师给起的。玉华一下子酒醒了,这条信息虽然短,但显然不是一般性的好奇询问,而是带有醋意的警示或告诫,再加上“维”那个字,可以肯定,这条信息是李志红发的,两人确定是情人关系无疑。
她仔细回忆饭桌上的每一个细节,的确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印证了李黄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对她,黄维则不冷不热,似乎已然忘记当年写情书的事了。也许,饭局里面,还有李志红丈夫的情人,他们表面上看似友好,一团和气,互不干扰。这真是一个肮脏、龌龊的饭局。
她拿起包,跟谁都没打招呼,就走了。她到此才明白,她被李志红欺骗了,她被她喊来,就是来接受她侮辱的吗?
9
一桌子的菜,再加上一瓶好酒,三个杯子都斟满了,玉华坐中间,叶正贤和老耿分列左右。
老耿说,这么多菜,搞得跟过节似的,小陈你真够忙活的。
玉华说,可不就是过节嘛,幸亏有你,我们家老叶才有了第二次生命,你简直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叶正贤点点头,然后颤抖着端起酒杯来,要敬老耿。杯子被老耿抢了下来,换成了水,说,要听医生的话,千万别喝酒,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一杯饮尽,老耿说,你们两口子在咱系统已经是名人啦,我们也没有刻意去宣传,可都夸你小陈是贤妻良母,患难的夫妻,真的难得!来,我敬你一杯。
一杯怎么够,玉华端起杯,在我们老家,敬酒要连喝三杯的,我先敬你,耿主席。
几番来回,没一会儿工夫,半瓶酒下去了。老耿直夸玉华的酒量,还真没看出来,小陈你海量啊。
玉华说,耿主席,我有时想想,有些事情真的挺奇怪的,我记得那年刚高中毕业,我姑妈就给我介绍对象,说有一个人挺好的,名牌大学毕业,在南京工作,公务员,有前途,见一见吧。我不想见,姑妈就劝,我爸妈也添油加醋,说,你再复习一年,考上大学,不还是要结婚嘛,现在结的话,省了多少步骤,一个姑娘家,不就是要嫁个好丈夫嘛,再说你俩有共同语言。我问姑妈,我们都没见面,你咋知道有共同语言?你知我姑妈怎么说?她说,你俩都说松河话,这不算共同语言?我一下子笑喷了。可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给骗到了南京,你听叶枫讲话,嘴里还一股松河的土渣味。
玉华说,我结了婚才知道,掉到火坑里了,饭要盛好端到他面前,洗澡要给他搓背,睡觉前要给他洗脚,牙膏要给他挤好,这哪是夫妻,整个就是他保姆,老妈子。这还不够,还不让我跟男的搭话,不让我跟以前的同学联系。你说这哪是夫妻过日子,整个是在坐牢。
玉华说,这么多年我都忍了,也吵过也打过,为了叶枫我都忍了,最不能忍的是,不让我干这个干那个,自己反而在外面找女人、搞腐化,哪有这样的货,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整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为了不影响叶枫学习,我一直拖到他上大学才去离。
玉华说,跟他离婚一点都不后悔,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好好学习,没个一技之长,可我脑子笨,学不好,可还是自考了个大专,也算圆了个大学梦,中文系的,当时要是考个会计就好了。离了婚,我开始以为能自力更生,像电影电视里那样做一个坚强女性,可我太天真了。刚开始盘下来一家小吃店,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一个人撑着,不赔不赚,要是雇个人肯定是赔本,最后只好关门打烊。因为有大专文凭,我想干文秘呀,人家嫌年龄大,就只好去干保姆,当推销员、保洁员啥的,可那也只是勉强糊口,你知道吗?耿主席,不怕你笑话,我到公园里去,人家还把我看成卖淫女了。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拜这个王八蛋所赐。
说着说着,玉华哭了起来。
这时玉华听到叶正贤说,我知道对不起你,你怎么样对待我都行,弄死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只是别伤害到叶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