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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为婚

2017-11-22徐晓思

青春 2017年11期
关键词:母亲

徐晓思

“曹一奇。”班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去。走进办公室我愣了:西扬转!

她复姓西扬,单字转,是她父母重男轻女,希望下一个孩子转成男孩。

小转子退婚来了。她要和我退婚,亲自跑到学校,气红脸急地找班主任说这事。怕我不同意退婚,着急地跟老师说她父母说过的话:就是用大锹捣三段撂大河里淌了,也不嫁给我!说得坚决彻底,生怕我赖上她。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对西扬转说,我替一奇做个主,同意退婚。班主任立即写了个退婚书,要我签字。我像个木偶,写上“曹一奇”三个字。西扬转接过退婚书,欢欢喜喜地走了,留给我一个做梦似的背影。

“不怪我替你做主吧?她不配你。” 班主任转身对我说。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和小转子是父母指腹为婚,定的娃娃亲,哪里是我看中的,那时候我在妈妈肚子里,还没有发言权。

唉!都怪我娘,说来话长。

新中國成立那会儿,我家的条件逐渐转好,父亲吹鼓手,家里有轿子、锣鼓、功夫老爷等等挣钱的“家伙”。母亲是送亲奶奶——祖传的专职搀新伴娘。母亲有一条金嗓子,还是当地有名的剪纸高手,收入不错。那时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周围有大片的荒地,父亲把它开垦出来,种上桃树。母亲在桃林里走来走去,惹得桃花落英缤纷,桃花开开落落的日子,远望一片绚烂。春去夏至,桃子一个追着一个地成熟,把枝头拽得弯弯的,鸟儿不请自来,空降在桃树上,拣最大最红的先尝,把鸟儿的嗓子润得更清亮婉转。被鸟啄掉下来的大桃子,小虫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分享桃鲜。母亲拾起来一尝,鲜得口水直掉。父亲和母亲将结熟了的桃子一批批摘下来,卖到集市上去。桃子又大又好看,青中发亮,亮中发白,白里透出嫣红,点缀着芝麻点子,像小雀斑,十分惹人喜爱。摘桃子的日子里,小小的茅草屋里不离几筐桃子,满屋子的桃香浮动,像神话里的桃子开会呢。

父母除了为人家大小红白喜事忙活,摘桃季节忙活,其余时间还要在田间忙活。

“田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母亲虽然怀孕,但还是和西杨庄的妇女一起下地劳动。

母亲不仅长得好看,也是西杨庄一带乃至方圆百里唱歌最好听的人,在秧田里推耙薅草领着姐妹们唱民歌。她们薅草喜欢唱的是《撒趟子撂在外》:

一根么丝线牵呀牵过了河

郎买个梳子姐呀姐梳了头

呐哟咦哟嗬咳

撒淌子撂在外

一见么脸儿红啦

哥哥,明明白白就把相思来害……

生产队长西扬茂盛的老婆也有孕在身,喜欢听着母亲的歌,老姐妹们就开玩笑说,两家做个亲,只要是一男一女就定下一门亲事。西扬茂盛虽是队长,但一头的菜花瘌,人称稀毛省。谈做亲家,稀毛省笑笑。我父亲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日子过得快,眼睛一眨,天上大雪飘飘,过年了。1957年正月里的一个黎明,东南方彤云上浮,以为天要放晴了,没有一会儿天上滚过一阵雷声,像在楼顶上拖石滚子,彤云撕开一条大口子,然后黯淡下去……母亲在临盆,生下了我,接生婆高喊一声:大扁担——指男孩子。我出生后,一直没有声音,接生婆在我屁股上一巴掌,我出了声,但不是哭,而是咯咯地笑起来。父母觉得奇怪,就为我起名一奇。

隔了二十七天,西扬茂盛的老婆也生了,接生婆也叫了一声“锅台转”——指丫头片子。西扬茂盛夫妇有点失望,不死心,想生个男孩,于是为女儿取名西扬转。

小转子出生第三天,正是我过满月,烧几个热菜庆祝一下,现成的三媒六证,就把娃娃亲定下来了。

父母当时之所以同意为我定亲,主要是考虑到我家人口稀薄,势孤力单,以前一直出状况。我母亲的两个哥哥八九岁时在日本鬼子过兵时死去;奶奶在生小孩时遇到土匪劫抢,被绑在椅子上血崩而死。爷爷又找了个补房,第二个奶奶拖了个油瓶来,不久,那个小油瓶在门口玩得好好的,突然叫起来说有鬼来拖他,二奶奶想:太阳还没有下山哪里鬼来。等她把锅烧开出来看,小孩已经被人扔屋后的水塘里淹死了。又过段时间,爷爷生病睡在床上,太祖母和母亲在南澄子河边割韭菜,听到爷爷喊救命,她们赶回来时,爷爷的头已经被不知哪个歹人割下来了……20年内不得安宁,接连的打击,我的太祖母快要死了,我的母亲找了个上门女婿,就是我的父亲。

他们把我当个龙蛋惯着,头上还留个小辫子,意思要拽住我。为我定门娃娃亲也是生存的需要——我的父母勤劳能干,准岳父是生产队队长,西杨庄大人小孩也有百十口子,队长也算一呼百应。这样两家做亲也算门当户对。

当时的彩礼很简单:鱼肉糖糕和两条毛巾。彩礼一送,下了小定后,两家人就像一家人,欢天喜地。

好日子没有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到了,困难时期里,粮食就是命,而命如狗屎。我母亲看到西杨庄的乡亲们饿得不行,担心地说你们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把家里的存粮分些给他们及准丈母娘家。西杨庄的人们在田里挖噎砖(据说是莎囊子草的根)磨细厾饼子吃。我的准丈母娘给我母亲吃了噎砖饼子后,母亲的心口就堵起来了,没想到一病不起。

母亲有预感,可能活不长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你和伢子慢慢过。他长得丑,不惹人疼,不要送给别人……”母亲和父亲说出断头话,父亲哭了……

父亲找了西扬茂盛和几个劳动力,用门板抬着母亲送去高邮治疗,经过西杨庄时,母亲双手合十,只要见到西杨庄乡亲和熟人都作个揖。

“我要走了,家里拜托啊!难为(谢谢)你们啊……”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最后只剩下作揖和微微点头……

母亲的棺材抬回来就搁在大门口的石墩子旁。母亲生前经常坐在那上面做针线,看父亲劳动,等待父亲去外边吹唢呐或是做郎中回家。

西杨庄、东杨庄、李大桥、湾子桥的乡亲们来了,三朋四友来了,亲戚来了,西扬茂盛一家也来了……反正人很多,哭声一片,他们还用可怜的目光打量我。我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在人群里转来转去,觉得抖抖的,就像西风中赖在枝头瑟瑟发抖的一片嫩树叶。endprint

母亲去世几天后,我家桃树林无缘无故桃花铺了一地,之后连叶子也朝下落,先结桃子的树,露出一树树毛桃子。喜鹊无影无踪,白头翁子飞进竹子棵里,小麻雀默默飞进屋檐边的窝里,乌鸦站在我家西边河坎子的桑树上,向晚的时候叫上一两声突然飞走了……

接下来的无数个晚上,我从门缝里向外望,从土墙的裂缝里向外看,看到桃树林之外葬着母亲的地方。无意中看到许多灯,幽幽的,一盏,两盏,一撒一大串,就像有人在放焰火,像一队人拎着一盏盏灯,比萤火虫亮得多。父亲说那是鬼火,父亲又说不知哪盏灯是你妈妈……

后来,家前屋后的桃树不知怎么了,一棵接一棵的死去,一棵不剩。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母亲的死与桃树有什么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家就穷困潦倒了,与小转子家走动渐渐少下来,只是逢年过节往来一下。父亲说,门口戗着打狗棍,骨肉至亲不上门。过年父亲逼着我去给准岳父岳母——西扬茂盛家拜年,西扬转露出不理不睬的眼神,喊我“草宝”。我觉得是坏话,不想和西扬转说话,只偶尔和她妹妹西扬生玩。

我六岁会游泳。我家有条小船,生产队也有船栓在我家门口河边上。听到有人喊过河,立马拖一条小竹篙子,解开船缆,一篙一篙撑过去。渡河的人大多熟悉,敲锣卖糖的,走亲访友的,还有南来北往的。到了过节,特别是过年期间,放人家过河,还能得到角角分分的压岁钱。除此,我偶尔摆弄一下父亲的乐器,大多数时间是在大门口发呆。父亲提醒我到西杨庄找小转子玩玩去,我觉得没意思,总是摇头。

一些走庄串户的,我不认识,有的父亲也不认识。挑担的、要饭的路人常常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歇脚。我时常坐在石墩子上吃早饭、乘凉、发呆,看河里的鱼儿打花。

没有母亲,没有玩伴,只有孤寂、寒冷和饥饿。我带着能装一斤米的小口袋到田里去偷偷抹稻,被稀毛省看到,我便逃跑,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候亲不亲阶级分啊,随时大义灭亲。

我很饿,饿得心慌了,偷给牛吃的豆饼、菜籽饼吃。我小,弄不到略微好吃一点的东西。到了冬天,我身上的衣裳很破很单,破棉袄头子还是母亲死前为我做的,尽管已经加长,也短得几乎穿不上了。扣子全掉了,对襟一掖,用草绳一扎,破絮烂棉花纷纷从破洞里飞出来。按照西扬转妈妈的说法,当时我身上猪油一块块的(指棉花从破洞里跑出来)。西杨庄的人同情说,腰里系草绳,愈过愈不如人。还经常用“穷斯滥也”来形容,大概是说非常穷,穷成一滩灰了。

我想活下去,什么东西都试着弄来吃。有一次丈母娘和一群妇女从我家门口经过,围裙里兜着黄黄的粉子。我问兜的什么,丈母娘说,是焦面,你吃呀?我不问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是一大口,顿时嘴发麻、干涩,味道呛鼻子。我知道上当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们哈哈大笑,我连忙溜到河边去呕吐然后喝了一肚子水——这是和我家的猫学的。我家猫吃了老鼠药药死的老鼠就到河边不停地喝水、拉稀,没有死掉。

我家东边乱坟中的野草长起一茬一茬的毛针,我去拔,西杨庄的小伙伴们也来拔,小转子姊妹俩也来。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来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蚂蚁,一部分自己慢慢剥开来吃。他们走了,我累了就攤在不知谁家的坟边睡着了。

在荒野,长着乱七八糟的荆棘,上面缠着一些藤。萝萝藤有菊花状的叶子,刺小而密,锋利得很,不小心碰到,就是一条血拉拉的印子。还有金银花,狭长的叶子,比鸟萝花大一些,比金针花小得多,黄的是金花,白的是银花。她们常常开在一起,我们叫她金银花,有香气。我经常用手摸摸它们。阳光下几只蜜蜂绕着花朵嗡嗡转着,看上去好玩,但心酸酸的。

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说,到学校小伙伴多,打打岔不心慌,上学去吧。虽然我家读不起书,但学校不收穷人家孩子的学杂费。

上学头一天父亲要领我到李大桥剃头师傅大粉郎那里剃头,说上书房了,不能像个戆头花子。大粉郎在太湖边上混过(太湖强盗很出名,不知他有没有做过),潦倒后做剃头匠,我们都叫他大粪塘。父亲为我换上可以遮丑的裤头子,去李大桥。

平时我衣不遮体,夏天是上下无根丝,有次父亲捡到一支钢笔给我,我身上没有衣服,钢笔没处挂,就在肚子上系了根细麻绳,把钢笔别在肚皮上,东溜西溜的,稀毛省看到了,笑我下面长两个呢!

大粪塘给我剃头,他的剃头推子不快(锋利)了,把我的头发拽得生疼。我嫌疼,动来动去,结果他把我的头剃得像个稀毛瘌子,可以和准岳丈媲美了。但我的小辫子还留着。

上学那天早晨,我没有像样的衣服,父亲翻出母亲留下的衣服,是一件布纽子在胳肢窝一边的青布褂子。我穿在身上像个长袍,感觉很别扭。父亲塞给我一只热乎乎的东西,说给我带学校里吃的。是一只干馒头,上面生满了绿霉点子,已经用火钳夹住放在锅堂里烤过了,有点焦黄,香气扑鼻。我忘了衣服的不适。我高兴紧紧握着热烘烘的烤馒头。

父亲把我领到曹庄小学,同学们说我穿的是袈裟,都笑我是扎小辫子的小和尚。小转子和我在一个班,同学们编了儿歌:长袍子,短套子,狗尾巴,坐轿子……小转子带头笑,引得西杨庄的“毛丫头”、“麻小羊”、“小日本”、“赫鲁晓夫”、“鼻涕虫子”、“刀螂”等小伙伴们哄堂大笑。

其实他们对我还是蛮好的,但我孤单惯了,和其他同学不太合得来,又不贪玩,一放学就回家。书本一撂,不捉鱼就摸虾,常常是西扬生(准小姨子)来为我背鱼篓子。

暴风雨说来就来,几个大雷把学校的旗杆打断了,大雨下了半天,上课我们心不在焉,就从窗子望操场,全是水。学校操场南面荷花塘里的水和操场上的水连成一片,塘里的鱼溜到操场上,像下了课的小学生溜到操场上。我们趁雨停下来,溜到操场上追鱼,鱼像一支箭穿过去,我们更像鱼入水朝前溜,欢喜得很……

雨太大了,把好些地方下淹了。父亲磨了点焦屑(也叫焦面)放在家里,他要参加防涝抗洪几天,说如果心慌了就去小转子家。

我不想看那准丈母娘的脸色和小转子不屑的眼神,没有去,饿了就吃点炒面,喝点凉水,热了下河洗澡……着凉了,我的大腿根疼得很。父亲回来一摸说是重受寒凉,实际是淋巴肿起来了。我也没在意,没想到愈肿愈大,化脓了。父亲撑条小船把我带到车乐卫生院。endprint

“要开刀。”到了医院,医生一看说。

他们把我手脚绑在手术床上,一个白大褂子摁着我,一个白大褂给我开刀。他们戴着口罩和白帽子,我只看到眼睛。我不知道有没有给我打麻药,但觉得很疼很害怕,声嘶力竭地喊着:“呆呆……呆呆……呆呆”,即爸爸。那时我们这一带农村喊父亲为“呆呆”音。

“所有的人疼时都喊妈妈,为什么你家小鬼疼的时候不喊妈妈只喊呆呆?”医生问父亲。

“他没有妈妈。”父亲说着哽咽了……

手术完医生开了两包药,估计是止疼药和消炎药,关照给我加强点营养。

回家后父亲去稀毛省家,想借点香油和糯米面,准丈母娘说没有了,父亲掉头就走。

“这年头宜杀人不宜救人!”准丈母娘在我父亲背后叽咕了一句。

回家后,想到以前帮稀毛省家好多忙,父亲便对我说了不满的话。说曹操曹操到,稀毛省来了。稀毛省对父亲说:“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孩挺困难的,我为你物色一人家,是邵伯附近的,家里富裕,就送给他们吧,一奇到那里不会吃亏的,你也好找个女人。”

父亲带着哭腔说:“我不放心!他妈妈也不会放心的……”

正说着,稀毛省头疼起来。父亲扶他在床上躺下,要我赶快叫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针,吃了止痛药。两个小时过去,他的头越发疼得厉害,说像要炸开,用带子扎起来也没用。

“是一奇的妈妈来家了吧。”父亲疑心是我妈妈来过,摸过稀毛省的瘌头了,就试探地说。随即拿了一只碗,兜了半碗水,用一双筷子,为稀毛省站水碗子,“是你摸亲家公的头了吧。”刚说完,一双筷子在水碗里站起来!

“果真是一奇妈摸的,我说吧,他妈不会同意的。”父亲对稀毛省说,“一奇不送人!”说着,父亲抓来一把米朝地上一撒,水碗里的筷子“啪啦”一声倒下了。“一奇妈走了”,父亲说。我觉得很好奇,“真的吗?”心想。

“头不疼了。”稀毛省坐起来,“随你便吧!”稀毛省离开我家。

我过十岁时,父亲把胡萝卜切碎,和二斤大米煮了一锅胡萝卜饭。至亲好友来了,西扬转一家也来了,主要是来吃胡萝卜饭的。中午大粉郎来了,趁人不注意,溜到锅上抓一把饭朝嘴里塞,嘴烫得歪歪的……为我剃掉了小辫子,剃了个和尚头。

“和尚头,日牯牛,日到姐姐家家头,吃了姐家芦柴头,给人家打,磕人家头,我的好姐姐啊,请你把我小命留……”我顶着个和尚头来到学校,西扬转他们就为我嗨起一条声。我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就不想上学了。

天冷的时候我是很盼望春天的。一般呆在草堆头,我一边等待天暖和一边晒太阳。为了避风,好多次是拱到猪圈里,和猪一起晒太阳。猪圈分上下滩,下滩是草粪,露天的,上滩猪睡觉,干净,铺着草,有屋顶,避风还能晒到阳光。猪认得我,我为它挠挠痒,捉捉虱子,它很舒服地闭目养神,还惬意地哼哼。我也不心慌了,可以和猪说说话。

父亲说:“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我很不情愿地又去上学。

春天到了就暖和了,基本上是打了春赤脚奔。这话我说过多次,我喜欢赤脚奔。

西杨庄的人都知道,除了上学,天热了我就不穿衣服,身上一丝不挂,大人们说我是上屁股大老巴的,还东里溜西边跑的(裸奔),不怕难为情。

最终,西扬转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我坚持上学,一直读到高中。他们家还是看不起我,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无用论),说我穷的叮当响了,不会有人嫁给我的,我不会找到老婆的,癞蛤蟆都不会看上我,狗屎粑粑都不会找到一个。稀毛省家想退婚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人指责嫌贫爱富,就以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为借口,由小转子亲自出马,到学校找我退婚。小转子来到学校我觉得很突然,把我弄得很尴尬——同学们笑我“骑过马马了”。

瘌小转子退婚,其实我一身轻松。但心里还是有点纠结。连这么个瘌毛都要跟我退婚,可见我一文不值。有同学当着同学的面翘起大拇指说,厉害呀,又吹掉一个!有点文化就看不起农村姑娘了。有同学故意损我,咂咂嘴说,不丑不丑,就是农村户口。

也不能怪小转子家,我家确实穷——破旧的泥草屋两间带一拖,父亲睡的床是棺材板拼搁的,我睡在“一拖”里,是两张凳子担上弯树棍子,上面铺的穰草(稻草),虽然还暖和,但……唉!

上到高二,即使三分钱一碗的青菜汤,我也喝不上了。不仅要带米,交代火费,老师说学校的计划食油也买不到了,要我们从家里带油。同学们脸上都有难色。老师要大家想办法。有的同学带来了豆油、菜籽油,有的同学带来了棉籽油,还有同学家里做熏烧,带来了猪油、鸡油、鸭油、鹅油。我没有油,连地沟油都没有。有夸张的话说:船从我家门前河里经过时,在我家借锅做饭,烧过荤菜的洗锅水都倒在我家水缸里,好以后做饭时有点油花子漂漂。渔船上的人嘟囔说,倒在河里让我们大家都沾点光呀。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我家就是这个窘境,要我带油老师说了一句诗,好比“鹭鸶腿上劈精肉,蚂蚁肚里熬脂油”。

学校又出台一个政策,可以用楝树果子充当,以三分钱一斤收购,作为学校厨房的燃料。这下我有活路了。楝树在我们这个地区很普遍,鸟喜欢吃,鸟粪掉在哪里,楝树苗就出在哪里。到了秋冬季节,楝树的果子就黄了。楝树果子可以做药,但学校里用来烧火。我去看过,楝树果子烧得油滋滋的,很旺。

那段时间里,星期天我就上树打楝树果子,有几次西扬转妹妹西扬生还帮我朝框里捡,然后我教她写作业。

每次我爬上树,鸟在我头顶叫着飞走了,我想它们肯定对我有意见,说我把他们的粮食或水果打光了。难道真的好吃吗?我放一个在嘴里尝尝,咦——又苦又涩,一点不像新鲜香甜的桃子。苦楝,使我想起“苦恋”这个词,想起“指腹为婚”,哑然失笑。

我家门口的,周围村庄的楝树都在我的火力范围内,每周都能打个百十斤,一下子我像成了富翁。

第一次得了三元五毛钱,除了交伙食费,剩余的钱我做了兩件事:一是买了一支口琴,我觉得《唱支山歌给党听》曲子很好听,一人心慌时吹吹。还买了一盒饼干。我小时候吃过一次,那是我拾狗粪时在栽秧前下过粪、施过化肥,耙平后的水田里发现的,已经由一个铜板大被泡得有妇女头上的罗罗髻那么大,已经拿不上手了。我用两只手像捧泥鳅鱼一样捧起来,从指丫里漏掉污水,用舌头舔着吃了,好像还有点香甜的奶油味儿。这次买的不是光给我一个人吃,是和我同床的同学一起分享的。下了晚自习,我们二人躲在被窝里吃饼干。吃第一块觉得蛮好吃的。然后不甘落后穷神辣刮地吃起来,一块接一块的时候,吃不消了,没有水,嘴里没有一点吐液,噎得喉咙发胀,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卡在喉咙眼,使劲地“咔咔咔”,才咔出来,差点儿窒息。人哪,嘴大喉咙小,两个人吃不了一盒饼干,要是噎死了,还不让人笑死?多的几块我带回给西扬生吃了,感谢她帮我捡楝树果子。endprint

楝树果子我继续打,虽说解决我的伙食费,但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从树上跌下来,我在高树上朝地面看,骨麻肉酥,大概就是恐高症吧。摔下来一次,是站在高树上脚底一根树叉断了,我在坠落时被下面的一根树叉挡了一下,再落到地面,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西扬生在掐我的仁中。这呆丫头,为什么不叫人来?

我希望能继续下去,只要能活!突然有一天,学校厨房不要了,说有计划煤烧了。我的财路断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脚上手上全是冻疮,破了的地方流着脓血,没有破的地方肿得像馒头,手指一按就是个瘪塘。放寒假时我已经不能走路,我用绳子捆起破被子背在身上,像董存瑞背着个炸药包,沿着南澄子河北岸匍匐着朝家爬,爬了大半天才到家,回到西杨庄。

乡亲们都知道我高中毕业了,说我是回乡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12匹的小型手扶拖拉机早已有人开了,记工员、会计早已有人,站商店、赤脚医生是干部家的子弟,进大队五金厂当工人没有后台去不了,只好死心塌地修地球。

虽然我高中毕业,但个子才一米五左右,蒂子小,像僵了的老油条。稀毛省喊我“老猴蚕”,再吃多少桑叶也长不大,吐不出丝来。但我什么农活都,挑担挖沟,耕田耙地,绞河草,塘草粪,养绿萍,踩水车,上城挑氨水,下湖挖腐殖酸……当然我干的最多的是和妇女一起栽秧。

栽秧我是一把好手。我个子矮,站在秧田里,淤泥陷到膝盖——好像半段下土了,不必像大高个子弯下七十度角的腰,一天弯下来要就像断了一样。我很讨巧,不是很吃力,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就像鸡啄米。插秧我有正确方法,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指拿秧,两指插秧,大拇指缩起来,顶到泥,秧就插得不深不浅,既不会因插得深不发棵,也不会因为插得浅浮在水面上不能扎根。和妇女、大劳力拿一样的工分。小转子姊妹俩也来栽秧,我还未见西扬生插过秧,特地帮她代栽一行。我不仅栽得快,常常领唱秧歌《格挡哉》“格——当——哉——哎嗨格当哉——我再好秧苗为——革——命哪——格当哉——”

小时候跟瞎子学唱过小戏,你可能不知道,我喉咙特别好听,样板戏《红灯记》的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包括鸠山先生的唱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以一个人唱全场。唱秧歌把家乡的民歌演绎得淋漓尽致,而没有北方的侉、江南的嗲,唱出了水乡民歌的雅。

瘌小转子笑我,说和妇女一起劳动挣工分是吃软饭。

其实谁都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烂手烂脚过夏天。我的手和脚毕竟还嫩,特别是拔秧,每天要起早带晚拔秧,天亮就要下田栽秧。两只手的小拇指外边上全部磨破了皮,脚指头划破了溃烂开来。有一天拔秧到天亮,手上好像无意抓到什么,看不清,我想也许是一条长鱼(黄鳝)。拎到面前细看,是条水闷子蛇(红褐相间的花斑蛇)。只见它弓着头,在我手腕上像笃缝纫机样咬了好几口,血珠子就从伤口中渗出来,吓得我灵魂出窍。妇女们舍不得我,再拔秧时叫我坐秧埂上唱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完了就自编自演,“前边来了一只鸡呀,什么鸡,什么鸡?它是吐吐吐的拖拉机……”“哈哈哈哈……好玩呢。”从家养的芦花鸡引出栽秧机、收割机、脱粒机……说说劳动工具的改变,劳动愈来愈轻松,大妈大嫂大姐们乐得哈哈的。有岁数大的说,唱得像我母亲一样好听,有趣。这也不奇怪,我想我遗传了母亲的艺术细胞,另外我跟瞎子柳青榆、麻子麻炉罩子学过吹拉弹唱,有老底子。

和妇女一样拿工分,但她们并不把我当成年人,都以为我还是孩子。妇女们在田里栽秧,要解手,也不到别的地方去,就地还田,省得在水田里跑来跑去的,又耽误时间,又不方便。她们要尿尿,从来人不问鬼不管,直接裤子一褪,半蹲在田里就尿。稀毛省的老婆说,一奇在田里呢。妇女们根本不在意,不仅不在意,尿液还把秧田冲出一个漩涡来,留下一滩沫子,像长鱼要散籽时吐出的沫子。不同的是尿冲出的气泡会慢慢熄灭。栽秧是倒着走,栽得愈快的人愈在后面,我因栽得快,抬头拿秧无意看见那白白的大屁股,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我眼睛睁不开。下雨天好得多,有个雨棚罩着 。雨棚是竹子篾子做的,有家用澡盆那么大,栽秧时背在背上,远看像一只只大乌龟,雨下在上面,分不清是雨声还是尿声。

和妇女一起干活,虽然被人瞧不起,但不会被大担子压伤,都已经习惯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曹庄小學缺老师,学校开学了,青黄不接一时难以调配,教师地位又不高,这样的好事就落到我这个“回乡知青”头上了……

我当了赤脚代课老师,后来当了民办老师,在学校教书,如鱼得水。有一天,队长西扬茂盛找到我,很着急地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岳父了,我心里很坦荡地对他说:“有事吗?”

“跟你协商一个事。”他说。

“请讲。”

“是这么个事:小转子嫁的人家,本不怎么样,是毛家庄的瘌大毛,瘌大毛是收铁屑子的”。

这个我听说了,他收铁屑子其实就是投机倒把,是到各个五金厂以很低的价钱回收加工产品时车床掉下来的铁丝、铁屑。与厂长玩好些,三文不值二文地便宜卖给他;与保管员玩好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秤代送多给他;与看大门的玩好,连买带拿地顺手牵走些钢材、料头子。回家后把钢材、料头子分离出来,卖大价钱,铁屑铁丝堆在门口,天天撒泥、浇水,让铁屑子生锈,把泥也锈在一起,连泥巴一起压成铁丝饼子,再卖给国家。几年下来,他家门口一大丈地方挖成了个大塘,人也发财了……人算不如天算,瘌小转子却在享受荣华富贵时生病了,一直昏昏沉沉,不死不活的,医生也断不出是什么病。

稀毛省接着说:“生活好些了,哪想到转子生病了,去了几个医院都看不出什么病,找大仙看了一下,说是你妈附在她身上,为退婚的事有点意见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

“大仙说要亲人和她说个情,打个招呼,说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办代替,就说是你们双方愿意的,并不是我家嫌穷爱富,请放她一马。我们也悄悄地扎个房子并很多纸钱烧给她,打个招呼。”

“你们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我会按照你说的意思,用我的方式去做的。”endprint

我心想,我妈还管这事?该怎么打招呼呢?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小转子也是可怜人,我不应该叫她瘌小转子,“瘌”已经使她很痛苦了,生病了岂不雪上加霜?我应该帮帮她,如果能帮的话。

睡午觉时,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母亲和我说话,我说我看不到你,她说她那边很黑,连一盏灯也没有,所以我看不到她。她说在漆黑的地方能看到我,說看到我吃苦受罪心里难受……我从梦中醒来,回忆母亲托梦的话,决计给母亲一盏灯。

灯怎么给呢?母亲在世是个搀新伴娘。我小时候看过父亲给人家送灯的仪式,还要说四句顺口溜式的讨吉兆的话。和母亲的搀新、和送麒麟一样,都属于民间民俗内容。我想这送灯的内容不同,送的地方也不同,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事,要以我理解的方式和母亲交一次心。

我在河里捞鱼的时候抓到一只大螃蟹,螃蟹吃了,我把螃蟹的壳子小心收好,在壳子里放了一小勺菜油,用棉花捻了一根灯芯,用一根细铁丝担在蟹壳子中间,灯芯一头担在铁丝上,一头浸在菜油中。

晚上,天黑得出奇,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独自来到南澄子河边——门口母亲曾经上过的码头上,点着了蟹壳子灯,放进河里,轻轻地向河中间一推。我心里默默念叨,您不孝的儿子给您点灯来了,请母亲原谅小转子,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办代替,解除婚约是我们双方愿意的,并不是她家嫌穷爱富,请放她一马……

黑郁郁的河上,一盏孤灯在细浪中悠悠忽忽,慢慢漂到河心,随着水流一步一回头,犹豫不决欲言又止地向东打着转儿,一阵微风吹过,豆大的火苗,摇着发黄的思念和心语。我的心中仿佛响起小提琴奏出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高音,高到慢慢消失的高音,心缺一角不能缝合的高音……蟹壳灯渐行渐远,远到还有针尖那么大,远到河面上只有黑暗和满满的渴望,远到只有我望眼欲穿的泪滴……

老师地位在提高,曹庄小学有老师调进城了,急需再招老师。招教师是大事,需要公社文教派人下来考试。

“一奇啊,上次小转子的事难为你了,现在她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前任老丈人西扬茂盛又找到我说。

他接着又说:“你二妹西扬生想来代课,怕考不上,请你帮助复习下。”

我谦虚了一下。他以为我拿桥(卖关子,不肯帮忙),便放点糖在我鼻尖上,“将来要是二丫头愿意,由你们自己做主”。

平心而论,西扬生长得俏丽,身高一米六多点,头发乌黑,像全家人的头发长到她一个人的头上了,扎着两条大辫子。西扬茂盛生出她来,属于坏稻剥好米。她性格活泼开朗,穿衣服也襟飘带舞的,曾是我的准小姨子,比她姐姐西扬转小两岁,也就是比我小两岁,和我也算青梅竹马。我对她没有坏印象,是愿意帮助她的。

考试只考文科,为她我起了几个早,带了几个晚上,帮她从语文基础知识、文学常识、作文几个方面重点理了一遍,顺带一点历史和时事政治……还算争气,考试成绩下来,她比第二名多了一点五分,考取了!成了我的同事。

校长买回一台音乐教具——凤凰琴。凤凰琴没有搓衣板宽,但比搓衣板长,排着几根钢丝弦子,上有一排按钮。按钮是圆的,上面标着“……1234567……”。这个不难学,我学过吹笛子拉二胡,一手用弹片刮动几根钢丝弦子,一手按琴键按钮,一会儿就学会了。

我又教会西扬生。她到底没有基础,开始弹奏没有节奏,两手协调不好,像个弹棉花的。我手把手地教,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身体靠着身体,头发靠着头发,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我的血液加快了,夹着美妙的荡漾。

我弹凤凰琴,西扬生教唱,教的第一首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我们在每个教室安装了土广播,学生早自习时,坐在教室里就可以学习由我和西扬生老师教唱的“每周一歌”。

太阳照常升起,每周一升旗,我弹琴,西扬生领唱《国歌》。二人奏唱,配合默契,就像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西扬生的母亲也放出话来,我家老二不嫁远处;他们自己做主。校长听闻很高兴,要我好好努力,大有希望,早稻损失晚稻补,稀毛省终究是你的老泰山啊,哈哈哈……

校长说得不错。好在与西扬生也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抓鱼,我在水里抓,她在岸上拎着鱼篓子和我的裤头子帮忙拾鱼,欢天喜地。我们一起劳动,在一个秧趟子里栽秧,一起对秧歌,互相爱护。现在一起教书,朝夕相处,两人在一起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学校又买了一台扬琴,用来敲的,我根据说明书,三划两绕摸到了门道,我就教会了西杨生,很快我们一起敲着合奏《八月桂花遍地开》,二人配合,情投意合的样子很美妙。学校又买了一台脚踩风琴,我手把手地教她按键。单手会弹了教双手,一手弹奏一手打拍弹出和声。但西杨生还是有点儿笨,双手老是配合不起来。我想了个办法,到赤脚医生那里找来膏药(胶布),我拥着她的后背,我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将我们的指头裹在一起,让她跟着我按键。从僵硬到熟练不是一朝一夕,但朝夕绑定练习感觉真好,我们耳鬓厮磨,闻到她头发上女性的气味,听得到她的心跳,看得到她胸部起伏。我也心潮起伏,心旷神怡,甚至心旷神迷。离她太近了,就隔着一层布,两颗心化在一起跳动,两个人像一个人的感觉,我喜欢这种默契,美妙无穷。真希望她再笨些,永远教不会。

我用笛子与她合奏《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二胡她弹琴,合奏男女二重唱《踏浪》:“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的走过来……”深情、温婉,我想这就是天堂。我们晚上乘凉,有时我手把二胡先来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江中游……”,然后换上竹笛再来一曲《牧羊曲》,西扬生伴唱“日出嵩山坳……”

民办教师最大的心愿是转正,转成公办教师,一切就都好办了。我也盼望着这一天,如果转正了,找对象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民办转成公办谈何容易,上面要出台政策,还要有靠山。

果真,民办教师转正的文件出台了,但指标太少,只有一个名额,我乡二百多个民办教师,要使梦想成真,你必须是个位数的人物。校长说曹庄小学很有名气了,我论贡献和水平,百里挑一,非我莫属。

结果西扬生榜上有名……

半年后,接到了西扬生送我的喜帖,一看:她嫁给了一个干部的儿子。请柬里夹了一张纸条,是西扬生的亲笔,上面写了几句话:我是一棵草,对谁皆非宝。不能成大事,起的作用小,你本应小瞧。

像段顺口溜,挺押韵的。细一看,还是首藏头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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