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与城市居民的阶层认同
2017-11-21张海东杨城晨
文/张海东 杨城晨
住房与城市居民的阶层认同
文/张海东 杨城晨
问题的提出
伴随着过去三十多年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国社会成员之间的贫富差距逐步凸显,社会阶层分化日益加剧,已成为一个无可争议的社会事实,也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所在。社会阶层分化不仅作为一种客观的社会现象存在着,也同时作为一种主观的心理现象存在着,表现在社会成员对于自身所处阶层地位的感知与认同。已有的研究对社会分层视角下主观阶层认同进行了颇有价值的探讨,特别是一些研究对依据客观指标划分出的阶级或阶层是否具有或形成共同的阶层认同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但是也有研究揭示以职业、收入、教育等相对固定的范式进行阶层划分时,相应地其主观认同属于某一阶层的群体规模却与客观指标界定的规模有着较大的出入,中间阶层的认同感较为缺乏,人们对其所处阶层地位存在着一定的认同偏差。李培林等就指出,“收入、教育、职业和消费等各项主要的客观分层指标,与主观阶层认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但关联强度不大”。
这种现象引发我们深入的思考,有没有确立更加适合中国社会阶层身份建构和阶层认同的更为直接与客观的指标?这也是本研究的出发点和立意所在。回顾中国的传统文化, “家”的重要性对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不言而喻,而住房,则是家的物质载体。自从我国实施住房改革以来,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将购买和投资的目光投向了房产,而一个家庭拥有房产的面积、数量和档次,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成为判定一个家庭社会与经济地位的最直接的指标。住房不仅具有居住的属性,还更多地体现着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另外,通过“炒房”等投机现象可以明显地看出,我国在住房市场化改革以来,房产已成为居民的重要财产或资产,出租和出售房屋成为居民获得财产性收入的重要手段,而且房产具有可继承性的属性,能够作为财富传递给下一代。住房具有的投资和消费的双重属性,使得其与一般的金融投资品相区别,又与普通商品相区别,对住房的消费构成了一种社会分层的分布指标。因此,在社会分化日益明显的中国社会里,住房就具有了地位符号和地位象征的含义。为此,本研究尝试提出将住房作为阶层之间符号区隔的标志,分析住房因素对居民阶层认同的影响。
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阶层认同这一概念源于阶层意识研究,而基于阶层意识的不同起源,阶层认同研究也产生了集体性认同与个体性认同两种不同的取向。坚持集体性阶层认同的学者基于生产资料的不同占有关系以及由此所产生的职业、教育程度和财产等因素上差异所形成的不同的“客观阶层”,认为阶层认同主要受职业、收入等“结构性因素”影响;而坚持个体性取向的研究注意到了社会个体对于阶层的自我定义以及自身所处阶层位置的感受,认为社会个体在自我与他人的互动中形成了对社会阶层秩序的认知,通过自身的生命历程和对未来生活的预期产生了不同的心理认同和阶层位置评价,心理因素成为阶层认同的一个非常关键的要素。受上述争辩的影响,现有对于阶层认同具体影响因素的研究形成了多重的实证分析框架,其大致产生了3种相应的观点,分别是结构决定论、历史文化论和国家中心论。综观国内外学者对于阶层认同的相关研究和探讨,笔者认为,这些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丰硕的成果,但是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和可以深入探讨的地方。一方面,现有的研究都存在着结构与心理、市场与国家等多重视角,另一方面,根据这些范式划分的分层指标与居民的主观阶层认同之间的关联强度并不大。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分析路径,既超越阶层决定论,又能体现历史文化论与国家中心论中个体的生活经历以及相应的组织制度以及社会政策?这是本研究致力于在理论上解决的一个问题。
住房不平等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对住房不平等的研究,也是社会学界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不少学者认为,转型时期我国城市社会中住房不平等的产生,其背后存在着国家、市场、社会等多重因素,而不能仅仅从个人的职业、收入等一些社会经济因素中加以解释,他们都认为在住房市场化改革后的中国,原先基于职业地位与权力因素形成的住房不平等被合法化地固定下来,而新的市场化秩序又产生了新的住房不平等。而“住房阶级”理论(housing class)为我们理解住房不平等与阶层认同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角。雷克斯和穆尔的理论强调城市的住房分配体系创造了一个新的阶级划分标准,依据是否拥有住房以及通过何种途径获得稀缺住房资源的相关状况,可以把城市居民划分为不同的“住房阶级”。虽然这一理论遭到了诸多抨击,但是从房地产视角来看,我国的社会变迁可以视为从“单位中国”转变为“房地产中国”。居住的有形边界引发生活方式和文化资本的无形边界,成为阶层结构再生产的机制之一。以住房为代表的财产分化成为了当今中国社会分层的一个主要指标,体现了基于财富的社会分层秩序的建立。将作为普通居民财富标志的住房这一要素纳入城市居民阶层认同的研究中,不仅贯穿了既往阶层认同研究中结构与心理、市场与国家等多重视角,成为一种“连续统”型的工具;更为重要的是,在当前中国社会由基于职业与劳动所产生的不平等向财富不平等转化的过程中,住房具有的耐久性、高价值性、可增值性以及财富的代际可转移性,使得住房能够较为直接地反映社会中财富分层的社会秩序。由此,住房就可以成为测量财富分层对于居民阶层认同相关影响因素中较为直接、客观的指标,可以为既有“职业分层”视角下阶层认同研究提供有益的补充;而住房所拥有的象征性地位又是居民阶层与身份的外部符号,进一步型塑了居民的阶层认同。因此,笔者认为,住房可以成为分析阶层认同领域一种新的框架和可探究性的指标,具有理论上的重要性和实践上的可操作性,彰显了社会转型时期真实的“中国经验”。
住房的功能由单一的提供安全庇护的内部空间发展成为人们提供起居、休闲和娱乐的私密场所,在这种变化中,不仅在产权这一“本体性”特征上产生了分化,且在面积、功能分区等品质性的区别使得住房自身的功能属性与品质也不断地得到提高,在社会中具有等级性的差异。包括面积、市值等品质性的分化反映着财富分层的新秩序,不同阶层的人们根据自身不同的条件寻求着不同等级层次的住房,体现了社会阶层的分化,由此,本文提出:
假设1:城市居民所拥有的住房品质越好,其阶层地位认同较高;反之较低。
假设1-1:居民若在本地拥有自有产权住房,则阶层地位认同较高;反之较低;
假设1-2:居民所拥有的人均住房面积越大,其阶层地位认同越高;反之则越低;
假设1-3:居民所拥有住房市值越高,其阶层地位认同越高;反之则越低;
假设1-4:居民每年所花费的住房支出占家庭收入的比重越高,其阶层地位认同越低;反之则越高。
此外,在符号消费论的视角下,住房商品化所带来的城市空间区隔正是不同阶层之间内聚与外斥的形式,作为财富的住房以及住房所在的社区成为居民阶层自我意识的建构与外化,成为其维护群体边界的标志。 住房不仅是社会财富的象征,而且成为城市居民表达“我是谁”、体现其阶层身份的指标。 在日常的社会交往中,社区越来越成为集体意识交流与建构的平台。 由此提出“符号区隔”假设:
假设2:住房的“符号区隔”化程度越高,居民的阶层地位认同越高;反之则越低。
假设2-1:居住于别墅区或高级住宅区的居民倾向于较高地位的阶层认同;居住于老旧城区或保障性住房小区的居民则倾向于较低地位的阶层认同;
假设2-2:居民居住的小区物业管理费的费率越高,其阶层地位认同越高;反之则越低。
经验发现
本研究数据来源于上海大学上海社会科学调查中心于2014年11月至2015年10月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地统一组织实施的“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状况”调查。在本研究中,因变量为城市居民的主观阶层认同。自变量包含两大类,一类是“住房品质”,具体包括住房产权、住房面积、住房支出以及住房的市值,另一类为“符号区隔”,包括住房所在社区的类型以及物业管理费缴纳标准。
通过对北京、上海、广州三地城市“住房品质”以及“符号区隔”领域下相关变量的描述性分析发现:其一,在居民对当前所居住房子的产权归属方面,当前北京、上海及广州三地有54.7%的城市居民在当地拥有完全自有产权住房;其二,从居民拥有住房市场价值的分布来看,当前北京、上海、广州三地住房财产的分化十分明显;其三,从住房支出占总支出的比重分布来看,三地城市居民的平均住房支出比为10.4%整体上看呈现出比较明显的分化特征;其四,从三地城市居民当前所居住房的人均建筑面积方面来看,三地居民当前所居住房子的人均住房面积为32.61 m2,其极大值为190m2,极小值为3 m2,差距显得非常悬殊。另外,在“符号区隔”变量中,从三地居民所居住小区的类型上比较,普通商品房小区以及单一或混合的单位社区是三地居民所居住社区的主要形式,其人数比例分别为50.9%和23.4%。从上述结果中看出,在住房品质上,三地居民在当前所居住房的产权归属、人均住房面积、拥有的住房市值、住房支出以及等级评价等方面都表现出一种较为明显的分层现象。另外,以住房为符号象征,以此所产生的空间区隔性因素,也呈现出了显著的分化现象。因此,笔者认为,在北京、上海以及广州三地,确实存在着以住房要素作为明显区隔特征的“住房地位群体”,以住房为基础的社会分化已经初步显现。
而通过建立多元回归模型结果发现,在控制变量中,相对于未婚者来说,已婚者更容易形成较高层次的阶层认同。教育程度对于阶层认同感知的作用非常显著在个人收入方面,收入较高的群体,其阶层认同也相应较高,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以非技术工人为参照群体考察职业对于阶层认同的影响,发现企业主/经理/管理人员的阶层上层认同非常明显,专业技术人员群体也呈现出相同的特征。把住房品质因素纳入回归方程中,在本地拥有自有住房的居民,更容易产生较高的阶层认同;居民拥有的住房面积越大、市值越高,阶层认同也随之提高。住房支出越大,其阶层认同的分值越小。而将“符号区隔”纳入模型中,以居住在老城区和保障性住房小区的居民为参照组,居住在商品房小区、别墅或高级住宅区以及单位社区的居民普遍具有较高层次的阶层认同。住宅小区的物业管理费用越高,其居民就越有可能拥有较高的阶层认同。而若考察住房品质变量组、“符号区隔”变量组以及控制变量组的全模型,从而完整了反映了住房因素对于三地城市居民阶层认同的相关影响。在个体特征方面,已婚者、受教育程度较高以及个人年收入者仍然具有较高层次的阶层认同,但教育程度的回归系数减小,说明其在模型中的影响力减弱;职业类别中企业主/经理/管理人员与专业技术人员的阶层认同仍然较高,其余职业对于阶层认同的影响均没有明显的显著性;在住房品质方面,在本地拥有自有住房的居民,其阶层认同感会上升,同时,其阶层认同感会随着拥有的人均面积和住房市值的增加而相应的上升。而在“符号区隔”因素方面,模型证明了城市居民所居住的小区的区隔化程度确实会影响其阶层地位感知。在控制了个体特征因素和住房本身的品质性因素后,居住在商品房小区和别墅区或高级住宅区的受访者的阶层认同感比居住在老城区、保障性住房小区的居民明显较高,物业管理水平较高的小区居民阶层认同感也相对较高,且具有统计学上的相关性。此外,运用多重填补法修正后的全模型虽然部分变量的回归系数和显著性水平发生了微小变化,但总体上住房品质与符号区隔下的相关影响因素没有发生改变,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两组自变量对于居民阶层认同的影响是非常稳健的。
结论与讨论
通过上述实证研究,本文分析了当前北京、上海和广州三地居民的住房现状,以及从住房品质和符号区隔角度探讨了居民阶层认同的相关影响因素。研究结果表明,住房层面的相关影响因素确实对于居民阶层认同产生了较为直接的影响。在控制了相关的个体特征因素后,拥有自有产权、住房面积较大、住房市值较高以及居住在别墅区或高级住宅区、物业管理较为高级的社区中的居民更倾向于认同自身属于社会的较高阶层。
上述研究结果表明,在我国城市居民中,由于住房的品质性与符号性的差异而形成了区分较为明显且稳定的阶层认同。虽然教育和收入等结构性因素仍然在居民的阶层认同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住房的差异还不能完全取代职业中心视角,但不可否认的是,传统阶级分析视域下基于结构地位论所认为的由于职业所形成的阶层认同存在着弱化的倾向,我国城市社会中逐步出现了以住房为代表的基于财富多寡形成的阶层认同,这也从一方面印证了一些学者所提出的我国城市社会中基于住房所形成的财富社会分层正在形成。因此,从财富分层的视角出发,以住房来解释阶层地位认同这一新的分析框架就具有现实性和适用性,体现了转型时期真实的“中国经验”。
笔者认为,在当前我国城市社会住房供需矛盾突出、住房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议题的情况下,这种基于住房所形成的阶层认同所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需要得到更多的关注与思考。一方面,住房在居民阶层地位认同的关键作用使得住房由单纯的经济资本扩展到一种“符号资本”,众多富裕阶层和“炒房投机客”通过房地产市场赚的钵满盆满,积累了巨额财富,成为了财富分层的再生产机制;另一方面,整个社会中弥漫着的“住房拜物教”情结造就了阶层认同的定型化。此外,研究也证实了物业管理费子假设,表明富裕阶层通过购买高品质的住房、入住高品位的社区来彰显自我的身份和地位的认同,住房财富外延下的空间分异依然非常明显,造就了城市空间与心理认同的双重区隔。
总之,本文在以往学者对于居民阶层地位认同的基础上,探讨了基于财富分层的视角下住房对于居民阶层认同的相关影响,尝试从住房入手为阶层认同研究提供一种的新分析和解释框架。但是,无疑本文还存在着很多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一方面,由收入水平、教育程度等结构性因素产生的住房不平等因素与住房分层对于阶层认同之间的深层关系仍需厘清;另一方面,本文基于北上广三地的经验数据所得出的结论的普适性需要探讨,以及住房所形成的阶层认同与“住房阶级”理论所认为的将住房作为判定阶层地位的标准之间的内在关系,仍需深入的理论探讨和更多经验材料的检验。
(作者张海东系上海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上海大学上海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常务副主任;杨城晨系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摘自《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5期;原题为《住房与城市居民的阶层认同——基于北京、上海、广州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