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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论的“思辨转向”
—— 当代欧陆哲学视域下的思辨实在论

2017-11-21郝苑孟建伟

社会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欧陆本体论客体

文/郝苑 孟建伟

实在论的“思辨转向”
—— 当代欧陆哲学视域下的思辨实在论

文/郝苑 孟建伟

与实在论有关的哲学问题在分析哲学中占据着核心的地位,然而,自康德以降的欧陆哲学家大多并不热衷于实在论问题,在他们看来,实在论即便不是错误的,也是幼稚的。随着现象学、诠释学、解构主义与社会建构主义的盛行,种种或明显或含蓄的反实在论思潮在20世纪的欧陆哲学中占据了支配性的地位。进入21世纪之后,欧陆哲学开始对以往的反实在论倾向进行深刻的反思。以昆汀·梅亚苏、格拉汉姆·哈曼、伊恩·汉密尔顿·格兰特和雷·布拉希耶为代表的欧陆哲学家尝试利用各种思想资源来捍卫与发展实在论的立场。不同于分析哲学求助于语言分析与逻辑分析的方法来论证与发展实在论的做法,这些欧陆哲学家更多依靠的是思辨哲学的方法来论证与发展实在论。因此,他们的实在论被称为“思辨实在论”,他们对思辨实在论的发展导致了实在论在新世纪的“思辨转向”。

思辨实在论兴起的背景

新世纪兴起的思辨实在论在哲学、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中都有着深刻的根源与复杂的背景。

从哲学的视角看,思辨实在论极大地受益于欧陆唯物主义思潮在新世纪的复兴。以斯拉沃热·齐泽克与阿兰·巴迪欧为代表的新唯物主义者主张,当代欧陆哲学应当终结诗人时代对哲学的支配。诗性哲学试图通过消解客观真理来向人们许诺一种形而上的自由,但新唯物主义者在坚持物质对意识的本体优先性的条件下,强调了制约人类生存的物质条件的多元性、多样性乃至冲突性,承认了物质生成过程的偶然性与机遇,从而在肯定客观实在的同时又确保了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新唯物主义在21世纪的发展,吸引了为数不少的欧陆哲学家向着实在论的方向进行理论探索。

欧陆哲学的实在论复兴,与当代科技发展所带来的迫切问题也有着密切的关系。认知科学与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对自我、意识与主体等传统哲学概念构成了强大的挑战。消去式唯物主义主张,日常心理框架是对人类行为的原因与认知活动的本质的一种彻底让人误入歧途的虚假构想,应当根据当代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消除那些作为观念论基础的不成熟的主体概念。随着技性科学的发展,机械与人类的界限逐渐模糊化。更为重要的是,当代科技在便利人类生活的同时,对整个生态环境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为数不少的当代欧陆哲学家对生态环境的深刻关切,让他们在本体论上倾向于打破观念论蕴含的人类中心主义,重新肯定物质与自然的重要地位。

从社会文化的视角看,进入21世纪之后,欧洲的社会科学家与人文学者不再满足于仅仅根据后现代主义的语言游戏与文本解构来审视社会现象,他们转而对社会实践的客观实在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越来越多的欧陆哲学家认识到,反实在论在欧洲当代智识生活中模糊了区分现实与虚构的界线与区分科学、宗教与迷信的界线。他们希望通过张扬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客观性,来对当代欧洲社会生活中的某些极端的宗教信仰与政治主张进行批判与反驳。

对于思辨实在论来说,它不仅要应答当代欧陆哲学本身遭遇的问题,而且还要对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新近发展所激发的哲学问题进行充分的考虑。不过,为了扫清其反思的道路,思辨实在论首先要对20世纪欧陆哲学的反实在论的哲学根源进行深入的剖析与批判。

对关联主义的批判

在思辨实在论者看来,20世纪的欧陆哲学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传统的观念论。自康德以来的欧陆哲学家关注的是思维与存在的相关性,因此,可以将欧陆哲学的这一立场概括为“关联主义”,即人类所能通达的永远仅仅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人类永远无法抛开相关术语的一方去接近另一方。

关联主义肇始于笛卡尔,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康德批判哲学所蕴含的关联主义深远地影响了20世纪的欧陆哲学在本体论上的立场,这些欧陆哲学都试图通过强调客观世界与人类主体(或人类主体的派生物)之间的关系来规避外部世界的客观独立性,从而以隐晦的方式助长了反实在论的倾向。思辨实在论者断言,这种关联主义恰恰是20世纪欧陆哲学的反实在论倾向的根源。要克服欧陆哲学中盛行的反实在论思潮,就需要对关联主义进行深刻的反思与彻底的批判。梅亚苏在2006年发表的论著《有限性之后》中率先对关联主义发起了挑战。

在梅亚苏看来,关联主义用来论证自身立场的策略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点:一个是关联的优先性,另一个是关联的实际性。就关联的优先性而言,关联主义将种种实在论的立场视为幼稚的,因为实在论一方面主张存在的客观独立性,另一方面,做出实在论论断的恰恰是思维。因而,实在论始终是思维对实在做出的相关论断,思维与实在的关联始终要优先于实在论的具体论断。

关联主义通过强调关联的优先性来反驳实在论的同时,又通过关联的实际性将自身与黑格尔式的绝对观念论保持距离。绝对观念论将存在等同于心灵、理念或上帝,并试图通过先验的逻辑与充足理由律来演绎这个世界在本体论上的必然性。为了反驳绝对观念论,关联主义求助于关联的实际性。所谓的“实际性”,指的是人类本己的存在特征。也就是说,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关联并不是必然的,并没有终极的理由或根据来支持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的绝对必然性。关联的实际性并不关注事件是否发生的经验偶然性,而是关注各种为“表象”提供最小组织并支配着世界结构的概念框架,如因果性原则、感知形式、逻辑法则,等等。根据此在的存在特征的不确定性,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论证人类用来表象世界的概念构架是唯一合法有效的,因而也无法论证这些概念框架是必然的。关联的实际性并不是人类在认识论上的一种缺陷,而是事物本身的属性所造成的。世界本身的存在模式不是绝对必然的,哲学家无法通过理念的先验演绎构造出一个绝对必然的形而上学理论。

梅亚苏指出,关联主义的两个论证策略的关键都在于“去绝对化”,也就是说,反对哲学关于存在的绝对本质的任何思辨,无论是将其等同于物质的绝对,还是将其等同于观念或意识的绝对。通过这种“去绝对化”的论证策略,关联主义对实在论与观念论都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但是,梅亚苏犀利地发现,关联主义的这两种论证策略之间存在着不融贯的地方。关联主义为了对抗观念论关于必然性的独断教条,在本体论上将世界存在的偶然性绝对化,各种世界在本体论上都是有可能存在的。由此,关联主义含蓄地承认,一个没有心智或意识的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在这个过程中,关联主义也就含蓄地承认,一个祛除了思维与存在关联的世界是可以构想与可以言说的。以此方式,关联主义在关联的实际性与关联的优先性上所做的论证就发生了内在的抵牾。梅亚苏指出,由于这两条论证策略的内在矛盾,关联主义无法同时持有这两种论证策略。于是,留给哲学家的就只有两种选择:或者是通过“绝对化相关性”而对实在论去绝对化,或者是通过“绝对化实际性”而对观念论去绝对化。由于黑格尔式的观念论在当代智识条件下已经失去了说服力,因此,梅亚苏的选择是放弃绝对化相关性并走向绝对化实际性的思辨实在论。

梅亚苏对关联主义长期盛行的论证给予了相当有力的一击,其他的思辨实在论者从中获得了许多启发。他们对关联主义的批判意见大致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关联主义造成了对主体自我的过度张扬;其二,关联主义导致了“对客体的贬损”;其三,关联主义造成了对物质的狭隘理解与“自然的祛魅”。

思辨实在论者既对关联主义的内在论证思路进行了有力的反驳,又对关联主义在哲学史上造成的负面影响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而这些批判思路也为思辨实在论者建构自身的理论进路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思辨实在论的诸多理论进路

思辨实在论作为一种实在论,它关注的也是“存在什么”与“如何存在”这类至关重要的本体论问题,不同的思辨实在论者在这些本体论的问题上有着不同的观点、视角与侧重点。迄今为止,显著活跃于当代欧陆哲学舞台的思辨实在论主要有以下四条理论进路:

(1)思辨唯物主义,其代表人物是梅亚苏。梅亚苏提出,走出康德哲学困境的一条出路是,通过坚持实际性原则放弃关联性原则。在他看来,实际性原则的要旨是,诸多事物的状态有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因此,虽然梅亚苏的思辨唯物主义也坚持客观实在的独立性,但它又与传统的形而上学实在论有着重大的差别。传统的形而上学实在论主张,对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恰恰只有一种真实而完备的描述。科学实在论则认为,只有正确的科学知识才提供了关于世界的唯一真实描述。相较之下,思辨唯物主义从根本上拒斥了客观实在的必然性。作为一种有限的存在者,人类注定无法穷尽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从思辨哲学的视角看,即便是当代的物理学定律和逻辑学定律,也打上了人类的思维与存在的有限烙印,因而是偶然的,无法以此来支配和规范所有事物的可能存在。通过在本体论上强调存在的“绝对偶然性”,梅亚苏意在揭示,客观实在永远超越于人类有限的经验、视角与知识。只有充分意识到人类认识的局限性与偶然性,才能确保人类不断向客观实在的新面貌与新可能性开放自身。

(2)以客体为导向的本体论,其代表人物是哈曼。哈曼认为,关联主义错误地贬损了客体,低估了客体的多种存在方式。哈曼表示,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海德格尔的工具分析以及列维纳斯的差异哲学为超越关联主义对客体的狭隘理解创造了条件。在这些理论的基础上,哈曼提出,一切事物只要在实践中对其他事物的存在产生效果或抵抗,那么,不管它是物理的还是虚构的,它都是一种客体。根据这种标准,电子邮箱、电磁辐射、弯曲的时空、英联邦国家乃至命题态度与文学角色都是客体,这些客体的不同存在模式并不能抹煞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哈曼进而指出,客体在实践中既可以通过相互结合产生新的客体,又可以通过“替代因果”(vicarious causation)的方式相互作用。哈曼用“替代因果关系”取代传统的因果关系,在他看来,诸多客体虽然可以在人类主体的主观意图下联结起来相互作用,但是,在诸多客体之间发挥作用的存在方式远远多于人类的主观意图所明确呈现的。客体的存在模式与互动方式虽然带有人类主体的烙印,但这些主观烙印无法彻底穷尽客体的诸多种类与存在模式。

(3)新生机论(或先验的唯物主义),其代表人物是格兰特。传统的生机论批判近代哲学将物质与生命对立起来,忽略了蕴含于物质本身的积极性、主动性与生命力。但在思辨实在论者看来,传统的生机论者所倡导的自然哲学只是将自身的主观要素投射到自然之中,因而仍然没有摆脱关联主义的局限性。思辨实在论者所倡导的新生机论吸收了怀特海等哲学家的过程哲学,它将物质诠释为一种生成流变的过程,从而在本体论的层面上更加有力地肯定了物质所具备的支配现实的力量。为了避免走上观念论的老路,格兰特强调,自然哲学所审视的自然应当是先验的,这既意味着自然是经验呈现自身的根本条件,又意味着自然是先于思想而存在的生产条件与思考根基。在思想与作为思想生产条件的自然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根本的差异。自然哲学对在思想与自然之间的差异的承认与尊重,将有效祛除人类中心主义的狂妄。

(4)思辨的自然主义,其代表人物是布拉希耶。布拉希耶认为,关联主义对客观实在赋予了大量缺乏经验科学基础的形而上学的意义与价值。随着启蒙逻辑与认知科学的发展,这些形而上学的意义与价值不断被清除,从而引发了20世纪的欧陆哲学对废黜“最高价值”的虚无主义的忧虑。布拉希耶认为,不应当将虚无主义视为一种需要诊治与解毒剂的疾病,而是应当努力将启蒙运动的“祛魅”逻辑推到极致: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缺乏固有的意义和价值。重要的并不是通过想象去追求这类虚无缥缈的价值,而是在对科学所担保的实体与过程做出实在论承诺的基础上,抛弃对这类价值的追求,转而通过对经验科学进行勇敢的思辨来促成思辨哲学与经验科学的有效沟通。

尽管存在分歧,但是,思辨实在论的诸多进路在整体上仍然有一些趋同的基本立场:第一,肯定客观实在独立于人类的意识、心灵及其在语言文化上的衍生物。第二,坚持实际性原则,客观实在完全有可能以其他的方式存在。第三,客体与对象的存在模式也是多元的,这些客体与对象以动态网络的方式发生互动。第四,客观实在的偶然性、多元性与主动性决定了人类的思维在本体论上并不具备关联主义所赋予的种种特权。

结语

在新世纪欧陆哲学中兴起的思辨实在论是对实在论与唯物主义传统的更新与发展。在分析哲学的影响下,20世纪正统的实在论明确将思辨传统作为过时的形而上学废话,拒绝让它在实在论的规划方案中发挥作用。相较之下,思辨实在论坚持主张将思辨哲学的视角与方法引入实在论,从而让实在论呈现出新颖的面貌。不难看出,在思辨哲学的帮助之下,思辨实在论比传统实在论拥有更加广阔的理论视野与问题意识。许多盛行于分析哲学与科学哲学的实在论主要关注的是科学知识在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的客观性,其论证思路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预设了某些狭隘的物质观、自然观、真理观以及对客体种类及其存在模式的教条理解,并不时蕴含着对科学的片面推崇与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态度。思辨实在论主张将实在论问题置入与自然哲学、伦理学、美学乃至宗教哲学有关的诸多更加宽广的理论视角与思想关切之中。它通过种种哲学上的努力,试图重新激发科学所蕴含的追求客观真理、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而奋斗的人文精神。

在思辨实在论者看来,实在论并非仅仅局限于对科学知识的客观性与正当性的辩护,更重要的是,实在论的探索与论证,将有助于揭示客观实在的复杂性、差异性、多样性与能动性,由此一方面激发人类超越现有科学技术框架的约束,借助思辨哲学的思想方法去大胆构想和探索客观世界的崭新面貌,另一方面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培养人类面对自然的敬畏态度,以便于在这个生态危机频现的时代里重建一种人类与自然的合理相处方式。作为一个如今仍在发展与壮大的哲学流派,思辨实在论不仅对科学哲学中的实在论问题提供了新的启发与思路,而且将在21世纪的欧陆哲学舞台上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摘自《哲学动态》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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