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术史中的“教外别传”
——陈寅恪“以文证史”法新探
2017-11-21张伯伟
文/张伯伟
现代学术史中的“教外别传”
——陈寅恪“以文证史”法新探
文/张伯伟
百年来在中国人文学研究领域中,关于方法的探寻有哪些值得传承的经验,有哪些需要警惕的陷阱,有哪些尚待开拓的可能,值得我们为之总结、提升和新探。本文拟以陈寅恪为个案,对该问题作一考索。
何谓“不古不今”
对现代学术史作纯学术的回顾,最风光的当然是胡适一派,从北大到“中研院”;最落寞的属固守旧学的一派,从东南到西南多有之。然而在陈寅恪看来,却是“田巴鲁仲两无成”。此诗写于1929年,后来他在1932年说:“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旧派失之滞……新派失之诬。”他在1936年又说:“今日中国,旧人有学无术;新人有术无学,识见很好而论断错误,即因所根据之材料不足。”他所谓的“学”指材料,“术”指方法。旧派乃抱残守阙、闭户造车之辈,新派则据外国理论解释中国材料,并标榜“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在陈寅恪看来,旧派之闭目塞听、陶然自醉,固然难有作为;新派之高自标置、鲁莽夸诞,时或流于“画鬼”。而他在1931年所强调的“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体现的也正是立足中国文化本位而又放眼世界的学术胸怀和气魄。
既重视“学”又追求“术”,既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又不断开掘史料,吸取新知,与国际学术作对话和竞赛,这是陈寅恪学术的基本特征。他在1933年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写审查报告时指出:
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他认定这种态度是“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且承此说而作自我评价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对于陈寅恪的这句自述,以先师程千帆先生的解释最为精辟,他在1995年致门人的信件中指出:
“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角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实是自负。根据他平生的实践,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即不古不今,亦古亦今,贯通中西,继往开来。
把这个意思放回陈寅恪文章的语境中,也是极为恰当的。如此说来,陈寅恪所自许的应是新旧之间的第三派,借用禅宗史上的名词,似可称作“教外别传”。
如果仅仅就新旧来划派,陈寅恪当然应归入新派,所以非常强调方法。他讲授课程,往往开宗明义,陈述该课程在材料和方法上的特点。他研究学问,无论明言抑或暗示,字里行间也往往透露出对方法的追求。其新方法就是“以诗证史”,或更确切地说是“以文证史”。
就“以文证史”这一方法来说,其学术渊源和特色何在?现有的研究多从中国传统揭示其渊源,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许冠三先生指出:“以诗证史一法,亦非寅恪首创。”并且,他远溯北宋时代,近举王国维、胡适、郭沫若、邓之诚等人的著述,以为皆“从以诗证史宗旨着眼”,从之者颇众。但如果仅仅这样,一则只是在传统学问的基础上作推演,二则同时代相类研究者亦多,哪里谈得上是陈氏学术的重要特色,又如何当得起“不古不今”之学术品格的自评?所以,对于这一方法的形成,有必要再作新探。
兰克史学与“以文证史”
关于陈寅恪学术与德国史学的关系,一直为人重视。其中,兰克的影响最为重要。可是谈到兰克这一点,人们似乎都集中在他对史料的重视上。但兰克史学的影响远不止此,陈寅恪“以文证史”方式的形成,就离不开兰克派史学的刺激。
兰克是19世纪后期,德国文化区中声誉最高的历史学家,其最为人熟悉的史学品格是“考证”。在他身后,不仅有德国学者,还有法国和英国的历史学家,“他们都把兰克当作自己的导师,并且比别人更好地运用兰克的方法”,兰克也就成为近代“考证派”史学的典范。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兰克的评论在欧美史学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美国史学家费利克斯·吉尔伯特生前最后一部著作是《历史学:政治还是文化——对兰克和布克哈特的反思》。根据该书的总结,自19世纪以来人们对兰克史学的探讨导致了一个被广泛接受的结论:即“兰克通过使用一种新方法,即语文-考据法,将史学提升为一门科学”。而在作者看来,这种流行观念“简化和僵化了兰克对史学研究的贡献。”那么,作者揭示了哪些被遮蔽了的兰克史学的精髓呢?那就是史学写作应成为一门“文学艺术”,用兰克自己的话说:“史学与其他学术活动的区别在于,它也是一种艺术。”对兰克而言,“史学家不仅必须是考证家,也必须是作家。……他从不怀疑这一点:历史著作是并且应当是文学作品”。需要指出的是,对于兰克史学在这一方面特征的揭示,并非吉尔伯特的孤明先发或一枝独秀,也是当今西方史学界的一般看法。
关于兰克史学中的“文学层面”,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看:
一是就史学表述而言。对兰克来说,历史学家的工作可以分作两部分:首先是对史料的精确考订,以便探讨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内在关联;其次就是要以清晰优雅的语言将其内在关联重新叙述出来。所以,“历史学家的任务首先就是既要做到博学,又要做到有文采,因为历史既是艺术也是科学”。就史学表述而言,陈寅恪很少受其影响。他的史学论著在文字叙述上,不仅谈不上艺术讲究,还因此受到同时代学者的“腹诽”。胡适在日记中记录:“读陈寅恪先生的论文若干篇,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的不高明,标点尤懒,不足为法。”钱穆在致余英时的信中也曾评论近人论学文字,其中谓陈寅恪“文不如王(国维),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之三四始为可诵”。对以上评论的是非,今人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这些评论出自日记和私人信函,应该表达了他们的真实观感。陈寅恪不取兰克史学的这一特点,并非缺乏文学才华,他采用的例证性撰述方式,实乃有意为之,继承的是“史之为道,撰述欲其简,考证则欲其详”的中国史学正统,在叙述上摒弃了“忽正典而取小说”的“稗官之体”,即便有损于可读性也在所不惜。但哪怕是表述上的重视“文学”的修辞,也体现了某种“文史结合”,会促使人们在史学研究中重视文学,进而引发“以文证史”,尽管不是一种直接的联系。
二是就史学方法而言。对兰克来说,认识人类事务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哲学式的,一是历史学的。前者是“通过对抽象一般的研究”,后者“是通过对特殊的研究”。在第一阶段,坚持的是史料批判原则。兰克也使用文学材料进入历史,尤其是小说,但一旦发现其中的错误,就会把自己的研究与虚构的故事相切割。至第二阶段要揭示“事情的本来面目”,这来自上帝的神圣意志,仅仅通过对文献史料的研究是无法获取的,只能通过“移情”和“直觉”才能感知。格拉夫敦曾借用魏德曼的概括,道出兰克的一种无与伦比的才能——“结合侦探般的直觉与历史学的洞察力”。“直觉”和“移情”说到底,是一种文学艺术的审美方法,他要通过这种方法,从大量史料中去感知、把握“事情的本来面目”。在这一层面上,陈寅恪就有较多的吸收。要能从残缺不全的材料中,窥见古代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正因为如此,陈寅恪论史论文,总能上下古今,不拘于一时间一地域,由片段个别的材料中别具只眼,“于异中见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所见往往在牝牡骊黄之外。这与兰克强调的“设身处地”“直觉”“移情”皆能相合。但兰克所面对的是“上帝的神圣意志”,陈寅恪所面对的是古人之精神与学说,所以兰克最重视的是“直觉”,而陈寅恪重视的是“了解之同情”。在和兰克史学的“似”与“不似”之间,陈寅恪实践了其“不古不今”的学术品格。
布克哈特与“以文证史”
至于布克哈特,他一方面追随兰克,另一方面又是第一个将文化史和艺术史相结合的欧洲学者。“兰克被公认为政治史学派的领袖,布克哈特则写出了最出色的文化史著作。”
和兰克一样,布克哈特也十分重视研究方法的探索。他在《世界历史沉思录》的“导言”中指出:“在研究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走出自己的路子。每个人所走的道路体现了他的精神思路,因此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走进他的研究课题,并且根据自己的思路发展出适合自己的方法。”作为一个注重文化史写作的史学家,布克哈特在史料的运用和批判上也有其自身的准则。史料当然要全面系统,其中文学是很重要的史料来源,具体包括了叙述性作家、诗歌和哲学。他甚至说:“研究者同时应当认真地阅读很多二流和三流作家的全部作品。……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在很遥远的地方被发现的。”既然有如此丰富的文献,判定其真实性就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中国拥有漫长的文献历史,在传世文献中也存在不少伪书。古书流传至今,固然有全真全伪之书,但也有不少属于真伪混杂。既不能以伪乱真,也不能因伪废真。对此,陈寅恪提出了很好的意见:
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径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
此诚为石破天惊之论,但似非陈氏创见。布克哈特在关于希腊文化史的演讲中就已经指出:“我们从希腊的往昔搜集来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一种史料。……即使是伪造者,一旦被我们识破,了解到他这样做的目的,其伪作也能够不自觉地提供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布克哈特重视的是人类生活中较为恒定的社会状态,而非个别人物的所作所为,与典型的和持久的相比起来,具体人物和事件的前后顺序反而是次要的了。
布克哈特对于文献的开发有着无穷的积极性,他在《世界历史沉思录》中,就有专门一节是《从历史的角度考察诗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还专门论及中国戏剧。布克哈特曾在1872年被邀至柏林大学接任兰克退休后空出的教席,他拒绝了这个荣耀而留在瑞士,此举为人熟知,其博学和人格也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好学的陈寅恪适逢其时地在德国和瑞士求学,我们几乎可以确信他熟悉布克哈特的著作和观点。近年有学者指出,陈寅恪对于艺术史十分重视,并在自己的史学研究中身体力行“图像证史”的手段,而布克哈特就是19世纪最负盛名的艺术史家。他的这部名著“审慎地、隐然地‘图像证史’”,“创造性地突破了依据年代叙事的传统史学,建立了以论题为经纬编织有机的文化史的新范式”。
1944年,陈寅恪在给陈槃的信中说:“前作两书,一论唐代制度,一论唐代政治,此书则言唐代社会风俗耳。”言社会风俗,当然重在文化,但即便研究制度和政治,他的重心也还是在种族和文化,所以更重在具备文化史的眼光。尽管其研究面甚广,但聚焦所在是文化问题。先师程千帆先生生前曾对我说:“寅老以考据家的面目出现,谈论的实际上是文化的走向问题。可惜从这一点研究者尚少。”陈寅恪将政治史与文化史相融合,明显可以看出布克哈特的痕迹。周师勋初曾经这样概括陈氏治史的特点:“史家的眼光,文学的意味。”这与布克哈特史学的特征也是可以印证的。
同样是“以文证史”,在西方学术传统中,更多是利用小说等叙事体文学。尤其是在19世纪的德国乃至欧洲,历史和小说关系的密切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布克哈特提倡的文化史研究,也不断强调阅读有名的古典作家,甚至是二流、三流作家的全部作品。作为熟悉德国史学的陈寅恪,对这一路数不会陌生,但是具体到中国文献中,小说本是“小家珍说”之意,在传统观念中,属于君子不为的“小道”。“以文证史”如何对待此类文献?陈寅恪强调的是“个性不真实,而通性真实”。所谓“个性不真实,而通性真实”的意见,实有类于布克哈特的立场,即关注材料所说的内容是不是“典型的和持久的”。或者用他另一番话来表述:“即使一个已经被记录下来的事件并未真的发生,或者并不像人们所报导的那样发生,但认为它确实发生过的看法已经通过论述的典型性保留了其价值。”这个“典型性”就是“通性真实”。尽管“以文证史”是19世纪后期德国兰克史学的特征之一,陈寅恪也耳熟能详,但他还是根据中国小说的文体特征,在采撷此类材料时提出“通性之真实”,使有疏误的材料也能发挥史学上的“珍贵”作用。这就有别于兰克史学的方法,也不同于中国传统。即使在与陈寅恪同时的一些优秀学者如陈垣、岑仲勉等人的眼中,小说材料也只能有限利用,终不能与正史“等量齐观”。这种观念上的差异,与彼此在学术上的背景、取向、境界之别大有关系。也正因为如此,陈寅恪的“以小说证史”同样体现了其学术上“不古不今”的特质。
陈寅恪的启示
今日的人文学研究,应该把对理论和方法的探索作为一个重要课题。“学”和“术”,用另外一个表述,不妨称作材料和方法。在材料的挖掘方面,百年来的成绩突飞猛进。材料、观念、方法的更新,便可能导致古典学的重建。但仅仅有了新材料,是否必然会推动古典学的重建?是否必然会形成“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回答是否定的。我们如果在学术理念上,把文献的网罗、考据认作学术研究的最高追求,回避、放弃学术理念的更新和研究方法的探索,那么,一些看似辉煌的研究业绩,就很可能仅仅是“没有灵魂的卓越”。
陈寅恪的“以文证史”是其文史研究的新方法。他实践了“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历史经验,既开掘新史料,又提出新问题;既不固守中国传统,又不被西洋学说左右。在吸收中批判,在批判中改造,他终于完成其“不古不今之学”。他不止在具体研究上有许多创获,尤其在学术方法上有所建树。在进行自身的理论和方法的建设和探索时,我们应该坚持以文本阅读为基础,通过个案研究探索具体可行的方法,走出模仿或对抗的误区,在与西洋学术的对话中形成。套用西方固不可为,无视西方更不可为。我们的观念和方法应该自立于而不自外于、独立于而不孤立于西方的学术研究。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