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现实书写与本土意识
2017-11-21贺仲明
文/贺仲明
现实主义、现实书写与本土意识
文/贺仲明
现实主义传统难以重振,理由有三
近年来的中国文学界多次出现呼吁现实主义文学的声音,其中不乏回归现实主义、重振现实主义传统的期待。但这种要求也许是难以实现的,理由有三:
首先,现实主义在中国从未真正兴盛过,何来重振和回归?确实,20世纪五六十年代现实主义文学曾经喧嚣一时,但是,正如众多学者指出的,那并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而是蕴含着特殊政治浪漫的创作方法,甚至从本质上说,它是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反动。其间产生的许多现实题材作品,也很难称得上是现实主义文学,更不具备持久的生命力。即使是回到中国现代文学时期,现实主义创作成就也不能算辉煌。
从现实主义理论方面考察也是如此。鲁迅等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经验很少有上升到系统理论高度的,鲁迅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已经算是其中很难得的、具备一定理论高度的经验总结了。理论家们对现实主义的探讨更是匮乏。现代文学时期,茅盾的“写实主义”理论内涵很不清晰,也没有充分展现出现实主义的思想精髓。到了“十七年”文学中,无论是秦兆阳、周勃等人对现实主义理论的阐述,还是邵荃麟的“现实主义深化”思想等,尽管都对时代观念有难得的突破,但在重重政治迷雾的影响下,其内涵并不丰富和繁茂。至于其他诸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等,更是枯燥狭窄,一些理论甚至堕落为排挤和打压他人的工具。“文革”结束之后,作家们表达的主要是对现实主义的质疑,学者们则主要追慕现代、后现代潮流,传统现实主义观念或者处于固守、或者处于忽略状态,真正有深度的、创造性和发展性的思考并不多。所以,要在中国新文学历史中寻找现实主义传统并试图回归,并不容易,也很难施行。
其次,从世界范围来说,也很难以重建、回归来进行界说。正如王国维曾经阐释过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随着时代环境的变革,文学创作方法也肯定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所以,文学对现实生活的书写不可能总是停滞在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中,不可能一直处在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大师的阴影之下。早在20世纪初,卡夫卡就已经宣告了现实主义新的发展。此后,更有无数作家对现实写作方法进行了拓展和创新。在21世纪的今天,更没有必要提倡对传统现实主义进行回归——当然,这并非说当今作家不能采用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方式,也不是说现实主义方法已经失去了意义。作家依然可以选择现实主义方法,也完全可能创作出优秀甚至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只是它不适合作为一种潮流来提倡,而是更需要发展和创新。
事实上,从更深远的历史上考察,传统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想本身就不够丰富和自由。19世纪后期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鼎盛时期,诸多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将其推向了高峰。但与创作的丰盈和多元相比,理论方面则薄弱、干涩了许多,甚至成为限制和阻碍创作的桎梏。最突出的诸如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真实性与倾向性等理论,在某些方面内涵狭窄甚至狭隘,蕴含着强烈的偏见和意识形态色彩。正是这些理论的笼罩下,才产生了许多粗暴简单的现实主义文学批评:较早对左拉、龚古尔兄弟“自然主义”的批评,后期对卡夫卡的否定和排斥,以及列宁对托尔斯泰的政治贬斥等。在一定程度说,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在苏联文学和中国的“十七年”文学中被政治异化,与其理论本身的不完备或者比较保守狭窄有着直接关系。
再次,文学环境需要自由和宽容。一个时代当然可以提倡某种创作方法,但其前提应该是宽容和多元,而且,它一定不能够排斥和否定其他创作手法——从中国新文学历史上看,就有过一定的教训。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对现实主义的过分强调和推崇,就严重影响到当时文学的多元发展,导致诸如浪漫主义等创作方法的严重萎缩。(当然,这种局面的形成不只是因为某个因素)因此,在今天,既需要呼唤书写现实和关注现实,倡导深度书写现实,又绝对不应该限制作家,将作家的思想和创作方法限制到一个固定的框架当中。在集体性地、特别是借助文学管理机构发声,表达某种偏向性倡导的时候,需要更多的慎重和严谨。
其中,特别应该给予那些批判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家更多的宽容。如阎连科是最激烈的现实主义批评者,他尖锐针砭现实主义对中国当代文学造成的巨大危害。应该说,作家们的批判不是没有偏激之处,他们的创作探索也不一定都获得了巨大成功,但是,不应该否定这种批判和创新精神的价值。因为只有在宽容、多元的环境下,现实主义才能得到真正繁茂的生长,也才能真正彰显出其魅力,展示其生命力。如果简单以传统现实主义标准来要求和打压批评声音,否定探索性的创作,既是对当前中国文学的损害,也是对现实主义本身的损害。
当前文学的现实写作缺乏本土意识
不赞同倡导现实主义的回归,并不意味着认同当前文学的现实写作状况,事实上,当前文学的现实书写存在着较大的问题,背后的原因更值得思索。
问题之一是现实题材创作中存在一定缺陷。最突出的表现是缺乏生活实感,没有真正深刻地揭示出生活的真实。我们看到的情况是:表面化的涂抹和粉饰现实之作,雷同和虚假的故事情节充斥于文学创作中,却很少见客观冷静、细致描摹,还原出生活真相和实质的作品。此外,是缺乏必要的精神高度。当前许多作品充斥着情绪化的空洞抒情、呐喊和谩骂,以及面对现实不知所措的茫然和绝望,也不够客观、深刻。
问题之二是回避对现实的书写。有一些作家是不敢写现实。因为写现实肯定有触犯现实禁忌的可能,要冒直面现实的某些风险。因此,这些作家更愿意躲在个人的生活世界中幻想,对现实视而不见。我以为,畏惧现实、逃避现实的作家是不具备真正文学品格的,他们的创作也不可能抵达文学的高峰。对这种情况,这里暂且不论。更多作家则是不愿意写。这主要缘于他们的文学观。他们的文学目的是追求纯粹的思想和审美,因此,他们以为,过多的关注和书写现实,采用现实主义艺术手法,会对他们的文学追求造成一定的阻碍。这种文学观的源头是20世纪80年代的“纯文学”和“先锋文学”潮流,其中更可以看到西方现代文学观念的影响。韦勒克、沃伦主编的著名西方文学教材《文学理论》是这样阐述现实主义方法的:“现实主义的陷阱与其说在于其常规与限制的过于死板,不如说在于尽管有其理论的根据还是很有可能失去艺术与传递知识和进行规劝之间的全部区别……现实主义的理论从根本上讲是一种坏的美学,因为一切艺术都是‘创作’,都是一个本身由幻觉和象征形式构成的世界。”换言之,在偏重文学形式本体的西方现代文学观念中,现实主义是一种基本过时的、严重窒息形式探索的意识形态创作方法。这种观念严重影响了中国的“纯文学”和先锋作家,也导致了他们大多规避现实生活,习惯于在梦幻、想象和历史当中遨游。
客观说,文学确实应该追求超越,应该有比现实更高远的关怀精神。但是,关键的问题是:文学超越与现实书写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它们是否就尖锐对立,不能兼容?答案也许并非如此。
无论是从文学史还是从理论角度看,文学超越与现实书写之间并不绝对冲突,甚至可以说,真正优秀的现实书写与文学超越之间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关系。其一,所谓文学的超越,最基本的内涵就是立足于人类、民族整体意识上的宽广视野,对人类和大自然的深切关怀,以及广博的爱心和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内涵并非空穴来风,大多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作为作家,他的超越意识最首要和最直接的发源地就是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是他身边的普通大众和日常生活。其二,只有建立于现实关怀之上的精神超越,才是切实具体的,而不是虚幻空洞的。可以说,无现实关怀空谈超越,只能是虚妄和空谈,甚至是虚伪。其三,文学的超越精神需要探索的勇气、思想的深度和宽广的视野。同样,它们也是书写现实生活的重要品格。只有具备了直面现实的勇气、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洞察力,才能透过生活表层看到深层的本质世界。反过来也是这样。
从文学史上看,许多优秀的作家都做到了将形而上思想与形而下关怀并存,很好地结合了超越意识与现实书写,如托尔斯泰、惠特曼、福克纳等著名作家。甚至可以说,文学史上真正伟大的作家,往往是立足于其时代现实,深刻关注现实人的生存、苦难、希望和追求,在深刻理解和同情的基础上,进行必要的升华和普泛化,从而实现更宏阔的精神视野和思想高度。
另外,超越也并不是文学唯一的追求目标。文学当然有超现实、超功利的功能,或者说其最高境界是拥有人类关怀,成为人类文化的精神财富。但是,最正常的情况,文学最基本的功能还是面向本民族的现实社会和大众的。他们是文学作品最广大的读者,只有通过他们,文学才能实现其基本价值。而作家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为现实文化写作,发挥文学的现实价值,也是作家的基本义务。在这个意义上,书写现实是文学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
所以,现实书写存在的问题与回避现实的文学创作态度,二者之间貌似对立,甚至从表面看,那些回避现实作家的理由似乎正针砭到当前现实写作的某些症状——因为现实书写的重要缺陷之一是精神高度不够,而这正是他们回避现实的理由——然而事实上,这种针砭虽然中肯,却没有找到关键的症结,没有意识到以追求文学超越来拒绝、回避现实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更遑言文学的超越境界。所以,现实书写存在的精神高度缺陷,在回避现实创作者身上并没有得到幸免。就当前文学创作看,他们的创作并没有表现出超越他人的精神高度和思想创造性。可以说,尽管回避现实者与现实书写者对待生活的观念、写作方式不同,文学目的和方向有别,却存在着共同的根本缺陷——或者说,他们的缺陷都源于一个本质问题,那就是本土意识的匮乏。
如何从本土意识出发?
所谓本土意识,最基本的就是意识到文学的根本出发点和归结点是本土生活和本土文化。从出发点来说,本土生活是文学的基本立足点。如前所述,文学的书写对象和接受对象主要都在本民族内,其价值意义也主要在本土生活当中体现。作为作家,意识到文学与本土生活不可分割的密切关联,特别是意识到作家对本土生活和本土文化的责任所在,是其文学观和创作思想的重要基石;从归结点来说,文学的思想深度和超越精神不可能离开本土生活,特别是本土文化。本土文化不只是存在于典籍,更与现实生活密切相连。
具有了深远的本土意识,真正意识到文学与本土之间的关系,作家就有可能很好地解决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特别是现实题材创作与文学超越之间的关系问题。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能充分地尊重现实和文化传统,体察生活和民族大众,进而从本土文化的深广背景上来观照和思考现实,从而实现深度认识生活和超越生活的目标。最关键的核心其实更在于作家对本土现实和文化的认识,在于作家与本土之间的关系。在这里,它所关涉的不只是一种创作方法,更是整个文学和文化发展上的问题。
从本土意识出发,当前文学在以下几个方面是最需要加强的:
首先是对现实的人道主义关怀。人道主义这个词对于中国文学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以前是从政治上被否定,后来又因为不时尚、不潮流而被作家和评论家们集体抛弃。其实,人道主义在任何时代都应该是文学的重要关怀。如前所述,当前文学现实书写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缺乏对现实的关爱,很多人心灵漠然,将现实作为纯粹的书写对象,缺乏对弱小者、对底层大众的深切同情。一些作家将文学当作纯粹的形式,奉形式为圭臬。但是,丧失了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何谈文学的超越、文学的境界?
还是以20世纪80年代至今兴盛不衰的先锋(形式)主义思潮为标本进行分析。客观说,先锋(形式)主义思潮曾经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在80年代的时代环境中,它极大地开阔了人们的视野,拓展了人们对文学的认识,帮助人们走出既定时代狭隘的现实主义限制。但是,从总体看,这一文学潮流过于看重形式,缺乏生活实感和人道关怀,并与现实生活严重疏离,对中国文学发展有一定的阻碍。(当然,余华等大多数先锋作家后来都告别了原来的自己,选择了新的文学发展)以之来审视当前许多追求形式主义的作品,可以发现它们同样因为缺乏人道主义的精神底蕴,陷入到空洞、游戏和虚幻当中。所以,回到文学的现实关切,回到人道主义关怀,是当前中国文学最迫切的期待。
其次是对本土生活的切近。无论是采用哪种创作方法的作家,真正优秀的作品无不是以深厚的生活为底蕴的。生活的敏感永远拥有对读者的吸引力,生活的真诚能够博得读者的强烈认同,特别是生活的细腻、鲜活,绝对是文学艺术重要感染力之所在。至于对生活的感受、感情和感悟,都需要建立在深厚的生活基础上。近年来,很多作家追慕西方文学观念,将抽象、思辨当作文学的最高目标,忽视、远离现实生活,但其实,所有文学的本质都是以本土民族生活为前提,只有在切近、深入生活的基础上,文学才可能实现更高的追求。
最后是对民族文化的尊重和深化意识。对民族文化及其传统绝不能是简单的回归,而是需要现代的批判和改造,然而,它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对文化传统的充分尊重。只有在尊重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做到深入的了解,然后才能辨析、批判、继承和发展。这一点,对于当前中国文学并非易事。因为近年来,无论是文学体制还是知识界,都是绝对以“世界化”(实质上就是西方化)为准绳,忽视文学与本土现实的关系,更以完全负面的态度对待本土文化传统。流风所披,西方写作已经成为大多数作家显在或潜在的基本目标,作家们对文学的认识和基本精神资源也完全西方化。在目前的背景下,要改变现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种现象的危害也许在短期内难以看出,但从长远看则贻害无穷。对文学成就的限制暂且不论,失语于现实确实是一个难以忽视的重要问题。按理说,一个时代的文学应该是时代文化的引领者,对时代文化具有启迪和引领作用。但当前中国作家有谁对现实贡献出真正建设性的、前沿性的思考?有谁能够以独特性和深刻性给现实文化以足够的启迪?这也导致了大众与文学的严重疏离。我们很多人都将大众与文学的疏离归咎于大众,但其实文学自身的责任绝对不可忽略。文学对大众缺乏理解、同情和关怀,是导致大众对文学缺乏认同感的重要原因。文学当然不能局限于为本民族大众写作,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文学,如果被自己民族大众所疏离和拒绝,无论其获得多少世界性的荣誉,其价值和意义都是值得质疑的。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摘自《人文杂志》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