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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学制文学教育中的杜甫形象

2017-11-21刘明华

社会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诗史白话杜诗

文/刘明华

中国现代学制文学教育中的杜甫形象

文/刘明华

文学与音乐:杜甫进入现代教育之始

所谓文学教育,即现代学制中的小学、中学和大学中的文学史和语文课的教育。从课程上看,主要包括中小学阶段的语文课程与大学阶段的中国文学史课程。二者均是中国文学教育的重要部分,且拥有共同的起点:癸卯学制。

从1904癸卯学制颁布到中华民国建国之前,此时期的中小学国文教材完全没有杜甫作品。作为大学教材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也并未给杜甫留有太多空间。究其主要原因,在于当时对“文学”的理解与后来不尽相同。当时的文学教育,一重儒家经典,二重作文,故中小学国文教材中,完全不见杜甫的作品。

当时的中小学教育并非完全与诗歌绝缘。在初、高等小学堂章程《学科程度及编制章第二》、中学堂章程《学科程度章第二》中都有“中小学堂读古诗歌法”一项,且内容完全相同。但此项并不在“教授科目”之“完全学科”中,连今天的“选修课”都谈不上。推荐“读古诗歌法”,只为“倦怠之时”的课间调剂。学生只需读《古诗源》《古谣谚》《乐府诗集》及唐宋五七言绝句即可,且“万不可读律诗”。从癸卯学制的相关内容,可见当时“文学”观念的陈旧,诗歌为当时的“文学教育”所冷落和歧视。

民国成立之后出版的中小学国文教科书,开始收入诗歌,杜诗也正式进入文学教育课堂。随着文学观念与文学史写作的逐渐成熟,文学史中的杜甫书写开始出现反映时代特色、具有独立见解并产生深远影响的论述。

非战、情圣与人民性:杜甫思想的接受与阐释

(一)“非战”精神与“人道”主义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中国内有列强侵略、军阀割据,外有席卷全球的两次世界大战。中国人民遭遇了空前的灾难。在此背景之下,西方逐渐兴起的以“非战小说”为代表的文学热潮及“人道主义”的社会思潮,被洪深、周作人等“五四”时期的一批翻译家,借由文学作品和理论著作的翻译引入国内。如德国作家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在中国曾掀起“抢译”热潮。 “非战”与“人道”这一世界潮流,在中国文学界和思想界均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以至于国民政府官方编写的首部教科书,也收入了许多“非战”作品。

借助Olifant软件检索(图2),细察well所在句的译文对照语,在52个话语标记语中,处于话轮开始的有18个,处于话轮中间的有34个。其统计情况如文末表3中的N值所示。表3中的归类标准是按其翻译时需要首先考虑的主要因素来划分的。限于篇幅,本文只对前五种类型结合实例进行讨论,讨论结构是:原文—译文—分析。

第一次将杜诗选为语文课文的中小学教材是于1912年1月出版的《中华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而所选的《出塞》,即为著名的“非战”诗。据笔者统计,民国时期入选中小学课文及读本次数最多的杜诗为《石壕吏》。其他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出塞》《羌村》《春望》等大量杜甫的“非战”诗,入选民国时期中小学语文教材与读本,与清末民国时期动荡的社会历史背景密切相关。以“三吏”“三别”为例,在基本告别战争、相对稳定的1949年后至今,除《石壕吏》外,其余5首诗几乎在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完全消失。其他一些之前入选频率本来就不高的“非战”诗,自然不再进入中小学课文。通过杜甫“非战”诗在中小学课文入选的变化,能看到在当时社会境况下的中国政府、学者和民众,在传达怎样的社会意愿和诉求及特定的时代审美风尚。

这股潮流同样影响了当时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在古代作家中,杜甫对于战争的坚定批判态度正好与主张“非战”和“人道”的文学史家的心灵相契合,因此,大量的文学史著作都认定杜甫是具有“非战”精神和“人道主义”的重要作家。

第一位在中国文学史书写中以“非战”评价杜甫的是胡云翼,其《唐代的战争文学》对杜甫在诗歌中所表现出的“非战”精神进行了全面深入地阐述。杜甫所具有的“非战”精神和与其紧密相关的“人道”主义是20世纪前期的重要学术“发现”,并通过文学教育为广大的民众所接受。

(二)“情圣”杜甫

为杜甫冠以“情圣”的徽号,始于梁启超。促使“情圣”论提出的直接力量,显然是当时活跃的社会文化思潮。

“情圣”杜甫论提出已近百年,其影响力相较于传统的“诗圣”“诗史”,存在很大差距。其原因是论者目光只集中在文学研究论著而忽略了当时中国文学教育这一重要领域。笔者掌握的民国时期中小学教材中,就有3种选入了梁启超的《情圣杜甫》一文,即姜亮夫编《初级中学北新文选》第六册,赵景深编《初级中学混合国语教科书》第六册,马厚文编《标准国文选》第三卷。这几种初中语文教材在当时都颇具影响力,“情圣”杜甫论的影响之大由此可见。

在文学史方面,梁启超《情圣杜甫》的讲稿于1922年正式出版,很快便在学界产生了影响。谭正璧在《中国文学史大纲》提出:“梁任公曾称之曰‘情圣杜甫’,甚确甚确。”龙沐勋《中国韵文史》以梁启超之“情圣”作为近代杜甫评价之代表,与古人“诗圣”之评价对举,亦可见对“情圣”杜甫论之肯定与重视。

“情圣”杜甫论不但得到了当时学界的认可,还借由学者编著的教材,进入到中学、大学的文学教育中,为数以万计的中学生、大学生所接受。这是“情圣”杜甫论在当时传播与接受的历史真相。

(三)杜甫的“人民性”

“人民性”这一源于苏俄并与当时中国文艺思想契合的概念,是1949年以后至今,大陆学界评价文艺作家及其作品思想性的重要标准之一。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民性”是对作家作品的最高评价标准。杜甫具有“人民性”的论断被顺理成章地写入具有“指导意义”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下称《大纲》)中:杜诗的意义在于其政治性和社会性,在于爱国与人道主义。

《大纲》对文学史编纂的影响很快显现出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集体编著、出版于1958年的《中国文学史》中,就从上述三方面论述杜甫诗歌的人民性,充分反映了《大纲》对当时的大学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的双重影响。出版于1963年、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对杜甫“人民性”的书写有两个主要特点:其一,编写严格执行《大纲》要求;其二,对“人民性”的开拓。游著认为杜诗“在一些咏物、写景的诗中,也都渗透着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无疑拓宽和深化了“人民性”的阐释。

白话与写实——杜诗艺术的时代评价

(一)“平民”的“白话”

白话文运动是中国20世纪影响最为深广的革新运动之一,其对中国语言、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白话文运动的先锋、主将,如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作为先进的思想者和学界的精英,对当时国家的文化教育政策方向都具有影响力。

在20世纪前期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以“白话”名世者,首推胡适《白话文学史》,其中对杜甫的书写亦受到学界的关注。以写作时间论,最早以“平民”的“白话”评价杜诗的文学史著作为胡适《国语文学史》;以出版时间而论,则为凌独见《国语文学史纲》。胡适认为“打油诗”是“白话”诗的重要来源之一。胡适所强调的“打油诗”,是笔调轻松诙谐、颇具艺术价值的诗歌类别。胡适之所以对传统评价甚低的“打油诗”青眼有加,抑或是对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经典样式的律诗的大加挞伐,质言之皆本乎其文学革命与“平民”的“白话”的立场。在语言上,“打油诗”最合乎“平民”的“白话”诗之要求。在诗体上,“平民”文学的浅近特质,天然排斥严格要求平仄、对仗的律诗,而那些不拘平仄、短小简洁的“非典型”绝句——“小诗”——成为文学革命家眼中的宠儿。杜诗的语言特质与各诗体创作之价值,在迥异于传统的、全新的文学革命浪潮中,完成了时代重估。

白话文运动对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实质性影响始于1922年。当年11月,北洋政府《学校系统改革令》发布,标志着“壬戌学制”的诞生。改革案所列“发挥平民教育精神”等标准,对1923年全国教育联合会拟定发布的中小学课程标准起到了促进作用。新的课程标准中即有许多关于国语教育的规定。此时,音乐课正式开设,替代性的“歌诗”不再提倡,而诗歌一体,亦正式进入课文,律诗也“解禁”不再受限制。文学教育的进步也由此可见。

从其后的中小学教材中的杜诗入选篇目来看,“白话”杜诗入选篇数远高于杜律。多次入选的“三吏”“三别”和《羌村三首》《前出塞》《后出塞》《赠卫八处士》等都是古体,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丽人行》等则为歌行,都是所谓“白话”诗体。相比之下,在1949年前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入选次数最多的10首杜诗,只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与《秋兴》两首(组)律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虽是律诗,但其入选的原因很可能与其“非战”主题相关。 同时,诗中简单的句法,“能开口大笑,却也能吞声暗哭”的“平民”形象,也合乎“白话”精神。

当时的中小学教材偏爱这些“白话”杜诗,除了受时代文化潮流的影响外,也有对中小学校学情的考量。在近现代学制中,言语浅近、句法简单,却又不失杜诗精神的“白话”诗,成为通才教育的优先之选。总体而言,民国时期编写的中小学教材中的杜诗选文,体现了在社会文化思潮的影响下的近现代学制对杜诗的基本取向。

(二)“写实”的诗史

“现实主义”(realism)是整个20世纪影响最为广泛的文学思潮。

在1915年出版的曾毅《中国文学史》中,就以“实际派”评价杜甫。20世纪20年代后,文学史对杜诗的“写实主义”阐释逐渐深入。胡适《白话文学史》云:“……八世纪中叶以后的社会是个乱离的社会;故这个时代的文学……内容是写实的,意境是真实的。……这个时代的创始人与最伟大的代表是杜甫。”在胡适眼中,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写实主义”文学的最杰出代表,胡适此论得到了文学史家的广泛认同。

杜甫为什么会导乎先路地走向“写实主义”的道路?郑振铎认为这是时代的选择,是“时势造英雄”。在郑氏眼中,作为外在社会历史因素的安史变乱是杜甫内在儒家思想升华的催化剂。苏雪林《唐诗概论》进一步揭示了杜甫扛起了“写实主义”的旗帜的原因:“他之成为中国第一个写实诗人,环境固有关系,天才更有关系。”他从人性与艺术创作惯性的角度,合理地解释了这一现象,无疑是一种深刻的进步。

“诗史”是对杜诗的经典评价。历代对杜诗“诗史”说的阐释,主流意见认为“诗史”指杜诗对时事的真实记录,而这正与20世纪前期“写实主义”文学思潮契合,因此许多文学史家认为“诗史”与“写实主义”的本质精神是相通一致的。刘麟生《中国文学ABC》、容肇祖《中国文学史大纲》、陈子展《唐代文学史》从“写实”的深度与广度,给予杜诗“诗史”充分肯定,进一步强化了二者深层内涵的联系。胡行之《中国文学史讲话》认为只有客观事实的写实是不够的,作家内在情感与伟大情怀才是“写实”的“诗史”的价值所谓,才是杜甫之所以为杜甫,而非其他作家的关键。

“写实主义”的现代文学观念影响下的文学史书写,遭遇千年杜甫接受史中基本定型的杜诗“诗史”说,是20世纪现代文学观念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一次奇妙相会,更是一次完美契合。“史诗”说为现代“写实”观提供了传统的支撑,“写实”说亦为“诗史”的时代重估提供了机遇。1949年后的文学史,“现实主义”依然是对杜诗艺术最主流的评价。众多《中国文学史》在《大纲》的指导下,论定杜甫是“承上启下”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至此,杜甫成为千年中国文学史中“现实主义”的最高代表。时至今日,尽管我们已经很少再称或并不认为杜甫仅仅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了,但杜诗对时代与生活的写实,仍然是绝大多数读者与学者对杜甫最突出的印象,这正是历史与时代通过文学教育带来的结果。

从“诗圣”到伟大——文学教育的成果

从目前的材料看,杜甫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在宋代确立,明中后期至今,“诗圣”的徽号便为杜甫所专享。而“伟大”之说,则明确出自现代学制中的文学教育。杜甫及其诗歌在百年中国文学教育中的选择与阐释,都是通过文学教育中最重要的载体——课文和文学史教材——从而为国民认知与接受。

杜甫的“伟大”之说,是通过文学史的表述得以宣示和肯定的。第一位以“伟大”评价杜甫的文学史家是郑振铎。他在出版于1927年的《文学大纲》中指出:“这时代产生了不少的伟大的诗人,其中自以李白、杜甫为最重要。”胡适紧随其后,在出版于1928年的《白话文学史》中提出:“这个时代的创始人与最伟大的代表是杜甫。”郑振铎更在其后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从历史、思想、诗艺、情感等方面全面肯定了杜甫的伟大。自郑振铎、胡适之后,文学史家皆在其文学史著作中以“伟大”评价杜甫。杜甫“伟大”的“诗圣”形象通过百年文学教育,最终深入到广大国民心中。

在学术研究不断深入的背景下,文学史教材和语文课文对杜甫其人其诗作出了折射时代思潮的评价和篇目选择,从而使其形象持续发挥着正能量并影响着国民。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平民(人民)”“白话”“非战”“情圣”“写实(现实)主义”等已不再被放在标题等醒目位置,予以特别强调;被胡适等人完全否定的杜律,则以专设一节的重要地位回到文学史书写之中。

与此同时,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重心,也悄然从新文化运动时期对“白话”与“平民”的强调、抗日战争阶段对“非战”与“人道”精神的彰显、阶级斗争为纲过程中对“人民性”与“现实主义”政治色彩的看重中走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杜甫的爱国情感、民胞物与情怀、深刻的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对历史的审视与反思,以及对杜甫高超诗艺的认知与学习。人教社2014年版中小学语文课本,必修选修等共入选杜诗18首(小4,初7,高7),比此前(2011年前)人教版的入选篇目略有增加,与民国期间各类课文总共30余首相比,数量减少,但《茅屋歌》《石壕吏》《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羌村》《春望》《蜀相》《秋兴》《咏怀古迹》《江南逢李龟年》9首入选,见出杜诗的核心价值未变。其余各篇,更为丰富地展示了杜甫的情怀和诗艺,且律诗大增。如《望岳》的豪情壮志,《绝句》“两个黄莺”的精致清新,《江畔独步寻花》的轻松怡然,《春夜喜雨》对润物无声的春雨的感念,以及关合时代忧患的个人忧愤伤感之作《登楼》《登高》《阁夜》《旅夜书怀》《登岳阳楼》等,一个立体的内涵丰富的杜甫形象在国民基础教育阶段得以确立。

(作者系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文学遗产》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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