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悲壮:《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
2017-11-20蔡熙蒋飞燕
蔡熙 蒋飞燕
摘 要: 在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史诗《亚鲁王》叙述了苗族先民征战与迁徙的重大历史事件,将恢宏磅礴的气势、沉郁悲怆的情感渗透于史诗的展演之中,激起了民族共同体对民族苦难历史的追忆,对祖先栖息地的缅怀。沉郁悲壮是《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史诗的迁徙叙事体现了神话思维的特质,也就是说,《亚鲁王》史诗用神话思维演绎了亚鲁王国神圣的迁徙历史。
关键词: 《亚鲁王》史诗;沉郁悲壮;神话思维
中图分类号: I207.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1X(2017)03-0128-06
在我国的西南地区流传着不少迁徙古歌,如彝族的《赊榷濮》,侗族的《祖公之歌》,拉祜族的《古根》,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聪坡坡》等,但就迁徙时间之长,路线之远,范围之广,则莫过于在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史诗《亚鲁王》。同时,《亚鲁王》史诗将先祖们征战与迁徙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葬礼的仪式场合展演,这也是世所罕见的,其悲壮程度可见一斑。因此,与其他的迁徙古歌相比,《亚鲁王》史诗的迁徙叙事格调显得特别沉郁、悲壮。可以说,沉郁悲壮是《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
一、仪式展演中的沉郁悲壮
在苗族人的观念中,他们的祖居地在太阳升起的东方,他们的老家在东海之滨,那里有大江大河,广袤的平原连接着大海。他们的祖先亚鲁王率领其部族从东方的广袤平原一路迁徙来到祖国大西南的麻山地区。在麻山苗族看来,人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亡者没有抵达美丽的天堂,也没有结束在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是生命的回归,即回归到“祖奶奶的故地”——他们世代居住的东方老家。因此,凡是老人去世,都要请歌师为亡灵举行开路仪式和砍马仪式。
(一)亡灵回归:开路仪式的沉郁悲壮
在开路仪式上,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东郎们身着长袍,手持大刀,头戴斗笠,脚穿铁鞋,站立在棺材的小头处,面对神龛,轮留唱诵《亚鲁王》。东郎们的这副装扮是对先祖征战时所戴头盔、所佩武器的模仿,他们犹如一位驰骋疆场的勇士,默默地站在灵前,将万物起源、亚鲁祖源、征战迁徒和落户麻山的历史告知亡者,然后引导亡灵背着沉重的行囊,身穿先辈的衣裳,带着糯米饭干粮,携带路途中生火用的火石火草,在儿女的一片哭泣声中,骑上战马,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回归东方故土,回到先祖那里,与祖先团聚。
置身《亚鲁王》史诗的展演场域,歌师在低沉悲壮的唱述中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洗礼和远古族群情感的沐浴,听众也同样受到了感染。例如,歌师杨光文虽然全部掌握了《亚鲁王》史诗的内容,但第一次唱诵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当他开始唱第一句时,两腿发软,开不了口。由于围观的人多,当唱完第一句时,记忆的闸门终于打开了,诗行如潮水般地汹涌而出。他不仅唱得全面到位,而且唱得流畅。唱完亚鲁王的故事后,他体验到一种悲壮的美,观众泪流满面,他自己也流泪了。在送灵的唱诵中,似乎亡灵在领会英雄祖先的勇敢与智慧、拼搏与奋斗,遵照英雄先祖的精神,在先祖故地开辟新的征程。观众听到杨光文唱诵的《亚鲁王》,仿佛回到了祖先的东方故地,与先祖一起征战、迁徙,共同生活。看见观众听到自己唱诵《亚鲁王》而流泪的场景,杨光文也被自己的唱诵现场所感动。
在丧葬仪式上歌师们为死者开路演述《亚鲁王》的最终目的是指引亡灵“回家”,引导亡灵回归到东方故土,这是整个丧葬仪式的核心所在。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饱受战争和迁徙之苦的麻山苗族,千百年来坚守着祖先们的信仰和精神家园,悲壮地沿着一条凭借一代代人用心灵记忆着的道路,返回故土,魂归东方。因此,亡灵回归——回归东方故土是苗族丧葬仪式上的永恒主题,同时这一观念在苗族社会中是普遍存在的。流传于西部方言区的苗族史诗《亚鲁王》,流传于黔东南地区的的丧葬古歌《焚巾曲》,或者流传于其他苗族地区的《指路歌》等,无一不是引导亡者的灵魂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东方故土。
然而,“回家”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充满坎坷、艰辛和曲折,例如,毕节地区的苗族举行开路仪式,指引亡灵返回祖先的住地时,要经过“雾罩浓浓的大青山、青虫山、毛虫山、冰山、雪山……要经过水塘、血塘和泥巴摇动像鸡鸡鸭屎样的沼泽地;有的还要经过沙漠地带”[1]145。在苗族的丧葬仪式上族群成员集体跳的大迁徙舞,主要舞蹈动作有“夜探悬崖”“二牛防虎”“倒挂金钩”等。“夜探悬崖”的动作造型逼真地再现迁徙队伍每天起早摸黑赶路,夜幕降临了还在悬崖峭壁的山上探路前行。“二牛防虎”是背对背的舞蹈。因为当时的迁徙队伍还带着牛羊猪狗等家畜,为了防止山中猛兽对家畜的侵袭,人们在牛羊猪狗等家畜的前后安排了强壮好斗的公牛,并在它们的犄角上绑上尖利的钢刀,以便对付山中的猛兽。“倒挂金钩”再现迁徙的队伍攀悬崖峭壁,互相搀扶拉扯,如同倒挂的金钩一样险象环生。与舞蹈的动作相伴的唱词是:“野地睡觉。天黑了,走累了,找个避风处,将就休息吧。地可作床,天可为被,把那荒山野地当成我们临时的家吧。爹妈儿女紧紧依偎,兄弟姐妹团团聚聚,氏族家庭的团结温暖我们的身体也温暖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睡一个好觉。”[2]264苗族的大迁徙舞,用可见的身体动作、可闻的芦笙声音来缅怀祖先亚鲁王以及迁徙途中牺牲的将士,动作古朴,舞步沉稳凝重,芦笙曲调委婉而苍凉,气氛悲壮沉郁,令人潸然泪下。
(二)从亡灵回归到亡灵“回征”:砍马仪式的沉郁悲壮
如上所述,亡灵回归东方老家的路充满荆棘坎坷、艰辛曲折,前面不仅有雪山、草地,有沼澤和湖泊。同时,由于亚鲁王的战败,前进的道路被敌族所占据,苗族人实现生命轮回遭遇了巨大的障碍。对于历尽沧桑的苗族来说,亡灵在回归的路上遭遇了惨烈的“回征”。于是,主动弃土避战的亚鲁王不得不在开辟新的疆域之后,派遣果锦陀、网锦皮、嘎锦州、嘎赛音等四个儿子回征故土,史诗唱道:“亚鲁王命哪个儿回征故土?亚鲁王令哪个儿回征故国?亚鲁王命果锦陀回征故土纳经,亚鲁王命果锦陀回征故国贝京……果锦陀领兵七万,果锦陀点将七千。七万士兵七万支火把,七千将领七千把亮槁。果锦陀回征去了故土纳经,果锦陀回征去了故国贝京。”[3]258-259这是亚鲁支系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的出征场面!但其结果是,四位王子的出征变得杳无音讯。史诗仅对果锦陀率领的一支出征部队有一点隐晦的交待:“果锦陀一支族人后来成了瑟人,果锦陀一些族人日后成为葱人。果锦陀生卜鲁,卜鲁生了卜勒。卜勒日后来成为卜赛人族群。他们迁徙到远山远水,不知他们活在哪一方。”[3]258-259而网锦皮、嘎锦州、嘎赛音三支出征部队却是音讯全无,既没有因战败而撤退回来的消息,也没有因胜利而迎接亚鲁还都。表面上轰轰烈烈的“回征”, 实际上是亚鲁对族人亡灵回归作出的制度性安排——用征战完成生命轮回的最后一搏,用征战开启生命转世的关键之门。endprint
关于四位王子的回征,歌师是这样唱述的:“亚鲁王领七十个王后/亚鲁王带七十个王妃/她们点燃小米(追悼亡灵,指引亡灵梦回故国)/带她们燃烧谷糠(追悼亡灵,指引亡灵梦回故国)/带她们点燃了七百面卜秋① ① 史诗文本中对卜秋的注释:“卜秋,苗语nboh njux的音译,一种旗帜名,旗面绣有太阳、鱼、鸟、蝴蝶、谷穗等图案,是一个民族的特殊标志,今人称其为族徽。” /她们燃烧了七十双草鞋。亚鲁王朝太阳升起的那边挥舞七百杆梭镖,/亚鲁王朝太阳降落的地方射去七十支响箭。/亚鲁王兵士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擂七十阵铜鼓,/哀鼓震天震地咚咚咚/亚鲁王将领向太阳降落处吹响十三阵白牛角,/哀号撼天撼地呜呜呜。”[3]260
亚鲁王虽然在新的疆域建都立国,但族人亡灵回归东方老家的路径被亚鲁故国的敌族给阻断了,为了实现亡灵回归的目标,就必须同阻断回归道路的敌族开战。于是,苗族丧葬文化中亡灵回归的永恒主题,到了亚鲁后代那里便成了亡灵回征。史诗中亚鲁王遣军回征的仪式,实际上是亚鲁子孙回征的总出发。在这里,声势浩荡的出征仪式没有祭祀兵主战神,而是焚烧小米、谷糠、卜秋、草鞋。在仪式上,哀鼓震天震地,哀号撼天撼地。从形态上看,“卜秋”与今天麻山苗族覆盖在亡者面部的“陌就”如出一辙。由此不难断定“卜秋”即是“陌就”,所谓的出征仪式与丧葬仪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见,麻山苗族的亡灵回归,实际上是逆着亚鲁王征战迁徙的路径,一路打回故国。对于这样一种灵魂的回征,生命的回征,《亚鲁王》史诗不仅早已作了明确的制度安排,而且已经勾勒出明晰的路线。在每一个曾经发生过战事的地方,都有另外一场战争等待着回征路上的亡灵:亡灵将要遭遇的每一场战争都需要借助亚鲁王的智慧,这就是麻山苗族葬礼上为什么一定要唱《亚鲁王》的原因之所在。
上述仪式在本质上不是什么出征仪式,而是一次亡灵回归的祭仪!麻山苗族丧葬仪式渗透着战争的氛围,这一出征叙事透露出了悲壮的气氛,悲壮的情怀!
麻山是一块嶙峋、贫瘠、历经沧桑的土地,麻山苗族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血腥。但是砍马送灵仪式以演绎惨烈而悲壮的战争给人们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情绪感染力,显得神秘而独特。麻山苗族认为,人之逝世,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在新的天地中的延续。为亡人举行的仪式,如同将相出征或者巡视他所管辖的疆域之前的点将仪式。亡人必须接受封候拜将的洗礼,亡者为将相,他将携带战马兵车、刀枪粮草、金鼓长号和无数的军队出征,因此,麻山苗族要为亡人及其所带领的军队准备粮草,要砍马为亡人作坐椅。这就是麻山苗族砍马送灵仪式独特的文化含义,即让马驮着亡灵回归东方故地,以纪念苗族先祖亚鲁王艰辛的征战和迁徙历程。
砍马前要立红旗,设供桌;负责执掌仪式的东郎头戴草编的“斗蓬”(代替头盔),身着藏蓝色家织麻布长衫,肩扛砍刀,马背上要备齐马鞍、刀剑、弓箭、酒瓶、葫芦等出征的必备之物。亲戚朋友还要给亡灵捐赠征战所需的必备之物。因此,砍马仪式是对古代出征仪式的模拟。类似的模拟战争的情形还有:覆盖在亡者面部的“陌就”中所绣的类似太阳的图像既是亡灵认祖的身份证明,也是出征必备的战旗。砍马过程中用鞭炮吓战马,鞭炮只不过是鸣枪的替代形式,寓意让马适应战争环境。麻山苗族丧葬仪式明确了亡灵回归的终点,还要引领回归的路径。不仅整个仪式唱诵的《亚鲁王》要对回归祖地的路径进行详细说明,而且很多细节也与指路有关。如砍马时要长时间不断地驱赶马绕着砍马柱转圈圈,其含义在于让马认清目的地的方向,以便驮着亡灵准确地到达目的地。砍马仪式让观众回溯神秘的苗族远古世界。麻山苗族要为亡人及其所带领的军队准备粮草,要砍马为亡人作坐椅。砍马场上,马倒地之后,孝家的儿郎们奔向砍马柱,立即将被砍的马的躯体方向调转过来,使马的头面向东方。苗族人以砍马仪式为载体牢记苗族先民在迁徙过程中经历的千辛万苦,让子孙后代永远不能忘记铭记在心灵深处的先祖遗愿——回归东方故土。
二、文本叙事中的沉郁悲壮
《亚鲁王》史诗的迁徙叙事充溢着沉郁的气氛,悲壮的情怀,这种沉郁悲壮的气氛和情怀不仅表现在仪式展演中,也体现在史诗的文本中。
赛阳赛霸派诺赛钦和汉赛钦抢夺亚鲁王的真龙心之后,亚鲁王疆域失去龙心的护卫,在赛阳赛霸的猛烈进攻之下,亚鲁王战败,正如亚鲁王所说:“国土已经丢失,疆域如此破碎。”[3]128为了寻找“新领地种糯米”“建新寨子养鱼虾”[3]127,在波丽莎和波丽露的掩护下,亚鲁王带领族群成员开始第一次大规模、长距离的迁徙。史诗叙述说:
亚鲁王携妻儿跨上马背,
亚鲁王穿着黑色的铁鞋。
亚鲁王族群的孩子啼哭声哩啰呢哩啰,
亚鲁王族群的婴儿啼哭声哩噜呢哩噜。
亚鲁王撕碎了家园带着干粮就上路,
亚鲁王撕碎了疆土带着糯米饭就上路。
亚鲁王带着撕碎了心的族群踏上了渺茫征程去前方路漫漫,
亚鲁王领着裂碎了肺的族群踏上了浩瀚征程去前方路长长。
亚鲁说了孩儿哩孩儿,
亚鲁说了娃儿哩娃儿。
别哭哩,七千務莱在后面来了,
乖乖哩,七千务吥在后面来了。
可怜我的孩儿,
可怜我的娃儿。
亚鲁说孩儿饿哭了,
亚鲁说娃儿哭奶了。
我们歇下煮早饭吃了再走,
我们歇下煮午饭吃了再走。
我们吃糯米粑粑再走,
我们吃糯米饭团再走。
亚鲁王带着族群迁徙到了新疆域。[3]158
这一段叙述亚鲁支系迁徙的文字至少透露出以下信息。首先,亚鲁王的迁徙是以血缘家支为核心的集体大迁徙,是一个支系的举族行动。大人、小孩、老人齐上路,他们不仅要携带干粮和糯米饭,还要牵着牛马牲畜,携带麻种。亚鲁王带着妻儿老小和族人,在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日夜兼程地踏上悲壮的迁徙之路,为族群寻找新的生活之地。其悲壮程度气吞山河,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这种集体大迁徙与流传于黔东南的《苗族古歌》可以互为印证。《苗族古歌》叙述说:“后生挑担子,老人背包包,扶老又携幼,跋山涉水,迁徙来西方,寻找好生活。”[4]138“壮年扶老人,大人拉小孩,一个牵一个,攀登细石山”[4]139 。endprint
其次,逼真地呈现了苗族迁徙的次数之多,范围之广,迁徙之悲壮。有史可藉的苗族历史达五千余年,《战国策》记:“昔者,三苗之居,在彭蠡之波,在洞庭之水。”相传苗族是蚩尤的后代,自涿鹿战败后,苗族先民先后经历了从北向南,从东向西的五次大迁徙。但是在《亚鲁王》史诗中,亚鲁王带领本族群成员迁徙到的地方多达三十余处,每到一个地方,上述程式化段落反复出现,将亚鲁王族群艰苦卓绝的迁徙历程和震撼寰宇的悲壮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第31次举族迁徙是这样叙述的:
亚鲁王携妻儿跨上马背,
亚鲁王穿着黑色的铁鞋。
亚鲁王砸碎家园带着干粮匆匆上路,
亚鲁王撕碎了疆土带着糯米饭急急赶路。
亚鲁王领族人走上千里征程,
亚鲁王带家族走过百里长路。
亚鲁王开辟疆域,
亚鲁王另立国都。
亚鲁王行在最前面,
亚鲁王走在最前头。
亚鲁王七十个王后带干粮跟随,
亚鲁王的七十个王妃做饷午随后[3]222。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亚鲁王都要用鸡占卜地名,总共迁徙到了31个地方,其中前30个地方,只是地名不同而已,其他的内容完全是一样的。这30个地名分别是哈榕冉农、哈榕冉利、哈榕呐英、哈榕呐丽、哈榕呗珀、哈榕呗坝、哈榕丫语、哈榕牂沃、哈榕卜稻、哈榕梭洛、哈榕饶涛、哈榕饶诺、哈榕咋唷、哈榕咋噪、哈榕比卡、哈榕比力、哈榕玛嵩、哈榕玛森、哈榕甲炯、哈榕哈占、哈榕泽莱、哈榕泽邦、哈榕呛且、哈榕甬农、哈榕嘿旦、哈榕崩索让、哈榕岜索久、哈榕麻阳、哈榕哈嶂、哈榕呐岜。这样就将苗族迁徙的范围之广,历史之长如实地呈现出来了。
再次,亚鲁王率领族群在迁徙过程中,一路受到赛阳赛霸的跟踪和攻击。“七千务莱在后面来了/乖乖哩七千务吥在后面来了”,便是敌族紧追不舍的真实写照。血战哈榕泽莱、迫战哈榕泽邦是迁徙途中迎战的两个典型例子。《迁徙芦笙舞》中的一段芦笙词唱道:“看看天边血红的光芒,是嘎理嘎老身流血,瞧瞧秋天枫叶的火红,那是嘎理嘎老心流血。”[5]93可见战争之悲壮。在《亚鲁王》史诗中,迁徙叙事往往与战争纠缠在一起,在迁徙叙事中夹叙战争,渲染氛围。在迁徙过程中塑造亚鲁王的英雄祖先的悲壮形象。《亚鲁王》史诗叙述了西部苗族百折不挠的的迁徙史。在历次征战中,虽然亚鲁王创造了许多神话般的胜利,但他没能摆脱先辈开创——战争——失败——迁徙的悲壮命运。在迁徙过程中,亚鲁王总是身先士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族人带着干粮跟随在后面,“亚鲁王行在最前面/亚鲁王走在最前头/亚鲁王七十个王后带着干粮跟随/亚鲁王七十个王妃煮饷午饭随后”[3]222。为了摆脱赛阳赛霸的追赶,亚鲁王开动脑筋,运用了“悬羊击鼓”的计谋,使得整个族群实现安全大转移。总之,在远古时代,是英勇智慧的盖世英雄亚鲁王率领苗族先民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跋山涉水,不断在险象环生的历史关头创造生命的奇迹,苗族最终在贵州高原上栖居,由于高山峻岭的庇护,苗族在此顽强地生存繁衍至今。
不仅如此,荷布朵的迁徙同样悲壮。荷布朵在与亚鲁王争夺山林权属的比赛中失败了,比输的荷布朵不得不远走他乡,被迫迁徙的荷布朵与亚鲁王的迁徙同样悲壮。“荷布朵说/亚鲁哩亚鲁/我煮早饭拌蜂糖吃了再上路/我做早饭下蜂蜜吃了再迁徙/荷布朵吃过蜂糖上路了/荷布朵吃饱早饭撤走了/荷布朵吆牛群带儿女越过山谷/荷布朵赶马群领族群翻过了山巅/比输的荷布朵远走他方/惨败的荷布朵迁徙他乡/荷布朵比输迁徙到了剌炅/荷布朵惨败撤退去了扁巴”[3]252。
迁徙叙事,演绎了苗族先民远离故土的悲欢离合。面临山破国亡,“亚鲁王远眺故国贝京/落下了亚鲁王凄凉的眼泪/落下了亚鲁王凄凉的泪水/败战败于波丽莎/败阵败于波丽露/丢下了故土和波丽莎/丢下了故国和波丽露。亚鲁王的兵阵亡过半/亚鲁王的将剩余不多”[3]222。史诗中,亚鲁王带着远离故土的深情意绪和浓浓的乡情,历经战乱和坎坷的迁徒历程,带领族人最终越过平坦的坝子、捣毁家园、 最终来到贫瘠的山地,在这里再造日月、勤劳耕耘,重建了一个宜居的家园。
三、迁徙叙事:神话思维的独特创造
《亚鲁王》史诗的迁徙叙事,将恢宏磅礴的气势、沉郁悲怆的情感渗透于史诗的展演之中,激起了民族共同体对民族苦难历史的追忆,对祖先栖息地的缅怀。对英雄祖先的敬仰!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思维创造?或者说《亚鲁王》史诗的迁徙叙事体现了怎样的思维特质? 笔者认为,《亚鲁王》史诗用神话思维演绎了亚鲁王国神圣的迁徙历史。
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神话不只是叙述,也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或历史,也不是解说故事。它的特殊使命与传统的性质、文化的延续、老年与幼年的关系,人类对过去的态度等密切相关。神话的功能在于将传统溯源到荒古发源事件更高、更美、更超自然的实体而使它更有力量、更有价值,更有声望。”[6]127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叙事是完全不同于传统史学的一种另类的历史表述方式。《亚鲁王》史诗,无论是创世史诗中叙述的原始创世的远古图景,还是举族迁徙的坎坷历程,乃至于英雄祖先亚鲁开辟疆域的辉煌业绩,都是被苗族人作为一种“信史”来接受的,被苗族人称之为“根谱”,它是苗族的“神圣历史”,承载着苗族人的灵魂。这种神圣历史维系着民族历史记忆的延续,它是神话思维的结晶。
神话既是一种叙事,也是一种思维。神话思维不同于科学思维。众所周知,科学思维是一种理性的、逻辑的思维,而神话思维则是非理性的、前逻辑的、想象的,因而也是神秘的。一般认为,先有神话思维,然后才有抽象思维。维柯认为:“一切古代世俗历史都起源于神话故事。”[7]433“神话故事在起源时都是些真实而严肃的叙述,因此神话故事的定义就是‘真实的叙述”[7]425。这就是说,一切民族的历史都是从神话故事开始的,这些神话故事在起源时是真实而严肃的但又具有诗的特性。因而,世界各国在童年时代所创造的诗性形象特别生动。同时,神话故事又是凭强烈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因而具有崇高的诗性。弗洛伊德认为,神话传说表现了人类童年时代的集体梦幻,“像神话那样的东西,很可能是所有民族寄托愿望幻想和人类年轻时代的长期梦想被歪曲之后所遗留的迹象”[8]147-148。卡西尔提出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概念,“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个部分,它们是组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人类在思想和经验之中取得的一切进步都使这个符号之网更为精巧和牢固”[9]33。在卡西尔看来,任何自然现象或人类生活现象都可作出神话的解释,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现象都是符号活动的产物,我们必须从其内在的生命运动和多元性中去把握神话。神话思维作为一种符号形式,其实质是隐喻思维。神话、语言、艺术和宗教等是不同的符号形式。endprint
从文学性的神话维度来看,史诗可以说是远古时代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人与世界的互动关系的符号显示。亚鲁王及其子孙后代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用神话思维和符号化活动创造了一个适合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符号世界。苗语是麻山苗族的声音符号,他们用苗语创造了自己的神话世界,这个神话世界便是“祖奶奶的住地”,他们世代向往的东方故土。史诗叙述亚鲁王国最初定都在一马平川的诃锦藏,王国的疆域在东方的广袤平原。从“亚鲁王亲征往太阳升起的地方”等诗句表明,亚鲁王国在征战中已经在东方的平原强大起来。后来由于在战争中失败,亚鲁王不得不率领族人越过一条条大江大河,不断迁徙定都,直到进入贫瘠的山区。史诗的迁徙叙事与汉文献记叙的苗族迁徙历史是吻合的。
在葬礼上,亡者头部要盖上一块麻山苗族特有的盖脸帕“陌就”,这是苗族回归东方故地的认祖符号。苗语“陌就”的汉语意思即是“凭证”,所谓凭证即符号。没有“陌就”,亡者便难于与祖先相认。之所以说“陌就”是苗族用生命创造的神话符号,其原因在于,“陌就”是一幅长方形的彩色的绣片图案,运用工艺美术平面造型纹样进行构图,图案的中心是象征生命的光芒万丈的太阳组合纹,一般来说,太阳发光发热是红色的,但“陌就”中的太阳组合纹却是绿色的,无疑这是四季常青的生命之象征。围绕太阳纹四周的是象征植物生命的嫩芽、稻种和稻秧组合纹。组合纹的左右用对称的蝶、鱼、鸟纹象征人类生命的繁衍,蝶与鸟则象征“有了女人,才有男人”。而鱼纹则象征人类的生命繁衍,如不计其数的小鱼。绣片上下两边的中间部分是稻种和稻秧纹,四周则是由稻秧纹和芒纹组合成变化多端的神人兽面饕餮纹,而饕餮纹是五千多年前苗族先民蚩尤的神徽符号。无疑“陌就”的主题是《亚鲁王》史诗的创生神话,亚鲁支系出于对生命的执着追求、对生命的厚爱、对生命形象的独特感受创造了视觉艺术符号“陌就”,这是亚鲁王国子民用苗语符号叙事创造的宇宙创生神话世界,是生命创造的神话符号。因为“陌就”是苗族的生命符号。一旦亚鲁后裔抵达生命的最后一站,在葬礼上就必须举行“陌就”盖脸仪式,因而,“陌就”也就成了亚鲁后裔认祖归宗的凭证符号,它象征亚鲁王国的子民凭着“陌就”这一亚鲁王国的生命符号就能得到亚鲁王的允诺,进入“祖奶奶的故地”,让生命获得永恒。同理,苗族服饰也是苗族人用生命创造的神话符号。苗族服饰是苗族记忆历史与文化的符号与载体,隐晦地表达了苗族人与自然的亲切关系以及对历史苦难的深刻体验。“苗族人民要在服饰上带走他们全部的故土意识,以服装来拥有他们丢失的山川田园,完成对祖先的追怀和对乡土的眷恋、呼唤新的生命力量”[2]121。苗族经历的坎坷曲折迁徙史和自然生境的巨大变迁,造就了苗族服饰丰富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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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兴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