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至民国黔东南桐油产业兴盛成因及生态后果探微

2017-11-20张坤美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7年3期

摘 要: 清至民国时期,国际国内对桐油需求量甚大,为促进桐油产业发展,黔东南各族居民积极经营桐油产业,桐油产量空前,促进了当地经济发展。为保证桐油产业经营持续稳定,各族居民在发展桐油产业过程中,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经营管理经验,促成了桐油产业的兴旺。与此同时,为了单纯的追求经济效益,规模的桐油产业发展也在无意中派生了一些生态问题,故汲取其间的经验和教训,可望为当代贵州发展山地经济和从事生态建设,提供有益的借鉴。

关键词: 桐油产业;本土知识;生态后果

中图分类号: S794.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1X(2017)03-0013-09

本文论及的黔东南范围涉及今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及其毗邻地带。该区域温暖湿润,土壤肥沃,甚适宜桐油树生长。而桐油系桐油树种子压榨而成,是重要化工原料,自明代以来便是我国传统出口商品之一。据研究,清至民国时期,国际国内对桐油需求量甚大,黔东南各族居民为保证桐油量大质优产出,在经营桐油产业进程中,总结形成了对桐油树栽培、管护、桐油获取诸多系列本土知识,保证了区域桐油产业经营的稳定发展,留下了诸多资料,引起了学者关注。目前涉及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林业志》《清至民国黔东南林副产品规模化及原因探析》《贵州油桐生产现状及其发展策略》《民国时期贵州桐油市场研究》《清水江流域人工林扩展与本土知识的关联性研究》等。本文拟从清至民国黔东南桐油产业规模经营概况、发展原因及与生态环境适应情况诸方面加以分析之,以服务于当前贵州山地经济的发展。

一、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规模概况

桐油产业经营包括桐林培育、桐油生产与桐油贸易等方面。清至民国时期,我国桐油大规模进入国际市场,桐油贸易兴盛。为满足逐渐增加的桐油需求量,黔东南各族居民积极种植桐树,桐油产业经营甚为发达,内容涉及桐林规模与桐油贸易诸方面,以下依此为序,加以探析。

(一)桐林规模

清至民国时期,黔东南桐油林分布面积大,桐油产业已成为当地人的主要副业之一,他们喻桐油树为“摇钱树”“铁杆庄稼”。(清)《思州府志》卷四《赋役志》就有“盖世桐林逼山近”的诗句记载。(康熙)《天柱县志》上卷《土产》载:县境树多“杉、松、桐。”(乾隆)《清江志》卷四《食货志》“物产”项载:“境内松、杉、桐之属皆有。”(乾隆)《黔南识略》卷十《麻哈州》《清平县》,卷十二《镇远府》,卷十四《施秉县》,卷十五《天柱县》等载:麻哈州“树多桐茶之属”;清平县“山产杉木、桐、茶”;镇远府“地产松、柏、桐、茶诸木”;施秉县“木饶桐、茶、松、柏”;天柱县“树多杉、桐”等等。清朝后期,资料显示,“咸丰初年,今榕江境内(古州厅)广种油桐,其中寨蒿有油桐树五万株,八开三万株,平永三十万株,忠诚五万株”[1]485。(光绪)《黎平府志》卷三《食货志》“物产项”载:“油桐,合郡皆有,古州尤多”等等。由此可见,有清一代,黔东南已出现“桐油功用日宏,种植者亦稍众,妇孺皆知其利”[2]144的現象。

时至民国,外地商人争相在黔东南地区收购桐油,桐油需求量空前,购价从每百斤十几银元升至四五十银元,桐籽供不应求。当地流传着“家植千株桐,一世不受穷”之说,充分调动了人们的积极性。(民国)《思县志稿》卷七《经业志》“林业”项载:县属桐子,多“人工栽植”。(民国)《黄平县志》卷二十《物产》载:黄平县多 “松、柏、杉、桐”。据记载,台江县“民国初年,由于桐油价上涨,油桐树栽培甚为普遍。南省排汪,吴翁生植桐十余年,共植三千余株”[3]。民国八年(1919年),三穗县人周治昭倡导垦山植桐,与其弟周治南雇工百余人,开办联营林场,方圆三四十里,植桐百万余株。在兄弟俩的带领下,县属瓦寨、新场等地乡民多参与植桐,三穗县桐林区由此得名[2]144。(民国)《施秉县志》“物产”项云:县境“西区紫荆关、白塘等处人民,领种桑秧五万余株,惟土质不宜,成活者少,后改种桐茶,收利较丰也”。更有商人为获取更直接、更巨额的利益,自己租地进行规模化植桐及桐场经营。如“1918年,王寨商人许荣和至小江经营桐场,雇当地侗族农民栽培桐树约四五千株,对小江侗族林业经济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4]19 又“据(时人)调查,在桐籽收获季节,每工一日可剥桐籽六七十斤,每工工资一般为3斤米;1922年王寨裕大永布店老板双炳炳,在大凉亭附近租山地一片,雇用当地侗族农民栽培油桐树几千株。每工付工资一吊钱左右,坪池、新华等村的侗族农民纷纷应雇。同年,王寨经营大兴祥丝烟店的老板,亦租地经营桐场,雇工最多时达150人。他雇工头管理生产,再由工头雇人栽种桐树,供伙食,每日工资五六百文。经营两三年,营造桐林几万株”[4]20。

需要指出的是,鉴于桐树生长对自然条件的特殊要求,河谷坡面的水、热、土壤等自然条件,较为适合桐油树的种植;反之,则其质量与产量均不佳。清至民国时期,上文所述黔东南各县的产桐区大都集中于当地河谷坡面,特别是在700米以下的低海拔带,均成了桐油树的最佳种植带。比如:榕江境内之寨蒿、八开、平永、忠诚等地,规模植桐多集中于河谷坡面带;清水江、 氵 舞 阳河及都柳江的河谷坡面地带也有大规模的桐林分布;这些地带,夏季温暖多雨;冬季凉爽少寒,气候相对干燥。再加上河谷坡面的土石堆积层土质疏松,有利于桐油根系的发育。因而较适合于桐油树的种植,桐油的产量和质量都较为上乘。

从上可见,清至民国时期黔东南桐林种植经营已具规模,且成为当地林业经济发展中不可忽视的关键一环。桐林面积的扩大,为桐籽、桐油的稳定产出提供了保障,为黔东南桐油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但在人工桐林获得大规模推广发展的同时,也极易引发一些生态问题,如前文所言,这些桐林分布坡面在开种时如何维持水土稳定,防范干热河谷灾变的攀升等等,这需要引起人们的重视并加以预防。endprint

(二)桐油贸易

历史上,黔东南的桐油贸易甚为兴盛。有清一代,黔东南桐林遍地,出产桐油甚多。(康熙)《思州府志》卷四《赋役志》载:府境“油有桐油”。(康熙)《天柱县志》上卷《土产》载:天柱县境出产“桐油”。《朱批谕旨》云:黔东南苗疆“生界”内的居民“多殷实,其间桐油等物,出产甚多,如能开辟,可获大利”。《平苗纪略》载:“清江南北两岸 及九股一带,虽多复岭崇冈,而泉甘、土沃产桐油。”(光绪)《续修天柱县志》卷三《食货志》“土产”项亦载:天柱出产“桐油”。(光绪)《黎平府志》卷三《食货志》“物产”项云:“黎郡之(桐)油,产自东北路者,由洪江发卖。产自西南路者,由粤河(都柳江)发卖。每岁出息亦不小矣。”《古州厅志》卷四《食货志》“物产”项载:“两年来,渐有生意矣!窃禀捐买桐茶,劝民种植。”可见,随着清代黔东南桐油市场的进一步开放,人们对桐油之利的认识愈加深刻。

时至民国,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更为成熟,桐油贸易规模进一步扩大。其中黔东南的桐籽、桐油产量颇丰地,首推岑巩,其次是锦屏、剑河、镇远、台江、麻江、三穗等县。岑巩县每年可产桐籽约125万公斤。锦屏县桐籽产量尤以文斗、小江、大同、平略等沿江地区为重,仅平略每场就约有1万多斤桐籽可上市出售[5]477。“民国十二年(1923年),镇远县产桐籽40万公斤,剑河县产0.3万公斤,丹寨县0.2万公斤,台江县0.2万公斤”。[6]187“民国十五年(1926年),三穗县油桐产销兴盛一时,年产桐籽上百万斤”[2]144。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剑河县产桐籽5.8万担(每担约100市斤)[7]。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贵州省桐油总产量达4 691万公斤,占当年全国产量的30%多。据资料记载,贵州81个县中有78个县出产桐油,其中榕江1 129吨,是位居前三名的产区县之一,产量在400吨以上的县有青溪(今镇远县)等7县。“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麻江县年产油桐籽27.2万公斤[8]。《榕江县乡土教材》“物产”项载:“榕江县每年可产5万担。”查榕江县“经都柳江,每年运出的桐籽达1万余担。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榕江县外销桐籽1 628.6吨,出口量前所未有”[1]487。黔东南境内诸县外销桐油、桐籽量具体情况见表2。

由表2可知,黔东南诸县桐油、桐籽总产量颇丰,已成为当地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据调查研究,黔东南地区规模化植桐之地,多为各县最适宜种植桐树的河谷深切坡面带,真正满足了桐树生长所需之自然条件。这样的地理位置选择,从根本上保证了桐油贸易的持续进行。故黔东南桐油贸易发达,且贸易体系已十分完善,各个主体在其中有了相对固定的角色扮演[9]。但桐油贸易大发展的同时,人工化、标准化、无限制的单一扩大植桐规模,又会引发病虫害风险,引起个别地区桐油产业发展规模的波动。如上表所例举之青溪县,民国二年(1913年)、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桐油及桐籽产量就有较大的波动。规模扩大得益于人工化的植桐,产量不时下降亦由人工化、标准化种植与生态环境不相兼容所诱发的结果。为了规避此类弊端,保证人工桐林的可持续发展,当地林农做了诸多有益尝试,并总结形成了一整套本土技术。如上文提到小江的桐油种植,经实地考察后发现,当地乡民就是实施仿生式的多樹种种植来避免单一化种植所带来的生态问题。这样的技术技能,进而推动了黔东南桐油产业的发展。如锦屏小江乡植桐以坪地村为多,当地龙世昌、李世华等几个植桐典型户因植桐、卖桐籽而获得直接经济收入,具体见表3。

资料来源:《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编:《侗族社会历史调查》,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

可知,清至民国时期黔东南各县桐油、桐籽产量甚高,分布区域密集,桐油贸易规模扩大,桐油产业经营已成为当地经济实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注意的是,黔东南桐林规模大,桐油、桐籽能持续稳定产出的同时,由于经营中太过于关注经济,违背了油桐树的生物属性,也产生了桐油产业经营与生态环境不相兼容的现象。但当地各族居民在桐油产业经营过程中不断调整,总结形成了相应的植桐技术、 管护制度,运用好市场需求的拖动,使得当地桐油产业与生态环境实现了真正兼容,具体见“桐油产业经营发展原因探微”部分。

二、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发展原因探微

由前文可知,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规模大,产量甚丰,为当地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且在发展过程中,还找到了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的平衡点,实现了发展与环境的兼容。因此探讨其经验与智慧,对推动当下贵州山地农业发展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 国际市场需求

桐油,是指从桐油树种子桐籽提炼出的油脂。桐树属大戟科植物,油桐属。用桐油制作的涂料,具有干燥快,成膜稳定,粘附力强,油墨光泽度高,不怕水蚀,耐酸,耐腐等特性,是上成的漆器油料,也是十分重要的化工原料与军用物资。正因为如此,桐油备受国际市场亲睐,经营桐油产业有利可图。黔东南桐油规模出口始于清朝末年,当时由于沿海商户与各国通商日增,桐油输出量随之增多,而黔东南地区盛产桐油,且价廉,故吸引大批外埠商人和商户前来设庄收购辗转出口。清末至民国初年,大批外地商贩到境内收购桐油出口至欧美各国,桐油每百市斤价格从十几银元飙升至四五十银元,刺激了桐油生产,桐油成为外贸大宗商品。据资料显示,“民国二年(1913年),思州、青溪、天柱等府县年产桐油50万公斤。至北伐战争时期,该县油桐产销兴盛一时,年产籽上百万斤”[2]144。 “民国十二年(1923年),镇远县田复兴公司专门收购桐籽,提炼成桐油,交售湖南洪江八大油行,再转运至汉口油库,远销美国”[6]184。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随着国际贸易增多,桐油已成为我国的主要出口商品之一。于是境内之三穗、镇远、岑巩等地桐油栽培转盛。三穗一些有识之士成立了“邛水协兴油桐公司”,就地加工桐油外销,桐油收购量大增。“期间,黔东南地区丰产桐油20 158担(每担50公斤)。当时境内桐油收购价格每百市斤值国币20.50元。后价格逐年上涨,至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每百市斤值国币27.53元”[10]39。可以说,国际桐油市场的繁盛,促使黔东 南桐油产业经营规模不断扩大,为黔东南带来了甚为丰厚的经济效益。endprint

但即是市场,有繁盛便会有低迷,始终逃不开战争、竞争、政治等因素的影响,黔东南的桐油产业并非一帆风顺。如:“清朝宣统二年(1910年)至辛亥年间,黔东南桐油出口收购最旺,居全省桐油出口第一位。但辛亥革命后,因军阀割据,治安恶化,外销通道阻梗,境内桐油逐年滞销。”[10]39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美国洋行贬值收购,出口桐油价格,“民国二十二年(1923年)比民国十九年(1930年)下降60%左右,使黔东南植桐农民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6]184。抗日战争爆发后,对桐油的需求量骤增,故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开始,桐油又成为国家主要的出口物资,境内收购量有增无减。但由于战争使得珠江、长江相继沦陷,出口通道被堵,严重影响桐油出口量。抗战胜利后,仍由于政治、经济的影响,桐油收购日益锐减。市场需求的起起伏伏,严重阻碍了黔东南桐油产业的发展,让当地桐农、投资者、实业家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故在以市场为导向发展经济时,不应只以追求经济利益为目的,毫无节制的跟风种植。还应把握好度,丰富经济类型,避免经济类型的单一化,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除了丰富经济类型外,还应注重桐林内部结构的多 样化,否则亦会引发不良生态后果。如:“黔东南境内雷山县,曾因大面积纯桐林的推广引发了严重的病虫害,油桐角斑病在全县普遍发生,油桐尺蠖呈团状分布,县境内桥桑水碾组甚为严重,果实成熟前叶被食尽,造成落果,油桐树死亡率达50%。”[11]故在追逐经济效益的同时,还应该兼顾生态效益,促使形成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双赢的局面。

(二)本土技术支持

清至民国时期,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规模的扩大除有市场需求的拖动外,还离不开本土知识和技术技能的支撑。由于市场开放,植桐更加有利可图,黔东南各族居民更热衷于尝试与总结植桐技术。(民国)《岑巩县志》卷九《物产志》(岑巩县,即清代的思县)载:“油桐树,宜种湿润肥沃之地,山石瓦砾地亦可,黄瘠土则不宜。冬腊月至正二月间,以种子直接播之,俯置土种。(谓种子仰置,则树高枝稀,结实不多)上覆松土,俟发芽须加保护。长成后,高一二丈,叶类梧桐,柄长,春末盛花。桐每年立夏后至处暑前须锄一次,则枝叶繁茂,结实夥,而油汁亦多。”《從江县志》云:“油桐树栽于山冲碎石裸露处,生长良好,产量高。”[12]可知,植桐方式以直播为主,种植时种子须俯置,出芽后的嫩根朝下,才有利于桐树发育,容易结实;如若仰置,则会影响油桐树的生长。桐树宜种植于透水透气性能良好的疏松土壤中,特别是山麓坡面的次生堆积层最为适合,如果土壤粘重则不适宜种植,会影响桐树的生长。为了克服这一难题,若遇土壤粘重而又得种桐时,则需在土中填埋沙石瓦砾,增加土壤的疏松度,保证桐树通风透气,生长良好,这样桐树的产量就高。

故黔东南之瓦砾地、山冲碎石裸露等切谷坡面地带,土壤疏松,不易板结,成了植桐的首选用地,而黄壤地带则因易板结而不用作植桐。当地营造桐林技术有直播造林与育苗造林两种方法。“直播造林”,即指挑选品质上乘之种子直接播种育苗,后期不用移植他处,但需按时节锄草耕耘,让土壤保持疏松,保证桐树健康成长,上述材料所载之法则为直播造林法。而育苗造林法则指播种后,待树苗长至3尺许,还需将树苗移植到另一苗床或林地,故在播种时将种子的撒播得相对比较密集。两种方法的播种时间均于每年冬腊月至正月和二月间,管理方法一样,种子约需4个星期方能发芽出苗,夏季应以席遮之,以防幼苗受到暴晒。1年左右树苗成熟,如需移植者,须挑好起苗时间及栽植密度进行移植,每亩地桐树株数控制在六七十株,如若能与其他乔木间种更为有利。移苗定植发展营造桐林,有助于刺激桐树多结实,因移栽地同样需要土壤疏松,故不管移植与否每年均须耕耘1至2次。幼苗还得注重施肥,以木灰、粪等有机肥料为主,以降低土壤酸性, 利于桐树生长。待长成后,秋季落叶即可化为肥泥,而无施肥之必要。长至5年开花结果,可为桐油产业经营所用。

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曾载:“乃将旁边山锄转,种芝麻收毕,仍以火焚之,使地熟而沃,再种三年桐。此桐三年乃生,首一年犹未盛,第二年则盛矣。”又云“种桐者,必种茶,桐子乏,则茶子盛,循环相代,较栗利而大。”[13]可见,植桐需与农作物或茶等树种间植。桐树、农作物间植,即“初可在桐林地种植五谷等物,而与幼苗无害,待桐树快开花结果时因欲多得产量起见,即停止耕种”[14]24。也可先种芝麻等农作物后,以火焚烧,使地熟而肥沃后再植桐,故当地盛传“三年粮食五年桐”的说法。黔东南植桐采用“林粮间作”技术,目的均在于通过粮食作物的耕种增强土壤的蓬松度及通透性,以适应桐树生长过程中对土壤疏松、透气的特殊要求。用火焚烧,不仅能杀死部分有害桐树生长的细菌,焚烧后的草木灰, 还能为桐树苗的成长成材提供营养原料,帮助桐树早日结果丰收。

历史上,黔东南之油桐树常与杉、茶等树种夹杂而生,自然形成了混合林生境模式。故需人工培植桐油树时,便实施仿生种植,模拟此混合林模式,将桐树与杉、茶等树木进行间植,即“桐树幼苗喜阴,宜植于大树下,故大树截去,幼苗已长成而可代生产矣”[14]35。清至民国时期,油桐与杉、茶等树种的混合培植已十分盛行,《清水江文书 第一辑》《天柱文书 第一辑》收录的林业文书中就有体现,详情见表4。 表4 清水江文书收录油桐“混合间植”文书还略

由上表可见,桐油树与茶树、杉树混合培植为主,此外桐树还可与无色杂木、柴薪树种等混合种植。这就符合了桐树不可单独成林的生长习性,遵循了植物相互制衡的生长规律。因为如若培植纯桐树林,极容易染病染虫,滋生大规模的虫灾,甚至引起整个生态环境的变迁,生态风险极大。而仿生种植混合林,可以有效避免病虫害的发生。可见,历史上黔东南各族人民根据当地特殊的自然条件与民族文化,“林木混植”“林粮间种”等育林技术早已被广泛使用[15]。如清道光、咸丰年间,桐树与杉、茶树的混植模式就频频见诸当地林业文书;民国时期,买卖桐树与杉、茶、五色杂木、柴薪树混合林的文书比比皆是。桐树与粮间作,桐树与茶、杉、柴薪树、五色杂木等树种混植,不仅有利于桐林规模的扩大,保证当地桐油产业经营可持续、健康发展。还能提高当地森林生态系统之多样性,维护生态环境平衡。endprint

除此之外,黔东南还有十分成熟的桐油提炼技术,黔东南地区对桐籽的传统加工工具是木质“雷公榨”“马榨”等土榨。雷公榨较小,独木掏空为槽,设档板,将处理好的桐籽同棕叶或稻草包扎成饼放入槽内,加夹尖,一人操作掉锤锤打挤压出油。马榨较大,分上、下两扇油槽,油料包扎加铁圈,3-4人操作撞杆夹尖挤压出油[16]。(民国)《岑巩县志》卷九《物产志》云:“油桐,霜降实热,收桐籽放露天隙地,壳经腐蚀,以铁钩挖出种子焙干、筛净、研末、蒸熟,用铁箍、稻草包成饼状,入榨压取油。”可见,桐籽加工工艺流程依次为:桐籽—擦灰—格筛—焙籽—碾面—蒸面—包饼—打榨—桐油。

关于桐籽的摘选和处理,也有比较系统的认识,秋天桐籽纷纷成熟落地,一定要及时捡收。桐籽收归家中,需要露天堆放一段时间,待桐籽进入休眠期,壳腐后方才脱壳,剥出桐瓣。时间把握必须精确,如若时间过长,则会使桐瓣霉烂变质,影响桐油的质量。桐籽的采收、处理和榨取都蕴含着丰富的民间智慧,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当地桐油榨取技术的成熟,保证了桐籽出油率,为当地桐油产业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撑。且民间传统的提炼技术,无任何添加剂,桐籽残渣还可作他用,且对环境没有污染,有助于黔东南生态环境的保护与建设。

(三)制度保障

黔东南桐油产业规模的发展扩大,离不开国际市场的需求、本土技术的支撑,也离不开制度的保障。黔东南桐油产业的兴盛,得益于当地乡规民约的持久保障和各级政府法令的强制约束,为当地桐油产业的发展筑起了一道保护屏障。黔东南境内各族拥有全面的桐林管护经验,一般主要由民间自发进行,主要方式为村寨集体商定若干条规,并将之镌刻于石碑之上,全寨人共同遵守。如若有违反者,则通过罚银、罚银并令补植、重者送官等方式进行惩治。如:(民国)《思县志稿》卷七《经业志》“林业”项载:“桐子等需人工栽植,每年乡人获利匪浅,民知有利,故各乡对于烧山砍伐、牛马践踏等种种破坏行为,均订有公议条规,自行保护。”锦屏境内九南水口碑规定:“周围水口树木,一栽之后,不许砍伐树桠,如有犯者,罚银五钱。”彦洞“严禁碑”规定:“栽蓄杉桐等树,勿得任意妄行盜砍及放火焚烧,牧放牛马践踏情事,倘敢不遵,仍蹈故辙,准该乡团等指名具禀,定即提案重惩,决不姑息宽容。”[5]477等等。此类乡规民约在黔东南各县市均有,且多以林木管护为主题,当然桐林也不例外,从培植、管护、桐籽采摘、剥壳、提炼到销售几乎都有涉及。因乡规民约由各村寨内部约定俗成,且自觉遵守,有犯者还有对应的惩治措施,效果比政府法令更为持久有效。

除民间乡规民约的约束外,各级政府结合社会发展需要与经济发展实情,陆续颁布了各类法令。如:(乾隆)《黔南识略》卷九《都江通判》载:都江厅“近年有司劝植桐,颇有成效”。(民国)《麻江县志》卷五《农利物产》下云:桐油“为出口货大宗,现实业家主张令各区推广五年后,可收地利矣”。《思县志稿》卷七《经业志》“林业”项载:民国八年,“思县县长杨牧焜拟定《整顿桐茶保护各种树木简章》九条,呈请省长公署立案,现已公布实行,数年以后,可卜全县树木之繁茂”。(民国)《榕江县乡土教材》第四节《物产》云:“桐油为榕江特产,近更由政府提倡,遇山造桐,将来的产量,正有可观。”1930年9月,第一区行政专员公署下文,对天柱、三穗、锦屏诸县的桐油产销问题进行限制与规定:“富华贸易公司贵州分公司镇远办事处函开:查今期近冬腊,新(桐)油迅将登场,天柱、三穗、锦屏等县又为产油之区,有关本处收油之业务,责任至重。故于本月十五日奉贵州分公司令,饬调查各该县之桐油产销状况,有无走私情况在案……即希转知各该县予以保护。”[4]22等等。乡规民约的约定俗成与代代遵循,政府一系列法令条文的颁布,二者合力为黔东南桐油产业的发展营造了一个较为稳定的制度环境,保证了桐油的稳定生产、销售渠道的畅通以及人际关系的平衡。各级政府官员、各族乡民、实业家、桐油经销商等主体能从桐油产业经营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们将桐油产业经营置于极其重要的位置,且按章办事、秩序井然,众人一起达成了黔东南地区桐油产业经营“获利丰盛”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为提高黔东南的植桐水平,促进经济发展,政府还专门举办了植桐培训班,从外地引进新知识、新技术,以对本土植桐技术进行补充。如:民国二十年(1939年)八月三十日,贵州农业改进所和植桐推广专员办事处曾报文云:“按为推广此项植桐事宜,拟开办植桐训练班,招收学员40名。予以两月之训练,分发各县办理业务。”是年九月,贵州农业改进所又下文云:“训练班除由本所直接招生二十八名外,分函锦屏、黎平、天柱、剑河等十二县推广植林县份,每县保选学员一名来所受训。”[4]20这样一来,植桐被提到了技术教育层面,较之以前更加正规化与系统化,对当地植桐技术的更新与完善,也为黔东南地区培养了一批植桐技术人员。通过直接招生和各县保选本土学员受训相结合的形式,既有效避免了与当地不符的植桐技术被盲目推广,又使外来技术更快与境内本土技术有机结合,这有助于当地桐油产业的可持续发展。如境内的锦屏县,自1940年至1943年各乡植桐面积与数量就呈现出可喜的形势,具体统计情况见图1:

从统计数据及其变化趋势看,4年间锦屏的植桐面积呈逐步增长的趋势。这与黔东南地区完善的乡规民约以及政府发布的法令法规,营造出的安全、稳定的制度环境密不可分。黔东南的桐油产业经营从植桐、桐林管理、桐油提炼、桐油销售、效益回收等都有完整的制度保障机制,积极有效的刺激该区桐油产业的规模发展。

三、 借鉴与启迪

清至民国黔东南地区桐油产业的兴盛发展,与当地各族居民对山地自然环境的正确认知与科学利用息息相关,亦离不开国内外市场需求的刺激与拖动。当地桐油产业的兴盛,对于今天贵州省的生态建设与山地经济的科学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价值,有诸多的经验与教训可以汲取。故为使贵 州山地经济获可持续发展,实现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双赢的局面,以下几点值得政府、学界等关注:endprint

第一,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是经济发展成功的关键。在大力提倡生态文明建设的当下,个别地方政府实施退耕还林政策,以提高农村荒芜土地的利用率,增加农民的经济收入。但由于在政策推行过程中,脱离实际,对推广区域的自然条件缺少透彻研究,就盲目引进不适宜的树种大力推广,这样不仅浪费国家资源,还打击民众的积极性。清至民国时期,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与当地的自然条件、人文环境及交通条件等相适应。在发展桐油产业过程中,当地的各族居民植桐并非随意推广,而是挑选河谷深切坡面地带,以满足桐油树对湿度、光照、土壤等要求,扩大生产。与此同时,当地各族居民结合自身的民族文化实际及现有条件,总结创造出了一系列桐油产业经营的本土技术,做到了与人文环境的相适应。另因桐油或桐籽均为历史上黔东南大宗货物,对运输条件要求较高,而黔东南地区水路运输较为发达,也恰好满足了桐油产业对运输条件的要求。可以说,黔东南的桐油产业经营,真正做到了因地制宜,此经验值得借鉴。

第二,本土知识、技术和制度的保障,也是成功的关键。对外来技术的引进需要审慎,否则会在无意中留下生态隐患,并直接影响到经济的收入。无论是颁布政府法令还是办培训班推广技术都需慎重。整齐划一的政策或是技术,不一定能发挥好作用,必须要与本土实际相结合才能真正起到促进作用,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目的。统一植树造林,或者使用同一种技术手段去实施生态建设,成效不可估计,某些地区甚至会带来始料未及的负作用。如:“黔东南境内锦屏、黎平、榕江等地区,曾因大面积推广种植纯桐林,从而引发了严重的桐林病害,如油桐炭疽、油桐角斑病、油桐黑斑病、油桐枯萎病、油桐根腐病等,这样的病害还极易引发杉木或其他针叶林的病害发生,牵连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5]509贵州多山地,各地方生态背景和文化传统各不相同,想要发展好山地经济,建设生态文明,必须要深入挖掘各区域的本土知识、技术和制度。如黔东南桐油产业的经营,也吃过大力推广种植纯桐林的亏,好在最后将政府法令与乡规民约相结合,本土技术与外来技术相结合,克服单一化,实行林粮间作、林木混植,解决了这一问题。真正實现了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提升。

第三,在发展山地经济过程中,外部市场的推动,确实可以拖动某些产业的发展。但只追求近期经济效益的扩大,不留有余地,极容易酿成生态苦果,生态效益的损失也会直接影响到经济效益。供求平衡一旦被打破,相关民众肯定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和创伤,对此需要引以为戒。黔东南桐油产业经营的最大动力就是桐油本身具有特殊的价值,国内外市场对其需求量大,出售桐油可获得丰厚的利润。这引起了政府重视、吸引了大批实业家投资经营,连部分农户都种植有桐油树。但这样大规模的经营及不当技术的运用,在一定时间段也给当地生态环境造成了破坏,如单一树种种植引起的虫灾、土壤板结等,好在后来得到了及时的纠正。

第四,经济林比例适当合理,可以做到退耕还林与资源利用两全其美。对待任何一个产业,都需要顾及利用与维护的兼容,不能单单立足于盈利的多少,单就经济效益评估胜败。清至民国期间黔东南的桐油产业经营,就是典型的将经济林与当地经济发展完美融合的实例。桐油树生长周期短,见效快,弥补了黔东南地区杉、松等用材林长周期、见效慢的不足,达到了以短养长的目的。而且林粮间作、林木混植培植模式的采用,又使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实现了兼容,保证了当地林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真正收获了生态经济效益。对经济林进行科学的推广培植,可以在经济发展和生态建设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借鉴这样的经验,可以有效的服务于今天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

参考文献:

[1] 贵州省榕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榕江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2] 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粮食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 1995:144.

[3] 贵州省台江县志编纂委员会.台江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381.

[4] 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侗族社会历史调查[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5] 贵州省锦屏县志编纂委员会:锦屏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6] 刘启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林业志[M].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1990.

[7] 贵州省剑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剑河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608.

[8] 贵州省麻江县志编纂委员会.麻江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479.

[9] 肖良武.民国时期贵州桐油市场研究[J].贵阳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1):45.

[10] 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黔东南州志·对外经济贸易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11]贵州省雷山县志编纂委员会.雷山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12]贵州省从江县志编纂委员会编.从江县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226.

[13]徐光启. 农政全书[M].长沙:岳麓书社,2002:609.

[14]康堪农(C.C.Concannon).桐油概况[M].凌锡安,译武汉:实业部汉口商品检验局,1933.

[15]马国君.清水江流域人工林拓展与本土知识的关联性研究[J].古今农业,2014(2):58.

[16]张坤美.清至民国黔东南林副产品规模化及原因探析[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5(2):33-34.

[责任编辑:罗康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