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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庭硕教授谈当代生态建设的转型与创新问题

2017-11-20杨庭硕耿中耀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生态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创新

杨庭硕++耿中耀

摘 要:随着生态建设在中华大地上快速推进,此前诸多隐而不显的认识问题和社会问题已陆续暴露出来,直接影响到生态建设的成效。若不及时地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中国的生态建设就很难步入正轨,并收到理想的建设成效。为此,带着这样的问题专门访谈了杨庭硕教授。这里仅就所谈及的几个关键问题整理成文,以利学界同仁参考。杨庭硕教授郑重申明:文中所谈内容仅是个人意见而已,不当之处还望学界批评指正。

关键词:生态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创新

中图分类号:X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7)03-0002-11

耿中耀(以下简称“耿”):中国政府先后提出了“科学发展观”“生态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等一系列新的发展理念。国内学仁也针对这些新理念的提出,展开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目前已有大量的专著、论文陆续公开发表,但这些研究成果所涉及的问题,其认识和理解互有区别。在某些关键的认识问题上,甚至相互抵牾,更无法达成共识。面对这样的局面,不要说一般的行政官员,难以借用这些研究成果去开展相关的建设工作,就连很多年轻的学人,也会感到无所适从,我个人也是如此。因而想就如下几个关键问题,倾听您的意见和看法。

就我个人的直觉而言,搞城市建设、工程建设的对象和目标目前不太理想,人们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把它建设好,由于此前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先例,这并不难理解。甚至是搞社会主义建设,由于此前在世界范围内,早就做过各式各样的尝试,其经验和教训并存,目的和操作也可以有所启迪,有所借鉴,人们也容易理解。然而,自然与生态系统,在人类社会没有出现以前早已存在,从事生态建设此前又没有先例可资借鉴,其对象、操作与目标到底是什么?人们自然会难以理解。当下,我们搞生态建设要建设什么呢?进而还需考虑到,为何当下要专门展开全民性的生态建设行动?我个人就很难理解了。对此,您有什么样的看法?

杨庭硕(以下简称“杨”):你有这样的困惑不足为怪,因为这是一个带普遍性的认识问题。但我们必须认定我国政府提出这样的政策主张,不仅完全正确,而且正当其时。

不错,地球上的自然与生态系统,确实是在人类来到地球之前就早已存在。但我们必须注意到,人类及人类所建构起来的社会与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完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我们必须知道,人类社会建立起来的生存方式以及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永远不可能与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完全合拍。以至于人类在从所处生态系统中获取生存和发展资源的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对所处的生态系统构成冲击和损害,其结果直接表现为引发生态系统的退变。于是,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人类就不得不一面利用资源,一面还得分出精力来对所处的生态系统加以维护。甚至是按既定的目标,推动其较快地恢复,以确保人类的生存和延续,实现可持续性。

在这个问题上,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和人类社会的可持续,显然需要同时兼顾,协调推进。原因全在于,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类社会,离开了生态系统,自身的可持续性也就无从谈起了。因而就广义而言,只要有人类社会,生态维护或者说生态建设就必然应运而生。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这样的维护和建设,由于涉及的范围和为此付出的代价相对有限。因而古代的人们,通常都不是把这样的维护和建设,作为专门的社会问题去加以对待罢了。今天则不相同,随着人类社会的飞速发展,人类社会的存在对所处自然与生态系统构成的冲击和损害也飞速扩大,并且以生态危机的方式,开始威胁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因而,将生态建设作为一项专门的社会行动去加以倡导和推行,不仅是时代的新需求,同时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必须做出的新决策。既然是时代赋予的新决策,它就必然表现为在认识上、路径上,乃至于具体的工作内容上,都需要作出全面的调整和深化;对一些习惯性的看法和做法,也需要加以重新审视。这既是一个人类社会发展思维的转型问题,更是一个需要立足于现实需要和时代需要的创新内容。因为当代中国的生态建设要真正落到实处,转型和创新势在必然,特别是观念和认识的转型和创新,更应该提到显著的地位,以便引起世人的普遍关注和接纳。

耿:您的这番话,正好切中我最为关注的第一个困惑。此前,我曾拜读过很多知名学者的论著,对当代生态危机的成因尽管其说不一。但处于优势的观点都认为,当前已暴露出来的生态灾变,都是人为因素和自然因素复合作用的产物。这样的结论虽然易于接受,但存在的问题却不免油然而生。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如何界定?两者之间又如何结合起来,造成了生态灾变。其间的机制又当如何理解?我们都知道,具体组织和推行生态建设的人,如果面对着很不相同的成灾原因,他们肯定会无所适从,如果成因能够归结到一点,具体的工作他们肯定会做得很好。这个问题不解决,具体的生态建设肯定会流于各行其是,其结果又将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但时至今日,我还没有查到能够自圆其说的表述,您可否就这个问题谈谈您的看法。

杨:中国政府既然将生态建设作为基本国策提出,我们就理所当然地需要先行澄清这一决策到底意味着什么?既然称之为“建设”,就理应注意到,它必然是一项有特定对象,有特殊内容和明确目标的社会行动。我国政府进而还明确提出要推行“生态文明建设”,这更是意味着建设的目标,是要实现一种历史上没有过的文明新形态。其对象、内容和目标更需要加以澄清。

就对象而言,既然地球生命体系在人类来到这个星球时早就业已存在,并延续了数十亿年,其存在方式和运行当然有它自身的规律,也不缺乏其存在的条件和延续的理由。不过,对人类社会而言,这一切仅是一种中性的存在,其自身无需作出优劣利弊的评价,也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上的价值判断。当代人们习惯于称某种生态系统优良,某种生态系统恶劣,或者说某些生态系统脆弱,某些生态系统不脆弱等等,其实都是人类所作出的主观裁断,与生态系统自身的属性无关。但问题在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需要从客观存在的自然与生态系统中,获取生命物质和发展所需的物质与能量。因而,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很自然地要对他们接触到的自然与生态系统,作出优劣等次的评判,而且这样的评判会随国家和民族的不同而互有區别。这些都是人类社会古已有之的事实,也是当代习以为常的事实。问题仅在于,既然要搞生态建设,建设的对象是什么?却成了我们不容回避的关键问题。endprint

综观此前已有的研究成果,特别是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研究成果,总是习惯于将生态建设的对象,理解为是与纯粹的自然产物打交道。但这样的理解,本身就存在着逻辑矛盾,既然自然与生态系统在人类来到地球前早已存在,那我们还需要搞什么建设呢?人类又将把它建设成什么样子呢?因此,生态文明建设之所以值得动员全民去参与,那至少可以表明,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出了问题,因而才需要把它建设得更好。如果问题是出在自然的原因上,那么它既然没有影响到古代人类的延续和生存。当代的人类又有什么必要花费人力、物力和财力去加以建设呢?事情很清楚,造成生态退变的主因不能归咎于自然,而只能归咎于人类自身。正是人类在利用自然的同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对所处的生态系统构成了冲击和损害,并引发了生态退变,以至于当事的人们无法再加以利用时,人类才有必要去从事生态建设。目的是要使受损的生态系统恢复原貌。进而还必须指出,生态危机如果真是纯粹的自然原因导致的退化,人类肯定没有力量去另造一个理想的生态系统。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那些人类造成的生态损害,人类才有能力加以修复和重建。就这个意义上说,当代生态建设的对象,只能是人为原因造成的生态退化事实,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与自然生态系统打交道。当代生态建设的对象只能界定为,由于人为原因而造成的生态系统退化,而决不是指未经人类触碰过的自然与生态系统。

事实上,在当今的地球上,完全没有经过人类触碰过的自然与生态系统,虽然不能说根本不存在,至少可以说其规模和数量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只能相信,在南极洲,在海洋深处,或者是在5 000米以上的高山区,人类至今还很少涉足,可以勉强地称得上是“纯自然的生态系统”。除此之外,其他的大陆几乎难以找到真正没有经过人类触及过的生态系统。即令有一些人类鲜有涉足的生态系统存在,但对当代社会发展所能构成的影响,也几乎可以置而不问了。就这个意义上说,生态建设的对象与其说是与纯粹的自然与生态系统打交道,倒不如说是与人类此前的失误或误判所造成的恶果打交道,而建设的内容就是要消除此前的失误。目标则仅止于,使受损的生态系统变得更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利用而已。正因为建设是与此前的人为生态系统打交道,这就与此前的习惯性认识和理解,存在着极大的反差。因此,我们才需要郑重指出,当代的生态建设事业,在认识上必须转型,必须创新。否则的话,生态建设的成效将无从谈起。

就建设内容而言,认识也需要转型和创新。中国政府提出“生态建设”这一基本国策,仅仅是提供了一个顶层设计,具体的生态建设任务肯定极其复杂多样。理由很简单,中国地大物博,生态类型复杂而多样,在漫长人类活动的历史岁月中,人类对各种生态系统构成的冲击和损害,又肯定会各不相同,生态退变也各有自己的历史过程。进而还需要注意到,生息在不同生态系统中的人类,涉及到不同的民族,不同民族的文化又不同,不同的文化对资源的利用与维护同样又会互有区别。因而在不同的生态系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之间,实施生态建设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目标,也会各不相同。为此,要真正搞好生态建设,就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在全国范围内实施统一的建设内容,必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而要落实生态建设的具体目标,必然需要动员各民族民众,按其所属文化的可能,去规划和推行具体的建设内容。而且在建设的过程中,还必须坚持“全国一盘棋”的原则,各民族的生态建设还必须做到协调一致,相互支持,相互推进。只有这样,中国的生态建设才能做到指日可待。

就建设目标而言,同样需要在认识上做出转型和创新。一段时间以来,不少人误以为只需在全国范围内种上树和草,生态建设也就达到预期的目标了。极端者甚至认为,能够把人类活动的痕迹消除得越干净,生态系统就越理想,也越符合我们建设的目标。然而类似的想法,实属不切实际的误判。事情很清楚,在人类没有到来之前,当今中国辖境内的生态系统,多样并存早就是一种常态,沙漠、寒漠、湿地、森林和草原古已有之,而且可以长期并存延续。人类的活动确实可以导致生态系统的改变,森林可以变为草地,草地可以变为沙漠,海洋可以成为陆地。这一切,只需要通过考古手段和典籍查阅就能得到证实。因而,要想将中国范围内千差万别的生态系统全部变为森林,既不符合自然规律,也不符合生态建设的初衷和可能。这种思路和做法,完全忘记了生态建设是为人类建设,而不是为自然而建设。但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生态建设的目标同样需要因地制宜,因人因文化而异,决不允许千篇一律,按统一的模式规定建设的目标。

生态建设既然是一项社会行动,我们就不应当讳言,其中存在着各民族互有区别的功利性。进而更需要考虑,社会行动的成本与价值。若要动用现代科学手段,在喜马拉雅山顶上种水稻,不是不可能做到,但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一则,对中国发展毫无无价值可言。二则,需要投入的成本,即令动员全国之力也恐怕难以达到。即使做到了,所能获得的效益也仅具有象征意义,根本不值得做这样的蠢事。

生态系统按照自然规律,既然早已具有了自我健全、自我壮大、自我维持、自我修复的禀赋,它们本就是天赐的财富。人类社会要发展,只需要加以利用就行了,犯不着把生态系统的运行,作为我们建设的内容去加以实施。当代生态建设的目标,需要搞清楚的其实是人类与人类自己此前的失误做斗争。从事生态建设的目的,就是要修正人类自身的失误,靠人类的努力,去驱动生态系统的恢复与重组,而不是代替生态系统的自我修复,去另建自己认定的理想生态系统。其实质全在于,要让生态系统发挥它自己的潜力,从而使得人类在其间可以凭借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效益,以支持中国的快速发展。

有鉴于此,生态建设的目标不仅需要因地制宜,多样协调并存,更需要立足于对生态、民族文化和当地生态历史过程的精准认识和把握,将受损的生态系统改造得更适合相关民族文化的利用。在其间,人类的投入越少越好,生态系统的运行潜力发挥得越充分越好,建成后的生态目标越稳定延续越好,维护成本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整体建设目标实现后,中国大地同样会表现为生态类型多样并存,民族文化多样并存,而且其间都能结成和谐共荣关系,为全国人民谋福祉,为人类的生存和可持续发展奠定基础。因此,全民广泛参与生态建设,决不意味着大家干同一件事,按完全相同的目标干事,而是要发挥参与者的主观能动作用,做到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因文化而别,凭借最小的代价救治受损的生態系统,使其恢复生机,以此满足人类社会的需要。如果我国民众的认识不转型到这一基本认识水平上,不做出创新式的努力,生态建设的目标同样也就失去了意义,成效也将无从谈起了。endprint

耿:听了您的这番解释,确实让我茅塞顿开。搞生态建设当然要涉及生态问题,而就终极意义而言,我们其实是在和此前自身的失误作斗争。我们也确实不是为生态系统去搞生态建设,而是为人类的需要去搞生态建设。这样一来,又必然会带来一个新的问题。我们从事生态建设,也肯定是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和范围内实现目的,确保生态的恢复,或者使生态系统更有助于人类的利用。那么我们从事生态建设,该如何去划定生态建设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对这样的理解,您有什么看法?

杨:不错,搞生态建设,确实需要明确地落实建设的目标,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我们也必须注意到,生态建设作为一项任务,原则上理应有其严格的时限,有其明确的空间和范围。从理论上讲,只要将人彻底迁走,受损的生态系统最终都可以在自然的作用下恢复原貌,学术界对此也早已达成了共识。而其间的问题却在于,靠自然的力量去实现生态恢复,其时间要以地质年代来计算,动则就需要千年万年之久。而作为人类社会而言,却不允许这样长时期的等待下去。要搞生态建设,就需要在屈指可数的时段内完成,需要在十年八年,或者一二十年,就要在既定的范围内达到预定的建设目标。否则的话,就失去了建设的意义了。因为我们不能够预测我们的后代,后来的人类,将如何理解生态问题?如何解决生态问题?此外,我们还根本无法知晓靠自然恢复的生态系统,是否能够满足后人的需要?因而按照这样的认识和理解去规划生态建设,可以说完全没有意义。

在这一问题上,生态建设的内容与此前的习惯性认识和理解,也存在着极大的反差,转型和创新同样不可避免。当代的生态建设内容,最多只能规划一二十年就必须达到预定目标,更长时段的生态改善,得重性规定其内容和目标。这是因为十年八年之后,社会的新形势和新需要,到底会发生什么样变化,我们无法知晓。因而,作为政策指导下的生态建设,就必须实事求是,不允许按超长时段去预设建设目标。

耿:您所讲的内容,我也有同感,对您要表达的意思也能基本理解。但我们面对的事实却似乎不是这样。一提到生态建设,人人都知道去搞全民植树种草。一提到“蓝天保卫战”,人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厂矿要关停,汽车要禁止上路,燃煤取暖要用电力取暖代替等等。但是您又分明指出,搞生态建设必须精准认识民族文化,认识相关的生态系统和具体的生态历史过程。这一切,普通民众能够做到精准把握吗?他们的植树种草又是按照什么样的方式和手段去操作?植什么树,种什么草?到底生态建设需不需要具体的规程?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掌握好这样的技术?如果没有具备这样的能力,生态建设那又该怎么办?

不久前,我国林业部部长在接受凤凰电视台的专访时,谈话就涉及到我国“三北防护林”的建设问题,部长也明确地作出了反省。当年营建“三北防护林”时,仅单一性地规模种植白杨树,而且种得非常之密,开始是怕不能种活,原本是打算等到种活后再实施“间伐”。但后来,这批千辛万苦种活的白杨树,却一颗也舍不得砍。而这些过密的树又需要抽水灌溉,水资源的耗费不用说,维护成本反而比种植成本更高。再后来,金肩天牛泛滥,结果白杨树全面招灾,几乎毁于一旦。面对这样的严峻事实,希望听听您的实话。

杨:要知道,你希望我回答的是一个充满挑战,又极为敏感的特殊难题,而且还要我说实话。这对我而言,确实很为难,因为我自己的思考尚待完善,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实话一旦出口,我就得做好接受批判和责难的准备。而且很可能还在无意中开罪于同行,甚至是我敬仰的前辈和专家。

不过,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因为你关注的是中国生态建设目标的实质。对此,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要将那些受损的残缺的生态系统,通过人类的努力,使其恢复到可以自我运行、自我发展的状态。既然有资格称它为生态系统,那么就不能把它等同于建一个花坛,一块耕地,或者是一片风景林。因为这样的建设内容,人类早已掌握,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需要通过政策去加以推动。生态建设之所以需要通过政策上升到国家层面,其原因极为复杂,因为此前的所有操作都很难达到目的,才需要通过政策去加以推行。当然,认识上的转型和创新绝对不可避免,而且直接关系到建设目标的实现。

人为建设的花坛、耕地和风景林,肯定会获得人类不断地关爱和庇护,为了确保其存在和延续,中耕、施肥、除草、防虫治病一项也不可少。对此,人们不仅习以为常,也能够娴熟操作。这样建设起来的生物物种结构,完全是人规划下的产物,它自己并没有独立生存、壮大、繁衍和修复能力。这些能力要靠人力去替它获得和完成。

生态建设的目标,以及以此恢复起来的生态系统则完全不同。一经建成,就得靠生态系统本身去求生存、保延续,并持续壮大,生生不息。人类在其间仅仅需要做出必不可少的有限管护而已,决不能,也不应当,由人类耗费劳力和智力去支撑它们的延续。

生态学家告诉我们,一个正常的生态系统,必须由生产者、消费者和分解者构成。三者又必然包含着众多的生物物种,得凭借物种之间的制衡聚合和制衡运行,去确保各生物物种之间的生生不息。就这个意义上说,种上树苗,特别是仅仅种活一种树苗,无论种植规模有多大,它肯定不是一个生态系统,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个人造的生物景观。要使这样的生物景观转型为真正意义上的生态系统,就得实施仿生式的匹配种植,要为它匹配合适的动物物种,从高等动物到昆虫,再到更低级的动物,都必须配置得一应俱全。此外还不能忘记,与之伴生的微生物物种,也得加以合适的匹配和引进。否则的话,整个生态结构就不可能自我循环和自我运行,当然也就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了。既然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这样和那样的短缺和受损,本身就应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对这样的结果大惊小怪,其实是我们不了解生态系统的结构方式所使然,这本是我们认识上的偏颇,并非是生态系统的问题。因为这样的树林,或者草地,還没有资格称之为生态系统。这样的树林和草地,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自然问题、生态问题或者人为问题,其实都不是生态问题,而是我们误判了它的属性。endprint

我们把生态建设目标的实质制定得如此具体,如此高不可攀,要真正做到清醒地认识和精准地把握,普通民众自然很难掌握,就连我们的专家和学者,其认识水平也还远远没有达到。因而苛求行政干部或者普通民众去做得有多好,或者收到多大理想成效,同样也不现实。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同样是看过了,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才逐步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还不能保证我想周全了,说对了。在这个问题上,责难任何人都不能成立。因为符合生态建设需要的目标认识,在此前还没有达成共识,责怪任何人都于理不通。

具体到我国的“三北防护林”建设而言,建设启动之初,我们是企图建设一道“森林墙”,靠它去阻挡强劲的西北风,抑制沙尘暴的南下,可以形象地比喻为,我们是在修筑一条“绿色的长城”,以此确保华北平原各族居民的农田,以及他们的社会生活少受沙尘暴的肆虐。既然如此,把白杨林种得越密越有效,当然也是一件情理中的事情。但始料不及之处仅在于,白杨树也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它要成活,要长大,就要水分、阳光,还要防病、除虫。因而,树种密了,水资源补给不够,肯定会枯死;没有动物和微生物的消费和降解,营养物质不能循环,树就不能健康生长;种植得太密的白杨树,阳光自然就会短缺,也不能健康生长。在这些问题上,白杨树的生物属性,可以称得上是“受命不迁”。它决不会屈同于我们的意愿,而是按照它的属性办事,只要有一个要素不充分,它就肯定会生长不良。

我们在种白杨树建设“三北防护林”之初,没有考虑其他植物的匹配,树长大后由于耗水量过大,不实施人工灌溉就肯定会枯死,更由于过密的白杨树导致缺水,从而使得防护林及周边的土地变得寸草不生。随着干燥土壤的外露,一经强风肆虐,沙尘暴不仅止不住,反而更其扩大化。更不能忘记的事实则是,在种白杨林防灾的同时,我们更没有考虑到草地生态系统也需要恢复。当初,不但没有给当地的各族牧民保留可利用的土地资源,反而在“三北防护林”带禁止牧民放牧。结果就会使得,牧民们远离白杨林后,这些树也就变得死活听天由命了。最后发展到连片的遭逢虫灾、病害,其实是在启动之初就种下的祸根。

话又说回来,招灾的白楊林并不是现任林业部长种的树,而是前面的决策者在当时的认识水平上所作出的努力。既然是整个社会的认识水平不够,要他们承担任何意义上的责任,同样于理不通。不过,难题落到了现任林业部部长手中,这就需要作出新的认识和新的理解,采取必要的挽救措施,也就变得职责在身了。

耿:您说到了这个份上,不仅我可以理解,我想普遍民众也可以理解,不能无原则地追求任何人的责任。但即令这样做,问题依然没有解决,特别是这样的防护林不做已经做了,今天又普遍招灾。如果现在我们要做出补救,应该怎么办呢?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得到解决,类似的问题还可能一拖在拖,我当然没有理由苛求您提出一个万全之策,但却想听听您怎么理解这个问题,您是不是有什么样的好办法可供借用?

杨:查阅相关文献,并咨询了生态学家后,如下一些事实不得不加以澄清。

我们当年兴建“三北防护林”的这一地带,都处于我国内陆干旱草原的东南缘、南缘和西南缘。这一地带的自然地理结构缺环,或者说自然资源的“短板”,就是严重缺水,年降雨量波动值在250 mm到350 mm之间,个别区段可以达到400 mm。在这样的地带,自然发育出来的生态系统,最多只能是疏树草地生态系统,或者是典型草原,低矮的河流滩涂带,也可以发育成草甸草地。而更干旱的内陆地带,则只能呈现为荒漠草地,这样的草地,人类的利用不当,就可能退变为流动沙地。换句话说,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现在营建“三北防护林”的这些区段,从来没有自然形成过连片茂密的森林生态系统。而我们此前的设想,是要在这里长出连片的森林来,这早就背离了当地的自然特征,付出这样的代价,其实早就是人类无力回天的事情。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失误,则另有其社会原因。当年,我们的大多数专家、学者,包括更多的行政官员,都长期生活在我国温暖潮湿的发达地区,对成片的森林景观情有独钟,对茂密的树林下不会遭逢强风侵袭的自然事实,也了如指掌。但对于草原生态系统,对游牧文化却所知不多,即令当时也有草原学家参与了此项决策,相比之下,他们不仅人数少,而且社会影响有限,他们的正确意见在当时也很难达成共识。因而,此前的防护林建设,其实是在无意中被农耕文化的核心价值所绑架,在规划建设时来了一个张冠李戴,从而奢望在极度干旱的缺水地带,靠人力去建构连片的森林。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偏颇,从民族学的视角看,纯属“民族文化本位偏见”种下的苦果。

明白了这一点,对其过程理应作出如下的说明。开始种白杨树时确实是怕种不活,以至于习惯性地种得过密,但种活后又舍不得间伐,这也是受“文化本位偏见”的摆布。等到白杨树长到不灌溉就会枯死的境地时,又不惜工本去加以浇水维护,这同样是偏见诱导出来的失误。再到后来的金肩天牛肆虐成灾,痛心疾首之余,又习惯性地将责任归咎于自然灾害,这还是受偏见所左右。对待这样的过程,只关注救树,只关注浇水,显然无济于事,认真地反思,追求认识上的转型和创新才是正理。

要推动认识上的转型和创新,亡羊补牢并不算晚,只需认真地观察一下相关地带自然长出的乔木,也就可以找到答案。在典型的疏树草地生态系统中,本来就有乔木存在,个别区段甚至可以发育出合抱的千年古树来。不过,这些乔木的生长样态,却与湿润地带的乔木不尽相同。草原上的乔木,它们的树龄虽然不短,但都长得很低矮,一般都在十多米以下,而且树冠分支极多,外形呈现为球形,或者圆锥形。再仔细地观察,这些乔木在其生长的历史过程中,几乎是千百次经历过骆驼、山羊等动物的啃食,树干上总要留下累累伤痕,可以作为其生长历史的见证。少数长势高大的乔木,同样会留下类似的证据,而且,雷击、虫害、火焚,也会在这样的大树中留下累累的伤痕。这样的生长样态和景观,在湿润地区的森林生态系统中是很少能看到的,但在疏树草地生态系统中确是一种常态。在这样的生态背景下,既不缺乏植物物种的多样性,也不缺乏动物物种的多样性,更不缺乏微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其中,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利用与维护,同样是以生态系统中的某一物种的身份定位,去参与生态系统物质和能量循环。这样的疏树草地生态系统,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态系统。理由全在于,它可以自我修复、自我延续、自我壮大,生生不息,只需要人参与其间做微不足道的维护,利用就可以做到可持续。而我们营建“三北防护林”去防风固沙,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偏颇,也是需要亟待转型和创新的关键所在。endprint

时下,对待那些长得过密的白杨树林,遭逢金肩天牛攻击当然是一种我们不愿看到的灾变。但对于生态建设而言,也许不一定是坏事。过密的白杨林,本身就需要间伐;过于单一的植被,本身就需要改造为多物种混交林;乔木总量超过了水资源补给极限,本身就需要加以定量淘汰。这样一来,才能节约出一定的水资源去支持牧草的生长,进而食草动物和其他动物的进入才成为可能,向真正的生态系统过渡也才指日可待。当然还得靠动物植物的活动,去引进一些与之匹配的各种微生物,才能实现有机物的降解和营养物种的循环。还得凭借风化壳对地表的覆盖,去有效地抵御地表的风蚀。但抵御风蚀并不是要挡住风,而是要确保地表的沙土不被强风带走,在植被覆盖下的底层大气,温度湿度波动较小,风速较低,整个生态系统才能保持稳定,才能自力更生,延续不绝。如此一来,才有可能过渡到真正意义上的生态系统。

只要认识得到转型,办法得到创新,此前留下的所有后遗症,今天都可以做出有效的匡正和补足。需要摒弃的思路仅在于,不能将单一物种植物的连片种植,等同于生态系统的恢复。我们要从事的生态建设是真正意义上的使受损生态系统全面恢复,而决不是要制造一种景观,或者仅仅是对付某一项自然灾害。要知道,生态系统是一个整体,要应对自然的挑战,需要仰仗的是整个系统,而不是某些特定植物的某项功能。就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林业部部长能够对此前的失误作出反省,也算是尽职尽责了。至于要提高全民的认识,那就得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了,而不仅仅是林业部的事。

耿:林业部部长既然有勇气对严峻的现实做出反思,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他也向您一样,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们还不得不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在此前这么长的时间内,我们是在无意中犯了错误,而现任的林业部部长认识到了错误的实质,想要来一个改弦易张,尽管这样做合情合理,势在必然。但这样一来,不是将此前的努力全部否定了吗?作为部长,他要承担的社会压力和舆论压力是否太多了,他肯定很難全盘承担?如果这个问题不讲清楚,正确的转型和落实,恐怕也很难有人敢于果断下结论,下决心?您是否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杨:我当然考虑过这一问题的严重性。此前明知树林过密,下不了决心间伐淘汰,其原因也正好在这一点。而要下这样的决心,肯定不是林业部单独可以作决定的事情,决策的程序还得按规矩办事。然而,既然认清了事情的症结,下决心就只是迟早的问题。而且决心下得越早,越是国家之福,人民之福。与此同时,需要考虑的恰好是另一个侧面,那就是要为任何形式的调整,都需要预留一个缓冲的空间,都需要安排社会可以接受的过渡。这样做,同样必不可少。

其间的理由并不复杂,生态系统的形成本身就需要一个过程,生态系统的置换同样需要一个过程,要完成这样的过渡,单靠行政命令就会派生出“一刀切”方式的失误。但如果借助民族文化的运行,去实施软着落,反倒容易落实,社会的震动也会降到最低程度。而当前的主持人,也正好需要下这样的台阶。具体到已经种成的白杨林而言,再次主持工程手段去快速置换,其实还是会弊大于利。但如果认真观察一下,疏树草地生态系统的样态,当地乔木样态,及其民族文化的关系,反而可以找到经验和借鉴。

我们在内蒙古草原做田野调查时,蒙古族牧民就多次提及草原上长出的乔木。当地牧民从来不希望这些乔木长得又高又大,而是在适当的时候实施人为矮化,让修剪后的树篼再生,发出更多的分支,目的是要为山羊和骆驼提供更多的饲草。这样的矮化乔木,不仅能提供更多的饲草,同时也不失其生态维护作为,还能确保千年不衰。上文提及的有幸长成的乔木,都布满了山羊和骆驼啃食的痕迹,就是因此而来。借助这样的经验,遭逢重灾的白杨林为何不能实施人工矮化?为何不能将他们变成民族文化可以利用的饲草资源?

如果借鉴蒙古族的办法,那么经历了那样的过程后,再补种其他乔木,使其逐步过渡到混交林。此后,相继引进牧草,使相应的草地和乔木更符合比例。那么由此而引发的争议和社会震荡,也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化解。这能不能成为一种有效的软着落参考?我不能随意下结论,但很乐意有关部门不妨一试。核心内容就在于,既然这里的生态系统,本身就是适合于畜牧业,引进畜牧文化作为一种过渡,也应当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且也是一种容易接受的操作办法。

耿:听了您的这番讲话,我不由的感到十分振奋,同时又不免感到十分担心。我倒不是担心,我没有能力将您的原话记录下来,而是担心是不是在某些方面误解了您的原意,以至于无法将您的全部思想转述出来。比如说,在您谈及生态建设目标的实质时,尽管您一直在强调,其目标是要将受损的生态系统,建设成为能够独立运行的生态系统,而不是其他。但您又郑重地提及到民族文化的问题,几次提到“民族文化本位偏见”在其中所起的负作用,在提及“三北防护林时”,您还说到当地各民族适应于疏树草地生态系统的经验与知识。然而,在多数人看来,生态建设是一回事,民族文化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搭边,而您又强调民族文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这是为什么,也是您的本意吗?为了便于理解,可否请您稍作解释!

杨:多数人理解并没有出错,而是习惯性的思维方式使你难于接受这样的客观事实。而这也是需要转型和创新的关键所在。

你可能早就读过克罗斯比(Alfred W.Wrosby)的名著《生态扩张主义》,这本书书名虽然是“生态扩张主义”,但其目的却是要揭示西方殖民帝国的文化扩张,引发了全球性的生态问题,并带来普遍性的生态灾变,而该书的关键价值恰好就在于此。也就是说,生态系统是中性的客观存在,它不能为人类负责,也负不了这样的责任。所有的生态灾变,生态危机,都与民族文化相关。当然,民族文化就总体而论,一直在为生态的稳定和安全作出不懈的努力,发挥的正能量也毋容置疑。但与此同时,不容忽视之处恰好在于,文化间的互动、冲突和磨合,却可以在无意中种下生态退化的隐患,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后一点,对当代的生态建设而言,则更其关键,而且这还是我们的生态建设中需要修复、匡正的认识偏颇。endprint

从人类来到这个星球上开始,人类就一直作为整个生态系统的有机构成部分而存在和延续,而且是凭借不同民族文化去扮演这样的角色。以至于不管是哪个民族,对他所生息所利用的生态系统而言,他肯定要加以高效地利用。同时这个民族也必须为因此而改变了的生态系统,付出必不可少的代价,他得维护自己所创建出来的次生生态系统。相关民族文化建构,还必须拥有特定的经验、知识、技术和技能,以确保他们正在利用的生态系统不至于退变。只有这样,不仅相关民族能够活下去,文化可以延续,他们的子孙才能有饭吃,而且能够延续到今天。就这一意义上说,民族文化与他所处的自然与生态系统,就本质而言必须要相互制衡,结成一个牢固的耦合体,才能确保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当然也能够确保相关生态系统得以可持续运行。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必将意味着,任何意义上的生态建设并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或者投资问题,说到底其实是民族文化的调整问题和再适应问题。对相关的人为生态系统而言,其实是凭借文化做出再创造的问题。离开了民族文化,任何意义上的生態建设都无从谈起。强调文化在其间的价值和关键作用,正好是我的本意。

有关文化生态耦合体问题,斯图尔特的名著《文化变迁论》已经有了系统的表述,在这里无需赘述。但言所未及者,在此却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深化。

人类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复合体。既然人类具有生物性的一面,那就与其他生物的生存方式,不存在质的区别。就人类的社会性而言,人与其他生物则不同,他必须凭借特定民族文化,从其他生命体中获得生命物质和能量。人类还必须借助特定的民族文化,去获得他所需要的生命物种和能量,去引导他们对所处的生态系统做出必不可少的加工改造和维护。人类利用生态系统,是其自身的本能,而不利用生态系统,人类一天也活不下去。就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与其他生物一样,利用生态系统是其生存的权利。而有权利,当然就得承担义务。其他生物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去承担此项任务,人类凭借自己的劳力所积累的经验与知识,去承担此项义务,同样表现得不可推卸。因而对人类社会而言,利用与维护不是对立物,而应该是辩证统一的整体。对生态系统的利用与维护而言,并不是互不相干的范畴,同样需要人类去担当责任,去实现两者之间的和谐共荣,相得益彰,以谋求可持续发展。这样的认识在此前的研究中,往往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因而很难获得深入的理解。但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生态学和生态人类学的长足发展,相关认识才开始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而有的已经落实到社会的行动当中。

黄石公园是美国有名的国家级自然公园。对这份自然遗产的保护,此前也是把它理解为纯粹的自然存在。美国联邦政府为了保持其原始风貌,曾一度驱逐了当地生息的印第安各族民众,禁止他们进入公园区放牧牲畜,采集野生动植物。但近年来,相关的专家开始注意到,这样做的后果,使黄石公园的原始风貌反而发生了退变,许多以前习见的植物动物,在不知不觉中处于濒临灭绝的境地之中,整个生态景观还在不经意中发生了逆转,许多此前能够看到的生态景观,已经逐步萎缩,甚至消失。联邦政府针对这一事实,改弦更张,允许印第安各族民众有计划有次序地进入公园区,对当地的资源加以一定程度的利用,并赋予他们监管生态变迁之责,为生态的修复承担他们力所能及的责任。其结果是,受损的生态系统又得以康复。

在这个实例中,对生态的维护和利用的辩证统一得到了很好说明。但值得郑重指出之处正在于,就在黄石公园确立为国家保护对象之前,人类在其间生息本来就是其生存的常态。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常态,联邦政府在接管这一地区时,才得以称其为“自然遗产”。以后发生的不幸,并不是印第安各族人民的利用所使然,反而是不允许他们利用才遭致的后果。这只能理解为,印第安各族文化已经适应了当地的生态系统,他们在利用的同时,已经承担起了生态维护的责任,才能出现这样的结果和事实。至于黄石公园生态系统受损,责任反倒是联邦政府为何要将利用与维护对立起来,而且是按照自己的文化标准,去划定维护与利用的界限。也就是说,在这里发生的祸端,同样是民族文化偏见种下的祸根,而不是印第安各族民众不该利用这样的生态系统,更不是他们没有能力维护这样的生态系统。

类似的例证,不仅美国有,当下的中国也不少。前些年,出于生态保护的需要,我们在贺兰山区明令禁止一切放牧,结果生态系统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其恶化,优质牧草的规模日趋萎缩,单位面积的年均生物生长量明显锐减。由此看来,利用本身并不为过,过在于利用方法是否适当,只要是正确的利用,其间就隐含着对生态维护的价值。贺兰山区的适度放牧,不仅对生态系统无害,反而有利,这才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辩证法。

在我国温暖和湿润的南方地区,自然条件非常适应于竹类植物的生长,此前的生态建设也看中了竹类植物的价值,并付诸了行动。人工栽培的各种竹类作物,开始时都表现为生长良好,人们都以为实现了生态建设的目标。但其后,事实则不然,单一种植的竹类作物,并不具有仿生效能,竹类作物的染病总会不断发生,而通常的对策都局限于用喷洒杀虫剂的方法去抢救竹林,却不考虑如何利用竹类资源,反而还明令禁止不准任何人砍伐利用。其结果是,这些竹林有的在几年,有的在十几年后,很自然地连片枯死。此前的努力看来又得重头做起,劳神费时是小,对主持人和当事人的思想冲击更值得关注。因为这会导致当事人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问题同样出在生态建设的实质,被人为曲解所使然。

既然我们要重建的是一个生态系统,那么这个生态系统就必须是多物种的复合并存,不仅要有竹子,还得有消费竹类资源的动物,同样需要有降解有机废物的微生物。如果这样的动物不够,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人类还得扮演他不得不扮演的角色,将长出的竹子利用起来。而这样的利用不仅不会对竹林构成损害,反倒是帮助它实现稳定延续。因为这样做会使得竹林不会长得过密,水分、营养物质的循环不会受阻,阳光和空气的通透性,更加有利于竹林的生长和延续。若不加以利用,反而是人类没有尽到维护的职责。因为这将意味着,在我们希望建设的生态系统中,消费环节出现了缺位,从而阻碍了物质与能量的有序循环,再生产无法顺利运行。对待这样的问题,如果要硬性划分利用与保护的界限其实是徒劳。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利用与维护作为一个整体去加以付诸实践,只要这样做,就不会在无意中扭曲和误判了竹类植物的生物属性。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也就不至于重演了。endprint

由此看来,今天从事生态建设,由于面对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生态系统,而是经由人类加工改造过的次生生态系统。因而从事生态建设,不应当仅仅关注植树种草,而应当关注种活后,如何完成长时间的管护。既然要管护,必要的劳力、智力、资金的投入和技术的匹配,都得样样到位。否则的话,理想的生态建设成效,同样无从谈起。

耿:那么,在生态建设这个工程中,您的意思是不是要强调种树种草之后的管护更重要?但我们接触到的实情却似乎恰好相反,很多生态建设工程,启动时轰轰烈烈,启动之后却无人问津,更不用说允许乡民对已经恢复了的生态系统加以利用了。对这样的事实,您又有何评论?

杨:问题同样出在生态建设的主持人和主管人,往往在无意中将利用与维护对立起来,把一切利用的对象,甚至是包括人类,都视为生态建设的敌人去对待。但我们必须牢记,对人为生态系统实施的生态建设,人类的活动绝对不能排除。我们也必须牢记,既然称之为人为建构的次生生态系统,那么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人类在其中必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人类与其間的各种生物之间,早就结成了协同进化关系,奠定了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的基础。一旦排除了人类的活动,或者放任自流,或者简单地植树种草,不仅不能形成独立存活的生态系统,甚至所种活的树和草,要稳定存活下来也不可能。这当然不是实施生态建设所期望达到的目标。

时下,我国的有关部门,公布了濒危生物物种保护名录,要求全国民众认真保护这些濒危物种。历史上我国南方地区习见的桄榔木,就名列其中。桄榔木虽然树形高大,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乔木,而是棕榈科的植物。查阅典籍后不难获知,这种植物在历代的典籍中留下的记载极为丰富,至少有20几本专著都提到这种植物,而且明确提及在我国岭南地区的各民族中,它们并不是野生植物,而是将它作为粮食作物去加以种植和利用。这种作物成熟期虽然要10年以上,但产量并不低,每株桄榔木产出的淀粉高达30到50“斛”以上。正因为人类实施有计划的种植和利用,这种植物就根本不会成为濒危植物。其后,由于各种社会原因,主要是主粮赋税制度的确立,桄榔木才因其生物属性的限制,而不能成为国家法定的税赋粮种去征收,才因此而逐步淡出了历史舞台。目前,仅云南省部分民族还保持着种植和利用桄榔木的习惯,但一经认定为濒危物种后,利用也就被明令禁止了。问题同样在于,这种植物有它自己的成熟期,一旦成熟,它必然会开花结果,随即枯死。如果凭借自然力去实现其群落扩大就极为困难,不准当地民众砍伐利用,不仅保护不了这个物种,反而还会加速它的灭绝。

事实上,在东南亚和南太平洋群岛诸国,至今还有很多民族从事这种作物的种植和利用。我国市场上出售的桄榔粉,还从越南和老挝进口,试问这又是何苦呢?其实,只要允许我国各族民众种植这种作物,根本不需要耗费人力财力去保护,这才是有关部门需要深思的原则性问题。

秃杉也是国家明令保护的濒危物种之一,目前国内现存的最大秃杉群落,位于雷公山自然保护区。而当地苗族乡民对这样的情况却不以为然,他们坚持认为这种所谓的珍稀植物,根本不需要实施保护,只要允许他们适度地从事“刀耕火种”,这种植物的群落就可以在烧畲地上自然发育起来。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把握,原因在于当地苗族乡民是将这种树作为“神树”对待,秃杉幼苗一旦在烧畲地中萌芽,他们就会精心地加以管护。秃杉的生长期,前10年较为缓慢,但10年之后的生长速度就会反超普通的杉树。如果绝对禁止“刀耕火种”,那么成年母树所结种子无论再多,可以萌发出来的幼苗,其成活率也基本为零,就连用人工播种的办法也万难存活。

从上面的事实中可以看出,要保护物种,如果是简单划定保护区,甚至是禁止人类活动,恐怕也难以收到保护的成效。总之,生态建设中强化人类的活动和管护,不仅是协同进化规律所使然,而且与人类的行为方式合拍。一旦停止了人类对资源的一切形式利用,生态建设就会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身外之物,必须跟进的管护也就无从谈起了。而如果单靠国家和有关部门去组织人力物力管护,那么需要耗费的代价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国家的财政开支将会难以支撑。当代从事生态建设成效不佳,症结也就在于此。

耿:您的看法确实与时下习惯性的思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从道理上讲,我完全想得通,很乐意认同您的想法。但仍存在着诸多的疑惧,生态环境一旦受损、灾变,其涉及面必然很广,问题必然极为复杂,要真正做好管护谈何容易呀!您凭什么会如此相信人类的力量?要知道,人类在整个庞大的地球生态体系中,诚如您所言,人只是其中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而已。如果按照您的说法,那不就意味着在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中,个别组成部分就可以决定整个系统的未来吗?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讲,其间是否存在着矛盾?对此,您是否需要做进一步的说明?

杨:你提的这个问题确实切中了要害。从表面上看,其中确实存在着逻辑上的矛盾。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其间的关键在于,人类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生物物种,他除了具有生物性的一面,还具有其社会性的一面。人类会根据其社会生活的需要,建构起千姿百态的民族文化来。在文化的规约和节制下,相关人群可以结成庞大的社会合力,可以对未知的世界作出接近于事实真相的认知,可以建构起复杂的社会制度。进而还可以规约相关人群的思想认识,从而使得相关人群构建起来的社会合力,在认识上不仅可以协同一致,行为的后果也会具有极其可贵的可积累性和可持续性。以至于相关人群(我这里指的是相关民族或者社会组织),都可以形成庞大的社会合力。这样的社会合力一旦用于加工改造所处的自然与生态系统,其后果就会表现得与所有生物都不相同,凭借“蚂蚁啃骨头”的方式,愚公移山的精神,要在一定限度内改变生态系统的内容和结构,最终都可以做到。人类不是早就可以做到将湿地改造成稻田,将森林改造成旱地,将草原改造成牧场了吗?对这些具有建设性的史料,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往往不加细究。其实,其成功的关键仅仅在于,人类社会具有其特殊性,从而使得人类在生态系统中存在,表现得与其他生物不同,他可以做到其他生物不能做到的事情。但这样的特殊性也应当辩证地去对待,用得好,可以造福于人类;用得不好,就必然会产生负作用,不仅损害生态系统,还会危机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当前各式各样的生态退变和灾变,其成因都在于此。

我们今天搞生态建设,就是要把不同人群在社会节制下的社会合力引向建设性的方面,而这一点恰好是生态建设中必须把握的原则和导向。只要把握好这样的导向,人类的建设性就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时下所面对的所有生态问题,最终都可以得到化解。因而,如何正确地认识人类自身,才是化解相关困惑的关键。

[责任编辑:罗康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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