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涌李涵秋
2017-11-17雷雨
雷雨
正值酷暑时节,偶然有扬州之行。置身广陵古城,总免不了要去瘦西湖、平山堂、个园等名胜之地流连,但这一回,却是穿街走巷,大致在扬州广陵区的辖地之内,闲走逍遥,安步当车。看到板井巷、鱼皮巷、太平庵、仁丰里、毓贤街等古巷名称,心中不免一凛,总觉得这里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是怎么回事啊?这里的寻常巷陌涌现过什么人物?一时还混沌莫名。夜间就住在文昌中路上的一家园林式的酒店里,唤作“萃园”。这座院子,原本为扬州盐商所建,称之为“萃园”;后来易手,改为“息园”;而在汪伪时期,此处又为一名叫熊育衡的“师长”所盘踞,附庸风雅,因其名字中有一“衡”字,也就称作“衡园”了,自然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成为过眼云烟了;而瘦西湖中的“虎园”,据说是徐宝山所为,但这个人物,到底如何评说,恐怕还有点莫衷一是呢。百无聊赖,网上漫游,突然如电光石火一般,一个人的名字浮现脑际:李涵秋,还有他的《广陵潮》,不正是出现在这里的一方水土嘛。
世人多知张恨水的小说,津门的刘云若也有人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也有不少的论述。但扬州李涵秋,虽然也有人研究揄扬,加以肯定,当年甚至还有人把他与林纾、包天笑相提并论,但总觉得,其声名与其当年成就相比,与这些作家的名头相比,似乎还有着不小的距离。李涵秋出生于同治十三年,是一秀才,曾经到南京参加过乡试,是在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年,距今整整120年。这一番经历,李涵秋几乎是写实一样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广陵潮》中,这就是从第三十九回《万树梅花新旧党 一江榆荚去来船》始,一直到第四十三回《拜干娘巧施拍马 嗔老父快论精虫》,共五个章回叙述云麟赴南京乡试的种种遭遇。李涵秋在小说中,把自己南京考试的经历,通过云麟这样的几乎写实的人物展现,更有与红珠等风尘女子的乱世奇缘形诸笔端。他在南京秦淮河畔、“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门牌”、钓鱼巷、莫愁湖、“真武庙”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更是把自己的老师何其甫一行几人,还有鲍橘人、贾鹏翥等士林败类奚落挖苦得体无完肤。而云麟在南京,完全是一副贾宝玉的样子,只管倚红偎翠放浪形骸,对场屋之事毫不用心。现在看来,李涵秋笔下的南京,还是颇有几分壮阔不凡之处呢。李涵秋如是写道:“过了黄天荡的江面,天色近晚,那一轮落日鲜血也似地反射在水上,恍如万道金蛇”,“一帆风定,燕子矶山色,已照如眼中。刚刚傍着一个小镇市,大家夜里行不得船,都聚拢来泊在岸边”,“东山缺处,推出银盆似的一个凉月,暑气已渐渐减了几分。何其甫好不爽快,叫船家将鱼虾拿在后艄上去烹调,又沽了些村酒来,点起红烛,大家围坐在舱里,浅斟低酌,好不有趣。彼此都有些醉意,正在倘恍迷离之际,猛听得隔壁小船上叮叮当当弹起月琴来”。此番云麟师友几人联袂齐来南京赶考,云麟一味荒唐,铩羽而归,何其甫也是白发满头,无功而返。云麟在南京夜宿真武庙,遭到洗劫,一病不起,几遭不测,都是红颜知己挺身搭救,方才侥幸得返扬州。如此紧张的命运大决战的考试间隙,云麟根本没有把心思用在贡院的考试之上,而是鬼迷心窍,死命追逐红珠这样一位也是刚刚才到南京的秦淮丽人。烦闷之时,云麟也去了莫愁湖解闷消愁,李涵秋对当年的莫愁湖如是描绘道:猛然走至一片空阔地,绿杨如幄,遮得日光一点也没有,凉风习习,使人顿然矜平躁释。眼前便是一个大湖,湖水碧绿,倒有一大半波光,被荷花遮着。湖西一带,便是翼然轩屋,想便是莫愁祠了。却因为场期,游人甚是稀少。”云麟三场考试结束,正是八月十五,这位“此行聊慰白头亲”的情种,还是对红珠念兹在兹、牵肠挂肚,他漫步桨声灯影的夫子庙秦淮河畔,只见“晚间一轮凉月,照得晶莹明净。闷极无聊,转又踱到秦淮河边。这一夜真是热闹,那河里的船只,都一例地挂着纱灯,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万点流星,加上岸上的爆竹,船里的笙歌,活画出太平景象。云麟立在一座画桥上,仰头看着月色,一阵一阵地被悲怀潮涌”。李涵秋笔下的贾鹏翥、鲍橘人都是非常令人齿冷的人渣无赖。对于他们以写诗的名义,招摇于文坛官场,比照当下文坛种种,还真是有点“小巫见大巫”“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呢。李涵秋如此借助于贾鹏翥之口说道:“橘人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有什么见不到。有一天我笑他那诗文集子,一篇篇的题目,总离不了观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样,就是几个吟风弄月的题目,也要弄着几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教正、晒正、指正、乞和、乞鉴、乞教,闹得满纸,好象一本缙绅汇览,又象交际尺牍。”鲍橘人则反驳说:“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几个人?其余没有不想攀附权贵的。我作的诗,是顾着眼前的名誉,并不是要流传后世。我将这些阔人名讳填上去,阔人见了固然欢喜,就是那一班利欲熏心的诗家,知道我同这些人来往,谁也不想借我阶梯,赚资汲引?你想古今享着诗福的,莫过于袁子才,你看他十首倒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若是听见阔人死了一个,他哭得比丧了考妣还利害。其实他哪里是真哭呢,他就是这几首挽诗挽对,替他在那里哭,他一般地饮酒谈笑。既然作诗,须要学他,切莫学陶呆子哀音苦节,弄得叩门乞食,冥报相贻,叫人读着他的诗,就索然意尽。”李涵秋在《广陵潮》中还写到了当年扶乩的盛行,也是一个以诈骗为业的杨靖所为,这倒让我想起一桩多年前在北京西路西端一个大院里为稻粱谋时的旧事来了。一老处长在媒体上发表一小文章,大意是回忆当年苏北乡下一位以扶乩为生的道士,而另一老处长则撰文反驳,上纲上线指斥这位同事传播封建迷信,一时间,弄得气氛还有点不大不小的紧张呢。
李涵秋无意传统的科场路径,但生活总要继续。他曾经沿江而上,到安庆开馆授徒。想来,当年的安庆得风气之先,也是繁华富庶之地呢。李涵秋更是继续溯流而上,到了武汉三镇这样的九省通衢之地,《广陵潮》中所写到的云麟的武汉经历,从第四十八回的《别恨满琴书挹秀轩中成旅 客吟场森剑戟消闲录中感诗人》到第五十回《负心郎空撰芙蓉诔薄 命女虚赓荇菜诗》,扬州发大水,云麟到武汉投奔亲戚伍晋芳。关于扬州这场大水,李涵秋如此白描道:且说扬州这一场大雨,据父老说起来,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后,将一个扬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宫里,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极浅也有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构木为巢的景况。登高一望,万家断了炊火,虽在夏末,早似深秋,萧条气象,惨不忍见。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云麟一干人等到了武汉,李涵秋以娴熟老辣的笔墨,把朱二小姐的阴险刻毒城府之深一一呈现出来,也把如此妻妾成群人家的种种是是非非、一地鸡毛公诸于世。而云麟在武汉,去拜见的“沁香阁”,也是有所张本,据说就是恽楚卿。李涵秋在此闲笔一荡,写一乞讨哑妇,也是活灵活现。而云麟在长江边上的“怀白茶楼”坐下,“其时风声愈加猛烈,山顶上的树木,吹得象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阴沉沉的,象要落雨的模样。茶社里先前还有些游人坐着吃茶,到此已纷纷走散,云麟东望长江,烟波无际,不禁浩然发故乡之思,半晌开不得口,只是默默痴坐”,而就在这个当口,小说中的狂士醒七登场了。“在这个当儿,忽然听见隔壁一座小房间里,有人狂叫起来说:‘大丈夫乘长风破万里浪,不当如是吗?随接着高吟‘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什么‘泄尽书生骨相寒,兀自吟咏得高兴”,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低笑道‘狂奴故态又作矣”,先前那个人,也就是醒七又似乎长叹道:‘莽莽风尘,知音有几?此情此景,恨不与沁香阁共赏之,汝辈何足道哉!”至此,云麟方才知道沁香阁已经离开武汉了。李涵秋曾有诗集命名为《沁香阁诗集》,其中有李涵秋与恽楚卿的唱和,而素有补白大王之誉的郑逸梅也曾关注到李涵秋与恽楚卿的彼此往来:“涵秋早年风度翩翩,风流自赏,未免有些罗曼史。其时汉皋有一恽楚卿,能诗,常投诸《消闲录》中,涵秋很为倾羡,由包柚斧之介,曾至其香巢,过从很密。”郑逸梅进而言道:既而楚卿欲委身事之,然涵秋涩于阮囊,且家中有妇,自觉非善,遂为薄幸之杜牧,但心中不毋恋恋,他的《琵琶怨》中,便叙其影事。此处的包柚斧,就不无“鲍橘人”的影子。据有心人考证,鲍橘人也好,朱二小姐也罢,都有生活原型,而“鲍橘人”还与李涵秋打过笔墨官司宣称李涵秋“善骂”呢。李涵秋大致在35岁左右开始创作《广陵潮》,起初名字叫《过渡镜》,后来一直不断修改,再加上李涵秋左右开弓,在当时的报纸上连载小说,著述多多,望众一时,甚至当时报界有“无李不开张”的夸张之语。李涵秋的履历足迹除了南京、安庆、武汉、上海外,主要就是古城扬州了。他在扬州教书交往,静看人间百态,轶事多多,真假难辨,而如今生活在南京身体依旧健朗的俞律先生的父亲就曾经是李涵秋的学生。李涵秋生活潇洒飘逸,真实旷达,他早早就在1923年去世了,得年五十岁,实在是太可惜了。闻听噩耗,有人赋诗悼念道:忽闻小说失名家,天地无情万众哗。如此风怀如此笔,那堪五十了年华。刘云若曾经有《小扬州志》《红杏出墙记》等小说闻名于世,他在1941年为《广陵潮》作序时,谈及对《广陵潮》的看法:“初犹病其境隘,与《儒林外史》等量齐观”,但“余涉世日深,阅人日多,所遇之奇形怪状,滔滔者皆《广陵潮》中人也,若扩而充之,亦可言全社会之秦镜,不得以狭义而小之”;五年之后,小说名家张恨水也为《广陵潮》慨然作序,他说:“当年,除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官场现形记》,没有第三部书能够这样对旧社会猛加抨击。而且以上两书,有些地方,夸张过甚,倒不如《广陵潮》写一角落,还比较能把握现实。”茅盾先生也说过:要了解晚清社会,不能不看《广陵潮》。李涵秋对自己的《广陵潮》还是相当敝帚自珍不无自豪:冰落银床枕席空,笔花荼火夜深红。虚庭帘织来蛸雨,古屋灯翻蝙蝠风。论事须超功罪外,对人常在醉醒中。世情参透从何说,画鬼应怜画太工。
自扬州回返南京,某日,在明城墙上闲走,遇到来自意大利的一对兄妹。兄正在加拿大读书,来到南京看望妹妹;妹则在南大做短期访问学者,参与一翻译项目,她要翻译的就是李涵秋的《广陵潮》,这让我很是惊讶。经常行走在海峡两岸与欧美的宗启成先生,已经年逾七旬,其家族故事堪称曲折离奇,他并不从事写作,但每次到南京,喝茶聊天,都会提到《广陵潮》。赘述这两件小事,也是想说明,扬州李涵秋的《广陵潮》居然是如此地影响广泛。如今传统图书出版业,因为互联网数字化的冲击,而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曾几何时,多人还在指责抱怨因为市场化而导致纸质图书的出版低俗恶俗媚俗,最为直接的表现则是图书的腰封五花八门,各种过甚之词、浮夸之语令人作呕,被戏称为“妖封”。但在九十年前的出版业同行,为《广陵潮》所做的腰封和“硬廣”应该算是颇下了一番功夫,也算是当年的一种文案吧,抄录在此,录以备忘:《广陵潮》是涵秋的杰作。涵秋先生,著作等身,唯《广陵潮》为第一部创作,故眼光四射,精神独注,借笔墨闲情,写胸中块垒,为他书所不能及;《广陵潮》是社会的写真。一部《广陵潮》中所收事实,变化万状,妙趣环生,对于上中下三种社会人物,写其情节,无不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笔底如生龙活虎,至其写情入理,尤其余事;《广陵潮》是扬州的稗史。《广陵潮》全书的材料均为扬州事实,以一情字为线索,便成绝妙文章,故与理想的小说,时有越出情状事理之外者,高出万倍;《广陵潮》是消闲的妙品。《广陵潮》的文章,有情史,有趣史,有侠史,有丑史,有陈腐的儒士,有多情的儿女,有奸诈的市侩,有无赖的逆子,有解放的文明女士,有贤淑的守礼夫人。情节奇离,文章变化万象,无所不有,每于茶余酒后,舟车旅行得此一编,可免忧愁沉寂之苦。
扬州广陵,群星灿烂,故事多多。大学士阮元旧居修缮一新,据说阮仪三还是阮元的后代呢。但是,李涵秋这个卓越的小说家,在广陵的老街旧巷,是否也应该有一处让后人缅想追怀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