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久、江奇涛、王安忆……的第一步
2017-11-17庞瑞垠
庞瑞垠
在我主持刊物笔政的四年,有一件事常被亲身经历者谈起,那就是我们花大力气,运用多种手段培养青年作者,学习班、座谈会、驻刊学习、个别联络等等穿插进行,即便是“文革”期间也未放松,实践与历史证明,这是行之有效的,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这几年,围绕小说、诗歌、评论,编辑部先后于无锡、宜兴、句容、六合、盐城、扬州、徐州、镇江等地举办过学习班和座谈会,通过学习、座谈,让业余作者了解政治形势和文坛现状,“会诊”、修改作品。每年总要举办两至三期,每期时间一周左右,参加人数少则十余人,多则二三十人。这里,举几次较为重要的说一说。
1975年秋天,我们在徐州夹河煤矿举办了“普及大寨县”小说学习班,研讨、修改作品,其后,于1976年1月号《江苏文艺》辟出“普及大寨县、笔底涌波澜——‘农业学大寨县小说专号”,集中发表了知青作者黄蓓佳、成正和、刘丽明、许永、沈泰来、范小天等的新作(他们之中多数为第一次发表作品),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1977年10月26日至11月9日,于六合县举办了“小说评论座谈会”,与会三十多人,下榻县招待所,六合县革委会鼎力相助,伙食办得相当不错。会议期間,着重探讨了事关文艺创作繁荣发展的一系列重要问题。诸如:关于28年(1949—1977年)文艺工作的估价问题;关于贯彻“双百方针”问题;关于典型的塑造问题;关于文艺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关于文艺的感染力问题;关于运用“两结合”创作方法问题;活跃文艺批评问题。其中,有些问题本来是很明确的,“文革”中被“四人帮”搞乱了,因而,要在肃清“四人帮”流毒中正本清源。我们不定调,不设框,让大家畅所欲言,与会者普遍反映收获甚丰。我在会上作了总结发言,对众人观点作了归纳和阐发,我的发言最后以文字形式在1977年12月号《江苏文艺》上作了报道。
1978年5月15日至23日,我们又于镇江焦山举办了“短篇小说座谈会”,特地邀请方之、陆文夫、刘国华参加。方之从下放的洪泽县农村赶来,陆文夫从下放的射阳县农村赶来,刘国华则来自连云港码头,再有便是一批来自工厂、农村、部队的业余作者,计二十余人。
焦山,乃长江中的一座孤岛,山水天成、雄秀古朴、竹林繁茂、古木葱茏,宛如碧玉浮江。我们轮流坐上木船摆渡过去,置身其间,方知其闲适、宁静,别有风情。这里,弥漫着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气息,觑便,我们观赏了有800年历史的大字之祖“瘗鹤铭”的残碑和王羲之、颜真卿、米芾、苏东坡、黄庭坚、文彦博等大家的书法碑刻。寻觅了王羲之、褚遂良、颜真卿、苏东坡在此挥毫的遗迹,郑板桥读书的旧址。脚下是青石古道,耳畔是江涛松风,徜徉其间,心胸为之一爽,杂念顿时远遁。自然,我们也没放过《文选》作者昭明太子萧统读书的招隐寺和《梦溪笔谈》作者沈括寄居的“梦溪园”,还有古韵苍然的西津古渡……
然而,我们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主要精力仍集中在座谈会上,与会者从各自角度揭批了“四人帮”推行的文艺路线,对“四人帮”搞乱了的创作思想与当前创作中的某些问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新老作者济济一堂、解放思想、争相发言。其中,围绕重大题材与非重大题材,塑造英雄人物,描写党的领导,题材、体裁、风格、表现手法的多样化,以及创新问题交换意见,取得了认识上的澄清与提高。会后,方之《不要轻视短篇》,陆文夫《在实践中提高》,何晓鲁、江奇涛、肖平《关于作品典型化的一点体会》于1978年第7期《江苏文艺》刊出,向广大读者、作者传递了这次座谈会的信息和收获。
会议期间,我与方之、陆文夫同住一个大房间,三张床铺并排,白天开会,晚上闲聊,正值1978年初夏,中央落实政策,正着手大刀阔斧平反冤假错案,这使得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审查、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对未来寄予了希望,都盼着政策在自己身上能尽早落实,与此相关,自然也考虑着自己的出路。这当中包括“下放干部”方之、陆文夫。一天晚上,我们三人仰靠在各人床头,聊起这个话题,方之爽快,说:“落实政策不能等,要争取,我打算不久就回南京,没地方住,哪怕在市老文联传达室搭个铺也行,先住下,再去找有关部门。”说着转向陆文夫:“老陆,你怎样打算?”
陆文夫比较深沉,心中肯定有谱却不说,反问我:“老庞,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做?”
“你两次调到省里搞创作,一次1957年,一次1960年,结果两次倒霉,”我说,“总不能来个第三次吧!”
“那我就只能待在射阳了。”
“老庞恐怕不是这个意思,”方之说,“待在射阳,那还叫什么落实政策?”说完,他兀自笑起来。
“老庞,那你往下说。”陆文夫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建议你不妨搞‘松散的联邦,”我说,“回苏州,户口、油粮关系等安在苏州,而在省里落实个单位领工资,也就是说,苏州是根据地,在南京挂个虚名,两头跑,这样,可以躲开是非,跳出矛盾旋涡,赢得主动,操持在己。”
“此为上策,”方之立即附和,“老陆,你和我不同,你老婆、女儿不习惯在南京生活,还是苏州好。大多数日子待在苏州,日后想写点东西也方便。”
沉吟有晌,陆文夫说:“老庞的建议蛮合我的心意,回去后再跟老婆商量商量。”
三个人聊着聊着,聊了大半夜才歇灯睡觉,方之鼾声断续,伴有叽叽咕咕的梦话,又不好叫他,陆文夫没动静,不知有没有睡着?我怕鼾声,硬熬,浑然不觉天亮了,已闻林间鸟儿啁啾,我们也都先后起床,忽然,老陆喊了起来:“咦,我怎么只剩一只袜子?”他床上床下找了起来,而后问方之:“老韩(方之本名韩建国),是不是你穿错了?”
“别瞎猜,怎么会呢?”方之高度近视,正在弯腰穿袜子。
老陆下床凑近方之一看,果然自己的一只袜子已穿在方之脚上了,他抬起方之的脚问:“这只袜子是谁的?”
“是我穿错了?”大大咧咧的方之似乎不信,也凑上去看了一眼,冲着陆文夫笑道,“你给脱下来不就得了。”
“你这家伙,穿错了,却要我收拾。”老陆说。
我在一旁看到这谐趣的一幕,笑得差点岔了气,方之马大哈,陆文夫豁达,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就在镇江焦山举办“短篇小说座谈会”的同时,编辑部在徐州举办了诗歌座谈会,这个会几乎囊括了全省(包括南京军区)具有影响的诗人沙白、忆明珠、宫玺、赵瑞蕻、邓海南、丁汗稼、马绪英等,和部分势头正旺的业余作者贺东久、闫志民等,我人在镇江,便委托诗歌组长孙友田主持。座谈会结合《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的学习,围绕“五四”新诗传统、从民歌吸收养分、形象思维、形式问题、深入生活、新诗发展道路、创作中的“苦恼”与“突破”、诗的中国气派等诸多问题,广泛地进行了探讨,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其间,与会者还参观了韩桥煤矿、淮海战役纪念馆、纪念塔和碾庄战役遗址,并与徐州的诗歌爱好者见面座谈,总之,这是一次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拓宽思路、激励创作的座谈会,规模空前、收获颇丰。
半年之后,1978年11月15日至12月2日,编辑部又在南京晨光机器厂举办了一期“小说创作座谈会”,主旨是研讨文艺如何适应各条战线蓬勃发展的大好形势,塑造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先进人物,创作出一批优秀作品向国庆30周年献礼。会议期间,我代表编辑部就短篇小说的现状和问题作了发言。邀请了南京大学哲学系党总支副书记葛林宣讲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南京大学外文系欧美文学教研室主任陳敬咏介绍了欧美文学现状及其可供借鉴之处,还请了1014所副总工程师周文盛作了访问瑞士的报告。三位专家学者的发言可谓自由、敞亮,有如吹拂着一股股清新空气,厘清了一些模糊的思想认识,打开了眼界,大有裨益。座谈会的一个具体成果是修改了近40篇短篇小说,在稿源上,我们能从容应对,择优录用。
回忆往事,我不可能将自己主持刊物期间,参与筹划、组织的每一次活动都展示出来,也没这种必要。但实践证明,这些做法,不仅对改进和提高刊物质量有所帮助,而且通过这一做法,培养了一批作者,想起来也蛮有意思,不妨说说。
贺东久,如今已是国内大牌词人,他作词的《太湖美》《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芦花》等歌曲脍炙人口,久盛不衰。可是,70年代后期,他只是驻江苏赣榆部队的一名小战士。一次,我在抽看来稿时无意中看到他的一首诗,觉得不错,让编辑发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一名小个战士来到编辑部,穿着不合身的军衣,松松垮垮的,其貌不扬,脚蹬军球鞋,上面粘着泥,裤管卷着,委实缺少军人的威武,一进门他自报姓名,说找主编。我正好坐在门边,便接待了他,让他坐下。他没坐,而是打开拎着的军用帆布包拉链,将炒熟的花生,一捧一捧挨个地捧到每位编辑的办公桌上,嘴里不停地说:“尝尝,尝尝,没啥好东西……”
我们谁也没推辞,只觉得他是那样地淳朴、可爱,他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一点心意。稍后,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两年服役期快满了,连长已跟他谈过话,他不具备当志愿兵的条件,得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自然要回家乡种田。他表示自己喜欢写诗,在部队剩下的日子,他还会写,而且,回到农村也将继续写。看得出他很有志向,我鼓励他,希望他跟编辑部保持联系。回部队不久,他寄来一组诗,诗歌组编了,我又签发了。刊物出来,寄他后没几天,他来信说,团首长看到他写的诗,已将他调团政治处当干事,搞宣传,不复员了,他感谢《江苏文艺》的培养……那个时代,几首诗就改变了一个普通士兵的命运,我们做了该做的,却有了这样的效果,真为他高兴。接着,我们还吸收他参加诗歌座谈会,助他提高。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后来,贺东久不断有新作发表,散见许多报刊。因而,也引起上级的重视,专事歌词创作,并最终确立了他在当代中国歌词创作界的地位。
由贺东久,我联想到另外一位军人江奇涛,我们办《江苏文艺》时,他还是南京军区驻江宁淳化镇防化团的一名战士,也是从自发来稿中发现他的写作才能的。于是,我们吸收他先后参加了在宜兴、镇江、无锡等地举办的学习班、座谈会,帮助他修改作品。他的处女作小说《鲜花报警器》在本刊发表后,予他以激励,其后,不断有作品在本刊和其他报刊陆续刊登。小江人长得英俊、风趣幽默,就是这个才华横溢的江奇涛后来纵横中国影视界,写出了《红樱桃》《亮剑》《汉武大帝》等为广大观众所喜闻乐见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
至于王安忆,则是另外一种情况,《江苏文艺》复刊后,我与她的母亲,时任《上海文艺》主编的茹志鹃因工作关系,有书信往来,并在上海巨鹿路《上海文艺》编辑部见过面。1976年10月份,茹志鹃将女儿的一篇散文《向前进》随信寄我,信中告诉我,1972年女儿已从插队的农村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业余喜欢写点东西,寄上让我看看,能否发表?我也并没格外重视,阅后觉得稍嫌稚嫩,但就当时的用稿标准,发表没问题。我将来稿交小说组长苏从林,他与编辑李克因商量后,由李克因编发,在文字上作了润色,而后于第11期刊物登了出来。这也是我们份内的事,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1978年,听说王安忆调回上海,到《儿童时代》当编辑了。后来,她也没有稿件寄来,编辑部同仁已把这事忘了。
到了1980年,茹志鹃的短篇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她从北京获奖南返,路过南京,下榻太平南路“人民旅社”,打电话四处找我。那时,我已离开杂志社,但还是找到了,我不知此时她因何想见我,心存疑惑。到了旅社,见她身边站着一位颀长身材,有点腼腆的女孩,握手寒暄之后,茹志鹃说:“是你们发表了安忆的处女作,这次,我特地带她来面谢。”我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是我们应该做的。”见面时间不长,我就离开了。
多年后,王安忆行文谈到自己的写作经历时,不忘在《江苏文艺》发表处女作一事,她忠实于历史事实,茹志鹃母女的为人是值得赞赏的。我这里旧事重提也不是想借此炫耀什么,这没有必要。我只想说,王安忆踏上文学之路的第一步是从一家省级刊物开始的,这是实话实说。
此外,我们还实行了驻刊培养,提高业余作者的做法,就是物色一些有才能有潜力的业余作者,尤其是插队在农村的青年作者,将他们借调到编辑部来,一边参与编辑部工作(主要是看稿选稿),一边自己写东西。他们多数来自农场或生产队,为免除其后顾之忧,我们从编辑经费中专门划出一笔钱,按月给他们发双份工资,一份交所属农场或生产队,一份留作自己开销,每份23元,这在当时大约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的收入,双方都照顾到了。先后有黄蓓佳、张宇清、成正和、龚慧瑛、徐朝夫、许永等在编辑部待过,时间一般为半年,也有长达八个月的,我们提供了较为宽松的条件,不提任何硬性要求,编辑的传帮带,对他们不无裨益。后来,他们几乎都成了省内的重点作者,其中黄蓓佳还有了全国影响,作品多次荣获大奖。而部队作者方全林、葛逊也都是从本刊起步,后来有所成就的。
现在回顾这一切,心里蛮欣慰的,起码在流年乱世中,我没有辜负编辑这个称谓,做了该做的事,挺值。
注:1975—1978年,作者曾供职于《雨花》,对这段特殊的岁月,在其回忆录《秦淮忆梦》中有详尽记叙,现截取其中一节,以纪念《雨花》创刊60周年。